每年到春意盎然而气候暖和时,有些人反而身体感到不适。冬天终于过去,严寒季节业已终结,然而却头脑昏昏,浑身无力,总觉得上不来劲。也许是因为身体已经过惯冬日的严寒,反而无法适应突然到来的阳春暖意。或许是因为肉体无法抗拒万物苏醒迸发的生机。

笙子似乎就是这种类型的女子。年年如此,每到万物复苏,身体似乎就会不适。然而,又并不是具体到哪个部位出问题,只是总觉得缺少生气,自己也感得干什么都没劲。总之,身体不适,结果又影响到精神,心里感到不安。

也许在像笙子这样消瘦而血压又低的女子身上,这种倾向更为明显。

四月已经过半,伊织才意识到这一点。两个人相伴,已经四年,按说这一点早该发觉。他早就了解到笙子每到初春身体就会不适,但由于伊织自己并没在意这盎然的春意,终于忘记了这一点。另外,他的精神完全集中在霞身上,也是忽略这事的原因。

伊织和霞幽会稍有间断,终于想起了这件事。笙子心情不好是由于每年万物苏生时身体不适,并非其他原因。当然也许并不这么简单,或者她已经觉察到伊织和霞的事情,心里不满。但是,在伊织看来,认定她不过只是初春身体不适,自己心里倒觉得舒服一些。

樱花已谢,阳光灿烂,似乎已是初夏。一个星期六傍晚,伊织好容易和笙子聚了一次。这时,一见面,伊织就像是早已了然似的问起她初春身体不适的情况。

“今年感觉如何?”

“已经好多了,不过体温高一些。”

“是不是发烧?”

“倒也不发烧。”

笙子用白净得引人注目的手向上撩了撩垂到前额的秀发。手和肉体都消瘦苗条,然而也唯其如此,敏感而又脆弱。不过,伊织也许正是迷恋这敏感而又脆弱的肉体。

餐馆位于青山大街接近涩谷的一座大厦地下。门面宽敞细长,摆着十来张餐桌,显得小巧精致。

“老板以前曾在银座艾斯普利餐厅当过厨师长,如今自己干……”

伊织喜欢这口味,曾到这家店来过好几次。

“小巧玲珑,真招人喜欢。”

“来!干杯!”

笙子喝起葡萄酒,像是要驱走春初的身体不适。

“体温有点高,还能喝酒吗?”

“稍微喝一点,心里倒舒服。也许是因为醉意可以令人忘却吧!”

笙子喝了一口,然后像是欣赏酒杯冰凉的感受,把它贴在额头上。

“黄金周时回长野吗?”

“不,不回去。娘家我早就烦了。”

“出了什么事吗?”

“上次回去时,他们硬逼我去相亲。这次要是回去,肯定逃不了。”

伊织听说,笙子家是长野县的旧式家庭,父亲是高中的教师,伊织可以想象得出,正因为家风古朴,一个已经二十八岁还独身的女儿,肯定压力很大。

“对方是什么人?”

“我根本没这种打算,所以没问。”

看到笙子那张和柔弱身躯不相称而充满倔强的面庞,伊织的视线移向窗外。

听到笙子说不打算结婚,心里自然高兴,但是伊织却感到迷惘,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女人向男人说起相亲和结婚的事,也许是在逼迫对方做出某种结论。

他可以推测到这一点,但目前的伊织却无法作出明快的答复。侍者来斟葡萄酒。一直等他斟满,伊织向笙子转过脸来。

“那么,黄金周时,咱俩去玩玩吧?”

笙子大概已经吃饱,剩下了一大半奶油小牛肉,这时,她回答说:

“您不必勉强。”

“勉强?”

“您有很多工作,而且还想打打高尔夫球和麻将牌吧?”

确实,两个月前他接受了东北地区H市设计乡土馆的委托,预定要在黄金周过后向市里提交设计方案。此外,朋友约他去打高尔夫球,而且他自己也一直想去找个晚上无忧无虑地打个通宵麻将。

“要不到京都去一趟?”“可是人很多呀!您不是讨厌人很多吗?”

“我是不喜欢人多,不过奈良也许还行,我想看奈良长谷寺的牡丹。”

“要是为我,您不必太费心。”

“你这些日子有点不对劲呀!”

“哎,没什么不对劲呀!”

笙子故意谨慎地笑了笑,轻轻抿了一口葡萄酒,说道:

“宫津上次说是希望在这儿再多干一段时间。”

宫律大介在伊织的事务所已经干了八年,原打算今年夏天辞去工作,自己另开一间事务所。

“不过,筹备工作顺利吗?”“到处走访调查,结果反倒失去了自信。”

建筑业已经失去往日的盛况,现在不像过去那样繁荣。受到这一影响,建筑师们也面临严峻形势。除去很少一部分人有活儿以外,大半都只能找到零散活计,而且不得不接受苛刻的条件。伊织属于那些幸运人中间的一个,宫津只要留在伊织的事务所,就可以从事大型设计,但如果一旦独立开业,找项目就很难。也许他考虑到这一点,变得胆怯了。

“倒不是专门来说,上次一起喝咖啡时,他无意中说的。”

职员们了解到笙子和伊织关系密切,有些事难于对伊织启齿,就透露给笙子。宫津的话大概也属于这一类。

对于自己事务所的职员们跳槽或者辞职而独立开业,伊织始终任其自由。想辞职就辞职,自己想开业也可以一显身手。

在拥有大型事务所的设计师中,有些人对于职员们调换工作和独立开业严加控制,伊织则认为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自由决定。当然,如果他们来商量,他也会帮忙,但不想干涉过多。这一点有时似乎显得冷漠,可对职员们来说,倒是轻松随便。

“要是宫津提出不愿辞职,他可以留在事务所吗?”

宫津提出要独立开业,是去年年底的事。伊织按照这个计划于今年春天录用了一名年轻的设计师。

因此,如果宫津不走,职员就多出一人。不过,伊织到不在乎这一点。如今就算增加一名职员,也不会有什么困难,而且人多了有人多的干法。

相反,伊织倒是想起了去年新年晚会时一名职员说的话。那个职员已经有些醉意,告诉伊织说,宫津喜欢笙子,所以才打算辞职。听到这话时,伊织自己都觉得奇怪,居然特别冷静。他只是朦胧想道:

在同一个事务所里,遇到笙子这样的女子,当然会有男职员喜欢她,而且宫津已经三十二岁,又是独身,和笙子年龄正合适。

结果,他不但没向宫津提起这件事,甚至也没有问过笙子,只是当作一种风闻,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如今伊织感到放不下心的是,宫津提出辞职以后改变了主意,可他不对自己说,却去告诉笙子。这种事,伊织希望直接告诉他自己。如果宫津认为笙子与所长关系密切,所以告诉她,那就不合逻辑了。

伊织并不根据笙子的意见安排人事和工作。别人这样看,伊织感到不舒服,而且对笙子也不利。

“你怎么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声不吭地听。”

也许果真如此,可现在笙子告诉了伊织。当时的情况姑且不论,总之结果是他的话传到了所长的耳朵里。听笙子谈谈职员们的情况固然不错,但也许这不公平。伊织想,在这一点上,自己要认清自己的责任。

“要是将来宫津自己找我谈,我会考虑的。”

伊织不再喝葡萄酒,改喝白兰地,笙子也要了一杯软饮料。

“要去京都和奈良,如今恐怕已经订不到饭店了。”

“那就不去外地,在东京舒舒服服地过一天。不然到横滨去一天也行。你说怎么样?”

“我都可以。”

喝了一点葡萄酒,笙子最初的忧郁似乎有些好转。

“差不多该走了。”

伊织不吃饭店的甜食,站了起来。走到外面,看到天有些阴,还起了风。

由于是星期六晚上,年轻人很多。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有四个女人走了过来。和她们擦身而过时,伊织对笙子耳语道:

“到我那里去吧?”

笙子看了看等候信号灯的汽车长龙,想了一想说道:

“我回家。”

“有事吗?”

笙子不回答,离伊织半步远,跟了上来。他原以为一起吃顿饭,笙子会回心转意,看样子还不像是真情。

“今天不是没有什么事吗?”

伊织往前走了二十几米,在人行道隔栏处站住了。

“一定要去吗?”

看到笙子在夜间的熏风之中颔首,伊织举手叫住了开过来的出租车。“好吧,我送你。”

伊织上了停下来的出租车,告诉司机开到笙子住的驹泽。

司机没有说话,在前面的信号灯处掉头,重新开往涩谷车站。

要去伊织的公寓,一直向前开就行,如果去笙子的家,方向正相反。一直到汽车掉头后在人头撺动的涩谷站等红灯时,笙子依然一声不吭。

笙子的心情虽然在餐厅时畅快了一些,但来到外面又变得沉重起来。

不一会儿,绿灯亮了,汽车穿过车站旁边的桥洞,沿着国道向西开去。闹市的喧嚣骤间消失,当汽车驶入立体交叉的隧道时,笙子突然抬手按住了额头。

“你怎么啦?”

伊织一再问,可笙子就是不说话,将上身默默地靠了过来。两个人一直这样依偎着不动,直到汽车穿过隧道周围又亮起来时,伊织才悄声地把手放在她肩上。

“回去吧!”

“……”

“司机。对不起,请你再开回青山去。”

“再开回去?不到下一个红灯,不能掉头呀!”

刚才已经改过一次方向,现在又要掉头,司机有些不高兴。

“往前也可以,拜托了。”

伊织对司机说了一句,悄悄地搂过笙子的肩膀。笙子已经不再抵抗。

本来离开餐馆走到街上时坚持要回家,可如今为什么又要去伊织的家呢?

果真是春初的忧郁促使笙子的情绪变换不定?或者是因为最近沉淀在心里的烦躁促使她不愿意顺从地跟他走?总之,年轻姑娘的心实在微妙。

汽车再次返回灯光明亮的涩谷。

也许是笙子离开灯红酒绿的闹市区突然感到寂寞。笙子刚才还很僵硬的肉体现在变得柔软而顺从,偎在伊织怀里像一只小猫。

不到十分钟,汽车到了公寓。

笙子已经多次到过伊织的家,今夜却带着几分羞涩。远离一步跟在后面,也许她还想着开始拒绝而中途改变主意的事。

开门进屋,笙子停住脚步,环顾四周,似乎正在利用眼睛和嗅觉查看自己没来这段时期间的变化。

“你还能够喝点吧?”

伊织自己倒了一杯加水威士忌,又给笙子倒了一杯白兰地。笙子喝了一口,抚摩着自己坐着的沙发表面说道:

“换了沙发罩呀!”

冬天素净的沙发罩已经换成了春天明快花纹的布罩。

“这画也……”

笙子回头看墙上,原来的风景画已经换成一幅绿底上画满樱桃的抽象画。

“一个多月前换的。”

“我也有一个月没来了。”

笙子说着站起来走向厨房。

“女佣还来吗?”

“当然了。她要不在,没人打扫呀!”

“你现在用这玩艺儿了。”

这会儿,笙子正在摆弄那架带磨豆器的咖啡机。这是笙子去年告诉他有这种方便器械之后买来的。

“看样子没什么变化。”

“那是当然了!”

“不过,房间明亮,好像充满生机。除我之外,没有别的人进这屋吧?”

“当然了!”

伊织说完,又改口道:

“有客人来……”

“那倒没办法。”

伊织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着霞。她果真是客人吗?广义上说,也许如此,但想到他们在这里幽会,很难说她是一般的客人。

“睡吧!”

一直催促着走向寝室,笙子默默地跟了过来。

伊织只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小灯,脱了衣服,笙子等了一下,也开始脱。伊织先钻进被窝,只穿一件背心的笙子也弯腰钻了进来。伊织看着她那像一只小猫的姿势,自然想起了霞。

如果是霞,决不会是这样。上次幽会时,霞转过身去,一只臂膀一只臂膀地脱,最后还穿着长衫,系着窄腰带,慢慢地从被子边上钻进来。

当然,笙子穿着西服,与和服不同。穿西服,一脱外衣底下的衬衣,就一丝不挂。要是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肌肤,只有暂时借助睡衣,不然只能弯着腰迅速地钻进被窝。实际上,笙子也是两手抱在胸前,弯着腰钻进来的。

刚才笙子的动作并非不雅,钻进来的样子倒是十分逗人怜爱。但是和霞比,笙子的动作未免有点过于干脆,索然无味。上车的时候曾经有点迷惑,但一进房间就不再犹豫。好像上床是理所当然,她主动脱了衣服。

这动作里没有霞那种困惑和犹豫。偶然看去,很可能会使人感到利索得没有品味。但仔细想来,也可以说这种做法正是男人所希望的。到了这时候,已经用不着再烘托气氛或者挑逗,即使缺点品味,倒也别有一番畅快和安宁。伊织现在根本不想比较各自的优劣。

有时,他觉得即使烦琐一些也还是有品味才好,有时又觉得这过分麻烦。

要求一个女人能作到两个方面,虽说是男人的愿望,但也确实够自私。

然而有一点是确凿的事实。这种迅速脱去衣服的畅快是两个人亲切相处岁月换来的结晶。笙子过去也并不是这样轻易地上床。虽然和霞不同,她也曾经有过困惑和犹豫。也可以说,如今这些都已经消失,融化在漫长而深沉的四年岁月之中。

和笙子两个人相处时,正像上床的过程十分畅快一样,相互求爱的行为也没有不必要的紧张。这里不存在对未知事物产生的兴奋和好奇,相反却有一种只有两个人长期亲近才能享受的安宁。

云雨过去,笙子现在像往常一样蜷曲着依偎在伊织的胸前,俨然雏鸟钻进母鸟搭的窝。笙子消瘦的身躯纹丝不动,只有呼吸时胸部轻微的起伏透过柔软的肌肉传递过来。

女人也许在情爱行为结束之后玩味不断增加的满足感,而男人则在这一瞬间已经猛醒。这正是男人感到难办的地方。不过,伊织现在全身感受着笙子温暖的肉体,同时也陷入倦怠和轻微的悔恨之中。倦怠自然是欢悦之后产生的虚脱感,而悔恨的内容却有些复杂。

一个月来和笙子的紧张关系看样子算是已经解除,无论原因和过程如何,相互爱抚之后,原来的一切矛盾已经变成了不值一提的事儿。从这种意义上说,今天的幽会对于两个人意义都很重大。

然而,除了这种安心感以外,他还感到,他和笙子之间的关系正在进一步加深。这正是伊织所希望的,他对这事儿本身并无不满,但却难以拭去这前景带来的不安和沉闷。照这样持续下去,他和笙子的关系会如何发展?已经拖延着过了四年,可还没有结论。原因固然在于老婆不同意离婚,但深层的原因却是伊织的优柔寡断。目前的不安正是这种状态产生的烦躁,还夹杂着上司和手下工作的女人这一关系难以处理的因素。再说,这中间还闪现着霞的身影。心情沉重,纷扰无际。伊织的心情现在虽然摇摆不定,但也有些不负责任。

他想无论和谁结合,结果都是一样。无论最初多么喜爱,激情不久就会冷漠,袭来的只剩下倦怠。

女人在上床前往往会困惑和犹豫,但男人却在完事之后感到烦恼和迷惘。

伊织和笙子幽会云雨的次日下午,霞打来了电话。

“实在对不起,往你办公室打电话。”

霞先道歉,然后低声说道:

“明天去东京,您在吗?”

“在。几点钟?”

“是下午,大约三点钟吧!”

按日程,他明天两点钟要和送建筑材料样品的厂商见面,“晚上不行吧?”

“对不起,我六点钟得去个地方。要是你忙,就算了。我只是打电话问一声,看你有没有时间。”

“等等!你三点钟直接到公寓来好吗?”

如果不是在办公室,而改在公寓与厂商见面,三点钟似乎能够安排开。

“不过,您不必勉强。太突然,我本来就没抱希望。”

“没问题,我这儿没关系。三点钟来吧。”

“可是……”

“我等你。”

电话虽然不是笙子接进来的,但说话过多,让别的女人有所察觉终究不妙。

伊织主动挂断了电话。

尽管如此,他已经好长时间没听到霞的声音了。仔细算来,和村冈一起喝酒那天打过一个电话之后,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也许是深夜的缘故,霞那时似乎有些为难。脑子里记着这事,伊织后来一直没打电话,只是在心里惦记着霞。独自喝咖啡或走夜路时,往往突然觉得霞就在身边。

好长时间,霞根本不来电话。他担心长此以往霞可能不再理他,但有时又绝望地想,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他替自己找借口,觉得昨夜与笙子重温恋情很可能与他的这种绝望心情息息相关。

“明天三点钟呀……”

一边自语,伊织全身又涌起新的激动,在和笙子幽会时,他几乎从未感受到这种充满紧张的充实感。

伊织总是快中午时去事务所。他起得并不太晚,但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上午总是在家写写稿子,翻翻书籍。只要一到事务所,各种杂事就不断,晚上应酬又多,所以上午是一个人独处的宝贵时光。

霞来电话的第二天十点钟,伊织拨通事务所的号码,笙子接了电话。“早安!”

也许是因为两天前两个人曾经幽会,笙子的声音很轻快。伊织放下心来,告诉她今天不能去事务所。

“可是,下午两点,Μ建材公司的加藤先生要来拜访。之后,还有会见丸友贸易公司来客的日程。”

“这两个人,都用不着我见,让浦贺代我见一下吧。”

浦贺是位老建筑师,已经在伊织这里工作了十多年,特别受伊织信任。

“那您今天一直在公寓吗?”

“积了一些工作,公寓里比较心静。”

“好吧,有事我跟您联系。”

电话挂断,伊织放心地松了口气。不管什么事,说谎总是心里沉重。今天不去事务所的真正原因是霞要到公寓来。笙子当然不了解这一点,也不像有所怀疑。仅就此而言,还算顺利,但扯谎后的懊丧却难以平息。

一般说来,伊织不善于扯谎。扯了谎,终归有一天要露馅,虽然他并不担心坦白交代或者被人捉住辫子,但脸上总显得出来。要说心地本来善良,似乎太过贴金,可能他不会装模作样。

不过,这也许并不限于伊织,所有男人都这样。总体说来,女人比男人会说谎。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男人懒散。更重要的则源于扯谎时的心理差异。

既要说谎,那就干脆扯个弥天大谎。在这一点上,女人胆大。男人千方百计地玩弄小聪明,骨子里比女人谨慎得多。

总算是找点借口蒙了笙子,可是还有一个女佣。这女佣就在屋里,有点难办。

女佣富子中午前回来,给伊织做一顿早午兼用的饭,然后打扫房间,干一些安排好的杂活之后回去。伊织很少整天在家,不了解女佣活动的细节,好像总是三四点钟离去。

今天霞三点钟要来,需要她三点钟之前离开。

由于仅仅是让她干点琐事,就算是霞露面,本来也无须过虑,但实际上却行不通。富子表面上看来老实,其实很关心伊织的私生活。

上次霞走后,她敏感地发现了发卡,甚至故意当面把它扔进眼前的烟灰缸里。今天要是直接碰上霞,肯定会马上明白,这就是那个女人。

怎么才能早点打发走女佣呢?正在琢磨,门铃响了,富子露面了。

“刚才拐角处出租车和摩托车碰在一起,乘摩托车的人受了伤,叫来了救护车,人真够挤的。”

富子一进屋,就像往常一样报告外面发生的事情,即使只不过是今天电车拥挤或者天上下雨这一类事,只要富子一张嘴,听来都像是特大新闻。

“今天我整天都在这儿干活,打扫完了就回去吧!”

“您不吃饭吗?”

“吃,两点以后一个人就行了。”

“今天洗衣房的人要来,看天气很好,本打算晒晒床垫。您在隔壁工作,是不是嫌吵闹?”

“那到不是。不过工作比较忙,我想一个人好好思考一下。”

早点放回家,本该高兴,可富子却不高兴地扭过脸去,走向厨房。这女人很灵,或者已经觉察到是要和女人幽会。不过,他总觉得,只是要她早点回去,她很难明白就里。虽说是自作自受,但在自己的房间里和女人见面,还得一一担心,实在太不自由。

伊织一直关在书房,过午时吃了女佣富子做的晚早餐。过去午餐简单,只是面包和青菜,近来除了特殊情况以外,早晨总是吃粥。一年前在京都旅行时,早晨旅馆里的粥很香,是这习惯的缘由,而这比面包爽口,而且不坏胃。

不过说是粥,其实却很麻烦,除了要用江米直接上火熬以外,还要放榧果和红枣,秋天还要放栗子。枣要放在水里发,栗子要剥壳去皮,而且还要用水泡。年轻女佣往往干不了这些,富子可能是因为年长,干活不嫌麻烦。说到底,也许就是因为早粥做得好,所以他才雇富子。

伊织吃饭时,让她打扫了书房,完事以后,再次嘱咐她,今天两点钟回去。

“可这边的房间还没打扫呢!”

“现在干也来得及呀!”

富子开始收拾碗筷,突然停下来问道:

“是不是我在这里影响您呀?”

“不,没什么。不过工作有点麻烦。”

富子不再说话,开始刷碗。伊织只看到背影,无法查看她的表情,但从她用力开水龙头的做法和挺着肩膀洗碗的动作可以看出,她很不高兴。

无论什么事,用女人就是麻烦。但说起来,伊织大白天和有夫之妇幽会这想法本身就太离谱。

既然如此,还不如在外面见面,找个饭店更好些。可那样一来,霞会不高兴,就连伊织自己也没有勇气白天到那种地方去。

他再关进书房,坐在桌前。过了一个来小时,富子露面了。回头一看,她已经穿好上街的衣服,手里拿着纸袋。

“现在两点了,我回去了。”

话说得很有礼貌,可明显地有刺。

“我明天是不是不必再来了?”

“不,我当然请你来呀!”

“那我告辞了……”

富子过分礼貌地告辞离去。接着传来关门的声音,伊织去门口看了看。富子鞋已经不在,查对她确实已经离去,从里边锁上门,伊织终于放了心。

后来的一个小时,伊织虽然坐在桌前,但工作却毫无进展。他的确有些工作需要安下心来做,但一想到霞要来,精神就无法集中。他已经几年没有感受到这种感情。他责怪自己年龄不小了,然而却如此不成熟。但伊织又想,处在这种激动的状态也并不坏。

有句规劝人的话,叫做做事要与年龄相称,意思是强调要考虑影响,但是如果一味迎合它,就只有日渐老耄,自己的才能就会枯竭。他再次坐在桌旁,时而看看窗户,茫然中已经到了三点,可门铃还不响。

伊织公寓的大门是遥控的,客人需要利用门旁的对讲机与室内联系。听到呼唤,进行问询,然后按动室内的按钮,就可以开门。

霞虽然来过两次,但都是和伊织一起来的,也许不知道叫门的方法,正在门口发呆。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电话铃响了。一瞬间,伊织意识到是事务所来的电话,站好身子拿起电话,却听到霞的声音。

“我现在就在附近,能去吗?”

“当然。下面的门锁着,你得用对讲机叫门。”

三点已经过了十分,来到附近先打个电话,这正是霞的谨慎之处。好像确实很近,还不到五分钟,霞就来了。今天还是穿和服,一身黄色结城料的衣服,扎着淡灰色的衣带,手里拿着手袋和小纸包。

“可以进来吗?”

“请吧!”

伊织迎霞进来,关上门,落了锁。

“一直在等你呀!”

听伊织带着复杂的心情有些生气地这么说,霞低下了头。

“真对不起,我硬来打扰,不影响您的工作吧?”

“没关系,到里边来!”

霞颔首,倒退着弯下腰,摆正了木屐。伊织站着,目光正好看到霞的领边,开得很好看的领口处露出衬衫的白领。伊织赶忙将目光从晃眼的领边移开,转身走回客厅。霞跟在后面,看了看厨房。

“我带了花来。上次那花瓶还在吗?”

“上次的山茶,我可是好好地欣赏了一阵。”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喜欢这种花。”

霞打开手里拿着的纸包,里边显露出一朵白色的芍药。

“插在这儿好吗?”

霞径直走到洗手池前,从平平的箱子里取出花剪,开始插花。

伊织坐进沙发,看着霞插花的背影说道:

“上次突然给你打电话,真对不起。”

“我才抱歉呢!”

“那么晚打电话,后来我一直在责备自己。”

“说是和村冈先生在一起。”

霞把芍药拿在手里,仔细审视,剪掉叶子。

“开始时只是打算喝几杯,不觉喝多了,倒是最后村冈警告了我一番。”

“警告?”

“他说,我不该喜欢你。”

霞装作没听见,插着花,双手压住茎的中部。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伊织说话时,霞转过身来。

“摆在哪儿?”

大型装饰柜中段有一块可容电视机大小的空间。伊织指了指,霞捧着花瓶,放在那位置上。

“它可能给您添乱。”

“不,太棒了。”

一朵大芍药花,仅剩的一片绿叶靠在花的旁边。这一切和淡淡的备前备前,日本古地名,此处作花瓶名下同。花瓶相得益彰。配上花,屋子增加了一种华贵的气氛。

“我原来以为芍药是富贵花,可这么一看,倒很素雅。”

“我不是自夸,白芍药,而且只有一朵,这才雅致。”

伊织点点头,想要说“花就像你……”,但没有说出来。他记得霞拿山茶来时,他也曾经说过花像霞一类的话,当时也是说到一半就停住了。每次都说很像你,听起来缺乏感情,而且这说法本身也稍嫌做作。然而,这时他感到两者相象,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山茶那羞涩洁白的姿态正如霞,而芍药那沉静的雍容也正与霞相象。

两个人看着旁边的花,相对而坐。

“一直很忙吧?”

“谈不上。倒是我一直很焦急,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你总不给我打电话。”

“您是说,让我给您打电话?”

一瞬之间,霞表情严肃地看着伊织。

伊织又一次想到霞是有夫之妇。虽然曾经幽会过两次,但要女方主动打电话,可能确实有些过分。

“半夜里打了个怪怪的电话,结果不好意思再打。下回白天打。”

“也许女佣接电话。不过,她很聪明,没关系。”

伊织吃了一惊。像这么主动地表示,霞还是头一回。过去总是躲躲闪闪,似乎被迫无奈的样子。

“到别处去顺便到这儿吗?”

“到日本桥百货商店的花卉展览会去了。我的花展览了,虽说不好。”

“那倒一定要欣赏。”

“不值得一看。”

伊织又看了看花瓶里插的花。花朵平凡,可插出来的风格十分别致。

“听说,你六点钟……”

“和展览会的朋友们在饭店聚会。”

看过展览,然后举行招待会。利用这中间的短暂时光,霞来看自己。可是,六点钟的话,还只有两个小时多一点。伊织又看看花,思索着找个机会约霞上床。

男人很难准确地了解女人的心。霞既然抽出白天短暂的时光到家里来见自己,自然是对自己有好感。可以肯定地说,这就是爱。但这是否就意味着会跟自己上床,伊织却实在缺乏自信。男人不清楚的就正是这后面的事情。

过去已经以身相许,现在又是二人相处。照过去的情形来看,她当然会同意。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女人有时也会拒绝。她可能说,我不是这意思,也可能说,只是来见个面。要是想要的心情表露的太明显,女人反而会逃避。

不过,她绝不会打心眼里讨厌他,如果自己认为不行而灰心丧气,结果反而会被她认为自己没勇气。总之,对女人来说,这时的气氛非常重要。上床没有道理可讲,只是个时机问题。在顺其自然的状态下拉一把,她就会顺从而来。

也许女人这时正在怨恨,男人为什么不主动一些呢?

但怎样才能顺其自然呢?这事很难。就说烘托气氛吧,每人喜好的气氛各有不同,想要马上烘托也难以立即实现。尤其是阳台上射进明亮的阳光,这下午的时光更是难办。白昼做爱,如果不是男女多次相爱,难以实现。

伊织偷偷看了看表,三点半了。这样下去,她要出席六点的招待会,还只剩两个小时。再说考虑到穿衣服的时间,就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了。他对自己说:“要快……”。

然而,毫无遮拦地要她一起上床,太过离谱,伸手去拉,也太不成体统。

可能的话,要在不损伤霞和自己的自尊心的条件下上床。

更惨的是两人相向而坐的位置。如果并排而坐,可以偷偷地搭手上肩,探身接吻。可相对而坐,伸出手去就太不像样。

伊织无奈地站起来,到厨房去喝了口水,然后像是在寻找什么似地站在了霞背后。开口十分漂亮的领口就在自己的眼前。

“就是现在……”一阵轻轻地嗫嚅在伊织头脑中响起。爱固然要深,但时机也很重要。男女之间会有无数后悔,“要是那时这么对我说”,“这么做的话”该多好呀!那个时刻能接受的,现在无法接受。反之,现在能接受的,换个时间也许就接受不了。时机转瞬即失,有多少爱就消失在这遗憾之中。这也许有时就会决定人的一生,实际上,两个人结合时也与此完全相同。

如果现在就这样回到自己坐的地方,那就只能继续相向而坐聊天。无论是谈花,还是谈工作,无休止地谈下去,惟有时间不断流逝。那也可能很快乐,但两个人独处一室也就毫无意义。甚至可以说,那就得不到一种实感,无法表明爱情已经加深。

女人也许是能见面就很高兴,可对男人来说,既然见面,就想抚摸肌肤。

至少一旦陷入比较深的关系,就会感到肤浅的幽会毫无意义。

虽然只有几秒钟,霞似乎已经对伫立在身后的伊织感到疑惑。就在她准备回头探询时,伊织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本要向上站起的上半身被拉了过去,霞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

她刚说到这里,伊织已经不管不顾地把她的脸扭向后边。

“这怎么……”霞呢喃着,再次表示不同意。

可是,伊织已经不再听她说的话。现在能够相信的不再是话语,而是肉体的反应。

肉体虽然一度反抗,但接着就顺从,然后嘴唇微启,舌头伸了进去。

经过长时间的接吻,伊织偷偷睁开眼睛时,他才发觉两个人的姿势是何等奇妙。霞的上半身坐在椅子上,只有脑袋转向后面接受了他的吻,而伊织则跪在椅子后面,搂着她的肩膀。过午的阳光从阳台照射进来,无情地泼洒在霞的脸上。像是在忍耐疼痛,她轻微地皱起眉梢,眼角在微微颤抖。

只要有了这个开端,剩下的就不再犹豫。再下面就是沿着过去走过的道路走下去。实际上,如果在接吻之后停滞不前,那倒反而极不自然。伊织已经不打算停下来。他拖着霞来到寝室,霞哀求地说:

“我真的得六点钟走,”

“知道,那之前肯定放你走。求你了。”

伊织把嘴凑在她耳边恳求,霞终于认头了。

“那你等一会儿。”

霞说着,背过身去开始解衣带。突然又想起来似地停下来说:

“还是太亮。”

“所以,我已经遮暗了。”

伊织又一次拉了拉床头的窗帘,可是,只有网眼和厚布两层窗帘,即使都拉上,午后阳光的亮度还是飘荡在屋里。

“我不愿意……”

“我决不看。”

伊织已经先上了床,赌咒发誓,可霞还是想不通,手持解了一半的衣带伫立着。

“真的,我这样。”

伊织用双手捂住眼睛,霞这才慢慢地脱起来。

“你没睁眼睛吧?”

“当然了。”

伊织斩钉截铁地回答着,两眼在手后边睁开了。透过手指缝,他看到霞正在解开衣带。像往常一样,她把和服退到肩上,一根一根地解开内衫的带子。

伊织偷偷看着,想起“至福”这个词语。至福,也许就是描写这一瞬间。

只要这样等待着,霞就会投入自己的怀抱。她简直如同掌中之玉。可是,现在还没有完全进入掌中。虽然已经是现实,可还留有未来的余地。和实在的现实相比,幸福还在未来。正当他在至福的境界中思索时,霞已经脱得只剩下一件长衫,在床脚弯下了腰。

“我可以进来吗?”

伊织不回答,拉开了毛毯,看到这些,霞小声自语道:

“真讨厌……”

话虽然跟以前一样,可这次的语气中却充满了自己在白昼脱衣即将与男人相拥感到的困惑。

尽管表面上似乎在重复,但两次幽会并非完全相同。这已经是第三次亲近,伊织更加大胆地追求,霞也与此相应,十分奔放。

不一会儿,激情泻去,安宁与轻微的怠倦袭来。这和与笙子欢悦时不同。

现在袭来的怠倦是肉体的,与精神无缘。相反,在这怠倦之中,伊织感到十分充实,他体会到自己又一次得到了霞。

他得到了。但是霞既未表白,伊织也并未深问。

然而,从两人结合时霞的反应和她那已经撤去防御的肢体上,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

现在,霞把脸埋在伊织的怀抱,伏身卧着。上床时系着的长衫和衬裙早已不知去向,只有全裸的身体在不断微微起伏。伊织享受了一阵这暖意,再次搂过霞,将自己的肢体伸进微微张开的大腿之间。肢体相触,霞似乎感受到压迫敏感处的刺激,下半身慢慢地扭动起来。

过去两次,伊织既没有勇气这样做,霞自己也没有余地接受这种戏爱。

经过三次肌肤相接,两个人终于可以顺其自然地相爱相亲。

不一会儿,大概是由于自己的肉体再次开始沸腾而感到羞涩,伊织欣赏着这种反应,更加用力地摇曳。

“别摇了……”

当她再次呢喃着紧靠过来时,伊织放松了压迫她敏感处所的下肢。

“啊……”

霞轻轻地发出类似不满的声音,悄悄地挪开了面孔。

“怎么样?”

“……”

“好吗?”

这也是过去没能问出口的话。

“真棒极了。”

伊织耳语着。霞像是安下心来,再次把黑发遮挡着的脸凑到他的怀里。

霞的头发很柔软,一摸上去,就刷刷地从指间滑落。来的时候漂亮地梳到后面,如今已经从根部彻底披散开,遮盖着头颈和肩部。伊织把闲着的那只手抚弄着她的黑发,不断地想象。

霞在堂的家里大概也做着和这一样的动作吧!在那位叫高村章太郎的男人面前,她也像跟刚才我见到的一样奔放,也同样柔顺地趴在他的胸前吧!

满足之后,为什么会想到这种事?也许正是因为满足了,这种想法才会浮现出来?他越是感到霞的娇好,越是记挂霞同其他男人熟稔和亲热的姿态。

这柔弱的女人肉体是如何在自己和另一个男人之间漂来荡去?“你跟他也这样做……”

他好容易才忍住冲动没有问出来。无论多么想了解,如果一旦深入到这一步,两人的关系就会崩溃。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深究总有个界限。界限之外保持沉默,也许是维持爱情的真缔。

尽管伊织知道这些,但他心里还是燃起嫉妒之情。

“为什么……”伊织再次说了一半,闭上了嘴。

伊织好像把霞丈夫与自己的关系摆错了位置。本来霞的丈夫在先,可伊织却产生错觉,以为他是后来插足。伊织自己是奸夫,却感到嫉妒和烦躁,似乎自己是淫妇的丈夫。

“不过……”

伊织像是要甩掉刚才的怪异念头,搂过了赤裸裸地趴伏在身旁的霞。

“我不放你。”

像是回答,霞悄悄凑过了脑袋。

“我不让你走。”

听伊织再次这么说,霞在怀里低声问道:

“那你能一直让我留在这里吗?”

“……”

“实际上你挺作难吧?”

霞的声音出乎意外地清醒。

就恋爱而言,她比男人更现实。表面看来,似乎女人显得浪漫,但这只是在相爱的过程之中。如果再前进一步,女人就变得现实起来。

刚才伊织说“不放你走”,的确是他的真心,但同时也是瞬间沉溺感情爆发出来的话语,不过只是表白这种愿望。尽管实际上他缺少自信将她把握在身边,但过于可爱,男人可能会因为受到刺激而随口说出这种话。但是,女人却并不认为这是陶醉于气氛而表达的愿望。于是,她较起真来,追问你是否真的不再离开。她们信以为真,不考虑游戏的部分。女人就是如此认真地对待话语,同时也缺少通融。不过,就霞而言,她却并不认真对待伊织说的话。

“实际上你挺作难吧?”她说这话正是看穿了伊织的心。她并不是孩子,不会听到一句“我不放你走”就真的留下来。然而,“挺作难吧”这句话,却也还包含着轻微的讽刺。揶揄他既无自信,就不该随意乱说。

听到暧昧的话,女人反而会迷惑。既然缺乏现实性,就干脆别说。一瞬之间,仅仅一句话就可能在男女之间迸发出微妙的火花。

“差不多该起来了。”

霞似乎已经忘了刚才的话,环顾四周。伊织出于柔情蜜意而迸发出来的一句话,反而将霞唤醒到现实中来。

“才刚过四点呀!”

“可我还得梳梳头发……”

确实,考虑到起床之后还得梳头换衣裳,实在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你要真想在这里,我绝对没有问题。”

伊织还在纠缠刚才那句话。

“你一走,又变成路人了。”

“可我一直在想你呀!”

“那你为什么一个月都不来电话?”

“可能是害怕。”

“害怕?”

霞微微点了点头。说道:

“我是害怕我自己。”

“你是说,害怕自己才没给我打电话?”伊织松开手,看着霞。

霞点点头,抬身离开怀里,仰面躺下。

“大概男人是不能理解这种心情的。”

这么武断,伊织很觉得为难,但也确实明白这一点。

“害怕自己的什么呢?其实又有什么可怕?”

“要是打电话,听到你的声音,我可能会跑来的。”

“那多好呀!我一直在等你呀!”

“所以我为难。您和一个偷偷离家出走的女人见过一面,然后可能早已忘在脑后,可我不行。”

同样一种情爱的行为,也许对男人和女人产生不尽相同的影响。尤其是霞有丈夫,那影响可能要比伊织想象严重得多。

“见一面,就还想见你。”

“我也一样。”

“不过,女人熬不过去。”

霞仰面躺着,可多半面庞被黑发遮掩着,看不清她的表情。

“一想到你,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占满了整个脑筋,不像男人那样能很快忘掉。”

伊织也模糊地感到这一点。女人可能确实认死理,可男人也并非随随便便地想女人。

“你是说,因为这原因没给我打电话?”

“给你打电话,就想见你,既给你添麻烦,自己也可能控制不住。我怕自己变成那样。”

控制不住又出现什么结果呢?伊织忽然真想看看霞控制不住是个什么样子。

“不过,我们两个都想见面,见面不是很好吗?”

“不是呀!”

霞依旧遮掩着面庞,决然地左右摇摇头,然后说道:

“那样做,就会越轨。”

“不过……”

说什么越轨!霞现在就裸身躺在这里。这矛盾该如何解释?他很想问,可他对霞的爱欲又充满全身。她说一直忍耐着不见面,可现实又是见面之后以身相许。男人实在喜欢她在这种矛盾中困惑的神情。

尤其是像霞这样干脆利落的女人变得左右犹豫,实在令人感到奇异,受到挑逗。

伊织充满温柔地轻轻抚爱霞趴在床上的肉体。

“谢谢你……”他自己爱抚着对方,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实在有些奇妙,然而,但这确实是伊织真实的感受。霞打来电话,两人得以欢悦,这比什么都令他高兴。同时,他又了解到,一个月的空白,只是因为她害怕与她见面,伊织心中感到一阵舒畅。

“今天见到你,真高兴。”

霞再次呢喃,悄悄扭过脸去,稍微背过身去说道:

“你大概觉得我是个很随便的女人吧?”

“哪会呢……”

“我真想不再见面,今天我本打算看你一眼就回去。”

“我知道,可我想要你。”

女人可能非常需要寻找借口来伪装。即使是自己跑来见你,如果能有个借口,认定是“对方的男人太固执”或者“他不放我回来”,那么心里就会平衡。即使不能全部说服自己,心里也会轻松许多。

伊织心里决定自己主动做坏人,如果说是自己硬要强拉,霞就可以减轻一些负担,那就这么办好了。

“还能见到你吧?”

伊织伸手摸着背过脸去的霞的腰,裸露的臀部还残存着情爱的余火,微微发烫。

“别想那么多,来看我!”

“……”

“见面的时候,忘掉一切。”

“我在家的时候,心里只是想着你。”

一瞬之间,霞的腿痉挛一动。接着一翻身,霞又把头埋在伊织怀里。

“别把我变成无赖。”

“无赖……”

“是呀,我求过你的。”

她的意思也许是说,伊织是个无赖,霞受到胁迫,陷为无赖的同伙。这说法有些奇异,大概她是想说,坠入情网的有夫之妇和落入无赖魔掌的女人命运相同。

伊织不说话,只是享受着霞的情热。别人叫他无赖,实在意外,但仔细想来,又觉得不无道理。情恋也许就是一方将另一方变成无赖。尽管心里想着不能跟他干这种事,但却越陷越深,这正是情恋的宝贵之处,但也正是可怕之处。

然而,要是情爱没有危险,那从一开始就不会迸发激情。要说现在伊织和霞谁是无赖,那恐怕已经很难判断谁是谁非。霞似乎认为是她陷入了无赖的魔掌,但从伊织看来,他却像是淹没在霞魅力的汪洋大海之中。至少如果不是霞具有如此魅力,伊织也不会陷进去。

即使在具体情节上是男人伸出手,而实际上唆使男人伸手的却是女人。甚至可以说,即使不直接做什么,她的魅力本身就是一种罪孽。既然走到了这一步,现在又何必再说谁好谁坏。

不过,要是霞说伊织是无赖,伊织打算心甘情愿地接受。对男人来说,“情恋无赖”也许正是求之不得。

“那你就死心塌地当无赖吧!”

伊织低头一看,霞正在微笑。

“我想逃出去。”

“已经晚了,你看……”

伊织突然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抱住霞。

“啊……”霞轻声惊叫,痛苦地摇着头,可伊织不予理睬,尽力拥抱。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霞长长地出口了气。

“骨头都断了。”

“我就是想折断它。”

“那你就是杀人犯。”

“对,我本想杀了你。”

“你真坏!”

霞轻轻瞪了伊织一眼,问道:

“几点了?”

她抬起上身,忽然发现露出两个膀臂,慌忙缩了回去。

“看看表!”

“自己看!”

“真坏……”

两个人相互揶揄,两颗心又在靠拢。看这样子,他不必担心霞会逃避无赖。伊织放心了,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钟。

“四点十分。”

“哎呦,这下可坏了……”

霞想起身,又慌忙中发觉似地说:

“你先起!”

这样躺下去,裸身的霞无法起身,可能会困惑。伊织不打算让她为难。

他先起来冲了个澡,然后再打开寝室的门,霞小声惊叫起来。

“讨厌……”

霞正在穿袜子,只穿了一件长衫,伸开两腿坐在镜前,一只手按在袜扣上。

“那儿有没有一件衬衣?”

听到伊织的话,霞合上长衫前襟,递过了搭在床边的衬衣。

“你不冲个澡?”

“不。”

霞似乎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刚起床时的面孔,扭过脸去,立即关上了门。

伊织在自己的房间里穿上衣服,想起霞上次也没冲澡就回去了。霞没冲澡倒没什么,伊织却总惦记着这是在情爱之后。这样直接回家,丈夫会不察觉吗?敏感的男人肯定会发现妻子刚才让别的男人爱抚过。

或许她回家后自己一个人洗澡。霞是有夫之妇,实在令人担心。

然而,伊织并不喜欢那种情爱之后马上到浴盆里冲澡的女人。他过去曾遇到过这种女人,听到哗哗的水声,感到很败兴。如此看来,看到她情爱之后直接穿上衣服,他感到这是她珍惜和留恋情爱,心里感到高兴。

一次宴席上,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妓曾经说:“如今的女孩儿和男人一起温存,然后马上就冲澡,真不明白她们的心境。我们特别珍惜男人的气味,整个晚上保持那身子睡觉。”

要是霞也是出于这种心情而不冲澡,那倒令人喜悦。

不过,伊织刚才从门缝里看到,霞的身姿实在妩媚。霞伸开腿坐在地上,摆出一付男人的架势,真够婀娜。虽说是为了穿袜子,可坐在地上,伸开两腿的姿势实在挑逗人。霞大概就是采取那种姿势穿上白色长袜。正是因为霞穿着硬挺的白袜,系上四个小扣,她伸开双腿席地而坐的姿势才更加显得妖冶。

霞梳好头,穿上衣服,在客厅露面时,已经过了五点。她穿着蓝色结城和服,系着浅灰衣带。那姿态中已经看不出情爱的痕迹。

不过,夕阳依然明亮。霞像是要遮挡,手放在额头上。

“你喝咖啡吧?”

“饶了我吧!我这就告辞。”

伊织抬头站了起来。总觉得匆匆忙忙。不过,本来时间有限,也是无奈。霞拿起手袋,伊织只好送她到门口。

“还能见到你吧?”

“……”

霞不出声,点了点头。

“下次咱们去奈良。”

“什么时候?”

“六月初,你上次不是说想去吗?”

霞转过脸想了想。头发已经梳上去,露出半截的耳朵边散落着几根头发。

“住一晚,好吗?”

“我再打电话来。”

霞像是要拂去瞬间的迷惘,转过脸来,低下了头。

“对不起。”

伊织点头的同时,蓝色的和服已经一晃之间穿过房门,消失在视线之外。

公寓沉重的门已经关上。伊织喘了口气,白昼的情爱到此结束。

伊织一人独处,靠在椅背上,伸开两条腿。

暮春的阳光在地毯上留下长长的影子。既不冷,也不热。傍晚的街上充满倦怠。霞将穿过街道,匆忙奔向大家集合的会场。她衣带硬挺,手里提着手袋,一直向前走去。看到她这样子,没有任何人会想到她刚才还在温存做爱。相反,她的面庞更显清爽,肌肤也增加了弹性。

然而,伊织如今又陷入怠倦和无穷的空虚之中。

他尽情享受美丽的肉体,十分满足,可又跌入空虚……

这是男人的任性?抑或是抛弃工作的悔恨?或者这就是男人在性上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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