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崎要麻子给他一星期的时间,他说:“爸爸要想一想,不过你写的文章很不错。”

麻子得到赞赏,非常高兴。她好像想问石崎要想什么,但并没有纠缠不休。

石崎会需要一个星期,是因为他要找的对象是个很难找到的人。当到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在凶恶案件频仍的现在,似乎连自己的家都难得回去一趟。

石崎要找的人叫北畠义美。正确年龄不清楚,不过应该比石崎大上五、六岁。名字虽然像女生一样可爱,但本人当然是个肌肉结实的中年大叔。

十年前,原岛出版社出过一本奇特的书,内容记录了从明治到昭和初期的知名猎奇案件。当时出于作者的希望,他们前往案发地点的几个辖区警署进行采访。北畠刑警当时任职于大崎警察署,石崎就是在那里与他认识的。北畠刑警很爱看书,热爱历史。为了感谢北畠的协助,石崎送书给他,从此以后,两人便有了私人往来。由于彼此都很忙碌,所以顶多也只是一年在新宿一带的居酒屋喝个几次酒;不过就连这样的联络,也在北畠刑警三年前调到警视厅后,变得相当困难了。

不出所料,石崎一直联络不到北畠。好不容易联络到他,是明天就是暑假的七月十九日了。距离与麻子说好的时间只剩下两天。

两人在常去的店里会合。北畠晚到了十分钟,他说出门的时候被电话绊住了。北畠的白发多了一些,北畠则说石崎胖了一点,然后问候太太和小麻好吗?北畠也有个女儿叫朝子,年纪比麻子大。石崎说麻子好到不能再好,也问候了小朝。北畠说其实他女儿最近就要出嫁了。朝子就快满二十了。我这人老成,所以很早婚,我女儿好像也遗传了我这一点呐——北畠频频害臊地说。

听北畠聊了一阵子嫁女儿的事,石崎趁着酒意未浓,切入正题。他从皮包底部取出麻子写的概要,开始说明。

北畠从事的工作就是从人口中问出线索。他真的非常善于聆听,然后飞快地浏览了麻子整理的概要。北畠的表情几乎不变,全部读完之后,又慢慢翻回概要中间部分,仔细地重读。石崎看过去,那像是第二章的部分。

北畠把概要放到桌上。石崎就要开口询问“我想知道八田亚由美是否真的素行不良”,却被北畠以相当凌厉的口吻抢先一步发问:

“这可以借给我吗?”

石崎吓了一大跳:“上面写了什么不应该的内容吗?”

北畠挥挥厚实的手说:“没那回事。可是这很重要。如果能借给我,会很有帮助。”

然后他喝了一大口生啤酒,鼻子底下沾着泡泡胡须,一本正经地说了:

“小麻真是了不得的女孩。”

后来过了三天,石崎从外面回来,泽野女士大声叫住他,说美弥子打电话有急事找他。

是什么事?石崎接起电话,美弥子说:

“老公,编辑部有电视吧?”

“咦?有啊。”

“快开电视,快点看新闻!快点快点!”

石崎照着美弥子说的,打开编辑部破旧电视的开关,寻找新闻频道。泽野女士也靠了过来。

“怎么了吗?”

我老婆不晓得在说什么——石崎本来就要这么说,却拿着电视遥控器就这么僵住了。

画面上映出一张照片。脸很陌生,但底下的名字石崎知道。

朝仓琢己,二十五岁。

新闻说他被逮捕了。遭到警方逮捕的朝仓琢己,是今年五月初旬发生在中野的女短大生命案的嫌犯。

“这是我们家那里的命案。”泽野女士说。“太太叫你看这个?”

石崎飞快地折回电话旁边:

“美弥子,那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晓得啊!”美弥子叫道。

“可是刚才北畠先生打电话来,说他打电话到编辑部找你,可是你不在,叫我帮他传话。好了吗?我要说啰?他说你听到就知道了。”

“好,他说什么?”

“朝仓落网,是小麻的功劳。她可以拿到警视总监奖。他叫我这么转告你。怎么样?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

石崎一头雾水。

四天后的晚上,北畠总算打电话来了。他说只有十分钟时间,语气匆促。

“关于中野命案的被害人资料,有一项是没有公开的。”

遇害的女短大生穿着夏季的迷你裙洋装、白色皮鞋,背着白色斜肩包,却带着一个与那身打扮格格不入的“缩口袋”。

“是用旧和服的剩布做成的缩口袋,是被害人的祖母亲手缝制的。那天晚上,她在遇害前去祖母的住处玩,在那里吃了晚饭。她祖母的兴趣是做手工袋,所以把最新作品中她最喜欢的一样送给了心爱的孙女。被害人把缩口袋和包包一起背在肩上带回家了。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想让祖母开心,唔,两者都有吧。而那个‘缩口袋’附有长长的肩带,可以做为斜肩包使用。”

被害者就是被缩口袋的肩带勒死的。

“会用被害者的物品做为凶器,可见是冲动下的犯罪。这是宗很棘手的案子。可是缩口袋很罕见,所以为了锁定真凶,警方没有把凶器的相关资讯透露出去。因此我看到小麻的概要,里面提到二十五岁的补习班讲师提起那边的被害人不应该持有的缩口袋,真是大吃一惊,纳闷这个叫朝仓的家伙看到的幽灵怎么会拿着不应该有的缩口袋?”

是罪恶感使然——石崎怀着毛骨悚然的心情想道。

警方调查后,发现朝仓琢己熟悉中野命案现场一带。大学毕业以后,他待了约两年的专门学校就在距离现场不到两百公尺的地方。他的好朋友也住在附近,他经常去找那个朋友。查出这些以后,接下来就简单了——北畠说。

“这些全拜小麻的调查所赐。石崎先生,你有个好女儿啊。”

石崎道谢之后挂了电话。可是他一时无法高兴起来。一种黑墨般的情绪淌过心中。

原来对朝仓琢己而言,出没在水上公园的年轻女幽灵不是跟男友分手闹翻遇害的八田亚由美,而是朝仓亲手杀害的中野短大生幽灵。

他看到了。他看到的幽灵确实拿着格格不入的“缩口袋”,而且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怨恨。

他告诉补习班学生的幽灵目击事件,或许其实是他编出来的。他可能想逗小孩子开心,所以配合他们编了这么一段鬼故事罢了。遭到杀害的年轻女孩对当时的他而言,应该是最感惊骇的话题,但是他不能逃避。他必须一脸平静,主动加入话题圈子才行。他必须把这件事当成故事拿来取乐才行。他必须主张他一点都不觉得幽灵可怕才行。

可是在他心底,其实无时无刻都盘据着一个真正的幽灵。他内在的良心形成了幽灵,镇坐在他的心底,并且威胁着他。所以在他编出来的故事当中登场的幽灵,才会提着对他来说无法忘记的、是被害人的控诉与他本身邪恶象征的“缩口袋”。不,那个幽灵非得提着缩口袋不可。

人只会想到想看的东西。即使自以为看着外界,结果看的,仍然只是自我的内在。

应该已经消灭的“石枕”的力量,或许转换成罪恶感的形式在世上苟延残喘着。石崎这么说,泽野女士也感慨良多地点点头说:

“这样的力量,也残留在杀害八田亚由美的浅井佑介身上吗……?”

朝仓琢己遭到拘捕后没多久就自白了。他说他在朋友那里喝得烂醉,看到一个人走夜路的女孩,便起了不好的念头,但那是一时鬼迷心窍。自从杀害被害者以后,他几乎夜夜都受到恶梦折磨,被警方逮捕,他其实松了一口气——据说凶手这么表示。

海砂地区再次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变得有些吵嚷不安。石崎等待那些纷扰过去以后,带着麻子去散步。因为他觉得要谈论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水上公园还是最适合的地方。白天很热,所以他选择了傍晚。即使如此,麻子还是戴了麦秆帽去,说她不想晒黑。

麻子带了一小把花束。她把花束扔进涮涮池,父女一起默祷了一阵子。八田亚由美不名誉的流言,意外救赎了另一名被害者的冤屈。

谈话进入棘手的部分。石崎请北畠调查之后,发现八田亚由美生前似乎真的是个不良少女。她就读的高中甚至曾经考虑要将她停学或退学,但本人渐渐也有改过自新的样子,因此校方决定保留处分。她在国中时代也确实受过辅导,虽然不是“好几次”,但也有过两次。八田亚由美果然有两张面孔,只对加山英树展现其中的一面。

这表示像流书这样的着色画,虽然被填上的色彩是下流的,但并非连轮廓都是无中生有。

麻子抱怨被蚊子叮得很痒,两人在经过涮涮池之后就离开了公园。是“阿尔罕布拉宫”附近那个出口。带着女儿时想起那段回忆,总教人难为情。石崎自然变得寡言了。

此时麻子抬起帽檐,吃惊地叫道:

“啊,加山!”

马路另一头走来一个身穿T恤与牛仔裤、体型高瘦的少年。他听到麻子叫唤,吓了一跳,停下脚步。他的手里也拿着一把小花束。

麻子跑过去,少年频频介意着石崎,扭扭捏捏地停了下来。麻子回望石崎,落落大方地介绍:

“爸,这是加山同学。”

少年背对着夕阳站立,耀眼极了,简直无法逼视。所以石崎没有立刻看着少年。他眯起眼睛,视线别向马路另一边。

然后他倒抽了一口气。

盛夏西倾的金色夕阳下,两名年轻男女正骑着自行车双载,摇摇晃晃、一脸欢欣地骑了过去。正是往“阿尔罕布拉宫”的方向。迎着风,男子的白衬衫袖子鼓起,女子的头发在空中飘扬。

那是年轻时的石崎和美弥子。当时的自行车车轮那令人雀跃的旋转节奏、美弥子的发香、搂在腰上的年轻妻子的体温,活灵活现地在石崎的全身复苏。

石崎眨眨眼睛回神一看,那是完全不认识的年轻男女。是一瞬间眼花了。女方说了什么,男方笑了,自行车很快地骑进建筑物背后消失了。两人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只有残像烙印在石崎的眼底。

人会想到想看的东西。看到的全是内在。好事、坏事、美丽的事物、丑恶的事物,皆是。

“爸?”

听到声音,石崎转头望去,麻子正一脸担心地看着他。按住帽檐的动作十足是个少女,但从衬衫袖口露出的柔软手臂线条,显示出她正一点一滴地,确实地从少女蜕变成一个年轻女人了。

石崎稍微闭起眼睛,把刚才的残像珍惜地藏进心底。然后他睁眼,重新转向麻子的男朋友——第一个男朋友。

少年有些惊讶,用美弥子描述的好胜的眼神正面注视着石崎。然后以有点紧张沙哑,但意外坚定的声音开口:

“叔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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