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一度来临又减弱势头,现在再次复原。

在这花红柳绿之中,樱花自然也盛开绽放。虽然这种变化是静悄悄的,好像毫无声息,但在一片阳春之意中,鲜花盛开,却实实在在地刺激着人们的感官。

伊织难得有机会步行着从青山公寓来到原宿的事务所。离开房间时,本来打算拦辆出租车,但一到室外,感到春意盎然,就不知不觉中徒步走了起来。

他难得起这么早,十点钟就到了事务所。刚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下,笙子就推门走了进来。

最初,伊织反对在事务所里自己单独设一个房间,可是,所长和大家都在一个大房间里,职员们反倒会感到拘束。考虑的结果,终于设立了所长室。这倒不是伊织自己的愿望,更多地是照顾到大家的情绪。

伊织的深褐色办公桌上摆着一个细长的花瓶,插着一支晚香玉。花是大约每三天换一次,而打扫房间和插花则是笙子的工作。

“早晨好!”

笙子今天的声音响亮,但依然听不出发自内心的欢快。她站在伊织面前,立刻开始一本正经地汇报起今天的日程,就是一个证据。

“十点半,K市副市长来访,一点钟到建设省参加中央建筑审议会,三点钟在开发技术中心召开多重结构建筑研究委员会。之后,环境改造委员会在帝国饭店召开,时间是六点开始。”

近来,他的工作不单纯限于建筑方面,建筑师涉猎的范围逐渐扩展到城市规划、环境改造以至交通体系等许多领域。光是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和民间团体参与的机构就不下四十多个。这些机构往往来邀请伊织当个委员,可他尽力拒绝。伊织本来就不喜欢应酬,而且这种会议不少都带有几分官僚气息,令人感到无聊。倒是和知心的朋友们一起喝几杯可能更轻松,所以他现在只是顾及人情不得不接受了几个机构的邀请,而这就已经超过十个。

笙子今天穿了一件毛线衣,下身是蓝色裙子,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项链。细长的面庞和简朴的衣饰十分般配。

“您十一点离开事务所,一直到会议结束,都已经安排好车。”

伊织一边点烟,一边听她说着。虽然日程很紧张,但交给笙子办,绝不会出错。

“另外,我想今天中午请假。”

“到哪儿去?”

“我上次跟您说过,星期五下午要回乡下。”

伊织想起来,周初时确实听她说过。笙子那时提出,长野的老家要举行他祖母一周年忌日的活动。

“是吗?我想起来了。”

伊织最近没怎么顾得上笙子,他的心已经被霞占据,忘记了笙子。

“中午走来得及吗?”

“一点半,从上野站坐快车走。”

他好像也听她说过这话。看到伊织点点头,笙子鞠了一躬,转身离去,长筒裙裹着的臀部移向门边。看着看着,伊织想起,这些日子一直没和笙子幽会。

半个月前,笙子过生日,他没能和她见面,后来一直没能仔细谈一谈。为了弥补爽约的过错,他曾在随后一周初邀她吃饭,但笙子却有些生硬地表示:无须他操劳费心。他邀请过两次,但都拒绝了。

每次她说的理由似乎都有道理,但实际上是在回避。如果是过去,他一定会仔细追问,还要安慰几句,但现在却听任她回绝。他自己过于热衷霞,有些内疚,担心如果追问下去,她反倒可能追究自己这事。

“什么时候从长野回来?”

伊织冲着离去的背影问道。

“星期日。”

笙子手扶门回答。

“是吗?一路平安!”

笙子微微回过身来点了点头。接着,白色的毛衣消失在门外,伊织这才觉得十分惋惜,感到失去了宝贵的东西。

笙子走后,望月平太马上敲门进来。望月是个年轻的建筑师,五年前来到伊织的事务所工作,为人热心,也是所员们的首领。他像平时一样,头发乱蓬蓬,白衬衫的袖子卷到胳臂上,一本正经地低下了头。

“大家决定今晚去赏樱花,所长去吗?”

“月夜赏樱花呀……”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所以大家决定干脆今晚去,到涩谷去赏花。”

“涩谷?”

“大手大街前面一点,有个松涛公园,地方虽小,樱花却不少,景致不错。”

听他这么一说,伊织想起自己也曾经到过这个公园附近。他记得公园地处松涛高级住宅区,中间有个池子。

“机会难得,不过今天看样子去不成。”

今天晚上,座谈会以后要和朋友村冈见面。突然提出,伊织很难有时间参加。不过,就所员们来说,本来也没打算伊织会参加,只不过要去玩,所以向他汇报一声而已。

“那好吧。我捐款,虽然不一定够用。”

伊织从口袋里拿出三张一万元的钞票。望月难为情地说:“不用了,大家都交了钱。”

“好了,就这样吧。大家交会费反正也不够用。几点开始?”

“可能的话,想从七点开始。”

事务所的上班时间是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但实际上流于形式,设计工作一忙,加班到十点,甚至十一点也是常有的事。这些年轻人精力旺盛,热爱工作,再晚也不在意。实际上,设计这种工作往往没法断断续续地干。

“大家都去吧?”

“相泽小姐要回老家不能去。其余人都去。”

看到伊织点了点头,望月作揖似地拿起了三万元。

“那好吧!我们不客气地领情了。真是大有帮助。”

“一开始就是这主意吧?”

“对不起。”

望月露出和蔼的笑容,搔着头走出了房间。

望月的身影离开房间以后,伊织又点着了一只烟,然后转过转椅,翘起二郎腿。春意盎然,照这样子,今晚上野一定会挤满了赏花的人群。伊织想象着所员们交杯换盏的情景,总是忘不了笙子不在场这件事儿。

不用问望月,他也知道,笙子今晚不会去赏花。望月和其他所员对此并无疑虑。实际上,她有充分的理由,要去长野参加佛事,大家都不会介意。不过,总共加起来,公司也不过只有十一个人。其中,有建筑师证书的,包括伊织在内,一共六名,还有两个打工的学生,其余就是做事务工作和整理资料的女职员们。虽说只差一个人,大家都去,还是挺显眼。不过,伊织总想这事,也可能完全是过虑。他之所以担心,可能是因为他和笙子有种特殊关系,感到有点亏心。

不过,所员们都知道伊织和笙子之间的关系。说到别人的爱情,男人们大大咧咧,可女人们却特别敏感。最先了解到他们之间关系的是一个姓小林的妇女。一旦为人所知,自然也就在大家之间传扬开来。

所员们没有人对两个人的关系说三道四,只是认为是既成事实,心领神会。但是,两个人却并不能因此就任意胡来。笙子本来就不是那种女孩子,伊织对这一点也很小心。他总是分得清清楚楚,工作是工作,私情另当别论。在这一点上,两个人行动小心翼翼,看来也不至于引起麻烦。

然而,像今晚这种场合,尽管是偶然,两个人不谋而合地都另有活动,实在让人有点担心。就是没事,笙子往往也因为她和伊织的关系而感到孤立。工作负责,人品端正,只因为和所长关系特殊,人们往往另眼看待。从这种意义上说,笙子既幸福,但又处于尴尬的境地。正因如此,想到今天这种事情可能导致笙子更加孤立,伊织感到很同情。自己姑且不论,他真希望笙子也和大家一起高高兴兴地玩一玩。

正当他在阳光下抽烟时,桌上的对讲机响了。事务所的电话几乎都是笙子接,然后再转到伊织这里。

“您的电话。”

听到这话,伊织突然想到,这是霞的电话。笙子转来电话时,每次都清清楚楚地说明打电话的是什么人,属于什么单位。每当她只说有电话而不做其它说明时,往往是女人打来的私人电话。就是女人的电话,如果是工作上来往的人,她也会说明对方的公司和职业。伊织也感到奇怪,不知她如何分得如此清晰,这也许正是女人特有的敏感。现在也是没说名字,而只告诉他有电话,他突然紧张起来,心想说不定是霞,可从话筒里传出的却是种娇气的女孩声。“喂,是伊织先生吗?知道我是谁吗?”

听到这么问,伊织一时懵了。

“您是哪一位?”

“爸爸,我是真理子。”

他这才察觉到,是大女儿的声音。

“是你呀!别吓唬人!”

“可是,爸爸说话那么一本正经。”

“那还用说,我这儿上班呢!”

伊织威严地说了一句,真理子低声自语道:原来如此。然后她说道:“我现在就在附近,您有时间吗?”

伊织看了一眼桌上的钟表,十点半,约好的K市副市长马上要来,之后要参加建设省的会。不过,副市长只是来看望一下,大约十分钟可以完事。

“二十分钟之后,也许可以见上一面……”

“那么,我去您那儿,行吗?”

“不。事务所这座大楼的一层,有个叫帝法尼的咖啡馆,在那儿等我。完事后我马上去。”

“好……吧……”

真理子拉长声音回答完,挂断了电话。

分居的妻子有两个女儿。老大十五岁,今年刚上高中,小的是小学二年级学生。因为伊织离家出走,孩子们确实有点恨他。两个都是女孩,夫妇的裂痕可能给他们造成很大影响。但不知是什么缘故,就是在目前的分居状态下,大女儿还是亲近爸爸,不时给他打个电话。

女儿的电话挂断以后,他翻检了一下桌上的信件,K市的副市长走了进来。四年前,伊织受托设计K市的美术馆以后,两个人熟悉起来,今天他是到东京办事顺便来看看伊织。

他说,去年秋天,K市的美术馆获得建筑设计大奖,名声大振,于是他打算将美术馆周围划为特殊环境区,希望伊织给以合作。

“我是个懒人,不知道你们要我办事时能不能去得了……”

伊织婉转地加以谢绝,但最后推辞不过,还是接受下来。

“将来我们以文件的形式委托。”

副市长说完以后,放下一瓶全国闻名的K市特产酒作为礼物,然后告辞了。伊织立即打开对讲机叫来笙子,把酒交给她,让大家今晚赏花时喝,然后站了起来。

“我出去一下。”

“去参加审议会吧?”

“不是,到楼下的咖啡馆去一下,然后再动身。”

“抓紧出发,已经剩不了多少时间,汽车大概已经到了。”

“好吧!完事以后,马上坐车出发,来得及。”

伊织拿下挂在身后的上衣穿上,像突然想起来似地看着笙子说:“星期天什么时候回来?”

突然听到这话,笙子露出困惑的神情。

“见个面吧!”

“……”

“是直接回家吧!”

“对。”

“好吧,我给你家打电话。”

伊织扔下这么一句,拿起了装满文件的手提包,推开所长室的门,走到大屋,他看到所员们各自聚精会神地工作着,有的在台灯下画设计图,也有人正抱着双臂面对泡沫塑料作成的建筑模型沉思。

“我去建设省,赏花时别闹得太凶了。”

伊织冲大家说了一句,所员们纷纷笑着点头。

离开事务所,就连伊织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临出门前要约笙子见面。早晨,刚到事务所见到她时,笙子的体态显得特别妖艳。大概是紧裹在裙子里那漂亮的臀部吸引了他。然而,笙子转来女儿的电话也许并非无关。和女儿通了电话,没必要怕别人说闲话,但也确实有点不好意思。

从事务所直接跑到一楼的咖啡馆,看到真理子已经在这里,正坐在窗边的桌旁。也许是一个人有点胆怯,看到伊织,马上抬身举起了手。她穿的是一件藏蓝色运动服,系着一条褐色领带,看样子是刚入学的那家高中学校的制服。

“上来就喊伊织先生,吓了一大跳。”

“可是,要是别人来接电话,我喊爸爸,那也太滑稽了。”

真理子知道,伊织与妻子不和离开了家,但似乎还不知其原因之一就是刚才转电话过来的笙子。

“这是校服吗?挺合身。”

“谢谢。不过,您不觉得这领带有点土气?”

“一点也不土。开学了?”

“下周开学。今天和朋友到涩谷来玩。”

真理子从春天进入青山的一家高中上学。伊织是接到本人打来的电话,才知道她考上了。

“你那朋友呢?”

“刚分手。爸爸,求您件事,行吗?”

真理子淘气地露出探询的眼神。

“上次爸爸说过,考上高中给我买,算是祝贺。”

“你说过要买录音机。”

“不过,其实,我想换成录像机。”

“这变化可真大。”

录音机不过二三万元,要买录像机,便宜的也要十五万元。

“可是,我这回上学远了,忙起来,好多电视节目看不成了,所以我真的特想要。”

“上高中,不影响看晚上的节目呀!”

“白天也有些节目想看呀!再说,星期天和晚上,也有时会因为有事看不成。阿纯他们家,还有中井家都有。现在是录像机的时代呀!您说行吧!求您了。”

真理子祈祷般地作起揖来。抬起眼的眼神里已经有种女人的魅力。

“好吧!我考虑一下。”

“就是说行,您同意了?”

“我是说,我考虑一下。”

“总之,给买吧?爸爸心疼人。”

伊织苦笑着,一直犹豫着是不是该问问妻子的情况。

伊织的家位于东横铁路的自由之丘,离他现在住的青山公寓,开车大约需要三十分钟,是一处幽静的住宅区。最近一次回家是一个月前,伊织去川崎途中,只是顺便取回了一些信件。

人虽然离开家,住到了青山公寓,一部分邮件还是被送到自由之丘。他向一些比较重要的地方发出了搬家通知,但还不够完全。每当有邮件送到家里去时,或者去取,或者让妻子转寄过来,很不方便。但仔细想来,寄到家里的邮件如今成了连接伊织和妻子的唯一纽带。要是没有这些邮件,就连想打个电话都找不到借口。

不过,伊织并不依恋业已分居生活的妻子。如果她同意分手,他打算给她一笔可观的赡养费离婚。自由之丘的房子占地四百五十多平米,按照时价算下来,是一笔不小的财产。要是她同意离婚,除了这栋房子以外,伊织还可以每月付一笔生活费,保证她的基本生活。仅仅从经济上看,伊织吃亏,但他想,既然是自己主动离家,这负担也不可避免。

他想,已经不再有爱情,即使留个形式当夫妻,也毫无意义。不过,这也许是旁观者不负责任的想法。作为一个女人,从结婚以后就束缚在家庭之中,如今已经年过四十,不可能离婚之后马上就规划出新的生活。无论是否分手,至少在户籍上,也许还是保持妻子的地位比较稳妥。或者也许是出于对丈夫胡作非为的报复,她坚持拒绝离婚,这样看来,伊织也并非不可理解她的这种心情,尽管这种固执毫无意义。

伊织喝了一口送来的果汁,像是突然想起似地问道:“大家都好吗?”

“哎,美子说她要去仓敷修学旅行。那里有一座美术馆。不过,我怀疑那孩子能看懂画吗?”

“如果是好画,只要静静地看,就能理解。”

“可是,那些孩子们不过只是嘻嘻哈哈罢了。”

真理子用当姐姐的口吻说道。

“美子的学习怎么样?”

“还是光知道玩儿。照这样子,根本考不上高中。”

“你该好好劝劝她。”

“我说她,她根本不听。”

伊织苦笑起来,想象着自己抛弃的一妻两女的家庭。光是女人,家庭能够圆满吗?仅从表面上看,两个孩子似乎没有什么大问题,可在内心深处,没有父亲,肯定会留下阴影。

“还有奥斯卡不久前突然呕吐,去看了医生,现在好了。”

奥斯卡是自由之丘家里养的一条猎獾狗,已经养了两年。即使是现在,每当伊织去时,它也总是跑过来亲近一番。

“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伊织说着,像是无意地问道:“妈妈好吗?”

“哎,挺好。”

真理子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只是喝果汁。虽说只有十五岁,但似乎已经明白最好少涉及爸妈的事情。伊织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五千元。

“把这给美子吧,旅行时零花。”

“真棒,可只给美子呀?”

“你不是要录像机吗?”

“可是,录像机是大家一块儿看的呀!”

伊织无奈地又掏出一万元,换回了那五千元。

“这样,你俩人分吧!”

他总认为不能给孩子太多的零花钱,可如今分开生活,只能给些零花钱保持父女之间的亲情。

“我还有工作。”

伊织看了看表,真理子顺从地点了点头。大概从小时候起父亲就经常不在家,所以长大了也就自然地认为,父亲就应该一直在外面跑,这方面很容易理解。

“那么,录像机是没问题?什么时候买呀?”

“我考虑一下,再来电话吧!尽量打到公寓去。”

“可是,爸爸总是不在。”

确实,夜里总是到外面吃饭,回公寓时一般都很晚。

“当然,事务所也可以。”

伊织拿起账单站了起来。会议一点开始,开会之前,还得见一个人。算完账走出去,汽车正在大楼旁等着。

“我到霞关去,坐我的车到表参道吧!”

“为什么?从这里直接坐电车要快得多。”

伊织想,平时不能和女儿好好聊聊,这样可以一起多呆一会儿,算作是一种补偿,但真理子似乎没把这当做一回事儿。

“我还是坐国营电车回去。再见!”

真理子挥了挥手,迅速转过身走了。伊织目送着身穿蓝色校服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然后坐进车里。

阳光明媚。并排行驶的汽车那光亮的车身反射出明亮的光线。伊织感到晃眼,避开了太阳光,又想起自由之丘的家。

听真理子所说,如今似乎一切都顺利。父亲不在家,当然说不上好,但似乎也还相当安稳。

他本来以为自己离开家以后孩子们可能很寂寞,可实际上也许并非如此。真理子今天也挺精神,没显出一点孤寂的神情。相反,倒是该要的就要,然后干干脆脆地回家。不能小看孩子们的这种性格,担心离开家造成影响的倒不如说是自己。伊织想着想着,苦笑起来。

政府举办的会议大都流于形式,又是致辞,又是千篇一律的宣读文件,花了不少时间。虽然来的人很多,花的时间不少,但却都没什么内容,伊织只感到是在浪费时间。

不过,建筑审议会和多重结构建筑物委员会大都基本按时结束,最后在饭店里座谈会宣布结束时,已经是傍晚七点。伊织紧接着和等在同一饭店咖啡厅的村冈见面,决定先一起去吃饭。

“吃什么?”

“是呀!西餐有点太腻,日本菜吧!”

“那么,我有个不错的去处。”

伊织走出去,在饭店前上了汽车。

“爬上市谷站一口坂坡道的地方有个小馆。今天请你吃点特别的玩艺。”

他和村冈年龄相近,工作也相通,脾气挺合得来。不过,村冈是个美术评议家,还在一家大学兼任教授。内容姑且不论,从外表上看,村冈的工作显得比较死板。

“那家小馆的厨师喜欢赌,上一次打了一宿麻将,我让他卷走了大约五万元。”

“你也有输的时候呀!”

“这些日子手气不好。”

“赌场上失意,情场上必然得意。”

“要这样就好了……”

伊织装做没事儿,想到了霞。

“那些家伙们,玩得精?”

“倒也不精,只是喜欢。一赌就没个头。听说他是第二天早上从麻将场直奔鱼市。”

“这种人做的菜能好吃吗?”

“其实呀,厨师这工作,比起一本正经的人来,倒是那些吊儿郎当和随随便便的家伙更好。人太正经了,技术反而不行。这个人也已经三十多了,还独身一人。”

“不过,这样的话,恐怕永远也开不了自己的店。”

“有些厨师拼命赚钱,年纪轻轻就开了餐馆,其实技术都不行。饭菜这玩艺儿,根本就不能太死板。”

“不能照本宣科,什么放三勺盐呀……。”

“之所以没有著名的女厨师,也许原因就在这儿。”

说到这里,伊织想,要让霞做菜,不知会怎么样?那么干净又认真的女人,说不定做菜的技术难以令人佩服。

汽车从靖国大街拐过一口坂,在第二条路的拐角处停住了。他们在那里下了车,往左拐,看到一个写着“矢岛”的招牌。从那里沿着小道向里走五十多米,巷子深处就是那家小馆。门口种着几棵竹子,走过去打开木门,紧接着是一排本色木头的吧台,七八个人就会坐满。

“欢迎光临!”那位技术高超但吊儿郎当的厨师招呼着。像是听到喊声,老板娘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

“好长时间不见了。您总不来,您瞧,空荡荡的,连杜鹃鸟都叫起来了。”

“这地方还是人少好,饭馆要是人一多,菜就没味道。”

“光说人少好,可照这样子,就该关张了。”

老板娘三十有半,齐眉整脸,但听说几年前得了巴塞多氏症,所以身体消瘦,相比之下,眼睛显得很大。

“这位姓村冈,是大学教授。”

伊织为村冈做了介绍,然后窥视柜台里边。

“今天有什么?”

“各式各样。不过,进了新鲜的比目鱼,另外加吉鱼也挺香。”

“那就听你的。刚才在车里,我们一直在说你的技艺好。”

厨师也并不显出高兴的神色,只是问喝什么。

“先来啤酒。不过,人确实真少呀!”

伊织再次环视四周,吧台上除了他俩以外,没有别的人。

“进入四月以后,一直这样。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都是因为樱花的缘故。樱花盛开,人都没心思关在屋里。”

“这么说,樱花谢了之后,就好了吗?”

老板娘嘴上说得严重,可神色并不紧张,给他们斟了啤酒。伊织和村冈轻轻碰杯,一饮而尽。

“好香!今天樱花盛开,暖洋洋得让人不好受。”

柜台上先摆上了树芽酱,白酱里拌着竹笋和当归。

只要是酒,无论是日本酒还是威士忌,伊织都能喝。他最喜欢喝清酒,但一喝多了,就感到浑身瘫软,所以总是喝到一半就停下来,中间改喝威士忌。然而,面对日本菜,不喝日本酒,又觉得口味不对。村冈似乎也有同感。喝了两瓶啤酒之后,他们改喝日本酒。

最先上的菜是比目鱼生鱼片,然后是裙带菜煮鲜笋段,接着上来的是放在小筐里的芦笋和干烧鱼。

“这是甜果吗?”

“对。不过我稍微撒了点盐。”

伊织吃了一口,给村冈斟上酒,然后像偶然想起似地说道:“英善堂的高村先生有多大岁数?”

“大概已经过五十了。”

他原以为突然问起英善堂,对方会感到吃惊,但村冈的表情却没显出任何变化。

“这么说,年龄和霞差得挺多。”

“她三十五六吧?”

“那就差将近二十岁!”

“差不了那么多。听说高村先生是续弦。”

“续弦?”

“有个女儿,该上大学了。”

“这么说,那是男方带来的孩子吧?”

“大概是吧!”

伊织凝视着刚斟满的酒盅沉默了。对于伊织来说,英善堂和孩子的事都是头一次听说。如果村冈所说属实,他对霞的印象就要发生变化。

但是听上去,似乎很可能也就是如此。他很难说清,但霞身上确实有股劲头,令人感到她是和一个年龄相差很多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这么个美人居然会当填房呢?”

“这倒不知道。”

村冈根本不了解伊织和霞的事情,只知道他们在宴会上认识,结束以后,由于伊织认识她哥哥,两个人多聊了一会儿。如果问得过多,村冈反倒可能看穿自己的用心。

菜是酒蒸加吉鱼,同时送上来的还有白兰地调味酒。似乎在蒸鱼时放了些酒,菜散发出一股香味。

“关西人说的酒汁蒸鱼,就是这个吧?”

“那大概指的是方头鱼。”

“是吗?这么说来,味道确实不一样。”

伊织最喜欢吃酒汁蒸鱼,味淡的时候,就让厨师多放点汁,做成清汤。

当他们开始吃酒汁蒸鱼时,村冈问道:“那以后又见过霞吗?”

“没有……”

突然听到这种问话,伊织含混地回答了一句。两个人正在谈论霞,问起霞,自然可以理解,然而是否“见过”这种问法却使人感到有些不安,似乎是已经察觉到他们还在相互来往。其实,村冈并无此意,只是随便问问罢了。他神色依然地喝干了酒盅,说道:

“我不久前在国立剧场见过她。我是去看歌舞伎,碰巧她也去了,和她丈夫一起。”

“和英善堂……”

“她那漂亮劲儿在那种地方也特别显眼。我和她在大厅里停下来说了几句话,大家都转过脸来看。”

“这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上上周星期五吧!”

星期五,那是伊织送霞到堂三天以后。半夜分手时,霞告诉他,她丈夫去了京都。然而,如果村冈说的情况属实,那么三天以后他已经回来了。

“两个人关系不错吧?”

“那当然了,都一起去看歌舞伎呢!”

村冈放下酒盅,看了看碗里面。

“仔细一看,加吉鱼这玩艺儿好奇怪。”

“不喜欢?”

“倒不是不喜欢。脸看得太清楚,反倒有些害怕。”

“鱼是眼珠这一块儿最香,还有鱼腮。”

伊织伸筷子夹起了眼珠儿和周围的胶状物。

“眼睛这样白而不浑,清亮透明,最好吃。”

村冈露出吃惊的神情看着伊织夹进嘴里。伊织一直压抑着一股冲动,总算是没有喊出来:我知道这有些残酷,然而却是你逼得我不得不这么干!鱼的蒸汁里添加了切成段的当归和树芽,淡淡地放了一些酱油作为佐料,新鲜的加吉鱼蒸出的油恰到好处地浮在汁上。

“如果仔细查一下,好像加吉鱼还包含一百多种呢!”

村冈用筷子夹着鱼腮,一边说道。

“说起来,海里的鱼王还得数加吉鱼。”

“你知道有种樱花加吉鱼吗?”

“没听说过,有这种鱼吗?”

“每年到这个季节,濑户内海附近的加吉鱼呈现一片樱花颜色,所以人们这么称呼。为了产卵,它们从外海游回来。”

“不过是鱼而已,却起了个满高雅的名字。”

“然而,这种樱花加吉鱼在产卵以后就改称麦秸鱼了。”

“这可是形象大变。”

“味道也大减,对吧?”

伊织问厨师,对方点了点头。一谈起鱼,自然地忘却了其它多余的事情,心情也舒畅起来。但话一停下来,脑子里马上浮现出霞的影子。

“说起来,她怎么和一个大这么多的人结婚呢?”

又是霞!村冈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说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呀!”

“可是,差了将近二十岁呀……”

说完这话,伊织突然想起自己和笙子之间的关系。自己对别人评头品足,而实际他和笙子也差二十岁。怎么能光说别人,不顾自己呢?

“大概还是因为喜欢,所以才结婚呗!”

村冈的回答十分明快。但是,果真这么简单吗?背后是不是隐藏着难言之隐?实际上,伊织一直盼望着村冈说这么一句话:“霞的婚姻失败了。”伊织希望他至少也该说:“虽然不喜欢,但终于结了婚,而且现在也不爱她丈夫。”

但是,村冈却根本不像会说出这种话。本来村冈就对霞和她的丈夫没有兴趣。

伊织有些烦躁地问道:

“你没跟霞谈过这方面的事情吗?”

“我怎么能问这种事!”

村冈生气地说着,自己斟上酒,问道:

“你喜欢霞?”

村冈从来不大关心男女之间的事,却单刀直入地这么问,伊织刹那之间往后一趔趄。

“哪能呢……”

“我以为你喜欢上她了。”

伊织慢慢地左右摇头,然后说道:

“不过,总觉得很在意。”

“她太漂亮了。有好几个画家似乎也对她垂涎三尺。”

伊织往前探过身子,又急忙缩回来。自己既然说不喜欢,往前探身子,岂不是真正的想法会暴露无遗!“有个著名的画家曾经追求过她。有段时间,还有一个年轻画家很着迷。”

“这是谁呀?”

“管他是谁呢!只不过是传闻而已。”

“那她呢?怎么样?”

“那种人当然不会有失体面。再说,对手是一间大画廊的老板,一个年轻画家,自然无能为力。”

伊织又喝干了一盅。

霞确实是个认真而又腼腆的女人。就算偶尔有一两个男人追求,也不可能就亲热起来。可是,另一方面,一想到她和自己之间的关系,伊织又有些懵懂。

伊织与霞结合在一起是在宴会上认识后,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不过只是个幽会,霞为什么献出了一切?要是说,她迷上了自己,这解释倒很简单,自己的自尊心也可以得到满足。如果说是自己勾引女人手段高明,也许有几分道理。再加上自己过去认识她哥哥,有种亲密感,而且又喝了点酒,造就了好事。但是,尽管如此,他也没料到霞会那么痛快地接受他。想到这一点,霞的形象发生了一些变化。表面上看来,她无论什么事都腼腆谨慎,而在深处却潜藏着勇敢奔放的热情。他虽然认为不大可能,但是也说不定她和那位垂涎三尺的男人也上过床。正因为爱,现在伊织变得多疑了。

有句话叫作:“一偷二婢三妾”。按这说法,伊织偷人家的老婆,可算是最幸福的男人。尤其是和像霞这样漂亮而又富裕的有夫之妇偷情,或许是男人最大的快事。

然而,仔细想来,这快乐却包含着稀里糊涂的一面。譬如,虽说和别人的老婆偷情被认为是男人最大的幸福,但对丈夫来说,或许这妻子根本就毫无可取之处。这个有夫之妇本来是丈夫厌倦、感到陈腐和腻味了的人,可别人却视为珍宝。这完全是一种错觉,正所谓别处的草坪显着绿。正因为是他人之妻,和她相爱才产生出一种紧张感。可是,反过来说,如果失去他人之妻这个条件,她也只不过是个平庸无比的女人。所谓“一偷”,就是指“偷”这一行为造成紧张而产生的情趣,但这未必和对这女人的真实评价一致。当然,话虽如此,伊织获得霞肌肤感受的欢悦,并不因为了解这一层而有所减退。即使去掉有夫之妇这一条件,霞也是一个充满魅力的女人。自己秘密地获得了一个有丈夫而又为人瞩目的女人,真是无比幸福。不过,在这幸福背后却也必然潜藏着不安。

首先,尽管相爱,说到底,这女人还是不属于自己。“偷”造成的紧张感增加了爱,但并不是想见时都能见得到。一切都必须首先察看他丈夫的情况,掩人耳目,秘密进行。这自然也是一种乐趣,但这种兴奋总是有限。如果仅仅满足于“偷”,倒好办了,但想要再往前迈一步,一切都将毁灭。说到底,“偷”仅限于“偷”,它的前景绝不光明。

这样看来,和为人妻者偷情,必须要有玩玩的思想准备,不能真心对待。

伊织现在自己也把持不住,说不清自己是不是能够仅仅局限于玩玩这种心态。

“M市的美术馆好像还是要委托给富川浩次。”

村冈突然谈起别的事。不过,这也许只是因为伊织一直在思索霞的事,所以听起来感到突然而已。

“最近他不断地设计美术馆。那家伙真有才能吗?”

“既然有人找,自然是有才能啦!”

伊织不高兴地回答。

“可是,他设计的F市和G市的美术馆,外观花哨,看上去挺扎眼,但里边的内容却不敢恭维。尤其是G市的那个,采光又差,壁面也不稳定。那种算得上是好建筑物吗?”

“这问题涉及到如何评价建筑物的标准。”

“我自己号称美术评论家,说这些话可能滑稽,但最近一些评论家编织人事网,对于地方城市美术馆的设计以及人事安排干涉过多。”

村冈希望今天晚上见面,可能就是为了说这事儿。不过,伊织也并非不关心这个问题。

“我倒不是恭维,设计美术馆,还是数你,K市和M市的美术馆都具有独创性,而且很合理。”

“我谢谢你的话,可是各人有各人的爱好。”

“过去一谈到美术馆就是国立的。不过,近来地方政府也都不断开始建立新的美术馆,真所谓地方的时代。这当然会刺激美术界,不是坏事情。但是,问题在于外壳和内容。他们一说就是三种类型:乡土作家、世界名画和现代艺术。这未免太煞风景。再有就是购买一两幅价格昂贵的外国名画,吸引观众。”

“当地的头目们也不断插手。”

“就说这一次M市的美术馆吧,光建筑费就四十亿,再加上一年的采购费,又是一个亿。这么一来,不少耗子就跑来追逐特权。光是馆长的任命,有不少情况就令人觉得可疑。美术馆听上去好听,内情可未必美,里边有许多阴谋。”

“我不想费那种事找活儿干。”

“总之,富川那家伙不可信。”

喝了酒,村冈说话随便起来。伊织也因为跟自己知心的朋友一起喝酒,觉得很轻松。

“吃点米饭,或者面条?”

菜上到最后,厨师问道。

伊织早已饱了,村冈也同样谢绝。

又送上水果来,两个人离开“矢岛”时已经九点。在饭店和村冈聚齐来到这里是七点,算来已在这呆了将近两个小时。他只记得慢慢地喝了有数几杯,可来到外面才知道,自己“醉了”。

回想起来,当听说霞跟他丈夫去国立剧场时,他就开始猛喝起来。村冈对地方美术馆风潮的阴暗面感到愤慨,于是也不断举杯,后来喝得不少。

“再去一家酒馆喝点?”

两个人都不打算就此分手。伊织举手拦了一辆驶过来的出租车。

“可是,咱们好长时间没一块儿喝酒了。”

“上次宴会上见面是二月末吧……”

“是二月十八日。”

宴会后,他曾和霞在饭店的酒吧一起喝酒,这成了他俩发生关系的起始点,因此,伊织忘不了这一天。村冈靠在座背上,点着烟,突然想起来似地问道:

“噢,你太太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

村冈知道伊织已经分居,也了解他和笙子的关系。伊织离家出走时,被逼不过,只好交代了缘由。开始时,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但后来觉得,早晚也会知道,又觉得这个朋友信得过,所以就说了前因后果。然而,那个时候,村冈只是叨咕了一句:“不可理解”。他透露了自己的想法,但绝不更多地干涉私事。伊织喜欢的正是村冈这种很有节制的性格。

“这么说,还是不同意离婚?”

“对……”

汽车左侧正是靖国神社的树林,一片漆黑。

“那一位女的呢?”

“老样子。”

村冈掐灭了烟,说道:

“不过,你挺累吧?”

“什么?”

“各个方面呀……”

伊织顺从地点了点头,用不着村冈说,伊织这些日子确实感到疲劳。

“没有家庭,到底还是……”

伊织十分理解村冈想说的意思。分居过着独身生活,说起来自由,但这自由真让人厌烦。也许因为如此,最近伊织经常回家,一边收拾邮件,有时甚至想,不如干脆睡在这儿。每到这时,他都告诫自己:“不行!”之所以出现这种心态,大概就是因为已经厌倦了自由。

“可是,这样下去行吗?”

“不,不行呀!”

“那么,你怎么办?”

村冈再问,伊织也没法回答。

“我不打算干涉你的私事,但我不希望你破坏自己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才能。”

“我根本就没有才能。”

“别这么说呀!”

“好吧!这事不用你多操心。”

没有稳定的家庭,确实很累,但他并未因此丧失了投入工作的热情。相反,最近倒是干劲十足。说不定离开家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反而刺激出了新的工作热情。

实际上,伊织如今还没解决和妻子的纠葛,和笙子的关系也处于若即若离,最近又萌发出对于霞的爱。说起来,是他自己在制造疲劳的原因。

然而,虽然如此,他感到自己正在不断迸发出激情,向新的工作挑战。

“倒也并非事事如意就好呀!”

“这我明白,但只有家庭安定,才能涌现新的活力吧?”

“是吗……”

“不是这样吗?”

“我不反对这说法,可事情也并不那么简单。”

村冈在大学里供职,工作是评论已经完成的作品,而伊织的工作领域却是从事新的创作。说来也许是借口,但他总觉得,如果缺乏某种刺激,就不可能激发向创新挑战的激情。

汽车在九段坂坡上拐弯,从护城河边上驶向银座,现在正按照两小时前走过的路倒着走回去。两个人在并木街七丁目拐角处下了车,走向大楼三层的一家酒馆。这是伊织十年来常光顾的酒吧,里边除了一张拐角的吧台以外,还有两个小包厢。在“矢岛”喝的是清酒,两个人到这里都改喝威士忌加冰块。村冈两年前患胃溃疡,说是太凉了刺激太大,兑了开水,还滴了两滴丁香油。他们在这里喝了一个小时左右,又到地下室的一家酒吧去喝。伊织也是这家酒吧的常客,还寄存了酒瓶。

“不过,我原来一直以为H市美术馆的设计会委托给你。”

“算了,别再提这事儿啦!”

他在这里又是喝的兑水威士忌,后来到厕所去时,连自己都知道已经醉得很厉害。自己想站着不动,可身子却前后摇摆,手扶在前面瓷砖上紧闭双眼,于是霞的身影就浮现在眼前;在淡淡的昏暗之中,霞的背影正在不断脱下衣服,饰带已经解开,和服依然套在肩上,一个胳膊伸出了袖子。

“这可不行……”

伊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要来凉毛巾盖在额头上,回到座位上,村冈看他回来,向他问道:

“我说,你行吗?最近好像不能喝了。”

“不,没问题。我倒是想问问,你刚才说的那个垂涎霞的家伙到底是谁?”

趁着醉意单刀直入,村冈吃了一惊:

“你喜欢霞吗?”

“别管。回答我的问题!”

“后来又和霞见过面?”

经这么一问,伊织差点点头承认。他突然又摇了摇头说:

“这种事,你管它干吗?”

“我警告你,最好对她死了心。”

“为什么?”

“她是别人的太太呀!”

“无聊……”

听到这句话,伊织泄了气。本以为他会说出多么重要的理由,结果却是如此平庸的道理:“别跟别人的老婆搞三角关系!”谁都懂这点道理。要是这种道理能够控制住迸发出来的激情,那任何人也无须苦恼了。

“按常理办事,那就别恋爱!”

伊织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明知这样说太自私,但现在却不能不说这句话。

最后,两人又去了一家酒馆喝了一通。伊织回到公寓时,已经过了清晨一点。

如果是回到自己家,即使这个钟点,妻子已经脱衣服睡了,她也会爬起来把自己的衣服架起来收拾好,他还能喝上一杯热茶。可是,如今孤身一人,从点亮屋里的灯到沏茶,样样都得自己去做。伊织觉得口渴,在厨房喝了杯冷水,只脱了上衣,就仰面躺到了沙发上。他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酒,只是感到胸部难受,于是松开了领带。然后,他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想东想西。不过,心情并不坏。虽说喝酒时间很长,然而却是跟知心朋友一块儿喝酒。

伊织翻了个身,看见了屋角里的电话。过去每次喝完酒回来时,也总是想打电话,但每次都作罢了。然而,今天夜里,趁着酒劲,似乎敢打这个电话。伊织站起来,先拿起话筒走回沙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记事本。他找着了电话号码,但又发觉时间已经过了清晨一点。

三更半夜打去电话,霞会起来吗?就算起来,她恐怕也会感到困惑。

他想干脆算了,但又想打个电话,捉弄一下霞。

听村冈说,她在和自己幽会三天之后和丈夫一起去看过戏。作为一种惩罚,她该在半夜里起来接接电话。想到这儿,伊织下定决心,拿起了话筒。

看着记事本,按完了号码,很快就传来电话的蜂鸣声。响了三五次,伊织正打算挂掉,突然传出摘起话筒的声音,接着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喂……”

刹那之间,伊织屏住呼吸,惴惴地问道:

“喂,是高村先生的家吗?”

“是高村家。”

声音虽然很轻,但无疑是霞的声音。

“我是伊织……”

霞大概吃了一惊。隔了一会儿,又传来低低的声音。

“您出什么事了吗?”

说实在话,伊织本没想到霞会马上接电话。深更半夜,一般家庭早已一片静谧。那所房子很大,电话铃响,恐怕不会马上有人接。再说,即使万一有人接电话,大概也是佣人。他虽然打了过去,但本打算响两三次就挂断。虽然对方没接电话,但他算是实实在在地给霞打过电话,心里也就满意了。然而,她突然接电话,伊织反而感到惊慌失措。

“这么晚打电话,真对不起。”

伊织对着话筒低下了头。

“也没什么事儿,只是想听到你的声音。你不方便吧?”

“不。”

霞的声音像春风一样从远处飘来。

“我刚刚回来。”

“您喝醉了吧?”

“刚才一直和村冈在一起喝酒,和他谈起你。当然没说我们的事。”

说着说着,伊织逐渐精神起来。

“这次什么时候能来东京呀?”

前不久你和你丈夫一起去看过歌舞伎!伊织好容易才忍住没说出这句话。

“下周见个面把!白天也可以。如果事先告诉我,我能安排。”

“这个月恐怕不行……”

“好吧,我再打电话。不然,您给我打电话?”

“哎,今天已经太晚了……”

“好吧!我等着。”

“对不起了。”

电话挂断了,伊织慢慢地放回话筒。

只是打了个电话,然而他却觉得非常疲劳,好像完成了一项重要的工作。

开始时并没希望她接,但却听到了她的声音,真太棒了。但是,霞好像很慌张,又像很害怕。

她虽然接了电话,但大概到底还是担心身后的丈夫吧!然而,深更半夜,霞接电话时是什么样子呢?像上次在寝室一样,是不是系着内带,只穿一件白色长衫?或者穿着其它睡衣?想来不至于刚刚做过爱吧!话筒里传来的微觉沙哑的声音,至今还在耳边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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