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月底一个雨雪夹杂的午后。

一早到现在,我总共和三个人说上话,三个都是熟悉的脸孔。这栋老大楼的管理员、他所雇用的打工青年,还有在隔壁单位开设手工艺教室的老妇人。话题全是今天的低温和大雪。五十多岁的管理员说三月的东京如果下雪,意外地都会是大雪;打工青年手里拿着拖把,演说了一段担忧地球温暖化与气候异常的自我观点;手工艺教室的老妇人则称赞我为了御寒而围在颈上的围巾。她爱用的手杖的橡皮止滑套上沾满了冻结的雪块。

就连电视主播也不愿错过谈论这场春雪的机会,然而下午来访的第四个人物却没有提起天气。来人手中半透明的塑胶伞尖端、灰色连帽雨衣的衣摆都滴着水,一手握着半掩门上的门把问道:

“您是这家事务所的人吗?”

雨衣从双肩到胸口都贴有反光条,很像附近小学在上下学时间站在斑马线上指挥交通的交通安全指导员制服。如果是黄色的,我一定会以为就是那种制服。不过我完全想不到负责保护小学生通学交通安全的人,会有什么事,非得找上位在学生每天经过的老旧住商混合大楼一角的调查公司。

“是的。”我答道。

男子站在原地,环顾室内。他似乎期待找到什么可以保证我的姓名身分与工作信赖度的物品——比方说证书、警方表扬奖状、与权贵欢笑合照的裱框照片。男子年纪与我相仿,可能比我年长一些。

深深罩在头上的帽檐和雨衣衣摆不停地滴着水,男子以含糊的声音问了:

“这样的地方,也接临时上门的个人委托吗?”

嵌在住商混合大楼正面的行号一览表上,老妇人经营的“向日葵手工艺教室”旁边,是“千川调查事务所”。灰雨衣男子用了“这样的地方”这种暧昧的指称,让我思忖了一下,是因为他难以判断我就是代表公司名称的“千川”,还是在暗指“这种可疑又落魄的事务所”?

“不管怎么样,您看起来都不像临时上门的客人。”

雨衣男子敲门之后,只隔了一秒就开门了。看不出迷惘或退缩的样子。态度不像是没有预先调查,不晓得这家事务所从事何种业务。

“是桥元先生介绍我来的。”

男子惺忪的眼睛眨了一、两下。

“东进育英会的理事桥元。啊,不。”他急忙接着说。“在上星期的改选中,他成了副理事长。”

男子的头动了,雨帽跟着发出沙沙声。

我点点头,请男子到会客区的沙发去。“雨衣请挂在墙上钩子。伞架是那个备前烧的壶。”

男子似乎这才注意到脚边的瓷壶,吃惊得甚至微微后退。

“那是伪装成某个国宝陶艺家作品的赝品。”

壶底龟裂了,但拿来当伞架,还不至于有漏水之虞。

男子以小心翼翼的动作把伞插进备前烧的壶中,就要脱下雨衣,不过似乎此时才发现自己还戴着雨帽,慌忙摘下帽子。露出底下花白的五分头。不只是脸,整颗头都看得一清二楚后,我提高了对男子估计年龄的上限。

男子站在伞架旁,再次环顾阴暗的事务所内部。

“桥元先生说这里是个人经营的事务所,嘴巴很牢靠。”

我默默站在办公桌前。

“听说东进学园也委托这里解决了几桩棘手的案子。”

花白头发的男子,表情就像在恳求我作出什么反应,以证实他从桥元副理事长那里听到的传闻。

“我只是进行调查而已。”

我回答,花白头发男子摘下帽子后,原本看起来相当严肃的表情,似乎稍微放松了一点。他的眼周泛着淡淡的黑眼圈。

“桥元先生说这里很能干,可以信赖。”

男子慢吞吞地走近沙发,又停下脚步:

“可是,我没想到会是女的。”

他朝着脚尖说道,仿佛这是个令人非常尴尬的误会。然后他就像要甩开自己制造出来的尴尬似的补充说:

“不过调查孩子的事,女人或许比较适合。”

接着他试图向我露出客套的笑。我没有回笑也没有回话,再次催促他坐下。

“咖啡可以吗?”

我走近办公桌旁边的咖啡机问。不过就算他想喝别的,这里也没有。花白头发的男子点点头,想起来似的从怀里掏出白色手巾,抹了抹脸。

从他穿着灰色雨衣,我就猜到底下应该不会是西装。他的服装一看就是做餐饮的,而且不是外场,而是厨房人员的衣物。浆过的白色和式夹衣、白色长裤。围裙好像取下来了。男子把湿掉的手巾折好收进怀里时,我瞄见白色的手巾边缘用蓝色染了“TERASHIMA”四个平假名。

“TERASHIMA先生。”

我把咖啡杯放在碟子搁到桌上,这么唤道。

“汉字怎么写?寺岛还是寺嶋?”

花白头发的男子坐姿十分端正,愈看愈像个料理师傅,他仿佛看到了什么魔术似的,眼皮直眨。

“是桥元先生通知你的吗?”

“不。”

是从你的手巾看到的——我揭穿谜底。男子望向怀里,“哦”了一声点点头。

“是我的店。”

他从沙发抬起屁股,从后裤袋抽出薄薄的皮夹。是用得相当陈旧的黑草皮夹。他从里面掏出一张名片,犹豫了一秒,没有直接递给我,而是放在桌上。

“和食处 寺嶋”。地点是神田明神下,扇大楼B1。上面有电话和传真号码,但没有网址之类。

“是山边的嶋,寺嶋。”

名片上印着“店长 寺嶋庚治郎”。

“是只有十个吧台座位的小店。我也担任厨师长。”

女儿、女婿在店里帮忙——他辩解似的匆匆补了一句。我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会是这种口气了。

“现在是下午休息时间。我说要去银行,溜出来了。”

从明神下到这间事务所,搭计程车只要十分钟吧。不过今天这种天气,或许花了更久的时间。

“你几点前得回去?”

寺嶋庚治郎反射性地找壁钟,然后看自己的手表,想了一下说,“两小时应该没问题。”

以问题严重到甚至让他长出黑眼圈的地步来说,这时间还真是仓卒。

“我不想让女儿、女婿知道。”

他注视着冒出蒸气的黑咖啡,低低地说道。

“他们强烈反对我跟他扯上关系。这也难怪。美春都出生了。”

我在询问“他”是指谁以前先确定:“美春是你的孙女吗?”

寺嶋又像看到魔术似的瞪大了眼睛。

“是女儿、女婿的孩子吧?”

“嗯,现在八个月了。”

“你和桥元先生,是透过你女儿的学校认识的吗?”

“不,桥元先生本来是我们店里的客人。他已经惠顾我们小店十年左右了。”

口气突然变得像在招呼生意。

东进学园历史虽然不长,却是首都圈里的知名私校。除了小学、中学、高中以外,还有大学和家政短期大学。东进育英会是经营这些学校的财团法人。原本东进学园最早是昭和初期某个资产家设立的高等女校,现在则是男女合校,但男女比率约是四比六,女生比较多。在一般人的印象里,这是一所良家子女会选择的好学校。

为了维护这种“好学校”的形象,我曾经接受过几次桥元理事——现副理事长的委托。今后应该也会继续帮忙吧。但我并非他的专属调查员。获得桥元副理事长的信赖,我的确得到了可靠的人脉,但我的工作一向是自己选择。

没错,我是专门以孩子为对象的调查员。也是以学校、家庭为对象的调查员。

寺嶋庚治郎暍了咖啡。他把杯子放回碟子上,发出坚硬的敲击声。

“桥元先生人很正直。”

寺嶋的声音带着颤抖。

“但也是个能够清浊并蓄的人。他不只是个古板严肃的教育家。既然你也接受桥元先生的委托,应该就知道才对。”

我默默地与他面对面。从寺嶋那张苍白严肃的脸上,我难以窥知“正直”的桥元副理事长是否向他坦白了那些“你也知道”的委托内容,包括了过火的集团霸凌、未成年人持有大麻、更衣室里发生的强制猥亵事件。

“所以我也下定决心,既然是桥元先生挂保证的调查员,就可以说出‘他’的事。”

又是“他”。听起来并不像是指称家人。

“我已经明白寺嶋先生不是为了你女儿、女婿、或是孙女而来的了。”

就像刚才慌忙脱下帽子的时候一样,他仿佛这才发现自己的唐突似的缩起了脖子。

“对不起。”

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就算手里没有会弄出声响的东西也看得出来。寺嶋笨拙地动着那只手,从怀里抽出一只褐色信封。

“请你看看这个。”

然后他就这样放下手,垂下目光,就像不愿意去看。

“你一定看过。”

那口气听起来自暴自弃。

我打开信封。里面有折起来的信纸,以及一张黑白照。尺寸比一般相片要小,应该是从身分证之类的照片放大的。

那是一名十三至十五岁少年的大头照,脸部正对镜头,穿着深色的西装式外套,打着格纹领带,应该是制服。领带打得中规中矩,衬衫钮扣也乖乖扣到最上面一颗。

五官端正,但反而因此显得没有个性。眼角细长,是有些浮肿的单眼皮,鼻梁直挺。黑白照常会这样,整体平板无深度。右眉靠太阳穴的地方有一颗小痣,勉强算得上是特征。

我抬头,寺嶋也抬眼。他的眼神就像被抓到偷窃现行犯的国中生。

我微微侧起头说了:“我不明白寺嶋先生是出于什么根据,说我应该认得这名少年。”

寺嶋的眼神变得阴沉。

“十二年前,你也在这家事务所吗?”

“就像寺嶋先生刚才说的,这里是私人经营的事务所。我就是老板,也是唯一一个调查员。”

我说,飞快地扫视了一下杀风景的事务所内部。

“十二年前还没有这家事务所。顺带一提,当时我也不是从事调查员的工作。”

寺嶋顿时垮下肩膀,那疑似料理长制服的白色夹衣衣领也跟着突然松垮下来。

“你不认得这个人吗?”

动作表现出失望,声音透出的力道,却像仿佛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大好消息似的沙哑着。

“这是从那个时候的周刊上剪下来的大头照。就连现在,只要花点时间搜寻,马上就可以看到这张照片。你是专门的儿童问题调查员,却对那样一宗大事件没兴趣吗?”

况且你自己应该也有孩子吧?——寺嶋说道。然后他看着我,又状似尴尬地垂下头。

“不,跟那无关呢。”

为了孩子的问题来访这里的委托人,千篇一律,比起我身为调查员的能力或可靠度,更介意我有没有孩子。他们全都深信大人——尤其是成年女性,如果没有孩子,就不可能理解孩子的心理或行动。即使没有明确说出口,他们也不讳于表现在态度上。这些人似乎都忘了:非得为了学生或孩子的问题,请第三者以“调查”的方式介入的事实,就显示了他们自己也是无法理解孩子的心理或行为的大人。

“这个少年是谁?”

我指着这张白皙而端正的脸问。这张脸与其说是面无表情,更像是积极地拒绝摆出适合拍摄这类大头照的表情。我想知道寺嶋的回答。

寺嶋庚治郎像是被我的手指吸引似的望向照片。然后他的表情忽然扭曲,就像是不小心跟他看过去应该是上下相反的少年四目相接似的。

“他是我儿子。”

“我”的部分听起来模糊不清。不是口音,而是声音哑了。

“他叫和己。可是十二年前——发生那个案子以后,大家都叫他‘少年A’。”

寺嶋表情扭曲着,下定决心似的直视着我,接着说下去。

“他杀了父母,甚至意图杀害级任导师,据守在学校里。你对这件案子没印象吗?”

我没有回答,凝视着照片。

我知道他。

十二年前四月的一个早晨,用蓝波刀刺杀在埼玉市自家就寝中的生母与同居男友后,切断遗体头部,换上制服上学,挥舞同一把凶器刺伤级任女导师并掳为人质,与赶到现场的警察对峙,后来在教室里据守了两个小时以上的歹徒,就是这名十四岁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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