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宁帝的皇后方氏,名声一直都不太好——欠缺国母之仪,是大多数人对她的评价。

就如淳宁帝曾经说的,方氏撑不起这件翟衣。

曾经是家里最娇宠的小女儿,嫁给了王府的庶出王子,将来做个闲散郡王的王妃。

这就是家里人对她的期待,也是她自己的期待。

一辈子富贵闲人,快快乐乐的,多好。

她生了两个女儿,没有生出儿子来。

但她并不担心,她给丈夫纳了妾置了通房,让她们替她生。

因为她的丈夫不像王府世子那样宠妾灭妻,男人只要不宠妾灭妻,维护嫡庶,正妻哪怕没有儿子,也不怕。

反正她有娘家,有嫁妆,什么时候高兴了,从哪个妾手里抱一个男孩养在膝下就行了。

哪怕不抱,只要丈夫不宠妾灭妻,他的儿子们都得敬她是嫡母。没有哪个儿子的生母能骑到她头上去。

这是通行天下后宅的规则,这也是维护着整个国家稳定的基石。

这,就是嫡庶尊卑。

只要男人不色令智昏,自己身先士卒地去冲破这制度,正妻们就不怕。

方氏就是这样的。

没有儿子也快快乐乐的,耍耍小性子,发发小脾气。

直到有一天,她的丈夫成为了皇帝。

皇帝要全天下人都遵守的规则,唯独在皇帝的后宫里是不通行的。

皇帝的后宫,是真的有女人可以母凭子贵,骑到她头上来的。

无子的皇后升级成太后,很快就“急病暴毙”的,历史上也不是没有。

最可怕的还是她的丈夫也变了,他曾经喜欢的她的一切,他如今都嫌弃了。

方氏终于乱了方寸。

且她的脑子,在普通的内宅里,大家争争风吃吃醋,有丈夫的维护宠爱,就还够。

在深深的宫闱里,潜流暗涌,杀人不见血,没有皇帝的庇护,就不够。

终于落到了这一步田地。

前一日,霍决被匆匆叫到宫中。

干清宫里,灯火通明如白昼。淳宁帝一人坐在金座上,目光投在地上。

霍决在来的路上就已经知道大概了。进宫的时候,是小芳守在宫门口等着他,又告诉了他新的情况。

皇帝宠爱的丽嫔三日前生了个小皇子。

今日皇后去看小皇子,看完走了,小皇子就死了,脖子上有掐痕。

淳宁帝震怒。

这是他第一个非自然死亡的孩子。这种事以前从来没有过。

这是残害皇嗣。

方皇后不承认。

“我是掐了他的脸一把。”她道,“我看着他就烦,就掐了他脸一下,就那一下,我没动他的脖子。”

但皇帝仍然将她废为庶人。

方氏说:“你知道我的,我什么时候对你的孩子下过手?我堂堂正正一个嫡母,把你的孩子都养得好好的。”

皇帝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甚至她说小皇子不是她弄死的,也是实话。

但皇帝还是废了她。

因他对这个皇后的忍耐,已经到了底线。这件事,只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皇帝把霍决招来,是想让他追查小皇子之死。

皇帝派人出宫的时候,皇后还是庶人。霍决入宫城的时候,皇后已经是死人。

她拒接废后的旨意,穿着翟衣自缢于坤宁宫。

小芳裹着皮裘守在宫门口,就为了告诉他:“小满哥让我告诉你,皇后娘娘薨了。”

霍决来到干清宫,便看到目光投在地上,眼睛无神的皇帝。

他走过去,轻轻喊了声:“陛下?”

许久,赵烺的眼睛似乎才聚焦,但仍然投在地上。

“我没想让她死。我知道不是她干的,她没有这么狠。”赵烺说,“但她真的不适合做皇后。”

“废了她,也是为她好。娘娘根本没有能力化解这许多算计。”霍决说,“陛下做的并没有错。”

“是呢,还是你懂我。”赵烺说,“我想让她先到冷宫避一避,待我理清这些事,再给她一个妃位。”

不为后,只为妃,也没有儿子,不对人造成威胁,她就又能过上从前那种,简简单单快快乐乐的日子了。再也不用被硬逼着做那些她最讨厌的事了。

她素来喜欢随心所欲,最讨厌被规矩束缚的。

赵烺眼泪划过脸颊:“她的脾气,怎么这么大呢?”

霍决看着他。

因为这脾气,是你惯出来的啊,他想。

赵烺和方氏,也是少年结发。

也是一路走来,也曾约定过生同衾死同穴。

皇帝拭去泪痕,唤道:“提督监察院事霍决。”

霍决垂眸:“臣在。”

皇帝道:“给朕找出这个残害皇嗣的人,千刀万剐。”

霍决道:“是。”

这一夜,半个宫城都亮着灯。

等到天亮的时候,霍决便来回禀。他的效率,自来是如此之高的。不管什么事,交给他,皇帝便放心。

“是许妃娘娘。”他道,“动手的是丽嫔身边的一个宫人。”

许妃,皇长子的生母。

龙床的帐子垂着,隐隐能看到皇帝坐在床上。

他呢喃:“忘恩负义,背主之徒。”

因许妃,是方氏的陪嫁丫鬟,因这个身份,这层关系,方氏先让她停了避子汤,把生庶长子的机会给了她。

皇帝道:“赐鸩酒。”

又道:“宫人,凌迟。”

霍决要走,皇帝又道:“丽嫔,降为美人。”

霍决再次要走,皇帝再次把他叫住。

“我想呢,要是以废后下葬,她一定又很生气。”赵烺说,“还是以皇后附葬帝陵吧,那道废后的旨意,我想收回来,你觉得呢?”

后宫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纵不是皇后干的,也是她治理六宫不力。何况她还是自尽死的。

要以皇后礼葬她,等天彻底亮了,朝臣们上朝来了,且有得吵呢。

文人最爱在这种其实毫无实际意义的东西上较真。

霍决问:“附祀太庙吗?”

赵烺犹豫了一下,道:“不用了吧。”

霍决道:“就当她是你的妻子下葬吧。”

“正是呢。”赵烺叹道,“你懂我。”

他的妻子可以和他葬在一起,死同穴,他不算辜负了誓言。

但她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不配附祀太庙。

霍决给他支招:“跟朝臣们哭少年夫妻吧。”

少年夫妻。

朦胧帐中,皇帝不知道呢喃什么。

霍决退出去了。

霍决折腾了一夜没睡,但是面上并没有倦意。

他离开干清宫,去了翎坤宫肖妃那里。

“陛下正盛年,皇子们也都小,争大位的事,先不急。”他说,“娘娘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若我不替娘娘遮掩,娘娘就得随许妃一起去了。”

“但陛下肯定是找都督来的。”肖妃回答,“所以我不怕。没有都督,我一路怎能走到今天。”

霍决却道:“你所求,得不到,白费力。”

肖妃道:“我一石二鸟,奏效了,挡路的人没了,为何就得不到。”

许妃就和她的主人一样没脑子,撩拨撩拨,这主仆俩就一起上路了。

“因为你只是一个守门婢女。”霍决道。

肖妃呆住。

她是婢女出身这件事,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过了。

霍决道:“他想要的皇后,绝不是一个守门婢女,他想要的皇后,必须出身、德行、才学都无可指摘,近乎完美,让全天下的人都说不出不好来。”

这个女人,必须光芒万丈,必须母仪天下。

她的身上,必须刻着“正宫”两个字,令天下人信服。

如此,才配和皇帝一起坐在金座上,让天下人看看,他们无愧于“帝后”二字。

谁还能选择出身不成,肖妃气哭了。

“娘娘该争的,是未来在陛下身后做太后。”霍决说,“别浪费力气在争皇后上,但有个万一,翻了船,我救不得你。”

肖妃气得捶床哭泣。

霍决离开了。

天亮了,皇城响起丧钟。

敲够了足够的声响,让那些被惊醒默数钟声的人都知道,皇后薨了。

臣子潮水一样涌入宫城。

一夜没睡的皇帝打起精神来,面对这一群人。

皇后下葬之礼的事,吵了好几日,最终朝臣们捏着鼻子,同意了这个自尽的皇后附葬皇陵。

赵烺觉得肩膀放松了很多。

“我总是不欠她的了。”他说。

他又说:“连毅,我给你赐一房妻室吧。”

娶妻,是本朝有脸面的成功太监都爱做的一件事。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有特殊意义的象征。

赵烺说:“还是有个人,没事跟你说说话,嘘寒问暖,热汤热水。当然这些事婢子们都能做,但是由那个人来做还是不一样的。你别急着拒绝,真的挺好的。”

霍决却道:“我想娶的人已经嫁了。”

“唉。”赵烺道,“你竟还惦记着前面那个?”

“陛下。”霍决道,“我也曾是男人。”

曾经会爱人,会对未来的妻子有期盼。赵烺说的嘘寒问暖热汤热水,他都懂。

赵烺只叹息:“那算了。”

方皇后定下来以皇后附葬皇陵,但不附祀太庙,京城的人都道:“天子是个有情人啊。”

许多妻子夜里床头逼问丈夫:“我若死了,你能跟我死同穴吗?”

丈夫们说:“什么死不死的,呸,不吉利……哎哟,哎哟,别掐,好好好,同穴同穴!”

十二月,监察院开封府司事处传书到京城。

他们打听了许久,竟打听不到陆少夫人去了哪里养病。因陆府是个上面打过招呼的特殊存在,所以迄今为止,开封府司事处只是打听,未对陆府用手段,特地打报告来申请。

纵不用手段,一个后宅妇人的养病之处竟打听不到,本身就不对了。何况这负责打听的是监察院的人。

此时,霍决和小安都意识到温蕙那里出了问题。

“让他们放手查。”霍决说。

信鸽带着这命令南飞。

开封府的人得到了允许,当日陆府内宅里失踪了一个丫头,外院失踪了一个门子。

因是同时不见的,管事怀疑他们俩是私奔潜逃了。还报了官,在衙门那里挂上了“逃奴”,缉拿追捕。

十二月底,衙门已经封印,马上就要过年了,霍决再次收到开封府的汇报,称刑讯多日,一无所获。

当日,接走陆少夫人的马车仆从,全是陌生人。

霍决把这张信报揉成一团,握在手里。

从仆人那里都逼问不出线索的话,只能动一动陆家人了。

他是想让她安安静静地生活的,但前提是平平安安。若不平安,哪来的安静。

霍决抬眸:“康顺,你去。”

康顺已经在收拾东西,吆喝人,准备出发。

小安碎碎叨叨地嘱咐他:“她有孩子的,跟婆母关系也好。你得小心着。”

康顺道:“我晓得,我又不傻。”

不能有什么事,以后让他们嫂子怨恨他们哥哥。

有亲信来禀报安左使:“赵卫艰又派人来送礼了。”

“真~烦!”小安一叉腰,怒目,“不是勾搭双满去了吗?不是以为可以绕过我们吗?怎么着,撞南墙了?知道没我哥哥点头,双满也不会理他的是不是?”

他正因为温蕙这事烦心呢。

都放了眼线在那边了,居然让她出事了?这是他念安之耻!

赵卫艰这时候送礼来,就是招他烦!

小安道:“我非骂他一通不可!”

气哼哼地走了。

一顶小轿停在门房院里,垂着帘子。

小安根本就没过去看。他在门房接待厅里见了赵家的幕僚,翻了翻礼单:“美人一个?”

“我们家缺美人是吗?大过年的,就送个美人?”小安冷笑,“赵大人寒碜谁呢?”

幕僚心想,我们真金白银地送进来多少了,也没见你嫌“不寒碜”。心里再骂娘,脸上也得堆着笑,道:“安左使息怒,我们送的这个女子,与旁的女子不同。”

“哦,学过什么特别的伺候功夫?”小安道,“十八般‘武艺’就不用说了,送来我们这里的女人都精通。让我听听,她会什么与众不同的‘功夫’?”

幕僚道:“她的特别之处并不在于此。”

“那就是什么都不会了。”小安直接翻手扔了那礼单,冷笑,“赵卫艰看不起人是吧,随便找个什么村姑就敢往我们这里送?欺负我们是净过身的是不是?行,我记住了。”

转身就走。

幕僚汗都下来了。

这个念安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又不讲道理,还睚眦必报。

真是见鬼,怎么就给扣上了一顶看不起阉人的罪名。

眼瞅着他要离开,幕僚忙追上急道:“这个女子,她曾经与都督订过亲!”

小厮打着厚重的帘子,小安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凝滞在了那里。

他缓缓回头。

“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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