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宁四年元月元日,到处都是喜庆的气氛。

霍府里的气氛不太好。

主人上房里,气氛比平时凝重。

“所以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去见温姑娘?”小安咄咄逼问。

以前温蕙远在别处,他便“嫂子”、“嫂子”地叫。

如今温蕙就在眼前了,霍决不许他乱叫了,又改回了叫“温姑娘”。

霍决坐在榻上,手肘支在榻几上,只指尖抵着额角,闭目养神,道:“等查清楚。”

“有些人就是喜欢睁眼说瞎话。”小安冷笑,“真想知道的话,直接去问她不是比什么都快?”

霍决不说话。

小安继续道:“温姑娘也可怜呢,什么都不知道,来到陌生的地方,被干晾在那里好几天,还不知道怎么担惊受怕呢。”

温蕙到了霍府之后,曾问过此地是哪里,这又是谁家府邸。可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落到了霍决的手里。

人总是害怕未知的。虽然他听着汇报,她表现得十分安静淡定,但一个女子,遭逢此变,的确是会忐忑不安吧?

霍决睁开了眼睛。

康顺给小安使眼色。

小安会意,继续说:“觉都不让人睡踏实。总是三更半夜把人吵醒,图什么呀。我瞅着温姑娘比在余杭那时候都憔悴了,人都没精神了,从进来咱们府里,就没人见她笑过。啧,我在余杭看见她的时候,那笑得可好看了。一看就是日子过得好,也没因为跟什么人订过亲,就莫名被人掳走……”

霍决目光刀子一样射过去。

这个事一提起来,便令他心下恚怒。

远远地看着,悄悄地关心着,就不敢打扰她。结果,因着他,她竟被人当作礼物送来了。

霍决一直不肯去见温蕙,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这个事。

“说不定现在一个人偷偷在哭呢。”小安说,“担惊受怕地……”

霍决闭上眼睛,运了运气,道:“闭嘴。”

康顺老神在在地:“他闭不闭嘴,也都一样。”

小安道:“可不是嘛。”

“闭嘴吧。”霍决捏捏眉心,站起来,“我去见她。”

康顺小安都跟着站起来了。

温蕙坐在桌边看书。

她住进来的时候,房中还略空。当日里吃个饭洗个澡出来,便又添了许多东西。

棋盘棋子,几本闲书,一些精巧的小玩意。

像是匆忙凑出来的。

当时温蕙还以为幕后那个人当晚便会出现,也并没在意。谁知道几天了,都翻年了,那人也未出现。

费这么大力气把堂堂的陆少夫人弄来,就为了晾在这里吗?令人困惑。

温蕙待在这个院子里,安安静静地等。

人是会随着岁月变化的。她早不是从急性子的小姑娘。嫁入陆家的这七八年里,婆婆温柔地打磨出了她的心性。

耐心,是一个优雅的女人必备的素质,她说。

因此,霍决踏入房中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桌边一个窈窕优雅的背影。

仿佛,是等着丈夫归家的妻子。

霍决有一瞬恍惚。

是他梦里的那个人。

温蕙目光投在书页上,心却不在书页上。

刚刚院子里忽然有了人声和响动,她便知道——终于来了。

果然是男子沉重铿锵的脚步。

那脚步声走进房中,停在了门口,不再动了。

温蕙合上了那本书,手伸到了袖子里,紧紧握住了匕首……

身后却忽然有人唤道:“月牙儿?”

空气静了静。

温蕙的如临大敌,蓄势待发,都被这一声“月牙儿”冲散了。

她身形顿住,站起身来,转身望去。

不是想象中的什么脑满肠肥的权势贵人,站在那里的男人宽肩劲腰,英俊硬朗,眸光锐利。他的唇色不知道为何深于常人,给人一种妖异的阴厉凌悍之感。

黑底绣着金线的华丽衣衫,金龙盘舞。再细看,龙爪是四趾而非五趾,……蟒袍?

温蕙真实地困惑了。

那高大的男人走上前一些,停下,又低低地唤了一声:“月牙儿。”

这一声,比上一声少了紧绷,多了温柔。

像是认识她,熟悉她似的。还知道她的乳名。这名字,除了家中兄嫂,连夫君都未曾唤过。

温蕙的困惑更深了。

“阁下,”她迟疑了一下,问,“……哪位?”

霍决陡然握住了拳!一颗心沉了下去。

虽明知道岁月流逝,人都该变了。容貌变,性格也变。

可他的记忆中,月牙儿始终是当年那个千里走单骑的飒爽少女,像阳光,像火焰。

只当面前的女子站起转过身来,却是一个珍珠月华般的女子。

这许多年的岁月,都在这一转身间扑面袭来。

惊涛拍岸后,月牙儿便长大了。

其实,若不是知道是她,单凭容貌,霍决也无法认出她来。

所以,月牙儿认不出他,不是太正常了吗?

为什么心脏还这么难受?

为什么仿佛溺水一般的要窒息?

早该想到了。

月牙儿,终究是,忘了连毅。

霍决的呼吸变得粗重了一息。

身体里那头野兽在左冲右突,像是随时要突破牢笼。

危险。

便在这时,温蕙迟疑地,试探着唤了一声。

“霍四哥?”

野兽骤然静了下来,温顺地收起了利爪。

霍决的眸子重新有了亮光,却也晦涩。

霍四哥……是什么称呼?

是人与人之间正常的、有礼的称呼。

温蕙是注意到了这个人的唇。

原来,那不是自然的唇色,他涂了唇脂的。

男人涂着唇脂。

他还知道她的乳名。

仿佛一道闪电在脑海中照亮,许多零碎的信息聚合在了一起。

再仔细看他的眉眼。

当年,她特意好好地看了他呢,告诉自己要记住他。

可终究,那记忆还是在岁月里淡去了。

终究她不再是月牙儿,她是陆温氏。

“霍四哥?”她上前一步,“真的是你吗?”

“连毅哥哥”这个亲昵的称呼,再不能为陆少夫人所使用了。

那么,他是不是也该称呼她为“陆少夫人”呢?

是应该的。

但霍决嘴唇动了动,却无法唤出这一声“陆少夫人”。

若这样唤她,月牙儿就从此消失了。

不甘心。

不甘心!

“是我。你还记得我?”霍决道,“月牙儿。”

温蕙嘴唇抿了抿,问:“这里是京城,你的府邸?”

霍决道:“是。”

温蕙唇角绷紧,问:“是你让人把我弄到这里来的?”

“不是。”霍决道,“是有人为了讨好我,把你送来的。我并不知情。”

霍决说完,便看到温蕙的神情柔和了起来,整个肩膀都放松了。

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欣慰道:“是吗?那太好了。”

虽分离了,陌生了,但月牙儿心里,依然不希望他是那个“坏人”。

在她的心里,他仍然是她的“自己人”是吗?

霍决身体里的兽,蜷缩,收敛住了。

他的心里柔软了起来。

但他的神情却没有放松。

“我还想问你,”他问,“那些人可是对你硬来了?”

“没有。”温蕙道,“一路对我虽不怎么样,但也没动粗。我没事,你别担心。”

“那你一身功夫,怎么就被人押着当礼物送来了?”形势颠倒,变成了他质问她,“还是这些年,嫁了人,功夫都荒废了?”

“绝没有。我是没办法。”温蕙道,“顺德府知府赵胜时,捏住我公公的把柄,要挟索要我。”

霍决的眸光冷了起来:“陆家就把你献出来了?”

温蕙道:“我是自愿的。”

霍决的眸光更冷。

“当年一别,我叫你尊敬丈夫,孝顺公婆,勤俭持家。”他的声音中带了戾气,“可没有叫你为了陆家以身侍人。”

以身侍人四个字,用得很文雅了。这内里含的腌臜意思,他们两个人都明白。

温蕙低下头去,再抬起头,将手伸出了袖子。

霍决盯着她手中的匕首:“这是打算干什么?”

温蕙道:“我原不知道竟会是你,原是打算等见了那个人,挟持住他,解决了这个事。霍四哥,我……从没打算以身侍人的。若事败,我只打算同归于尽。”

霍决凝目:“为着陆家,自己的命不要了?”

温蕙道:“陆家便是我的家,我若不搏一搏,家就没了,就要家破人散。四哥,我是不能坐以待毙的。”

原来如此。

这样的温蕙,与其说是陆少夫人,不如说更像月牙儿。

岁月改变了她许多,但终究不能把她骨子里一些东西改变。

温蕙察觉到霍决身上的戾气淡去,他的神情都柔和了许多。

“四哥。”她抱着期望问,“现在都说清楚了,原来是一场误会。那,能不能让我回开封去?”

其实陆睿就在京城。但他二月就要春闱了,要让他知道这么一档子事,必会影响他。

最好是回开封去。

最好是,这事悄无声息地结束,从此以后,谁也不再提起。永远也不要让陆嘉言知道的好。

慈爱的父亲不曾做过无耻的小人。

温良的妻子也不曾独自离家,背上失贞的嫌疑。

如此,生活便能继续。

温蕙所求,当然是能的。

把她送回开封府,然后这边他处理掉赵卫艰,把一切摆平,他与她各自的生活就可以不受影响地继续了。

“暂时不能。”霍决道,“这事没这么简单。”

“把你送来的人并不是赵胜时,而是另有其人。这人有求于我。我收了他的礼,便得为他办事。这是官场规矩。”

“我得先处理一下这个事,要不然是个大麻烦。”

官场的规矩温蕙只略知一些。因她主要是主持家里的中馈,完成对外的礼节,譬如与亲戚朋友同僚家的四时节礼。真正需要出面交际的事,主要还是陆夫人在做。

毕竟温蕙的丈夫才只是一个举子,她还没有诰命。

而真正官场上的事,根本都到不了女人这里,男人们在外面便处理掉了。

温蕙若是对官场知道得更深一些,或者对霍决的各种名声了解得更多一些,便能知道霍决所言不实了。

但她并不知道这许多,霍决的话听起来,至少对她来说都似模似样的。

她信了。

霍决又道:“开封府那边又是怎么回事?你公公有什么把柄叫旁人拿住了?”

陆正被吓得连儿媳都献出来了,他怕的是什么呢?

就是监察院啊。

温蕙垂头:“就是官场上的一些事,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霍决锐利眸光扫过她垂下的眉眼。

她在说谎,她在为陆家打掩护。

霍决不动声色:“好。那你暂且先在我这里住下,待我把事情解决了,再看能不能送你回去。”

每个人听着别人的话,都会带着自己的主观理解。

霍决明明说的是“再看能不能送你回去”,听在温蕙的耳朵里,就成了“待我把事情解决了,再送你回去”。

真是,差之分毫,谬以千里。

温蕙的肩膀完全放松了下来,眉眼也全放松了,抬眸看着霍决,真诚道谢:“多谢四哥了。”

霍决伸出手:“给我。”

温蕙看看自己手里的匕首,犹豫了一下,交给了霍决。

霍决戳戳匕首的尖,抬眸:“在我这里,你不需要这个东西。踏实睡觉就行了。”

“好。”温蕙放松道,“我是好久没踏实睡过了。尤其这几日,每晚都莫名就醒了。”

霍决眸色晦暗。

当他走出房门的时候,康顺和小安就一左一右地贴在槅扇门上,听壁角。

霍决顿了顿,大步往外走。

二人一声不吭跟着出去。

等到离开温蕙的院子,小安才开口:“哥,你不会真想把她送回去吧?”

霍决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又大步向前走。

“说话呀。”小安追上去,“你倒是给个准话!”

霍决沉默。

小安恼道:“康顺,你说句话!”

康顺也道:“哥哥再想想。”

霍决依然沉默。

他沉默着往前走。

小安终于怒了。

“你给我站住!”他喝道。

俊美的青年眼睛里怒意汹涌。

“她在余杭,我不管。她在开封,我也不管。可她如今都在你面前了!”

“从当年长沙府,到现在京城里,你记挂了她多少年了!到今日,你反要放手?”

“我们兄弟血里火里才有了如今的权势,可不是为着委屈自己,成全别人的!”

“更何况!你听不出来她在遮掩吗?她堂堂的陆家少夫人,陆家怎么就让她跟着姓赵的走了?”

“这里面的龌龊她不肯说,咱们难道心里还不明白?”

“就这样的,你要让她回去?回去干什么呢?如今已经有人知道她和你的关系,你还想她像以前那样,不可能了!”

念安是真的被激怒了。

因这事,他本就忍了很久了。

“你说不许,我就忍了。这个事,从头到尾我们都没插手。结果呢?”

“结果,老天爷把她直接送到你身边来了!”

“都这样了,你要是还把她送回去做陆少夫人……呸!以后别说你是我哥哥,丢不起这个人!”

霍决站在那里垂着眸。

小安说的对,是老天爷把她送到他身边的。

这是天意。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霍决转身,看了看康顺,看了看小安。

若论沉稳可靠,自然是康顺。

但若说机敏诡变,还是得小安。

“小安。”他道,“你去开封府,替我把这件事办了。”

“你亲自去办,办死了。”

霍决声音沉沉,隐含冰霜。

“让她,无家可归,无处可回,无法可想,只能留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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