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座并木街拐角处,有一座白色的七层小楼。一层入口处挂着一块招牌,上面自上而下写着:“英善堂画廊。”小楼临街,进深很长,楼里还有餐厅和洋货店,不过英善堂位居拐角处,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画廊的目的在于让人们欣赏绘画,路过的人本可以轻松地进入店内,也可以说是一种免费的美术馆。然而,如果不习惯,却很难走进去。如果不打算买画,那岂不是免费参观?除去这种心理内疚以外,它不像展览会场那样挤满观众,也是人们难以进入的原因之一。

一般说来,入口处一定有一张小桌,后面坐着个女孩。大厅的角落里摆着接待用的沙发,画廊的主人和画家们喝着咖啡闲聊。客人总感到他们正在估量自己的身份,感到不安。

打算从银座一带画廊买画的人,一般说来经济上比较富裕,所以仅仅为了参观,也很难进入画廊。

伊织来到挂有“英善堂画廊”招牌的门口,伫立片刻,然后转眼观看临街墙壁上装饰的绘画。玻璃窗框内并排摆着两幅画,画家是稍有绘画常识的人都知道的日本画的大家。时值六月天的傍晚,虽然阳光依然明亮,但下班的人们已经川流不息。

不知是什么缘故,穿过银座的上班族很少给人以那种急于回家的感觉,许多人似乎是要去酒馆或者漫步在夜幕下的银座街头。现在就有四个人高高兴兴地闲聊着走过伊织身后,接着又有两个年轻人笑声朗朗地跟在他们后面走了过去。

由于这一带也是银座的夜总会聚集处,盛装上班的酒吧女郎们的身影也夹杂其中。整个街道充满着银座夜晚即将热闹起来的前兆和期待。伊织感受到这种气氛,眼睛却盯着橱窗中的画。

猛看上去,他好像全身心迷住了绘画,但脑子里想的却完全是其它事情。一直到刚才,他还打算到了这里直驱而入。既然自己是来看画,自然应当磊落大方。

但实际上他马上意识到,如果霞的丈夫在这里,该怎么办?尽管他认为自己认识他而对方不认识自己,因此无须介意,但到关键时刻,还是感到紧张。

伊织看着街面上的绘画,终于下了决心,于是再次回到门口,推开了玻璃门。果如所料,入口里边右手摆了张桌子,一名妇女坐在那里,微微颔首。伊织点头致意,然后环视四周。

店堂足有七十平方米,铺满驼色地毯,四周墙壁上装点着绘画。这些画,小的十号,大的足有五十号,都是日本画。

他听说镰仓的英善堂总店里陶瓷器比较多,看来这里以日本画为中心。除了橱窗里著名画家的作品以外,大部分也都是高级绘画。几乎都价值百万以至千万。伊织观赏着这些绘画作品,目光转向店堂左端的沙发。

两个男人对面而坐,其中说话的只有一个人,另一个只是交抱双臂,静静倾听。此外还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看画,但这似乎只是一般的顾客。

伊织事先向村冈打听过高村章太郎的长相,知道他是个年约五十四五岁的人,高个子,戴眼镜,看上去很具学者风度。可是坐在那里的两个人都只有四十岁上下,一个根本不戴眼镜,另一个则已经微微发胖。伊织望过去,正好遇到胖男人的目光。不知道这两位是画廊的人,还是画家,不过最好不要让他们认清自己。于是,伊织慌忙回头转向墙壁。

一直看下去,他发现店堂里面还有两个房间,二楼还设有陶瓷室的展厅。

到底不愧是英善堂,位于地价昂贵的银座,所占面积如此宽阔。不过,到处都看不到像是高村章太郎的人。

伊织并不知道高村章太郎今天肯定在这里,只是来到银座,因此顺便过来看看,尽管他心里也明白,高村不在本属情理之中,还是无法否认自己有种失望的感觉。

伊织再次接受门口那位妇女的致意,走出了画廊。

“好容易来一趟,居然……”

他一边这样想着,另一方面又感到几分轻松:“没见到,更好!”

他想见见霞的丈夫,并非自今日始。从头一次见到霞时起,这种想法就一直在伊织心头发酵。

不过,和霞见面时,他几乎忘记了她还有个丈夫,只是沉浸于二人世界。

然而,幽会一结束,看着霞收拾行装准备离去的背影,总是突然心里想起她的丈夫。他想给霞打电话或者接到霞打来电话时,心里总是想:她丈夫现在正做什么呢?霞既为人妻,自然很难不关心她的丈夫,然而也决非见她丈夫一面就可以万事大吉。听冈村说,霞的丈夫为人沉静,不像是一般画廊的老板。见到这样的对手,也许自己反而会失去自信。

过去伊织有个朋友曾和一个有夫之妇过从甚密,有次偶然遇到了她的丈夫。自那以后,眼前总是闪现那人的面孔,挥之不去。女的虽然依然眷恋,而她丈夫的面孔却深深印在这位朋友的脑海里,结果只好分道扬镳。想到这件事,他又犹豫起来,感到见面实在值得考虑。要是糊里糊涂地照上一面,和霞的关系尴尬起来,那真是蚀本生意。

但是他心里依然没有忘掉一睹其面的冲动。从旁窥测自己幽会女人的丈夫,简直就像是小偷回去查看偷盗过的现场,甚至可以说,这小偷勇气可嘉。尽管他心里也明白,这实在寡廉鲜耻,但却似乎是一种本能,总是想看他一眼。这与那种单纯满足好奇心和优越感的想法完全不同,证据之一就是想去窥测的一方心中总是胆怯。总之,这可以说是一种希望目睹恐怖事物的好奇心。

他心里一直希望窥视她丈夫一眼,以便心中踏实,所以至今好不容易来到银座时,鼓足勇气去了店里,但这事作得确实有些多余。没能见到,也许还好,如果要是撞见,反倒更麻烦。

“总之,不要再想他了。”

伊织告诫自己,沿着已经点灯的并木街走向新桥。

他直接走进新桥附近昭和大街上的一家饭店。

今天到银座来,是为参加在这家饭店举行的同学会。这是高中时代同学们的聚会。毕业以来,时近三十年,由于组织者十分热情,每年大家都聚一次。

走进二楼的会场,他发现聚集了四五十人,会议已经开始。正中央摆着几张桌子,摆着食品,是立式酒会。看上去,不少人早已显得疲劳,坐在墙边椅子上闲聊。

高中是男女合校,因此其中夹杂着三分之一女性。既然是同级同学,大家都已经四十四五岁,好在有女性在,也还显得活跃。当然,她们身上早已看不到过去女学生的纯洁,很有几分富态。男人们在这一点上也完全相同。过去面孔红润的美少年中,有些人如今已经变成了红脸胖汉。

同级同学中,只有伊织进了建筑这一行,除去这样的场合,几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高中时代的同学。去年和前年都因为有事没能参加,已经是三年没见大家了。长时间未见,见面之后,首先是相互寒暄,问候身体和工作的状况。

其间还有的人因为已经知道伊织获得了建筑奖,特意跑过来祝贺。

“我的公司大楼要重建,请你帮忙吧!不过,得了那种奖,大概设计费挺贵吧?”

同学会之所以快活,就是因为人们可以返老还童,无拘无束地瞎聊。大家都已经四十过半,如今正是事业有成。

伊织每次参加同学会都想到,每个人都从事各种不同的职业。当老师的就像个为人之师,进了银行的正像个银行职员,做买卖的则全然变成了商人。当初都在同一个高中读书,如今的变化如此之大,也让人感到快活。

不过,参加同学会的大都以事业有成者为主,工作遇到挫折或者正在失意的人几乎都不来参加。然而就是这些人,也还可以分为春风得意和已经感到人生尽头的两种类型。前者大都晋升到所谓显赫的职务,快当部长或者即将进入董事会,后者则是那些已经对未来不抱希望的工薪生活者。

岸本是一个难以分清属于哪种类型的人,会议进行到中途,像是一直等着伊织腾出身来似地走过来。高中时,岸本和伊织在同一班级,个子矮小,给人一种孱弱的感觉,当学生时就不显山不露水,不过情绪温顺,在加上俩人家住得近,常一起回家。

伊织至今清楚地记得,他总是把铅笔削得特棒。当初还没有电削笔器,伊织以为他有特殊才能。即使现在相见,岸本依然头发蓬松,一点也显不出中年的肥胖,在伙伴们中间,看上去很年轻。

“这些日子我总路过您的事务所。”

大家都是同学,可岸本开口说话却显得很尊重。

“我没碰见过你。你在那一带上班吗?”

听伊织一问,岸本害羞地递过来一张名片。

“我开始做这种工作……”

看了看名片,在岸本秀夫的名字右上角印着“吉尼酒吧”几个字。

“店只有十六七平米,不过地点在你事务所前边的GB大厦。里边有许多酒吧和咖啡馆。”

“你在公司的工作呢?”在伊织的记忆中,岸本是在一家中等贸易公司工作。数年前他给过一张名片,好像是担任处长的职务。

“那工作,我去年年底已经辞了。”

“这倒没听说。为什么?”

岸本脸上显出困惑的表情,接着提出要伊织别告诉其他朋友,开始诉说起来。

据说,岸本喜欢上了同一公司工作的一个女孩,一起同居,结果在公司里呆不下去,只好辞职。后来,两个人拿出退职金,从今年三月起开了名片上印的那家酒吧。

“家怎么样了?”

“这无论如何也不顺当。我在川崎有所房子,虽不大,打算给老婆,我还答应给她生活费,可她就是不答应离婚。”

仔细看去,虽然岸本显得年轻,脸上也已经露出这一年龄常有的皱纹。

“有孩子吧?”

“老大今年上大学,小的上高中。他们倒是理解我的苦衷,可女人却难办。我真想高高兴兴地分手,将来还能愉快地见面,真不愿意这样疙疙瘩瘩。”

听岸本说着,伊织想起自己的妻子,感到有些窒息。

又有熟悉的朋友走了过来,伊织只打了个手势,依然看着岸本说:

“辞了打工的活,如今开酒吧,当老板了?”

“谈不上老板。不过,离开公司,也只会干这种活儿。她也表示试试看。”

岸本本来就没有一点儿做生意的本事,他能经营酒吧吗?光听他说,就已经有些担心。不过,这也许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作出的选择。

“她多大岁数?”

“跟我同岁。”

“这么说,她已经结婚了……”

“也有个上大学的女儿,不过她如今已经离婚了。”

四十过半的人居然搞起恋爱,闹得满城风雨而辞去工作,说来也真少见。

听说对方竟然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伊织更感到惊诧不已。但是,看到岸本一本正经的神色,他又不能不由此感到男人的诚意。

“这可够戗!”

“所以,你要是喝酒,希望你能过来。刚才我还拜托了熊川。”

看样子,岸本来参加同学会,就是为了拜托亲近的朋友去他的店喝酒。伊织看到岸本满脸担心的表情,心里真想助他一臂之力。

“你每天都在酒吧?”

“她算是酒吧的总管,我是十一点钟过去,免得太扎眼。你要是来,我随时都可以去,你给我名片上的号码打电话吧!”

岸本俯首拜托,像是忘了大家过去是同学。这人表面看去有些柔弱,却充满热情,居然决心离婚,甚至辞去工作,坚持要和一个女人相伴生活。对于岸本,伊织真是刮目相看。

“你真能下决心呀!”

“我也曾经一度犹豫……”

伊织点点头,想起了霞。如果霞提出要和自己一起生活,而且和丈夫离了婚,自己会采取什么态度呢?伊织不是打工仔,不至于丢掉工作,但真能像岸本那样诚实地接受霞的这片真心吗?伊织思索着,像是自己正在接受磨练。

他和岸本约定近期内去他的店,告别他走到上学时同桌的梅泽身边,发现他周围聚集了五六个女人。梅泽本来就是个快活的人,如今依然在女人堆里有人缘。

“我说,咱们下次一块去打高尔夫球吧!”

爽朗地约他的是一个嫁给内科医生的女人。不知道她如今夫家何姓,只记得娘家好像姓庄内。

“下次咱们同学会这些人定期去,好不好?”

支持庄内的是班上最早结婚的女生。其他为人妻者也都一起附和,举手表示赞同。

女人结婚以后好像总是跟那些经济地位相近的人们聚在一起。依据丈夫的职业和收入,以往过从甚密的疏远了,过去不大交往的走动多了起来。不过,结婚与否也是一个巨大差异。独身者往往只跟独身者相聚。

“伊织也去,怎么样?”

姓庄内的女生搭过话来。从高中时起,她就是美人,常常是伙伴们的中心。如今这种倾向依然未变。不过,眼角处到底已经增加了皱纹,腰围也粗了起来。然而她还算是好的,举手表示赞同的两位简直就像是沉重的重型坦克车。

“伊织太忙,去不了吧。我上次看见他和一个漂亮姐在一块走。”

突然听到这么一句,伊织吃了一惊,不过好像只是路上撞见一次而已。

“我觉得那人好像是什么人的漂亮夫人。你们哪一位是不是也跟我们约会一下?”

喝了酒,女人们似乎也醉了。

“虽然年龄大了,但咱们还挺够劲儿,对吧?”

一个女人这么一说,大家都齐声附合,伊织笑着离开了女人们。

女人一到四十过半,说话也变得干脆直爽,尤其过去是同学,说话更随便,但像刚才说得这么露骨,却又觉得情趣大减。这也许是真心话,但也没有必要在男人面前故意这么说。头脑也许有些守旧,但女人终究该有节制。伊织这么思索着,又怀念起霞来。

同学会大约经过两个小时后宣告结束。可能是长时间未见的缘故,没有人中途退席,结束以后,大家依然围在一起从会场走向饭店大门。

许多朋友似乎并不想就此回家,女人们也早已过了孩子缠身的年龄,好容易才有机会来银座,想玩一阵。有些人已经定了酒馆,约比较亲近的人一起去喝两杯,大多数人还没有决定何去何从,窥探着对方的神情。

似乎是察觉到这种情形,一位干事提议大家到附近一家啤酒馆去喝酒。他接着说:“但是,费用均摊。”接着爆发出一片笑声。

伊织在会议中途就已经约好一位姓藤井的出版社编辑一起去喝酒,因此在饭店门口告别了众人。他和藤井从高中时就气味相投,而且一起打过工。在今天见到的朋友中,他算是比较亲近的。然而,除了同学会以外,他们既没见过面,工作上也没有联系。

藤井在一家大型出版社当纪实作品部的部长,伊织也曾经写过建筑方面的书,说起来也并非无缘。

说来奇怪,虽说同学会意在重温旧谊,可见面以后感到比较亲切的还是局限于那些工作有某种共性或者是处境相似的人们。这倒并不是有意识地加以选择的结果,那些职业和经济地位相去甚远的人,往往话不投机,谈不了几句。

他们走向有乐町,商量去处。两个人还都没正经吃饭,于是藤井领伊织到并木街后身的一家小饭馆,先填饱了肚子。

“我总觉得那种场合吃不下东西。”

听藤井这么一说,伊织也有同感。

在小饭馆呆了一个来钟头之后,这回是伊织约藤井到上次与村冈一块去过的那家酒馆。

“你不打算在我们公司出本书吗?”

到这家酒馆一坐下,藤井就提了出来。伊织却一直在想,给霞打电话的时间已经迫近。

“加上一些京都和奈良的古建筑照片,一定能写本相当有趣的书。”

高中同学会本来意在重叙旧情,可最终总要谈到工作上。这也许是男人无法克服的毛病,三句话不离本行。藤井似乎不时在报章杂志上读过伊织写的随笔,提议他以《建筑散步》为题编一本书。

“将来我琢磨琢磨。”

伊织回答得很含糊,可藤井借着酒劲态度却很强硬。

“将来,那就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我近期给你介绍负责这方面的部长,你见面跟他谈谈。不然,我这里出也行。你不要光写这些建筑方面难以读懂的专业书籍,也该写点面向大众的通俗读物。那倒是可以出名呀!”

“不出名也罢!”

“你真没野心。不是有些建筑师还去做广告吗?”

伊织苦笑了一下,道歉站了起来。电话位于吧台的角落,拉出线来,也不是够不着,但当着藤井的面,说话总不方便。他到拐角处看了看手表。本来和霞约好十点钟,现在已经大约过了五分钟。他早已背下了电话号码,用不着查记录本,顺手按了号码。

“喂……”

周围嘈杂,很难听清,但毫无疑问,那是霞的声音。

“是我……”伊织说到这,连忙改为比较礼貌的口气更正道:“我是伊织。”

藤井正跟女老板聊天,其他客人也都各自说得热闹,看样子他的话不至被人听到。

“现在正跟朋友一快儿吃酒。”

“像是很热闹,在什么地方呀?”

“银座。刚参加完同学会。噢,旅行的事怎么样了?”

“真能去吗?”

“当然,跟我走就行了。”

“那就听您的,跟您一起去。”

“真的吗?”

笑意不觉涌上面孔,但他突然发觉藤井正看着自己,慌忙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好吧!我就按这来安排。明天早晨,请往公寓打个电话。你真的不会再有变化吧!”

“没问题。”

霞的声音很低,但却干脆。

回到坐位,藤井急迫地问:“挺高兴呀!有什么好事吗?”

“没有,有点工作上的事情。”

尽管他尽力装作平静,但兴奋自然溢于表情。藤井又看了看伊织。

“看上去很高兴呀!今天的同学会中,你看上去最年轻。”

“别开玩笑了。我从过去就一直显老。上次跟黑田喝酒时,说起我们是同班同学,人家老板娘居然问我蹲了几次班。”

“黑田那种扁平脸不怎么样,年纪不小了,可没有一点深沉劲儿。在这一点上,你虽说不上漂亮,但长得不错。”

“你是夸我,还是挖苦我?”

“当然是夸你呀!年过四十,人家还说你漂亮,心里大概不会舒服。你那张脸带着发财相。男人还是得事业有成,不然就是有女人……”

“怎么会呢……”

看到伊织否认,藤井顺从地点点头说:

“不过,好长时间没见你太太了。我记得到你家去过一次,那是五年前吧!”

“大概是吧!”

谈到家庭,伊织突然话语沉重起来。藤井只顾继续说下去。

“两个孩子吧?老大该上高中了吧?”

“是啊……”

“我家那孩子明年要上大学了。我们哪能不老呢?”

藤井似乎家庭美满。他说他儿子长得很高,又说到早晨长跑时,他跑不过二儿子。谈到这些,伊织感到有些沉闷。

藤井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而自己却正要和一个有夫之妇一起去旅行。直到刚才,妻子女儿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满脑子装的只是霞。

年龄一样大,可这也差别太大。

“怎么样?现在到我家去坐一坐?在深泽,正好顺道。”

“不,天晚了,不去了。”

“没关系。我太太已经习惯了。”

“真的谢谢了,我不去。”

大概是因为自己家庭破裂,伊织实在没有心思去看别人幸福美满的家庭。

伊织谢绝了藤井,又成了孤身一人。已经十点了,可银座却盛况才刚刚开始。如今他是半醉不醉,直接回去,总觉得不过瘾,而一个人喝闷酒,又实在没意思。他沿着并木街走向新桥,看到有两个电话亭,而且都空着。

伊织停住脚步,走进了眼前的电话亭。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给谁打电话,只是孤身走来,无处可去,走了进来。如果只在电话亭里站着,什么也不做,那又太不像话,伊织只好面对电话机,放进了一枚十元钱的硬币。

最初他是想给朋友打个电话,伸手碰到拨号盘,却自然而然地拨了自己家的电话号码。电话铃声响了三遍,传来摘听筒的声音,伊织感到很狼狈。

“喂……”

毫无疑问,是大女儿的声音。

“噢,是真理子呀!”

伊织嘀咕了一阵,传来了女儿惊喜的喊声。

“爸爸!您怎么了?有事吗?”

“不,没什么事。你好吗?”

“噢,谢谢您上次给买的录像机,挺方便。您来看吗?”

“将来吧!已经习惯新学校了吗?”

“早晨太早,有点不好受,不过没关系。下次回家时还去看爸爸行吗?我喜欢那大楼底层餐馆卖的泡泡饼。”

“这么说,大家都好吧?”

“都挺好。叫妈妈接电话吗?”

“不,算了。我只是想问问,大家是否都好。下次有工夫,来玩吧!”

“知道了。”

女儿高兴地说完,挂断了电话。伊织放回话筒,很奇怪自己怎么想起来要给家里打电话。是因为藤井谈到家庭和儿子,于是自己想家了吗?或者是因为自己要和霞去旅行,感到内疚,所以想起来给家里打电话?可能是因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伊织也不再继续喝酒,他举手拦了一辆开过来的出租车,打算回青山去。靠在坐席上,伊织再次陷入对霞的思念。

最近他常和霞见面,自四月底幽会以来,已经三次,算起来大约十天一次,而且有两次是在白天。对霞来说,看来还是白天比晚上更方便。

但是霞并没有明白地说过这类话。不过,要是晚上,吃过饭,聊会儿天,马上就到了回去的时间,从青山到堂,考虑到上下电车的时间,怎么也要一个半小时。就算十点钟分手,回到家也已经将近十二点。伊织不知道,霞回到家时,他丈夫是否在家。他没问过这么多,霞也不说这些。她晚回去时,大概是丈夫不在家。或者即使在家,晚点也没关系吧!不管怎么说,为人妻者夜间晚归,大概总比较困难。女人孤身一人坐在深夜开往湘南的电车上,总要引人注目。半夜里,在汽车开到自己家门口时,肯定也要煞费苦心。前次送她回去时,过了她家之后才停车。但住宅区那么静谧,汽车的声音更显得响声隆隆。周围那些思想守旧的人们也许尤其爱打听别人家的事情。想到这些,他又一次深深感到,霞夜间很难出来。所幸的是,伊织虽说挺忙,即使是白天,只要提前两三天定下来,总可以安排时间。

“下午怎么样?”伊织约她时,霞总是小声说:“天那么亮……”

尽管关上窗帘,房间已经变暗,但大白天和男人搂搂抱抱,心里总是感到几分羞涩。“可是,你夜里不好出门呀!”

伊织这么一说,霞沉默了一阵儿,然后回答道:“那么,我就过去。”

那口气简直就像是将要被送到牢房去的犯人一样。可是,如果是以前,霞就是犹豫半晌,最终也不会在大白天轻易跑过来。

前次白天幽会到底还是增加了霞的勇气。无论什么事,一经体验,就会增加信心,接着就成为习惯,不再感到胆怯。如今霞正在逐渐打消顾虑,不再对白天幽会感到不安。霞每次到伊织的公寓来,总带一束花。最初是山茶,一个月之后是芍药,然后是铁线莲和木通,如今则装饰着一支萍蓬。它们各自具有明显的季节特征。

然而在伊织看来,它们都反映了霞的一个侧面。

山茶仅只半开的花姿表达了霞谨慎的态度,白色的芍药代表了她纯清的宽容,铁线莲的紫颜色显现了霞高贵的气质,而现在装饰着的萍蓬则使人联想起美的妖艳。无论是哪一次,霞都尽量减少花朵的数量。芍药只有一朵,铁线莲和萍蓬也只有两朵。花朵数量虽少,但却充满了即将迸发的美丽。

伊织约她去旅行,是霞拿来白芍药花的时候。

“只住一宿,到奈良去……”

伊织说这话时,霞只是回答:“以后打电话给你。”

从那以后,每次见面,伊织都邀她,今天霞终于同意。

伊织要去奈良,是因为他有事要和奈良县政府的人商量,但这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可以完事。如今正值六月季节,并不是非现在去不可。实际上,反正想要去,倒是趁没热起来之前去更合适。

不过,他原来没料到这么快就能和霞出去旅行。他邀了好几次,不断强调初夏时分古都的秀丽,但伊织自己却一直认为她未必同意,早已心灰意冷。

虽然他确实不断地邀请她,但却一直觉得是在梦境之中。

正因为如此,今天霞答应了,他既高兴,又吃惊。他不敢轻易相信,但同时老想喊:“我成功了!”

但是,现在伊织一个人静下来时,心里又开始产生新的不安。霞果真能去旅行吗?如果她能去,她在家里该找什么借口呢?出发旅行,定在六月的第二个星期五。之所以定这一天,不过只是伊织这样提出来,霞表示同意。但这一天是不是霞的丈夫不在家呢?既然她同意去,自然是没有问题。但果真行吗?好容易才约好,可新的担心又攫住了伊织。

到公寓时已经接近十一点,门口十分静谧。伊织先查看了一下门口的邮箱,大概是因为下午出门时已经看过,没有新的邮件,只有一张条子,写着“邮到邮包,请到管理室来取”。但是,管理员似乎已经休息,门旁的玻璃窗挂着窗帘。

伊织拿了纸条,从口袋里取出钥匙开了门。正面的厅很宽敞,里边摆着两对沙发,灯早已熄灭,十分阴暗。伊织正打算迈步直接走向大厅后手的电梯,突然有个人影从大厅后面走了过来。

一瞬之间,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伊织仔细看去,原来是笙子。

“你有事吗?”

“我算计你快回来了,一直等着。”

笙子像是刚从公司下班,还穿着下午在事务所时看到的那套兰西服,手里拿着手袋。

“从八点就等你。”

“那么久……”

“哎,其实十分钟之前才到。刚才一直和桐谷他们在涩谷喝酒,心想你现在在家,所以就……”

笙子像是有些醉了,说话时有些卷舌,手里不断摇晃着手袋。

“你怎么进到大厅里来的?”

“我按了铃,管理员出来给我开了门。”

“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吗?”

伊织轻轻摇了摇头,电梯已经下到一层,两个人一起走进去。

“你大概没想到我会在这儿等吧!不过,我认定你十一点前肯定会回来。”

这是偶然?或者是灵感?她灵敏得很,而这正是笙子令人不快之处。

伊织尽量装作平静,但其实吓了一跳。现在幸好是一个人,如果是和霞在一起就麻烦了。当然,他不会深夜和霞一起回公寓,但可能这时出门。要是那种情况,在门口偶然撞见,就不像现在这样简单了。

伊织虽然放下心来,但心里却在想:她真能等!笙子本该知道,今天他要去参加同学会。不过,没告诉她会后还要和藤井去喝酒。她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去酒吧和餐馆之后这工夫回来。要是再去一家酒馆喝两杯,回来得就更晚了。

笙子说这只是直觉,但她如此敏锐,总令人吃惊。

其实,笙子本来就极敏感。尤其是五六年前,还是二十出头时特别敏锐。

据说她能够预知长野的母亲受了伤,还能事先知道朋友来电话要说什么事。

此外,她还能做流行一时的拧弯勺子的把戏。她似乎有种未卜先知的能力,或者能够感觉。从旁看去,人们羡慕不已,然而对本人来说,却毋宁说是一种痛苦。

“大家讨厌我,我自己也感到麻烦,很不高兴。不过,从二十四五岁起,突然变得钝感了。”

笙子半开玩笑地这么说过。二十四岁,正是伊织认识笙子那一年。是因为认识伊织而变得迟钝了吗?听到这话时,伊织惟有苦笑。但现在看来,笙子说的也许并非谎话。

这种敏感或许往往发生在处女,尤其是认死理的女孩身上。在这一点上,笙子完全符合这些条件。虽然她现在已经迟钝了许多,但似乎依然具有伊织这样的人难以想象的敏感直觉。

走出电梯,穿过走廊,伊织想起了屋子里的状况。今日是十二点多离开公寓的,女佣那时还在,清扫工作还未结束。伊织出门以后,女佣收拾碗筷,打扫干净,然后回去。霞最后一次到这个房间是两天前,不该留有痕迹。现在笙子突然进到房间,也不会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伊织说服自己,打开了门。果如所料,门口台阶处只摆着伊织在室内穿用的拖鞋,客厅和厨房都收拾得干净整齐。

“总是这么干净。”

声音里带着醉意,十分爽朗,可在伊织听来,却像是在挖苦。

“我能喝一点白兰地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喝这么多,行吗?”

“绝对没问题,我现在不是挺清醒吗?”

笙子站着伸出双手摆给他看,然后自己打开装饰柜的玻璃门,拿出了白兰地酒瓶和酒杯,自己斟了酒。

“你不喝吗?”

“不,我不喝。”

“跟我一起,也还是不喝吗?”

“那倒不是。”

伊织脱下上衣,摘下领带。笙子一只手拿着酒杯注视着装饰框里的花瓶。

“这花真漂亮呀!”

伊织没答腔,拿起桌子上的烟卷,点着了。

“你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吗?”

花是两天前霞拿来插上的。

“是叫萍莲吧!”

这种花长在池塘或小河水浅的地方,初夏时分开花。花朵是黄色的,楚楚可怜。可伊织觉得“萍莲”这两个字里充满了妖艳和恐惧。

“您知道花卉语言吗?”

伊织不了解那么多。他只是以前在宇治川附近一座小庙的池塘畔看到过雨中开放的两朵萍莲花。

“我告诉你吧!这叫做‘危险的恋爱’。”

“危险的恋爱?”

伊织重新审视装饰柜上的萍莲花。同样也是两朵,在窗前的花瓶中,长短两支花茎,高低错落,插得很别致。霞果真知道这花的意义才装饰的这花吗?伊织总觉得她不过只是当作正合季节的花送来的。

然而,这小巧而又腼腆的花朵为什么却叫作“危险的恋爱”呢?当然,从花朵的黄色表示“嫉妒”这层意思上看,人们在这种花上附加这种意义,也许不难理解。

不过,萍莲花的黄色接近于金黄。每到雨中时节,这种金黄色带着几个分艳丽,与周围的水面交相生辉。尤其是瘦小的花茎在水中飘荡,花朵也随之摇曳,楚楚可怜,光彩照人。也许创造花卉语言的人虽然认定它是黄色,却又察觉到这种风姿,所以才不得不使用了“恋爱”这一词语。

“这阵子你这儿总有这么好的花,真棒!”

伊织没答话,只是喝着笙子斟的白兰地。

也许他该解释一下,说每周请花匠来一两次帮忙插花,但这种谎言马上就会被戳穿。笙子似乎已经在这花朵的背后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面庞。

伊织走到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了冰块。光喝白兰地,酒劲太大,似乎应该兑些冷开水比较好。冰盒里的冰不好取出,有两块冰块掉在了周围。要是过去,每到这种时候,笙子总是跑过来帮忙,可今天却坐在沙发上不动,佯装不知,只顾喝酒。

是不是笙子看到刚刚插好的花感到不高兴呢?既然如此,当初就不该让她进来。可是,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自己居然没想到插花这一层,说起来也真够疏忽,可今晚也实在过于措手不及。刚才那情况,连藏起花来的工夫都没有。

原来,这花朵静悄悄地护卫着房间,现在却可能诱发他和笙子之间爆发新的口角。

每次喝醉了,笙子总是兴高采烈而且话多。酒是提神的好东西,可今天情况却有些异常。她今天话特别少,只是一股脑地喝白兰地。给人的感觉是,她自己想醉。

“你去过原宿的GB大厦吗?”

伊织打算换个话题。

“有个男同学好像在那儿开了个酒吧。”

刚谈到这儿,电话铃响了。一瞬之间,两个人同时注视着房间角落里的电话机。因为是半夜,铃声特别响。本来天空就像要下雨,可屋子里的空气竟像凝结了一样。铃声响了四遍,传出了女人慌乱的话语。

“哎呀……”

就这一句,伊织马上明白,是霞的声音。

“您原来在家呀!”

“对……”

伊织含糊地答了一声,使劲地把听筒压在耳朵上。

“我原以为您不在家。后来直接回家了,是吗?”

“刚刚到家。”

“其实,我是想问问刚才说的旅行的事。那里住的饭店已经定了吗?”

“不,还没有……”

他真想用更亲密的口吻说话,可笙子就坐在旁边,他不能这么做。霞似乎已经觉察到他的处境,知道他正在强装镇静,听出他在故意装得客客气气。

“有别人在吗?”

“哎,只是……”

“那我再打来,我倒也并不着急。如果定了,请您告诉我。”

“知道了”

“晚安!”

听霞说到这里,伊织点了点头,放下话筒,看了一眼笙子。

然而,笙子只是扭着头,把酒杯贴在下颚尖上。

她已经听到了霞的声音吗?

他本来已经使劲地把话筒压在耳朵上,以至耳朵有些痛,以便不使声音传出去。不过,夜间的屋子十分静谧,虽然不一定听清说话的内容,但可能已经明白,对方是个女人。就算没听清,听伊织说话含含糊糊,至少已经察觉到对方不是一般人。

为掩饰电话之后的尴尬,伊织又走进厨房,可又没什么事可干。最后,他从冰箱取出奶酪,放在笙子面前。

“吃点吧!”

笙子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

“东奔西忙,你够戗吧!”

“也说不上。”

“我在这儿,好像碍事。我回去。”

笙子咔嚓一声把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

这种时候,能说什么呢?仓促之间,伊织想不出合适的话。他本想说:“再呆会儿吧!”但想到两个人呆在那里很尴尬,心情又沉重起来。然而,老是这个样子,明天到事务所之后,也还是有后遗症。

“那我告……”

笙子接着喝干了剩下的白兰地,站了起来,突然间上身摇晃了一下。

“歇会儿再走吧!”

“不,没关系。”

笙子大步走向门口,穿上鞋,又像是想起了事情,回过身子来。

“明天十点,环境整顿委员会在建设省开会,下午两点在事务所商议东北项目。然后,四点钟,帝京工务公司的井上部长来访。”

她一口气说完,手伸向了大门。

“喂,等等!”

“我不……”

“我现在给你叫车,喝得醉成这样,不行呀!”

他打算从身后阻止她,可她却想扳开他的双臂。然而,她扳空了,笙子的上半身嗖地转了一圈,伊织从身后抱住了笙子失去重心而踉跄的身体。“你松开手……”

“镇静一下!”

他斥责了一句,只管紧紧抱住。笙子突然不再说话,然后把额头贴在伊织胸前哭了起来。她颤抖着呜咽,烫成波浪形的头发跟着摇曳。伊织俯首看着,想起两个月前他在这里和笙子接吻的情景。

自己到底爱谁呢?重新思索,伊织自己也糊涂起来。不容争辩的事实是,他现在为霞焦心,十分珍视同霞的爱。为了见到霞,他甚至不惜改变工作日程也要见到她,根本不在乎为见她造成的麻烦和浪费的时间。只身一人的时候,甚至在工作的间隙中,霞的影子总是掠过脑际。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想到霞,他就被一股窒息的无奈攫住。

与此相比,他对笙子就缺乏这种切实的感受。伊织既不打算耽误工作和她幽会,也不会千方百计地去挤时间。相反,有时连两个人见面都觉得烦。虽说有时也想起笙子,但那都是闲暇无聊的时候,而且从来没有产生过那种窒息的感觉。

是不是不爱笙子呢?这也不能说死。每当笙子不高兴或者显得忧郁,伊织总是忧心忡忡。他总是想了解一下原因,希望马上援手帮忙。如今温柔地拥抱笙子,也正是如此。尽管他觉得麻烦而难办,但又不能听任笙子就这么离她而去。

他确实不像对霞那样对笙子感到动心,但也许这是因为他和笙子结合以来已经有四年时间,每天都能在事务所见到,所以心底有种安心感。他之所以不打算挤时间,也许正是因为他有切实的把握,即使不这样做也可以见到她,从而使伊织感到不必劳神费心。和笙子幽会,每次都充满着日常的平凡,从而减少了爱情的紧张感觉,但反过来说,这种爱又是如此深入地渗透到两人之间。

自己如此思念霞,霞也积极回应,可又依然舍不得笙子,这是为什么呢?时间和工作建立起来的纽带十分牢固。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实。同时,他喜爱笙子的年轻。他还有种责任感,觉得自己和笙子的关系是从她二十四岁时起一直延续至今,应该负起责任。但是这一切都不过只是道理而已。如果自己全身心地投入新的爱,这一切其实还不如一堆废纸值钱。

换个角度来看,舍不得她,也许是表明伊织将两个女人放在天平上称量。

已经有了笙子,又要追求霞,这太过于浪漫。每当和霞幽会之后,第二天在事务所见到笙子,伊织总是吃惊于自己太过自私的行动。

如果真的爱其中一个,就该确定下来。同时爱两个女人,这太过于贪心。

但是,一到关键时刻,他又不想放手。

要是有人问:“你爱的人是谁?”他马上会举出霞的名字。但是他又不想和笙子分手。如果对方提出要分手,那是另一回事,而如今他自己决不想主动斩断情思。

这种辩解似乎有些强词夺理。伊织在霞和笙子两人身上分别发现了独特的长处。霞身为人妻,腼腆而多情,而笙子拥有年轻女人那种执著和严肃。

它们分别存在于两个女人身上,不可能从一个人身上转给另一个人。伊织大概最终在霞和笙子两个女人身上看到了一个完整的理想形象。

爱的一方也许可以这样做,但被爱的一方却无法容忍。这样就时常处在一种三角关系之中。因此,人们自然会认为,你这是太自私,只顾自己。想到这里,伊织轻声对怀里的笙子说道:“好,回去吧!”

“对不起。”

一阵感情的风暴过去,笙子终于恢复了平静。

“我有点喝多了。”

笙子经常突然发脾气,又突然高兴起来。伊织对于女人这种感情的激烈变化感到束手无策,但又觉得正是这种稚气十分可爱。

“多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伊织抚摸着笙子柔软的头发,头脑中霞的影子逐渐淡去。

无论如何,霞如今正在堂的巨大宅院中与丈夫厮守在一起。无论他如何找她,她也不可能现在来到自己面前。她终究是圈在家中的有夫之妇。这使他感到一阵颓丧,又使他对笙子的爱复苏为可喜而新鲜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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