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知识仅限于透过报导得知的资讯。而且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往事了。我坦白地这么说,寺嶋意外地露出有些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那么我最好从头开始说起吧。”

我不明白对他而言,“从头”的“头”是在哪里。

“和己是我租柴野直子之间生下的孩子。”

两人结婚之后过了几年就离婚,孩子交由柴野直子照顾,亲权也在她手中。

“后来他们就和我断绝了关系。我完全不晓得他们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可是那起事件发生后,孩子的名字虽然没有被报导出来,但知道是十四岁的少年,而被杀的女人——那孩子的母亲,名字也被报导出来,所以我知道那是我的前妻。”

当时他无法向周围任何一个人坦白这件事。他不知道前妻与自己分手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光凭凶手岁数与和己相同,不能断定凶手的少年就是和己。柴野直子再婚了,他认为直子的再婚对象或许有个与和己同年的孩子。

“与其说是认为,倒不如说我这么希望。”

没有几天,他的希望就破灭了。因为命案的搜查人员与媒体记者全都找上了凶手“少年A”的生父寺嶋。

在以这样的形式得知前妻与孩子的消息之前,还有过一段复杂的经纬。所以寺嶋对我说“从头开始说起”,是很正确的形容。

二十七年前,寺嶋庚治郎是个才刚取得调理师执照的见习调理师,他在六本木的和食料理店工作时,认识了柴野直子。寺嶋二十一岁,直子二十八岁,是那家料理店的职员。两人交往后没多久,直子就怀孕了,两人是所谓的奉子成婚。

“我的老家是福岛的果农,家业由哥哥继承了。家境算是富裕,就算待在老家帮忙也行,可是年轻时我干了不少坏事,在家乡待不下去。然后又有人劝我,所以我上了东京,进了调理师学校。”

寺嶋说的年轻时干的坏事,是偷机车无照驾驶、深夜和朋友一起聚在站前的闹区被警方辅导、在校内饮酒吸烟这类,乡下地方自以为豪放不羁的年轻人常见的行状。但这点程度的事就让他感觉在家乡待不下去,反而证明了他的老家家规十分严格。事实上,他也没有浪费了老家援助的资金,好好地从调理师学校毕业,取得了执照。

“劝我到东京发展的是我舅舅,他是个厨师。他一样曾在东京修业,那个时候已经回家乡开店了。那家店很有名,甚至上了观光旅游书。舅舅很疼我,我从国中就会在舅舅的店里帮忙洗碗,然后舅舅说我有天分,所以……”

而且我也喜欢做菜——他接着说。“我喜欢吃好吃的,虽然不太会喝酒。”

但他说直子很爱喝。

“比喝酒更糟糕的,是她喜欢打柏青哥。最近对于这类行为,好像叫做‘成瘾’吧。”

寺嶋说,两人交往时他没有看出来。

“我还年轻,被直子迷得神魂颠倒。直子是商业高中毕业的,她会簿记,所以到处当人家的职员,却从来都定不下来。因为她手脚不干净,每次没钱打柏青哥,就会从店里的保险柜或收银台拿钱。然而这个坏毛病,在结婚前我也完全没发现。”

我决定展现一点专业调查员的实力:“与其说是你在婚后发现直子女士的这些坏习惯,倒不如说是在决定结婚时,你老家有人告诉你的吧?”

寺嶋是否感到佩服姑且不论,但他的表情沉了下来。

“调查直子的,是我刚才提到的舅舅。舅舅在都市打滚过,见过世面,所以我第一次把直子带回老家,跟父母、亲戚见面时,他就看出来了吧。我爸妈还有哥哥都是那种没心机的人,完全不会去想到那种事。”

“调查之后,是不是还发现了其他事?”

这次寺嶋似乎佩服我了,但好像不打算称赞我。

“查到直子离过婚,有小孩。孩子那时候已经十岁了,所以是直子十八岁时生的孩子。”

直子第一个结婚对象是她就读的商业高中的老师,比她大二十岁。两人等到柴野直子毕业后登记结婚,半年后生了小孩。

“前一段婚姻好像连一年都维持不到。”

“孩子呢?”

“是女孩。”

回答之后,寺嶋好像才发现我要问的不是性别。他用手摸了一把脸说:

“直子的母亲接去扶养了。她的娘家在相模原,母亲在车站前经营一家小吃店。”

她的母亲用现代的词汇来说,就是单亲妈妈——寺嶋用一种对这个词汇不太有把握的表情说。

“直子女士跟她母亲关系怎么样?”

“不太好。她把婴儿塞给母亲,就这么离家了,结婚的事跟孩子的事原本都瞒着她母亲。”

与其说是瞒着,或许是想要当作没有过。

“直子的母亲也老早就对这个无可救药的女儿死了心——或者说抛弃了她,好像也不想去找。即使如此,和己的事件以后,直子的母亲,还有跟和己同母异父的姐姐也都被记者挖出来了。直子的母亲把店关了,带着孙女跑掉了。就我知道的范围内,直子的母亲很能干,也把孙女养得不错。”

寺嶋又用手抹脸补充说:“说起来丢脸,我是听电视台记者告诉我两人搬到了名古屋的哪里的。我自己查不出来,也没有工夫去管她们两人的事。”

“后来你和她们有联络吗?”

“没有。对方应该也想和我们断绝关系吧。”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悄声说。

我起身重新倒满两杯咖啡,从办公桌抽屉取出玻璃烟灰缸摆到桌上。

寺嶋露出得救的表情。然而,他拍打胸前口袋却找不到香烟,我从同一个抽屉取出七星淡烟和抛弃式打火机,附到烟灰缸旁。一个老烟枪甚至忘了把烟塞进口袋就冲上计程车,这确实证明了他放下其他一切,也要火远赶来这里的事实。

“谢谢。”

寺嶋叼起烟,我替他点火,然后帮自己也点了一支。

“因为这些事实,我的家人全都反对这场婚姻。”

寺嶋长长地吁出深深吸入的烟,接着说道:“但我却感情用事起来了。家人说直子大我七岁,我就回说姐弟配才可靠—家人说直子喜欢打柏青哥,爱乱花钱,我就说等她和我结了婚,稳定下来,这些坏习惯自然就会改掉,我会要她改。”

“乱花自己的钱,和把别人的钱当成自己的来花,两者天差地远。”

用不着我来教训,寺嶋应该也刻骨铭心。他没有回话,继续抽着烟。

“所以我也想要争口气,努力过了,可是还是……”

两年三个月后,夫妻决定离婚。

“听起来或许像在逞强,可是原因不是柏青哥。我发现直子在外头有男人……而且从她跟我结婚之前就没有断过,我心想已经不行了。”

“你舅舅雇用的调查员遗漏了那名男子吗?”

“这实在很难。”

是对谁很难?对那名调查员?还是对寺嶋?

“他们不是一直亲密地持续在一起。男方也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只有想到的时候才会回去找直子。”

这次我望向桌上的少年照片。

“那个人跟直子女士一起被杀了。”

柏崎纪夫。十二年前遇害时四十八岁,职业是自称放款业,实际上则是从地下钱庄业者那里承揽一些不大不小的讨债工作,借此鎺口。是个一次也无法正式踏入黑道,就这么上了年纪的小混混。

“是的。”寺嶋点点头。“他跟直子同居在一起。他们好像一直没有分过。直子和我结婚,和己出生的时候,柏崎人在监狱里。”

“因伤害罪而服刑……我记得是三年左右的刑期是吗?”

寺嶋把一直吸到滤嘴边缘的烟仔细地捻熄,抬起头说:“你记得真清楚。”

“那个时候只要打开电视,就是这宗案子的后续报导和深入追踪。”

少年本身的资讯无法报导,于是他遇害的父母成了绝佳的材料。

“在听你说的时候,我也渐渐想起来了。”

“柏崎出狱以后又出现在直子面前,所以导致我们离婚,这件事电视也报了吗?”

“嗯,大概。”

寺嶋把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又拿了一根烟。

“我们为了和己要怎么办,起了纠纷。”

声音依然冷静沉着,缺乏抑扬顿挫。

“我想要把和己留在身边。坦白说,我打算把他送回去给老家的母亲扶养。我一个男人,而且还不算是已出师的厨师,实在没有自信扶养两岁的孩子。可是别说是我母亲了,我父亲和哥哥也大力反对。”

“你舅舅也是?”我问。

寺嶋慢慢点头。

“乡下人比都市人没心眼,可是一旦认定不行,就怎么样都不肯相让。当我母亲说‘和已是那女人的孩子,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成我孙子’的时候,我真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应该不是你第一次这么怀疑吧。在那之前,你宣布说要和怀孕的直子女士结婚的时候,你父母、哥哥和舅舅应该都说过她肚里的孩子不晓得是不是真是你的种。”

寺嶋没有生气。他露出甚至令人意外的柔和苦笑。是一种熟于应付客人的苦笑。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就是因为知道即使他打算成为我的委托人,我也一辈子不会去光顾“寺嶋”,所以才能说得这么不客气。

“嗯,你说得没错。和己出生前跟那个时候,状况是一模一样。不过当时没有人——连做事一向万全的舅舅都没有想过亲子鉴定这种先进的事。”

我认为,寺嶋的舅舅其实是害怕鉴定出庚治郎与和己确实是拥有相同基因的亲生父子。不要鉴定,才是凡事滴水不漏的人处理危机的做法。

“所以和己归直子扶养了。为了不让赡养费什么的拖累,哥哥和舅舅四处奔走,凑了三百万圆给我。我把钱交给直子,要她签下切结书,保证今后与寺嶋家没有任何瓜葛,我恢复了单身。”

后来不到一年,寺嶋再婚了。对象是家乡高中的同学。

“又是你哥哥和舅舅安排的吗?”

这次寺嶋也没有生气。他又仔细地捻熄了香烟。

“不,我和内子是在离婚后半年左右,在夏季祭典返乡时再会的。她本来就住在我家附近,两家都认识。内子知道我是再婚,也知道我和前妻之间有孩子。这种事在乡下地方一下子就会传开了。”

都市也是一样的。只是谈论的方式不同。

“我说以前的事都已经处理干净了,内子没有怀疑我的话。也没有什么地方好让她怀疑的。我不知道直子与和己怎么了,当然也不打算去找他们。他们也没有来联络我。”

直到十二年前,柴野和己引发那起惨案以前,这对父子完全断绝了关系。

“不过我有时候会忽然想到和己不晓得怎么了。”

寺嶋说他总是立刻甩掉这个想法。

“那个时候我以为直子一定又把和己塞给她在相模原的母亲了。这样想很自然吧?因为那样……对直子来说也比较省事。”

那与其说是在征求我的同意,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发生那起案子,了解到和己是成长在什么样的环境以前,我真的都这么以为。”

成长在什么样的环境。

柴野直子与柏崎只是男女朋友,所以当时的报导中误称为“继父”的柏崎纪夫,对和己来说并不是父亲,只是母亲的同居男友。而且是不稳定不适切、危险的同居男友。

接受警方劝降,遭到拘捕之后,少年立刻主动向侦讯官表白。我在家里受到虐待。我会杀害母亲和柏崎,是因为我没有其他方法保护自己。和己在学校的成绩几乎可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但他记忆力很好,语言表现也是,虽然词汇不多,却很精准。

侦办开始后,警方一下子便查到了证明和己的供词并非妄想的事实。事证之多与明确,简直令人沮丧。

从上小学左右的年纪开始,和己就被两人逼迫当扒手和偷窃。对象不只是附近的商家,直子甚至为了行窃,还特地把和己带去远方。另一方面,和己在学校的教材费和午餐费都欠缴,直子对教职员倾诉他们是单亲家庭,而自己又体弱多病,生活贫苦。

——我妈常说,如果小偷是小孩子,被偷的人就不会叫警察。还说学校跟学生要钱本来就没道理,所以没必要付钱。

家中生活不稳定,直子出门的时候,和己经常一个人被抛在家里,连吃的东西都没有,所以跟同年纪孩子的标准体型比起来,和己更要娇小虚弱。他小学三年级的级任导师看不下去,找柴野直子面谈,劝她去申请生活保护。申请通过了,但和己的生活环境并没有获得改善。因为直子依然柏青哥成瘾,柏崎

也嗜赌成性,两人不断地向高利贷借钱。

由于生母与同居男友的关系,和己得不到正常的养育,并且遭到暴力“管教”。尤其是后者,当和己渐渐懂事,不愿意再偷窃当扒手以后,就愈来愈严重,开始变成了日常性的行为。小时候的和己还不会作出具体反应来违抗大人,对直子和柏崎来说,似乎是个方便的道具。

就确认到的范围内,和己过去曾经被指使故意撞车,碰到过两次车祸;两次虽然都只受了轻伤,但柴野直子向加害者勒索了一笔治疗费与车祸和解金。至于偷窃和扒手,次数多到连和己都记不清楚了。

随着搜查进行,还发现了柏崎利用好几个网路帐号和昵称,将和己只穿内裤或裸体的照片上传到儿童色情网站,与爱好少年的“客人”交易。这是和己十岁到十二岁之间的事,交易多次成立,让柏崎赚了八十万圆左右。关于这部分,和己虽然记得被柏崎拍了“丢脸”的照片,但无法确认母亲参与多少,还有柏崎是否考虑进行比卖照片更进一步的生意。不过由于和己作证,警方依违反禁止儿童色情法的嫌疑逮捕了几名男女。

由于案情重大,和己与成人一样,以刑事案件被告身分接受审判:而柴野和己在法庭上,就和向侦讯官坦承不讳的那样,平静地陈违自己的遭遇,以及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己冷静的态度,甚至让法庭及透过报导得知供违内容的社会大众怀疑起他的精神状态。

——从案发半年以前,我妈和柏崎就打算杀掉我。

上了国中以后,和己虽然一样置身于两人的支配下,却已经不是幼儿或儿童了。他的成绩差到极点,体格瘦弱,在教室里经常遭到孤立,但还是结交了几个朋友。

和己好歹是长大了,能够以自己的意志与外界社会沟通了。这也代表了他能够把朋友和自己的生活环境做比较,注意到其中的落差,以及他所置身的环境之异常。若是再更往前一步,他也可以用自己的语言向外界社会倾诉困境并且求助。

这对直子和柏崎来说,是极为现实而且迫切的威胁。

必须在被告发之前,先堵住和己的嘴巴。搞不好还可以在最后顺带捞个一笔。和己供称,两人正这么密谋。

——我好几次听见他们偷偷摸摸在商量帮我买保险,然后把我杀掉。

直子与柏崎不太可能毫不顾忌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和己,轻率地商量这种事。和己说他是偶然听到的,但这部分的供词令人存疑。可是和己升上国中一年级后没有多久,直子就打电话向多家保险公司要资料,或拜访分店、营业所,这是事实。

其中有一个直子热心拜访的寿险公司业务员出庭证实直子询问的内容,还提出业务日报做为证据。业务员指出,柴野直子对于学费保险和医疗保险不感兴趣,频频探问能不能为十三到十四岁的小孩投保钜额死亡保单,然后如果加保,每个月的保费会是多少。

这家保险公司认为可疑,委婉地拒绝让她投保。直子气呼呼地回去,后来柏崎(自称是柴野母子的朋友)打了好几次电话客诉,但公司态度不变,于是直子不再联络了。

案发后警方搜索住宅,从他们居住的公寓室内发现大量人寿保险及产物保险的广告手册。里面也参杂了一些只要填写文件邮寄申请就可以加入的互助式保险资料。他们碰过一次钉子,或许学到了教训。

——如果是交通事故,就可以向对方要到钱,所以我一想到或许又会被逼着去跳车,就觉得害怕。

在车站月台时,不能站在边缘。跟直子或柏崎出门时,也不能走在靠马路的一侧。他随时随地小心谨慎——十四岁的少年这么供称。

—这样下去我会被杀,我觉得非想办法不可。

他想到的“办法”,就是向他就读的公立国中导师说出一切。他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了。

自治团体的儿童保护机构一次也没有访问过这对母子。由于没有接获邻居或医疗机关的通报,所以无法察觉到危险吧。若要说这是保护机构的疏失,也的确如此,但也可以说直子与柏崎在这方面应付得非常巧妙。直子一直没有工作,没有稳定收入,是持续接受生活保护的状态,所以她会定期与市公所的负责人面谈,但那里也没有确实发挥审核功能。柏崎没有把户口放在两人同居的公寓,只是这样,就让他在制度上得以是个透明人。

和己会求助于导师,站在他的立场是再自然不过的。一开始是和己念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尾声,即将进入寒假的时候。

可是学校并没有准备好要接纳这名少年的SOS。不久后被和己砍成重伤、当成人质,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这名导师是二十多岁的女性,还没有什么当老师的经验。学校里也没有辅导老师。

导师对和己陈述事实时的平淡态度,以及内容的异常性兴起了疑惑。就像案子被放到司法审判场面时,一般民众感觉到困惑那样,女老师也困惑了。

这不是一下子就可以相信的。内容关系重大,而且是对母亲的诋毁。女老师认为,即使柴野和己与母亲之间真有什么问题,他所说的犯罪小说般的情节应该也不是事实。与后来的法庭审判场面相同,她反倒担心起柴野和己的精神状态来了。当时她找学年主任商量这个问题,主任也忠告她对学生的话囫圃吞枣太危险,应当谨慎应对。

迫切地求救的柴野和己对老师的态度感到不满。而在进入第三学期后,导师以“谨慎应对”的原因,联络了柴野直子,在校内与她面谈,使和己的不满爆发成巨大的愤怒。

——老师不相信我。还把我的话泄漏给我妈。

所以他才会想要连老师都杀了。

不过少年对于杀伤老师一事,在侦讯开始没多久就起了心境上的变化,在公审上也明确地道歉了。那是我误会了。我和警察还有律师好好谈过以后,渐渐地觉得是我错了。老师没办法立刻相信我的话也是难怪。我会对老师做出那种事,固然是因为我很气老师,可是那时候我想得不够多。我现在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的谢罪也一样平淡。

“你参加了公审?”我问。

寺嶋点点头。“我担任证人,说明和己出生时的情况,还有我和直子离婚的经纬。”

还有——声音转小了。

“我说,不管和己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当他回归社会的时候,我都会负起做父亲的责任,好好照顾他。”

“你和他会面了吗?”

“那个时候没有。我拜托过好几次,但和己不想见我。”

律师告诉他和己连寺嶋去旁听都非常不愿意,还说这样会影响和己,要求寺嶋不要去。

“和己一开始忘了我这个人。实际上他即使碰到那么惨的事,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逃到我这里,或是向我求救。”

我是个不存在的人——寺嶋说。

“不存在的人突然冒出来,就像鬼魅一样吧。和己很怕我。”

“那么,你说要以父亲的身分,协助他回归社会,也不是确认过和己的意思……”

“是的,是我的独断。”

寺嶋忽然不高兴似的尖声说:“身为父亲,这是当然的。”

“可是你现在的家人反对吧?”

寺嶋沉默。

“因为媒体的采访争夺战,当时你的家人也蒙受了很多困扰吧?”

“因为我想要一个人承担。而且也不光是只有困扰而已。”

媒体也会带来消息——寺嶋说。

“警方和检察官、和己的律师都不肯告诉我任何事。我想知道的事他们偏要瞒着我,说对和己不好,所以我反倒很欢迎那些记者。”

“但是他们带来的消息并不一定总是正确的。”

“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要来得好。”

我想起搞不懂自己的孩子而拜访这家事务所的父母亲。从来没有人要求即使是不正确的资讯也好,什么细节都想知道。他们要的往往是确证,而且是“好的确证”。能够洗刷他们的疑虑的确证。

“和已有个大律师团呢。”

“律师有十二个,都是不支薪的。我什么都没有做。这部分我当然是觉得很感激。”

“精神鉴定……”

“好像做了很多检查,最后说是发展障碍。深奥的事我不懂,只觉得不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大费周章。”

因为和己从一开始就很正常——寺嶋斩钉截铁地说。

“他完全理解自己被逼着偷窃、撞车,做这些坏事。他说这样下去他会被杀,那也不是他的妄想。直子和柏崎暗中计划了很多。”

寺嶋说和己很聪明。

“检查之后,发现和己的智商很高。学校成绩不好,是因为那种生活让他完全无法念书。他现在都读一些我完全看不懂的深奥的书。关于案件也……”

寺嶋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噤声了。我默默地看他的眼睛。

“你记得判决吗?”

我摇摇头:“请告诉我。”

“和己……可以区别善恶,也能好好地与人交谈,但是他没有感情,或者说没了喜怒哀乐。”

平淡的,冷静的,甚至几乎就像个机器人的少年。

“一开始他被送进医疗少年院。他在那里待了两年。我是觉得没必要让医生治疗,只要正常生活,他马上就会变回普通的孩子了。”

“事实上怎么样?”

“他一下子就变好了。他开始会笑、会哭。想起那案子就说可怕,晚上睡不着觉。”

啊啊,所以——他用双手抹脸。

“让他进去医疗少年院果然是对的吧。让他们保护他。要不然他可能无法承受自己做的事,真的会精神出问题也说不定。”

从医疗少年院出院以后,柴野和己被移送到少年鉴别所。

“他在那里待了八年。毕竟他犯了罪,得赎罪才行。他对导师做的事不必说,对直子和柏崎做的事也……毕竟杀人就是杀人。”

“他这么说吗?”我问。“不是你的解释?”

寺嶋没有愤慨,平静地答道:“是的。他接受这个结果,八年来一直很认真地服刑。和己总算得到像人的待遇,找回了原本的自己。”

寺嶋说,和己原本死寂的心活过来了。

“对我也是,他渐渐承认我是他的父亲了。一开始完全不行,他也不愿意跟我会面。所以我写信给他。要不要交给他,只能交给那里的医生和教官决定,但我为了让他想起我这个人,拼命地写信。过了一阵子以后,我收到了回信,说他愿意见我。”

寺嶋一口气说完后,声音哽住了。就像看不见眼前的烟一样,他用手摸索着抽出一根,点燃了火。

“每次会面我都向他道歉。有时候和己会变得很情绪化,大叫着责怪我为什么要抛弃他。我只能道歉。因为我无从辩解。”

香烟颤抖,升起的烟乱了。

“那是好漫长的一段时间。不过花上那么久的岁月慢慢来,或许是一件好事。现在的和己就像重生了一样。他甚至说出狱以后,想要立刻去向老师道歉。”

“实现了吗?”

“写信跟打电话,花了一段时间。不过幸好老师答应见他了。我很感谢那个老师。”

“他出狱以后,你成了他的保证人?”

“我是他的父亲啊。”

当场回答之后,寺嶋垂下了目光。

“虽然就住在附近,但我们没有住在一起。因为内子和女儿、女婿……”

“他们到现在还是反对你把和己接回来。”

寺嶋垂着头,点了点头。

“他一直待在保护司那里。保护司是一家电气工程公司的社长。和己在职业训练里学了电气工的基本技术。”

“那么他现在在那里工作啰?”

“是的。我觉得这是很幸运的重新起步。社长和夫人都很照顾和己。”

然后寺嶋总算抬起眼睛说:

“他现在还是叫柴野和己。我反对他用这个名字,说他改姓寺嶋比较好。可是和己他……”

——这样对爸的家人过意不去。

“他还说如果抛弃柴野的姓,对直子也很抱歉。”

他对虐待自己,甚至想杀了自己以诈欺保险金的母亲感到抱歉。对柴野和己来说,这是真正的更生吗?

这样的疑问掠过我的脑中。这是正确的善恶区别吗?他本身真的这样想吗?

“当然,不是一切都皆大欢喜。”

寺嶋的声音让我眨了眨眼,恢复注意力。

“我跟和己即使到了现在,对彼此都还是有一种客气吧。我有家庭,和己害怕他会影响到我跟家人的关系。所以每次我去见他,他都很担心,叫我快点回去。”

离开店里,像这样慌张外出,对寺嶋来说应该不是罕见的事吧。

或许今天没有确定去处就送父亲出门的女儿、女婿,以为寺嶋又去看和己了。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我说。“所以你才会来这里。”

话题似乎总算进入他来访这家事务所的目的了。

窗外依然下着带雪的雨。在从旧式空调吐出来的暖风之中,寺嶋微微哆嗦了一下。

“和己他……说他想知道那个案子当时是怎么被报导的,于是在网路上查了很多。”

寺嶋颤抖不止。

“我不晓得是什么让他有了这种念头,不过是从去年年底开始的。我叫他不要这样,可是他本人似乎不管怎么样就是想要知道,保护司的社长也说勉强禁止只会得到反效果,与其让他瞒着我们查,倒不如让和己尽情查个够,然后我们在旁边好好支持他就是了。”

而且和己应该也必须面对过去的自己——他呢喃。

“那他找到了什么吗?”

寺嶋不知为何,突然退缩了似的逃避我的问题。

“该知道的,都在这个信封里了。”

“是你不能亲口告诉我的事吗?”

寺嶋咬紧牙关,然后短促地说了什么。声音很小,而且那语感不像日常词汇,我听不出他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

“救世主。”

他答道,硬是勾起嘴角,试图要笑。

“那叫‘暗黑救世主’。不是人,是怪物。说它到处犯下其他案子,消灭虐待孩子的父母,或是残害小孩的犯罪者。”

柴野和己说他看到这样的怪物。

——爸,是真的。

那个怪物,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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