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的脚步飞快。

赶过去的时候,康顺牵着马缰,还没出发,霍决在做最后的嘱咐。

“她若无事,就别扰她。”他说,“她若有事……”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小安已经跑来了,大喊了一声:“哥!”

他跑过来,弯下腰撑着膝盖呼呼喘气:“嫂子,嫂子……”

“她不会有事的。”霍决改口,坚定地道。

康顺也道:“我这就走!”

说着就要上马,却被小安一把拽住:“嫂子!”

“放手啊。”康顺道,“我赶紧去!”

小安一口气终于顺过来了:“不用去了!”

他说:“嫂子找到了。”

刚才在门房,赵卫艰的幕僚一句话跟炸雷似的响在他耳边。

他觉得回头的时候,脖子的颈椎骨都发出咔咔的声音了。

那幕僚见果然吸引住了他,得意一笑。

“听闻这女子早年曾与都督订过亲,后来都督家门遭难,这女子便另嫁了。”幕僚矜持地道,“我家大人特意寻到了她,把她送给都督。请都督随意,随意。”

霍决的房事,全靠小安操碎了心。如今外面传的霍决在女色上头是个什么名声,小安清楚得很。

这两句“随意,随意”包含了什么样的意思,小安品得明明白白。

他盯着这幕僚隐含得意的脸看了一会儿,道:“让我看看她。”

幕僚便引着他出去,到了院子里。

不起眼的一顶青呢小轿。小安脚步顿了顿,快步过去撩开帘子。

里面那个女子抬起了眼。

小安像被烫到手了一样撂下了帘子。

真是她!

真是她!

他去余杭的时候,躲在马车里偷偷看过她的!

比起记忆中那个英姿飒爽的小姑娘,陆少夫人变化很大。

她是个温婉端庄的美貌丽人,若不是腰背特别挺拔,下盘特别沉稳,你看不出来她和旁的妇人有什么区别。你想不到当年她一根棍子抽得别人鬼哭狼嚎。

当时小安就叹了一声。

岁月无情。

小安反手拽着幕僚,又把他拖回到厅里:“赵大人是怎么找到她……找到这个女子的?”

幕僚捋须微笑:“我们大人为着霍都督,自然是尽心尽力,投其所好。”

这话说得,小安明白他十有八九就是个负责送礼的,根本屁都不知道。

小安放开了他,微笑:“赵大人真是有心了。”

这礼送对了!

幕僚满是褶皱的脸笑得像朵菊花:“安左使客气了。安左使,您看我家大人这个事……”

“赵大人的事,得我们都督说话才算。”小安咬牙笑道,“你放心,赵大人为了都督办下的事,我一定明明白白告诉我们都督。”

幕僚还以为真的送礼成功,一揖再揖地道谢。

小安笑眯眯送他走。待这人一离开,他转身拔脚飞奔!

“嫂子找到了!”

“什么?”康顺先惊喜,“在哪儿呢?”

霍决目光沉凝,只等着小安说。

小安叉腰喘气,仰头看了看天空。

天气真好呢,有阳光,干冷干冷的。

这他妈怎么说呢?

“在,咱家,前面。”他说起来都觉得吃力,“门房,院子里呢。”

“赵卫艰把她送来的。”他道,“老小子打听到你们以前订过亲,以为嫂子背信弃义,另嫁了人。特意把她弄过来送给你,让你……随便玩。”

他说完,只觉得周围十分安静。

康顺都不敢说话,只拿眼睛偷瞧霍决。

霍决的身上,有种死静的寒气。

许久,他问:“她自己知道是什么回事吗?”

“我还不知道呢。”小安道,“她坐在轿子里,我就撩开帘子匆忙看了一眼,我都没敢跟她说话。”

他问:“哥,要怎么办?”

“去查查赵卫艰怎么知道我和她的过往的。”霍决眼睛里有漆黑冰冷的怒意,“再查查陆家,好好的当家夫人,怎么叫人送出来的。”

小安就知道,赵卫艰决讨不了霍决的好去。

这他妈哪是讨好?

这是踩了死穴!

他哥一声“不许”,他都不敢越界乱插手!

老小子这是自己作死,用刀锋洗脖子。

然而康顺弱弱地插了一句嘴。

“那个,”他问小安,“你安排嫂子进屋了吗?”

天寒地冻的,他们在这里说话时间久了,都感觉手冷脚冷耳朵冷了。

空气突然安静。

霍决逼视小安。

小安一脸呆滞。

他转身就跑!

温蕙坐在轿子里,手脚都冻得快要僵了。

在江南待惯了,真是好久没体会过北方冬天的干冷了。

她搓搓手,又放在嘴边哈了哈。吐出来的全是白气。

她手掌张开合拢,张开合拢,活动了活动手指。手伸进袖子里,摸了摸那柄匕首。

日夜贴身不离。

刚才,有脚步声,帘子被撩开,她还以为要见到正主了呢。

刺目的阳光射进来,晃了一下眼。那帘子随即撂下,晃眼间只看到一眼红袍锦衣,绣着金线,非常华丽。

太快了,没看清。是麒麟?是斗牛?是飞鱼?

总之不是普通衣服,是赐服。

作为合格陆家少夫人,她已经具备了该有的知识。

能穿这种赐服的人,必然是权贵了。到底是个什么人呢?她实不记得在开封遇到过什么特别有权势的人。

宗亲身份虽贵,却没有权的。

实在令人费解。

她当初离开陆家,从开封出发,那些人押着她上了船。辨认方向,航道是先向东,再向北的。

路上问过旁人这是去哪,没人告诉她,只叫她老实别多问。

八九日的功夫下了船,又坐马车。支着耳朵听,听到的全都是官话居多,带着天南地北的腔调。

到底是到了哪里?

被送进了一个宅院里,看着像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别苑。将她关在了一个小院子里。

管吃管喝,但一直没有人来见她。

温蕙自然不知道,这个时候,赵卫艰正在想办法走司礼监秉笔太监双满的路子,所以才把她搁在京城外的别苑里暂不理会。

但双满跟霍决穿一条裤子,这条路没走通。到底,是绕不过霍决,这个皇帝跟前的第一亲信太监。

这时候身边人再提起来:“别苑那个女子……”

赵卫艰道:“我瞧瞧去。”

跟霍决订过亲,又嫁到了余杭陆家,实令人好奇。

主要还是跟霍决订过亲,令人好奇。因霍决这阉人,对自己的过去捂得很紧。大家都对他好奇。

那一日温蕙被叫去,还以为自己能见到正主。

结果大厅里没有旁的人,只有她自己。

屏风后面忽然隐隐有响动,似有人来。温蕙的手在袖子里握住了匕首的柄。

能挟持住最好。

这是最最好的。

不能的话,陆夫人想让她自己逃命。

她当然想回家去,家里有陆夫人有璠璠,还有陆嘉言,那是她的家。

可若家没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便是她和璠璠能逃,以后以什么身份生存下去?

所以,结束这件事保住陆家,比她独逃独活更重要。

她想的是,若真不能,便跟这个人同归于尽。

因为一切的一切,缘于有这么一个人,对她有欲望。

陆正和江州堤坝案都只是碰巧,赵胜时也是碰巧。

根源还在于,有人对她有欲望,于是陆正被捏了把柄,赵胜时只是手段和工具。

从根子上斩断这欲望,作为中间人的赵胜时,没有利益驱动他把江州的事翻出来,还不如握着等以后再从陆正身上获取什么别的好处。

也不能说不对,只是过于简单和粗糙。但温蕙只是个内宅妇人,她对于官场有这种程度的了解,已经是个合格的士大夫之家的妻子了。

因为男人们,从来没对妻子寄予过更高的期望,能完成人情往来的社交就可以。

听到屏风后的动静,温蕙垂着眼,在袖中握紧了匕首。

可那人却没出来,有一声轻笑,隐约听见他感叹了一句:“居然还是个美人……找个人……教……”

然后那人便走了,没有给温蕙动手的机会。

过了几日,有个妇人来“教”她。

“这男人啊,也不是只有前面才快乐。”她道,“其实男人的后面也……”

温蕙原不知道她来是干什么的,只觉得她不像良家。待听了几句,抓起了桌上的茶壶,狠狠砸了下去。

妇人窜了出来,裙子上都是茶水。

“这个性子太烈,奴家教不了。”她狼狈道。

报上去,上面人一笑:“说不定对霍阉的口味呢,他不是正喜欢折磨女人?性子烈的,才带劲。”

众人都一笑。

笑里带着深深的恶意,既对霍决,也对温蕙。

温蕙终于被送进了霍府。

在轿子里等了好久,好像旁人都把她遗忘了似的,手脚都快冻僵了。

终于有人来了,恭敬地道:“姑娘请下轿吧。”

帘子被撩开,温蕙抬眼,起身走了出来。

来人像是个管事模样,恭恭敬敬地道:“姑娘请跟小的来。”

她明明是妇人装扮,张口闭口叫“姑娘”,睁眼说瞎话。温蕙也不跟他争,跟着他去。

只转眸间,檐廊柱子后面露出红色金线的衣角,藏了起来。

温蕙蹙眉。

一间明朗整齐的院子,才到门口,便有美貌的婢女迎上来:“姑娘来了,快快进屋。”

迎进屋中,华丽精美。

“地龙烧上了,还没热起来,姑娘先烤烤火。”她们道。

鎏金掐丝的熏炉抬过来,上好的银丝炭没有一点烟气。

打量一眼,家具,帐幔,字画,摆件,婢女的衣衫,过于贵重华丽,处处透着奢靡之感。

恰是她的婆婆陆夫人最讨厌的。

热汤热水热饭热手炉,总算把她热乎过来了。就是见不着像主人的人,都是婢女。

晚间准备了热热的洗澡水给她沐浴,花瓣精油香膏蜜脂。

她问婢女:“我的东西呢?”

婢女道:“您的箱笼都抬进来了,在里面。”

温蕙自取了换洗的衣衫,在净房里褪下身上穿的:“别动我的东西。”

婢女们便退出去,不敢乱动。

旁的美人进来,先洗澡净身,随身的东西搜查一遍,再盘问出身来历经手人祖宗八代,会何本事有什么特长。

然后丢进一个专门放美人的院子里,等着安排。或是去了都督、左右使身边伺候;或是赐、送了旁人。

一切都有定例规矩可循。

独这位,安左使火烧屁股一样地安排,都是接待贵客的标准。

“都给我小心着。”安左使道,“一,多余的话不许说。二,吃喝拉撒的要求都听她的。三,她有什么旁的要求都立刻报给我。

安左使说话的时候,手扶着腰后的刀。

他是个非常爱笑,生得极漂亮的英俊青年。

武安伯世子和渝王府的二公子曾为他争风吃醋打过一架。

但被他召集来的都是霍府里的资深婢女,都不会对他有任何想法。

任谁看过监察左使念安笑得阳光灿烂送人去死的模样,都不会对他有想法。

温蕙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衫,藏好腰带,匕首贴身。

这个男人怕是今晚就要现身了,她想。

她洗干净躺在床上等他。

一直等到睡着,他也没出现。

半夜温蕙突然惊醒,拨开帐子,房中温暖如春,空无一人。

是错觉吗?

在自己的家里不会这样,因身边都是信任的人,熟悉的人。但离开陆家到了外面,武人的警醒全开,哪怕睡着了,有人靠近便会惊醒。

温蕙复又躺下,最终又睡着了。

白日里也问婢女:“这是哪里,谁的府上?”

婢女们只垂首:“姑娘别问了。”

温蕙明白了,便不问了。反正迟早会现身。

只一连几日,夜夜都是三更突然惊醒,帐子外面却有没有人。

那令她在睡梦中都感受到的接近的气息,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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