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过哈利开凿出来的洞口之后,他把手探进房内,用假的铁网将洞口照原样堵好。边框左右两侧的木条上事先涂上了胶水,只要捏住框子的内侧往身前一拉,胶水就将边框固定好了。

床上已经放上了假人头。躯体部分是将衣服卷成一个鼓包,再盖上毯子冒充的。走廊里往来巡视的狱警隔着铁栅栏只能看到头部。熄灯后漆黑一片,谁能看得真切呢。就凭那一丝不苟的做工,也不可能轻易被识破。

他向尼基做了短暂的告别,可对他说的是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尼基也一遍遍地重复着千万不要逞能、保命要紧之类的话,最后说道:“逮着个机会把哈利他们甩掉后就回来吧,我还等着你呢。”巴纳德回答说:“好吧,一言为定。”

说起来不可思议,自从来到这座世上最凶险的监狱以后,巴纳德竟初次体会到了什么是友情,什么是人与人之间的善意交流。在他一路名校的初中、高中和大学时代,这样的经历少之又少。父亲只负责供给学费,几乎见不着面,母亲还在他年幼的时候就离家出走,理所当然地,在他的记忆中,同父母之间从未有过什么情感上的交流。双亲以社会精英自诩,为人冷漠疏离。巴纳德被弄得心灰意冷,以为社会也不过如此。

这里的狱友们尽管才疏学浅,可绝不装腔作势,对他人身上的一种叫作温情的东西,他们似乎像婴儿那般如饥似渴。跟这些人在一起时,巴纳德时时能感受到他们对自己有着同样的期待。这让他在惊奇之余,有了一些感动。

天天跟这些人打交道,巴纳德渐渐觉察出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感染。可如今,要跟这些人就此一别了吗?也许一别即是永远。

巴纳德离开了自己的囚室,顺着背靠背的两排囚室之间的夹缝往中间走去。用作通风的这一狭小空间里充满了霉味,还混杂着下水道的臭味,可也还能隐隐地嗅出海水的气味,以及类似雨水的新鲜水汽的味道。

墙壁上有一处埋设了梯子,工人施工时就靠它上上下下。他在梯子前面站定,抓牢,然后慢慢地向上爬。他爬得很小心,生怕弄出动静。很快,他爬上了B栋的顶部。虽说到了平地,腰还是不能完全地伸直,因为脑袋会碰到上面的天棚。他低头猫腰,蹑手蹑脚地前行。

刚一爬上来,外面的雨声就开始传进耳朵里。雨势似乎很大,刷刷的雨声直入地底。监狱里人满为患,可熄灯后的这一时刻,却是静悄悄的一片。外面的雨声也因而听得十分真切。

一道闪电划过,将巴纳德的脚下映得雪亮,投射出一地的碎石和垃圾的影子。远处的“百老汇”上方的天棚似乎有一处镶着毛玻璃,外面打闪,电光就从那里射进来。接着,便是一阵咕咕噜噜、犹如在腹腔里回响的沉闷的远雷声。开始打雷了。不过,这会儿的雷声尚没有想象中的吓人。

“巴尼,怎么这么晚才来……”黑暗中响起哈利的声音,他的嗓门压得很低,像是窃窃私语一般。随即,一个黑影从地面上霍地冒了出来。紧跟着,这个黑影的旁边又爬起一个,变成半蹲的姿势。

“我们都等急了。”说话的是鲁比。

巴纳德向两个黑影靠近。

“喂,低着头啊。你看那儿……”哈利轻声轻气地说道。只见对面的C栋三层的走廊里,有狱警的黑色身影在游动。

“把头低下……”哈利说着,用目光牢牢地锁定了那个身影。终于,那个身影走到了走廊的尽头,在楼梯处消失不见了。

“这下好了。巴尼,这是救生圈。到了海边,你就自己把它吹鼓了。现在可别吹,拿上它跟着我们。”

哈利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将一个“救生圈”——卷成一团的防水布——递给了巴纳德,也给了鲁比一个。他自己也拿着一个,弓着身子向前移动。巴纳德和鲁比并排跟在他的身后。

“就是这儿了,你们看……”

哈利停下来,指着天棚悄声说道。天棚高了许多,身子可以站直了。看到哈利把救生圈放到了脚边的地上,巴纳德和鲁比也如此做了。

天棚的一部分是深深地凹进去的。抬眼望去,只见中间的地方开了一个黑乎乎的洞。凝神端详了一会儿,那上面忽然显现出铁篦子的轮廓。一道小小的光束打在了上面。回头一看,原来是哈利的手里拿了一个小电筒。

“看到铁篦子了吧?得把那玩意儿撬开。这活儿就交给巴尼了。”他低声说道。

“好高啊……”巴纳德也情不自禁地小声嘟囔起来。

“这不算什么,以你的个头儿还不是小菜一碟。”哈利说。

这时,一道闪电劈来,四周霎时被照得通亮。只见哈利举着一根粗棍,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很是吓人。

“你把这个插进格子眼儿里,然后使劲撬,有多大力气就使多大力气,无论如何也得把它撬开。我们没有回头路了,只能一条道走到底。”

听到这儿,巴纳德大吃一惊,以为内心的想法被人家看穿了。

滚滚的雷声由远及近,在离着很近的地方仿佛炸开一般,迸发出巨响。

“好啊好啊,简直棒极了。连上帝也来帮忙了。这下儿好了,我们的计划绝对十拿九稳了。”

哈利换成正常的嗓音,低声说道。随后,他将棍子递过去,又恢复到耳语般的声音:

“拿好这个,巴尼,还有这个小电筒。好了,鲁比,把你的手给我……”

随后,两个人的胳膊在身前搭在一起,同时摆开了马步。

“巴尼,踩上来……”

巴纳德乖乖地将一只脚踩在两个人的四个掌心里,右手扶住哈利的肩膀。这时,哈利说道:“两只脚都站上去……”

巴纳德一咬牙,双腿都蹬了上去,在两个人的手上蹲稳。

“好,起身……”一声窃语之后,两个人慢慢地直起身子。站在他们手上的巴纳德也将身子挺直,举起来的左手很轻松地就够到了铁篦子。由于左手攥着棍子和小电筒,他将右手从哈利的肩头移开,攀住了铁篦子。

“你用嘴叼着电筒,然后把棍子插进格子眼儿里。”哈利在下面发号施令。

“等一会儿。”巴纳德说。他用小电筒照着,用棍子在水泥墙面上戳戳点点,仔仔细细地观察。

“水泥酸化得很厉害,大概是受了海风的影响。”巴纳德说道。

“酸化?这是什么意思?”哈利问。

“就是说性能退化。这里有个很小的裂缝,用这棍子正好。”

说完,巴纳德将棍子插进铁篦子里,又把小电筒放进嘴里叼着,然后运足力气撬动棍子。

一开始,不见有丝毫的反应。铁条本身比看上去的还要牢固,想撬弯它似乎并不容易。看起来,哈利把问题想象得过于简单了。

可是,好运气还是意想不到地来了。混凝土的性能退化帮了大忙。这一片的混凝土已经被浸透,大概是因为雨水从什么地方不停地渗过来,再加上海风中的盐分,这些因素作用在混凝土上,使其性能退化的速度比预想的快得多。也许是因为这种地方不会轻易有人来,强度检查就被大大地忽略了。

尽管脚下颤颤巍巍的,但好歹还能用上力气。在用尽全身力气撬动数次之后,铁条似乎有了略微的松动。

“有希望了。”巴纳德嘟囔了一句。

啪啦、啪啦,随着一阵轻微的声响,混凝土裂成的小碎块开始往下掉落。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仿佛受了上天的激励似的,巴纳德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棍子上,拼命地摇晃。

“不赖呀,你都快要把它捣碎了。”鲁比也小声嘀咕着,“这一片儿的水泥都烂得差不多了。”

终于,随着沉闷的一声,一大块混凝土碎片剥落了,向地上掉去。

巴纳德大惊失色,心想不得了,这下动静可就闹大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鲁比腾地伸出左腿,用皮鞋的鞋尖挡住了碎片。幸亏这一挡,碎片在鲁比的鞋上弹了一下后,才滚落到水泥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太好了,水泥裂开了。”巴纳德说。

他将棍子插进铁条之间的缝隙,轻轻地横放在上面,然后抓住一根埋进墙体里的一头由于水泥块的剥落而袒露在外的铁条用力向下拽。只听嘎吱一声,吓得他停下了手。这时,电光一闪,一声炸雷的巨响接踵而至。

“别管它,快拽啊!”哈利一声喝令。

于是,巴纳德动了真格的,把身子吊在了上面。水泥碎片开始噼噼啪啪地往下掉。最终,随着刺耳的“嗤”的一声,铁条的一头破墙而出,朝下弯曲着。

“嗨,成了。”哈利说,“再加把劲儿。”

巴纳德把全身的重量都加了上去。于是,铁条弯曲得更厉害了。他扒在铁条上不放,过了一会儿,铁条的一头几乎完全垂了下来。

“瞧瞧,不过是塞了根棍子进去。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搞定了……”哈利在下面嘟囔着。

这就如同抽去了一根铁条,扩出了可供一个人勉强钻过去的间隙。

“好了,巴尼,我们现在就把你往上推,你从缝儿里钻上去。”这道命令让巴纳德慌了神。

“等、等一下。”巴纳德说。他将小电筒换到右手里拿着。

如果把这两个人先送上去,那就可以跟他俩说拜拜了。巴纳德一直在盘算着这一刻。

如果他们两个在上,自己在下,这时候跟他俩挥挥手,说声“我回去了”,哈利是绝不会跳下来追的。这个地方一个人爬不上去,两个人也是勉为其难,他们是舍不得再下来的。

“又怎么了?”哈利有些不耐烦了。

“你先来。”巴纳德说。

“你说什么?”哈利的口气透着威严,“你直接上去不好吗?上去了再歇着也不迟,这会儿还没到松口气的时候。好了吗?准备,我们可要推了,抓牢点儿!”哈利嘟囔着,似乎有些怒气冲冲。

无奈之下,巴纳德用右手攥住了铁篦子缺口处的铁条。

“棍子就在上面放着好了。你把电筒叼在嘴里,用双手扒住了。”

叮嘱了一番后,哈利和鲁比两人分别攥住巴纳德的左、右脚踝,然后相互使了个眼色,运了运气,奋力向上一托。

就像振臂高呼那样,两个人的胳膊举得高高的。就这样,巴纳德的上半身很轻松地就钻过了铁篦子。巴纳德随即抓住了远端的铁条。

“好极了,巴尼,这就行了。干得漂亮。”哈利赞赏道。

“你先把铁篦子上的棍子往里边挪挪……嗯,这样就行了,接着往上爬吧……”

他在下面发号施令。可是,向来缺乏运动细胞的巴纳德畏缩了。他本来就不愿意先上来,因此心气儿不高,这种情绪也造成了他的四肢无力。

“喂,巴尼,你怎么了?哎呀,你别磨磨蹭蹭的!”哈利有些搓火。

“妈的……嘿,鲁比,把我驮起来。”他吩咐完同伴后,便将自己的双腿岔开。

鲁比蹲下来,把脑袋伸进哈利的两腿之间,一咬牙站了起来。就在此时,外面一阵电闪雷鸣。

哈利奋力地挺直身子,同时举起两条胳膊,托住巴纳德的双脚,用足力气将巴纳德推进头顶上方的通风道里。

“呵呵,好极了……巴尼,把身子转过来,凑近点儿……好了,鲁比,我这就上去。”

说完,他伸出手,攥住靠里一根的铁条,将身子扭来扭去,挣扎着往上爬。下面的鲁比也使劲地将哈利的脚往上推。

“巴尼,帮我一把……抓住我的裤腰带,把我拉上来……”

巴纳德趴在铁篦子的边上,左手攥着铁条,右手尽力向下方伸去,好容易揪住了他的裤腰带,随后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拉。

哈利两脚蹬空,每扭动一次身子,便抓住更靠里的一根铁条,就这样一下一下地,他咬着牙爬到了铁篦子的上面。等爬上来后,他喘了好一阵子粗气。

“喔……太棒了,最大的难关叫我们给闯过去了。鲁比……”

哈利忽然趴下来,脸朝下探出头去,冲着同伴轻声说道:“把你脚边的救生圈扔上来,三个都要……

救生圈扔了上来,哈里接住后,一个一个地向身后递过去。巴纳德接过来,又逐一地挪到更靠里的地方。

“好了,鲁比,轮到我拉你上来了……”

说着,他一点一点地爬向前,从铁篦子的间隙探出上半身,悬在空中。

“抓住我的脚,巴尼。”

巴纳德一听,便死命地摁住哈利的脚。

“好,鲁比,跳起来抓住我的手……你动作快点,趁我现在还有力气。”

鲁比纵身一跃,哈利一下子就牢牢地抓住了他。

“后退,巴尼,把我往后拽!”

巴纳德听后,使出全身力气把哈利的身体往后面拖。又是一道闪电,紧接着雷声大作。

哈利的身子艰难地退了进来,随即,他竭力屈起上臂,把鲁比往上拉。鲁比的左手先攀了上来,死命地抓住一根铁条。接着,哈利将他的右手也拽了上来,放在铁条上抓牢。

“OK,再努把劲儿……等一下……”说完,哈利再次探出上半身,在鲁比的腰际上一通摸索后,终于抓紧了他的裤腰带。

“我抓住了,鲁比。加油啊,把身子往上撑,我会帮着你的。巴尼,抓住我的裤腰带往上拉!”

就这样,在两个人的帮助下,鲁比也好不容易爬到了铁篦子上面。三个人一下子瘫坐在地。他们相互靠在一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歇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下好啦,最难的时候过去了,往后可就没这么辛苦了……缓过劲儿来了吗?好,前进。”哈利说着,抬起了屁股。

巴纳德觉得机不可失,于是怯生生地说道:“哈利,最大的难题已经解决了吧?”

哈利听后似乎吃了一惊,在黑暗中转过身来问道:“怎么了,巴尼,你要说什么?”

“要爬上来非得有三个人不可,是这样吧?”

“对啊。”

“现在已经爬上来了,我的任务应该算完成了。所以……”

“所以什么?”

“我可以回去了吧?”

“你说什么?”哈利脸色一沉,“你小子是打算向看守告发我们越狱吗?”

“怎么会呢,我会对你们的事情守口如瓶的。我就装作从没离开过自己的房间半步。”

“蠢货!那样的话,你就等着关地牢吧。越狱未遂关的时间可长了,往好里说也得半年。万一被关上一年,你根本就挺不到出来的时候。要是想死里求生,你就必须跟那帮家伙做交易。你想活命就得立刻去通风报信,等到人家开枪把我们打死,再央求人家别把你送进地牢。你没得选的。”

“我不会这么做的。我就假装从没离开过自己的房间,不知道换气孔那里有个洞。事实也是如此,我被关进来的这些天都是在那屋子里起居的,可直到听你们说起之前,根本就没发觉到屋里有个秘洞。”

“这样可混不过去啊。”鲁比嘟囔道,“在恶魔岛上,是见不到带子、绳子之类的东西的。看守对这些东西特别的敏感,绝对不会让你搞到手的。就连裤腰带的长度也是有限制的,凑凑合合能系上而已。这个地方大胖子又来不了,也就是说,不凑齐三个人,绝对爬不上来。”

“没错。听明白了吧,巴尼?”哈利说,“就是说,你来过这里。你不跟我们走也没有用的,你的谎话没人会信。你有口难辩了,你要是敢回去,下场还是去坐地牢,然后就在地牢里等着被纳粹的新式炸弹烧成灰吧。”

“纸糊的假人头你打算怎么处理呢?那玩意儿要是被发现了,人家就知道你是同伙了。”鲁比插嘴道,“扔到换气孔里去吗?这招不灵的。如果越狱的事情败露,整个B栋会被里里外外的搜查个遍,没有哪个角落会被漏掉。不论你把它扔到哪儿去,都会早早的被人发现。”

“就是啊,你就是把它扔到房顶上也没用的。藏在哪儿也都白搭,巴尼,你就死了心吧。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是同一条船上的难兄难弟了,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好了,别净发些没用的牢骚了。走吧,跟紧点儿!”

说完,哈利噌地站了起来,拿上救生圈和棍子,在通风管道猫腰前行。无奈之下,巴纳德也唉声叹气地跟在后面。

虽说是通风管道,可宽敞程度足赶得上一条窄过道了。猫下腰即可通行,用不着趴在地上爬。越往前走,雨声就越大。这里已经接近出口,因此,说话时再也不必轻声轻气的了。

通风管道很快便走到了头,一堵水泥墙挡住了去路。从这里开始,前进的通道变得狭窄了,并且直上直下。仰头看去,头顶的正上方黑洞洞的,却从四边往里透进惨淡的白光。雨声非常的密集,雨点仿佛在敲打薄铁皮,噼噼啪啪,叮叮咚咚,好不热闹。

向上延伸的通风道在沿途有两处地方埋设了铁疙瘩。铁疙瘩似乎起着梯子的作用。哈利纵身一跃扒住了铁疙瘩,把脚支在对面的墙壁上,努力向上攀去。终于,他的脚踩到了铁疙瘩上,接着又向更高的地方爬去。

“嘿,和我想的一样,易如反掌。这里再没有铁篦子碍事儿了。”上面传来他的声音,“把那根棍子递给我。”

鲁比从地上捡起棍子,递了上去。

“上面就是楼顶了。这里是烟道,顶上还盖着个白铁皮的烟囱罩。不过没关系,这玩意儿就是个摆设,一捣就掉。”

说完,他似乎在用棍子一下又一下地往上戳。很快,一方天空突现,猛然间,雨水狂灌了进来。

“重见天日了,成功啦!”哈利的雀跃声混着雨水从天而降,听得鲁比也难得一见地露出了欢喜的神色。

铁皮烟囱罩掉落在楼顶的水泥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要是搁在往常,这声音准能把人吓得心惊肉跳,可是这会儿,外面的世界雨声大作,还伴随着阵阵的雷鸣,这声音也就不显得有多刺耳了。

忽然,哈利的身影从头顶上消失了。他似乎是爬出烟道,跳到了楼顶上。没一会儿,他从上面探出半个身子,喊了一声:“鲁比,把救生圈扔上来!”

鲁比赶紧照办。巴纳德也从地上拎起一个,递给了鲁比。

“好啦,这就妥了,你俩上来吧。”放好救生圈后,哈利说。

“巴尼,踩到我的手上来。”鲁比说完,把胳膊在身前交叉,掌心向上,哈下腰去,“你先上。”

巴纳德点头示意了一下,把脚踩在鲁比的手掌上,身子猛地向上一蹿,轻轻松松地就蹬上了低处的铁疙瘩,接着又攀上高处的那一个,爬上了开在楼顶的换气口的台沿。

楼顶是一大片开阔的空间,没遮没拦,没有一处地方可供躲避暴雨。刚一跳下这片“水泥广场”,巴纳德就被雨打透了。

“低下身子,瞭望塔会看到你的……”说着,哈利指了指远处的瞭望塔。

从瞭望塔上射出的探照灯的白色光束刺破了雨幕,伸向远方。探照灯不停地变换角度,圆形的光点在岛上随处晃动着。光束有好几道,每一道都随时会照到楼顶上来。这里是监狱,没有理由不会得到探照灯的眷顾。

“淋湿了无所谓,反正待会儿还要下海呢。”哈利对巴纳德说。

换气口的台沿上出现了鲁比的一只手。哈利和巴纳德肩并肩地把鲁比往上拉。鲁比很轻松地爬了上来,屁股坐在台沿上。然后,他把两条腿向外一伸,噌地跳了下来。楼顶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雨水,鲁比的鞋子踏上去,发出啪的一声。

两个人哈哈大笑,相互击掌庆贺。这正是他们魂牵梦绕的一刻。

“快趴下!”哈利突然在雨中吼了一嗓子。只见探照灯的圆形光点正在迫近,已经扫到了楼顶的边缘。

三个人匍匐在雨水里。圆形的光点擦着他们的身子一掠而过。看到光束走远,鲁比站了起来。接着,他端起哈利卸掉的烟囱罩,准备把它放回原处。

“别去管它!”哈利说,“晚了一步,瞭望塔上的人刚才没准儿正盯着这儿呢。说不定人家已经看见罩子没了。”

“啊?会不会坏事呀?”

“他们可能会以为是被风给吹掉的。可要是罩子又回来了,他们就会明白这里来过人。”

说完,哈利没拿救生圈,弓着身子小跑起来。他边跑边扭回头,低声说:“你们先在原地等着。”

眼见着哈利跑远了,巴纳德转过头,向相反的一侧望去。连绵不断的雨线中,流光溢彩的金门大桥若隐若现。

哈利一路小跑,绕着楼顶兜圈子。一会儿,他跑了回来,说:“那儿、那儿,还有那儿的几处洼槽就是排雨管的位置。无论哪一个都在其中一个瞭望塔的视野范围内,看起来瞭望塔没在这里留下死角啊。要说还算保险点的,就属那边的那个了。我们就到那儿去,一起来。”

说完,他抄起一个救生圈,朝着他说的方向奔去。巴纳德和鲁比也都把救生圈夹在腋下,跟在后面跑。一跑起来,就感觉到了嗖嗖的冷风。当初说是没风,可事与愿违,这会儿开始起风了。

“留神瞭望塔,探照灯马上就要照过来了。我们先按兵不动,等光打过去了,再顺着排雨管下去。明白了?”

说着,哈利靠着楼檐的围栏蹲了下来。

“明白。”蹲在一旁的鲁比应声附和,巴纳德则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很快,探照灯的光照了过来,转瞬间又飘然而去。

“走吧。”说着,哈利将救生圈上的一个东西套在右胳膊上。原来救生圈上用窄布条缝了个提环,以便套在胳膊上。巴纳德也将右胳膊穿进提环里,做好了准备。哈利的身影翻过围栏,消失不见了。

紧跟着,鲁比开始翻越楼顶的围栏。他小心翼翼地扒住排雨管,接着伸出腿,向下滑去。随后,巴纳德也慢吞吞地跨在围栏上。他的全身开始瑟瑟发抖,手脚发凉,唯一感觉到的就是恐惧。

鲁比的身体开始下降。该轮到巴纳德了。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在围栏的外侧俯下身子,先用右手扒住了排水管。这时,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雨水汩汩,地流淌过排雨管的表面,因而,涂着白漆的排雨管表面变得光滑无比。

向下看去,这里离地相当的高。地面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强劲的冷风从地面往上方吹来。寒气入骨,指尖已经麻木了。

他决意破釜沉舟。他面朝排雨管,将身子一点点沉下去,双手则艰难地扒住排雨管。接着,他先伸出右腿,用脚尖在排雨管上试探。等到脚尖踩到了将排雨管固定在墙壁上的铁箍,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到了这一步,以后总会有办法的”,他的心中升起了自信。

他鼓足勇气,在黑暗中探出身体,然后猛地扑到排雨管上。他成功了。现在,巴纳德的身体跟排雨管贴在了一起,为了防止摔下去,他的整个身子紧紧地贴在排雨管上。他把全部力气运在双臂上,顺着排雨管缓慢地向下滑去。

他知道只要稍微松一松劲儿,湿漉漉的排雨管就会使下滑的速度陡然加快,因此,他的双腿用力地夹住排雨管,拼命强迫自己慎而又慎。“镇定、镇定”,他这样告诫着自己,同时闭上双眼,咬紧了牙关。只要闭起眼睛,身上就可以绷上劲了。

他感觉脚底下莫名其妙的发亮。就在这时,响起了枪声,一声、两声……

巴纳德睁开眼睛朝下一看,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探照灯的圆形光点在下面快速地移动着。枪声接二连三,黑色的地面上沙砾四溅。哈利瘦小的身影穿行其间,时而在地上翻滚,时而爬起来狂奔。

光柱又折了回来,于是,刚从监狱楼跑出的鲁比的身影赫然而现。他周围的地上也扬起了数道烟尘。枪声持续不断。

又有一道光柱打了过来。两个圆形的光点追逐着两个全力狂奔的身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游走。

被发现了。巴纳德浑身哆嗦着,汗毛全都竖了起来。他“啊”了一声,就在这一瞬间,周围仿佛亮如白昼。另一座瞭望塔上的探照灯也捕捉到了趴在大楼半腰上的巴纳德。

随着啪的一声,离身体很近的一处墙面猛然间爆裂,脱落。这是枪声……子弹打过来了……要死了……下面的鲁比眼见着倒下了……他被打中了……就在这么胡思乱想间,巴纳德的手打滑了,身体随即浮在了空中。

紧接着,感觉全身挨了重重的一击,头部也被猛烈地撞了一下。剧痛袭来……一时间,他的大脑陷入了停顿,无法进行任何思考。

他拼尽力气翻过身,蜷伏在积水里,任由雨水的击打。就这样过了短短的几秒钟之后,逃生的意念突然萌发了。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对他发号施令:“快跑啊!快跑啊!”

他站起身,拼命奔跑。他一味地闷着头,全然不顾周围的一切。

等到抬起头,睁开眼睛时,他才发现视觉丧失了。能感觉到的只有哗哗的雨声。世界变成了一团只是充斥着噪声的黑暗。这都是头部遭到了撞击的后果。可是,不跑又不行,停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雨点猛烈地抽打在脸上,甚至飞溅进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里。不过,也许是雨水对瞳孔起到了清洗的作用,视觉出现了些许的恢复的迹象。

夜色朦胧,雨水将天地连成一片。他一边跑,一边努力地睁大双眼。

于是,他看到了一幅不可思议的景象。雨中,一簇簇奇特的红光横着排成一长溜儿。那是什么?正在狐疑间,他的左手猛地被人抓住了。

他惨叫了一声捂住了脑袋,条件反射式地想,这下完了,要挨枪子儿了。

“别开枪!”他喊了一声。

“跟我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对他说。

什么?他用迷乱亢奋的大脑思索着。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他看到了声音的主人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身高只及巴纳德的胸口。她就在巴纳德的身旁,跟着他奔跑。她身穿白色的样式独特的长袍。长袍似乎是用薄料子缝制的。女子的身体剧烈地跳动着,每跑一步,长袍的下摆便向两旁敞开,露出她那白皙的双腿。雪白的膝头和小腿肚在雨水四溅的地面上时隐时现地跃动。

一道闪电划过,白色的电光将女子白皙的腿部映衬得格外醒目。紧接着,便是让人心底发颤的闷重的雷鸣。

女人?这个监狱岛上竟然有年轻女人?这是为什么?

我这是在做梦吗?巴纳德在艰难的喘息中思忖,莫非自己产生了奇异的幻觉?

“就是这儿!”不知跑了多久,女子声嘶力竭般地大叫一声,在雨水击打的地面上蹲了下来。

她蹲下去的地方有一块很大的铁板。她显得有些心急火燎,一双白嫩纤细的手在铁板上面摸来摸去地寻找着什么。

她摸到了。原来是在找铁板的提环。她拉起提环,紧紧地攥住,竭力要将铁板拉起来。可是铁板似乎很重,以女人孱弱的臂力是无法拉动的。巴纳德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微微开启的缝隙中,运足力气向上抬。于是,铁板一下子被掀开了。

铁板的下面出现了一个深洞,和一段长长的通向下面的水泥台阶。台阶尽头的不知什么地方似乎点着灯,渗出的微弱的光亮映出了台阶的走向。

“快进去!”女子喊道。也顾不得考虑谁先谁后了,巴纳德将脚踏上了水泥台阶。女子也随后跟了进来,然后将头顶上的铁板往下拽。他连忙接过手,托住了铁板。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明明是铁板,可觉着像胶合板似的轻飘飘的。巴纳德轻轻地将板子照原样盖好。于是乎,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没有风吹雨淋、宛如梦境般祥和惬意的空间里。

“到这边来。”女子说着,拉起巴纳德的手,走下了台阶。

“咦……”他脱口而出。因为不知从什么地方隐隐地飘来音乐声。这音乐的曲调很陌生,似乎充满了异域风情。巴纳德以前从未听到过这种类型的音乐。

下完台阶,发现这里是一条小巷的深处。一对对的男女手挽着手,在巷子里来来往往。巴纳德直看着两眼发愣,僵立在那里。

正对面是一间酒吧,房檐下悬挂着一溜儿独特的红灯。门口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一个劲儿地往这边张望。那些独特的红灯将女人的脸部映得红彤彤的。

“你一定口渴了吧?”女子握着巴纳德的左手,问道。

巴纳德仍在发蒙,说不出一个字来。唯一有的就是热烘烘的感觉。巴纳德只是在呆呆地想,这里的温度好高啊。不过对于一个已经冻透的人,这样的温度反而令人觉得舒服多了。

“我们进去喝点啤酒吧,你需要解解渴啦。”女子用唱歌般悦耳的语调提议道,边说边拉着巴纳德的手往前走。

巴纳德被她牵着,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着这个身高只到自己胸口的神秘女子。

女子也在仰头注视着巴纳德,于是,两个人四目交汇了。女子的脸庞也被灯光染上了红晕。

“你……”巴纳德停下脚步,喘息般地说道。剧烈的奔跑所引起的呼吸紊乱已经平复。可由于事情过于离奇,他一直在几乎令人崩溃的大脑混乱中挣扎着。

“你就住在这里吗?”他不由自主地发问。

“嗯,是啊。”女子说着,冲他嫣然一笑,然后动作悠然地向上梳拢着被雨水打湿的头发。

巴纳德愣住了。他当时的感觉是,这女人可真漂亮。他不禁痴迷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随即,她挽住巴纳德的胳膊,小鸟依人般地偎依在他身上。女子身材小巧,几乎没让他感觉到什么重量。接着,她仍是含情脉脉的,说道:“我一直在这里住啊,很久很久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要说罪魁祸首是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热浪,那也肯定不为过,可是,热浪还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巴纳德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意识渐渐远去。他双膝发软,站立不住,当时就跪在了地上。可是,事情还远没有结束。紧接着,他慢慢地向碎石铺就的路面栽倒下去。

就在意识即将丧失之前,他听到女子在用她那曼妙如乐的嗓音呼唤:“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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