楢林那红润的脸色刹时变得苍白,宽阔的肩膀一动不动。一瞬间,他虽然想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脸上的肌肉象冻僵了似地不听神经支配。他本来想一笑了之,可是元子说的匿名存款数十分准确,吃惊过度,笑不出来。他虽然勉强装作若无其事,从容不迫,可是实际上,早已变成了无表情的蜡人儿,呆呆地坐在那里不动。

这个秘密元子是怎么知道的呢?院长的大脑开始紧张地思考起来,寻找解答这个问题的方法。他在想:

匿名存款的秘密,只有自己和中冈市子知道,连妻子都没告诉。长年有病的妻子,不论对医院的经营,还是管理的内容,以及财产的积累,她都不怎么感兴趣,一切事情完全信赖和顺从她那精明强干的丈夫去处理。她作为妻子,因为长年有病,精神也萎靡不振,只要能维持眼前生活的安宁,别的什么要求也没有了。

能把匿名存款的秘密告诉元子的人只有中冈市子,她是护士长,因为和自己吵架离开医院走了。

中冈市子在医院里当护士长的时候,医院里自由诊疗收入的现金和处理方法,一切都由她来经办。她所以能够长期严守秘密,是因为她和自己保持着秘密的爱情关系。现在因为吵架,爱情破裂了,她就把匿名存款的秘密泄露出去了。她为了发泄私愤,大概不论对谁都把这一机密讲出去了。

但是,楢林怎么也不能把中冈市子和元子联系起来。元子本来是东林银行千叶支行的女职员,楢林也不知道。因此,中冈市子去这个银行以“蒲原英一”的名义办理存款,从而使元子认识了地,并在元子离开银行以后,又和她发生的微妙关系,楢林根本想象不到。所以他的思路又在分析:

元子说的匿名存款总额三亿二千五百万元,又说是在二十个以上的银行支行里立了匿名存款户头,这些情况都说得极为准确,这只能认为是市子对其他什么人说了,这个人又告诉了元子,这么看起来,在市子和元子之间,一定还有个第三者。

院长在开动脑筋,看架势,似乎在继续推理:

那个第三者,一定是既认识市子,又认识元子的人物,而且,这个人对双方都有着亲密的关系,否则,市子是不会把这种机密告诉这个人的,这个人听了,也不会再去告诉元子。

元子要求借五千万元,说是借,恐怕也不打算还了。这一定是那个第三者给她出的主意,是元子和这个人的共谋。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楢林的鼻翼两侧沁出了汗珠,放出了微弱的光亮。他的眼镜滑了下来,眼光落在烟灰缸的一旁,一眼看到火柴上写的名字是“梅溪阁旅馆”。这时候,楢林心想,元子约他到这里来是为了恐吓他。他象掉进了陷阱一样焦急不安;极力想挣脱出来,但又怕元子看出他那内心恐慌的狼狈相,所以又极力装作镇静无事。他为了维护自己的体面,不想让元子看出他内心的空虚。——可是坐在院长面前的元子,却一直注视着楢林的面部表情,她内心象装置了一台计测器,通过秒针的不断震动,细微地判断着院长的心里活动。

楢林好歹取出了香烟,但忘了拿出打火机,而把“梅溪阁”的火柴抓了起来。划火柴的时候,由于手指不稳定,用力过猛,火划着了,火柴杆也折断了。这个时候,他那肥大的身体才开始动起来。

“你这话是听谁说的?”烟雾从他眼前现散开来。

“谁也没告诉我。”元子眼角和嘴角上的笑容都没有消退。

“那么,是你编造出来的?”

“您觉得是那样吗?我想,那个数字在先生心里是有数的。”

“……”

“这个数字不是我随意编造出来的。”

“那么,是和谁商量出来的数吗?”

楢林问话的语气,很想立即知道潜藏在市子和元子之间的那个人物是谁。且不说市子,元子的酒吧店里,各种各样的客人都来,其中肯定有品行不端的男子。把这个人查出来,然后再查这个人和市子是怎样搭上的关系。

元子否定随意编造,楢林撇开这一点不去反驳,而把话题巧妙地引到和谁商量的问题上来,这使元子觉得他实在很高明。

“我没有和任何人交谈,没有您所想象的那个人,因此,请您放心。”元子想把脸稍微抬起一点来说。

楢林用仿佛怀疑的眼神看着元子,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还是楢林先把视线移开了。

“简直难以相信啊。”楢林把脸转向一旁说。

“请您相信,您是不是怀疑在我背后还有一个其他什么人支持我?我实话告诉您,绝对没有,只是我一个人。”元子语气强烈地说。

“是吗?”院长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揿灭。

“您一定想象我有一个男人?我还不想找这个麻烦,我对男人并不感兴趣……不过,您是例外。”

楢林看着笑意深长的元子,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不过,没有打过来。

“你!”楢林瞪着元子问:

“你是不是认识我们医院的哪个人?”

楢林院长实在忍耐不住,这样问道。从他的角度说,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想这样问的。他认为追查自己院里是不是出了叛逆,泄露了他的机密,有伤他的自尊心。可是,元子否认第三者的存在,他虽然不能全信她的话,那么,自然地就怀疑到市子头上了。楢林想当然地认为,这个机密的泄露者,从根源上找,只有市子一个人。

“不,和您医院有关系的人,我谁也不认识,从楢林妇产科医院门前走过都没有。”

元子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那么,是听谁说的?”

“这,还不能告诉您。”元子稍稍一顿又说:

“看您如此紧追不放,说明这匿名存款的数字不是假的。对吧,院长?”元子不慌不忙地问。

“撒谎!造谣!”楢林大声吼叫。

“是造谣吗?”

“一定是谁的恶语中伤,您上了这中伤的当了。”

“不过,事实上,那匿名存款不就是自由诊疗的现金收入存起来的吗?先生的医院从开业以来已经二十年了,这些匿名存款能没有吗?”

“别胡说!我能做那种事吗?听我说,假如我做了这样的事,税务署一定会察觉。我上报的自由诊疗收入,如果和其他同行一对比总是少,不就要引起怀疑吗?象我这样的妇产科医院,在市内多如牛毛,这当中,如果只有我院的报告数字少,一定会受到国家税务部门的检查。所以你说六年来匿名存款三亿多元,可以说是毫无道理的呀!”

楢林要断然否定元子的话。

“也许象您说的那样。但同行之间达成默契的方法也不是没有的啊!”元子紧追不放。

“呃!”楢林的喉咙象被什么堵住了。

“的确,假若只有某一个医院的报告数字比其他少,当然会引起税务署的怀疑。于是,大家在暗地里秘密商量,共同压低上报数字,不得如实上报。你们医生之间的这种密谋,据说不是没有。”

“这样的事绝对没有。”院长开始发起怒来。

“真的吗?”

“是谁这样说的?”

“还不能告诉您。”

元子把手提包拉过来,打开盖,里西装着复写文件,她没有拿岀来,拿出来,院长就会明白复写件是她本人的笔迹。只不过,这是元子的最后手段。

接着,她抽出自己誊写的文件:

“院长,请您看看这个。”元子说着放在楢林面前。

“是什么?”

“请您自己看看吧!”

楢林把近视眼镜摘下来,读着复写文件上的文字——

〇朝阳银行大井支行的“谷正次郎”假名户头,存款余额二千五百三十万元。

〇同,目黑支行的无记名户头,存款余额一千八百万元。

〇东林银行千叶支行的“蒲原英一”假名户头,存款余额二千三百万元。

〇同,青砥支行的“下田茂三”假名户头,存款余额一千六百万元。

〇帝国银行池袋支行的无记名户头,存款余额一千六百万元。

〇同,川埼支行的无记名户头,存款余额八百五十万元。

〇枥木银行板桥支行的无记名户头,存款余额一千三百五十万元。

〇同,池袋支行的无记名户头,存款余额一千万元。

〇茨城银行绵系町支行的“细州正藏”假名户头,存款余额一千二百五十万元。

〇同,神田支行的“水野正弘”假名户头,存款余额一千五百三十万元。

〇东日本银行金町支行的“山口一良”假名户头,存款余额一千五百万元。

〇同,市川支行的无记名户头,存款余额一千二百万元。

〇神奈川银行品川支行的无记名户头,存款余额一千四百万元。

〇同,大森支行的无记名户头,存款余额一千五百万元。

〇湘南相互银行横滨支行的无记名户头,存款余额二千万元。

〇同,川崎支行的无记名户头,存款余额一千五百万元。

〇正中相互银行四谷支行的“内藤敏治”假名户头,存款佘额一千六百万元。

〇同,饭田桥支行的“伴一郎”假名户头,存款余额一千二百万元。

〇武藏相互银行吉样寺支行的无记名户头,存款余额八百万元。

〇同,荻洼支行的“狩野三之助”假名户头,存款余额一千二百万元。

〇光风信用金库饭田桥支行的无记名户头,存款余额一千六百万元。

〇同,御徒町支行的无记名户头,存款余额一千二百万元。

楢林谦治读完了这份复写文件,惊呆得象块石头,面部、身体都僵直了,他那唯一好看的魁梧体格,现在也不漂亮了。此时,他全身唯一能够活动的地方,就是脸颊上的肌肉和嘴唇,但那是激烈的痉挛。

怀疑的余地一点也没有了,一定是辞退医院的护士长中冈市子,除了她以外,没有任何人能知道这么准确的数字,无论是存款银行,还是假名户头,都没有一点差错。

院长的心目中,一定卷起了对中冈市子的愤怒和后悔的旋涡。所谓后悔,就是对她的辞职没有以最大的努力挽留她,也没有稍稍给她点安慰。市子是因为院长和波子的风流事而暴怒的。对女人的嫉妒心,本来是有办法医治的,比方适当地哄一哄,亲切地关怀和体贴,或者必要的欺骗,都可以。但是他疏忽了这一切。他万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抓起这样的污泥朝他扔来。

楢林的愤怒,是因为市子对他的背叛。他对市子本来是长期信任的,而且也特别亲切地关照了她。市子在漫长的岁月中,也沉迷在爱情中,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了院长。正是因为这些关系,才不允许发生这种背信弃义的卑劣行为。

但是,对楢林来说,比愤怒和后悔更要紧的,是危惧和恐怖提前发生了,问题是市子把这一机密究竟告诉了谁。元子说谁也没有告诉她,当然是撒谎。这中间有个第三者的人物。市子在医院的时候,并没有结识这类人物,这一点,楢林很清楚。市子如果结识了这个第三者的人物,一定是在离开医院之后。但是,恰恰在这一方面,楢林没有办法估计是谁。

这个人,肯定又是和元子有联系的家伙。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是流氓?是品行不端的辩护士?是黑色的记者?是讨人厌的股票商?也许就是这类人物到咖尔乃店去,接近了元子。楢林医院偷税漏税的秘密如果被这些人物掌握了,医院的信用和院长的名誉就一齐毁灭了。

在楢林那僵硬的姿态里,这各种各样的忧虑和猜测的思潮,暗暗起伏,翻卷着旋涡。元子把双手整齐地放在膝盖上,看着内心急剧翻腾的楢林。

“在妇产科医院和病院里,连接受流产患者的登记簿也被烧掉了,病历似乎也没有。患者因为这种事情丢人,连姓名、住址也不留下。手术费因为是技术性的费用,没有固定的标准。钱是在医院的收付窗口用现金支付的。现金收入即使是记在内部秘密帐上,在病历帐簿上也不留下任何痕迹。”元子嘟嘟哝哝不停地继续说:

“这种收入的钱数,差不多每天都一样。因为每天,或者隔一天,就要进行流产手术,其中有的胎儿都五、六个月了。这些可怜的腹内婴儿,得不到如期出生的幸运,被医生从黑暗中葬送到冥冥世界中去了。医生的匿名存款不就是用这种现金收入储蓄起来的吗?”元子喝了一口凉茶又说:

“换换话题说点别的吧。”她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据说国家税务局调查银行的时候,首先是对那些有偷税嫌疑的假名、无记名存款户,要强制进行检查。即使是国家税务局,检查的时候,也不能直接询问某人的假名和无记

名存款是哪一个。因为法律上允许使用假名或无记名户头存款,银行也有义务为众多的存款户保守这种合法的秘密。即使集司法警察权和搜查权于一身的国家税务厅的检查官,也不能这样做。因此,他们便采用消除法,例如,让银行把假名和无记名存款户头的目录都拿出来,一个一个地询问是不是某先生的存款。只要不是,银行职员都默默摇头否认。这样,把一次一次否定的户头消去后,剩下的户头,就是银行默认的某先生的存款户头了。据说税务部门就是用这种方法进行检查的……”

元子说到这里,楢林把桌子一敲:

“明白啦,我拿出五千万元吧!”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了这点声音。

元子耳里听到的是楢林的决心许诺,看的却是一张因为愤怒而激动、苍白的脸。

“谢谢。”元子不知不觉地笑着低头致谢。她接着又道:

“那就向您借用五千万元吧!不过,近期内是不能还您的,而且,也不能付给您利息,同时,希望不要规定还款期限。”

“这一点,你就不必说了,你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计划的,我也不打算向你要了。”楢林歪扭着口型道。

“不,我要还您。五千万元不是个小数目,我富裕了,就一定还给您。”元子说着,把衣领掩紧。

“但愿你能这样做。”楢林气哼哼地说。

“那您什么时候把钱给我?”

“一周以后。这么多的钱,我不可能一下子拿出来。”

“哎呀,您在各个银行里的匿名存款不是很多吗?从中大约支清四个户头就够啦。”

“……”

“不管怎么说,把钱早点拿出来,我认为对院长是有利的。”

楢林这时把元子当作一个厚颜无耻的女人凝视着说:

“你也是个好厉害的女人呀!”

元子在四十分钟以前,是一个准备和楢林同床、而且连衣带都解开了的女人,而现在,她又作为一个威胁者,赖坐在楢林面前。她那曾使楢林迷惑的三十岁女人肉体上的魅力,顷刻化为乌有,只剩下一副老相的可憎面孔。

“不是这样吗?医生的所得额有百分之七十二是免税的,挣工资的职员还无所谓,而一般的商人,对此则抱有强烈的不满。然而……”

“算啦!对医师的税征措施,也包括技术费在内,而且医生的工作时间也是不定的。”

“医师联合会,也在用这种强词夺理来对抗社会舆论。他们说什么,假如修改了现在的税法,我们就不能对国民的健康负责,这实际上就是把国民的生命当做医生发财的人质了。在这种不公平的税收优待政策的影响下,六年来的偷税情况假如被国民知道了,将会产生什么结果呢?”

“……”

“而且,一部分医生共谋偷税的情况,一旦被人们知道了,又会产生什么结果呢?人们本来就对医频的税收优待政策抱有反感,这岂不是在反感之上火上浇油吗?这个责任自然要追究到楢林先生您身上,那样,您不就被医师联合会所厌恶、所唾弃了吗?”

院长的鼻子头上沁出了汗珠。

“让您说,院长,如果让税务署把追加税全部收去,那不是太愚蠢了吗?”

“假如给你五千万元,可以没有事了吗?”

楢林院长的语声近乎悲哀。

“我保证这件事到了我这儿就算最后了。”

元子充满自信地回答。

“有保证吗,”

“我收到您五千万元,这就是保证。”

“这笔钱不是还要和你背后的人平分吗?”

“院长,请您不要一再重复这句话,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

“但是,关于我的情况,您肯定是听谁说的,这一点不会错。”

泄露机密的根源,肯定是中冈市子,这一点,楢林已经确信无疑了。他不放心的,是在市子和元子之间,是不是有个第三者。

“那是空气传给我的。”

“胡说!”

“就是空气。人,只有我自己。院长,从您的表情来看,您是担心这件事从别人嘴里传出去,这是绝对不会的事,请放宽心。”

“肯定吗?”

“肯定。”

楢林明知没有意义,还是叮问了一句。元子应诺了,但是用什么来保证哪?又没有证人在场,再说元子背后的人,怎么能保证不往外说啊!

中冈市子住在哪里?院长一脸凶相凝视着空中。

她竟然这样对待我!从他眼睛里滚出一滴泪珠来。

元子看到楢林那悔恨的眼泪,可以体察出他的心理活动。俗语说,见景生情,一个人看不到他想象的实体物,是不会无缘无故伤心落泪的。楢林现在泪珠偷弹,一定是想起了和他感情上有密切联系的特定人物。

元子只是低着头点火吸烟,此时,她既不能从正面看楢林,也不好和他说话,另外,也是为了让他的心情平静下来。

楢林把双肘撑在小桌上,用手把脸捂起来。

过了一会儿,元子仰起脸来,楢林带着鼻音朝元子说:

“五天以后,你还到今天会面的银座S堂的茶厅去,当场付钱,下午两点半。”

“明白了。”

“当然,你要打收条给我,还要写不泄密的保证书。”

“保证书?”

元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楢林的脸,他的情绪果然比刚才那会儿平静了。

“嗯。今后不要再为这件事给我增添任何麻烦,保证书的主要内容就写这个。”

“你说‘这件事’,太含糊。是让我写您偷税的事吗?”

“少说废话,只写‘这件事’就可以了。”

楢林愁眉苦脸地回答。

“院长,收条和保证书我都写,可是,请您不要以此为证据,告我一个恐吓罪啊!”元子笑眯眯地说。

“你是担心这个吗?”

“我想您是不会这样做的。万一您不加思索这样做了,只能给您造成更巨大的损失。首先,我认为这构不成恐吓罪,您想一想这是什么地方?假如我是去您医院里说的,或是把您叫出来,在其它什么地方说的,也许是带有胁迫性质。可这里是谈情说爱的专用旅馆啊。”

“……”

“您把我带到这里,出租汽车上的司机可以作证。”

“什么?”

“那个司机因为嫉妒情侣们的幽会,态度很坏,我把他的出租汽车公司和车牌号码都记了下来,根据这个线索,就可以查到那个司机,他可以证明,是您带着我乘车来到这个汤岛的恋爱旅馆的。”

楢林把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

“下车以后来到这里,还有这个房间里的女侍作证。这个女子很善谈,我一和她说话,她就很高兴,向我介绍了很多有关汤岛天神的故事。在这期间,她对您的面孔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今晚您带我到梅溪阁里来,旅馆里也可以作证。”

“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有计划地和那个女侍长谈的吗?”院长呆呆地张着口等着回答。

“不,那是无意当中出现的事。”

“不是我带你来,而是你是带我来的。”

“哎呀,您就是这样说,一般人也不会相信的。您说是我带您来的,我说是您强约我来的,我们能在人家面前对此争论不休吗?这岂不让人嗤笑!”

“……”

“不管怎么说,把我带到这样孤寂的旅馆来,从枕边密语中听到了您的机密,从客观上来说,是不能抅成恐吓罪的。假如您是为了告我,而让我写五千万元的收条和保证书的话,我劝您还是慎重为好。”

“我是被你骗到这个旅馆里来的。但是,我……”楢林想说什么。

元子看着楢林的嘴角,倏地站起来,跑进卧室去了。接着从里面传出了呱嗒呱嗒的响声。

楢林惊恐地跟进去一看,元子把两条被子用脚蹬乱,又把褥子踩皱了,两个薄薄的枕头也丢到一边去了。台灯上戴着艳红的灯罩,在微暗的红色灯光下,被元子弄得乱七八糟的卧室内,反而显得格外妖艳。

楢林不敢出声,象一根没有知觉的木桩一样站着,元子从杂乱的箱子里把两件睡衣拿出来,伸展开,双手搓揉得皱皱巴巴,也丢到被盖上。她做过这一串发狂的动作,头发蓬乱了。

“女侍来收拾房间的时候,看到这副样子,可能会认为我们是一对邋遢鬼。但这现场却能证明我们俩人在这里睡过觉。您再说‘我虽然来过旅馆,但没有和你睡’之类的狡辩,谁还相信呢?”

现在楢林眼里的元子,简直是个夜叉。

“您怎么强词夺理也没有用,您迷迷懵懵地跟到这儿来就是一个失败。您怎么对人说呢?您有大医院院长的体面,还有大量收入的经营,同时还有恋人,非要和我对质,不怕把这一切都丢掉吗?我可是精光一身的穷光蛋,我没有什么可怕的。”

楢林又变成了一座石雕似地站着不动。

“哎呀,已经过九点啦!”

元子看着手表说。然后,她回到房间,拨起直通话上的号码。

“是润子吗?是我。客人情况怎么样?啊,是吗?有点事耽搁了,马上就来。我回去之前,你多照应一下。”

元子在电话上说话的语调,和刚才对楢林说话比起来,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赶快梳理了头发。

元子搭上了出租汽车朝银座方向驶进。她心想,院长此时可能还被付旅馆费等事缠着。

胜负决出了,妇产科医院的院长彻底失败了,元子大获全胜。

外神田大内寂寞的灯光,宛如流星飞逝到汽车后面去了。跑在车前面的汽车也很多,红色尾灯排成一串,看上去,酷似祝贺元子成功的庄严的提灯队。

五天以后,五千万无就能到手了。

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等意思的美事,这么一瞬间的变化,不就富起来了吗?即使是女人,只要脑瓜一灵活,也能取得辉煌的胜利。女人能充分发挥自己的实力。元子坐在汽车里,不知怎么回事,抑制不住的喜悦,接连不断地打心底涌上来。

元子以往的生活,也太空虚了。过去,成年累月地被关闭在四壁雪白的银行办公搂里,每天低头和传票上的数字以及算盘打交道,除此以外,真不知还有什么是自己的寄托。自己的存在,无异于那苍白的墙壁。

男职员还好,他们有调转工作的机会,而且每次都是荣升,大家不得不拿出赠别的贺金,而他本人却只是微笑着,到各桌旁客套告辞。如果调到远处,大家还要到车站的月台上去送行,在列车前面,男职员以被送行的人为中心围成一圈,女职员站在外倒,和大家一齐鼓掌欢呼。可女职员永远也享受不到这种待遇,总是在单调乏味的白墙内处理事物,仿佛是那些被喂养在狭窄的水池里的鱼,天天都吸不到充足的氧气。

但是,有一天,突然醒悟过来,头脑开始转动了,这完全是无意中的事。长期在银行里干那种单调乏味的工作,怎么就没想到还有另外一番天地?从银行里出来的时候,按照计划得到了预想的七千五百万元。钱的到手,不管上司事后承诺也好,默认也好,反正是通过“合法”的手段使他们答应了。这就是自己的智慧所在。手腕很强的支行行长也好,唠唠叨叨自命不凡的副行长也好,在足智多谋的元子面前,都束手无策。过去那个提不上的女职员,可是一直处于他们的压抑之下,而现在,就连从总行里请来的辩护律师,也拿她毫无办法。

元子跳出银行,首先发现了银座的酒吧世界,从这里,又捉住了此地数一数二的妇产科医院的院长。这个大人物,她也能抓在手里任意摆布。可怜一个社会地位高贵的伟人,竟象患了痴呆症一样唯命是从。

她没有想到,世上的色彩竟是这样富丽堂皇,使人眼花缭乱。她施展出去的力量,马上就收到了效果。这真是一个值得大显身手的五彩缤纷的世界呀!她想,自己既没有后台,又没有钱,只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明摆着,这种行为就是歪门邪道。但这样,正是为了报复过去那令人窒息的生活。来日方长,大显身手的日子还在后头。

元子在出租汽车里认真作了粉饰打扮,在银座下车,回到店里。

“老板娘回来啦!”

女招待们齐声欢迎她的归来,出纳员把大衣接了去,手提包交给了另一个女子,并嘱咐她仔细保存。

店内有三组客人,共约十二、三名。一到十点,照旧要忙起来。

这些客人中,有桥田常雄带着六个人在这里包席。桥田是医科大学预备学校的“医科升学进修班”的理事长。他身上的西装、领带之类的穿戴,都是一等舶来品,他很为此而沾沾自喜。桥田带着伙伴到店里来,这大概是第三次了

。他们的年龄部在四十到六十之间,学者打扮。不过,桥田还从来没有介绍过他们的名字和职业。

“啊呀!先生,欢迎您来。”

“噢!老板娘,你到哪儿去跟谁幽会啦!”

醉醺醺的桥田,满脸赤红,抬头看着元子。

“哪有什么幽会啊!谁能看上我呢!”

“那你到这儿来!”

桥田马上让元子坐在身旁,搂着她的肩膀。其他伙伴和女招待笑着装作看不见,各自继续他们的谈话。

“老板娘,我很喜欢你,你就是有了男人也没有关系,和我交个朋友吧!”

桥田贴近元子的腮颊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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