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从涌泉县的大山里走出的男青年拉海已经习惯性碰上处理不了的大事就要找陈老板了。

当初布哈大叔带他们出来, 将他们留在江海的时候就说了,凡事不要自作主张,得商量着来。假如自己解决不了, 那就去找陈老板,听听人家的意见。

现在, 面对陈老板的责问, 拉海就垂着脑袋,小声回答:“阿依莫说不要跟我结婚,她要上学,她不想结婚生孩子。”

其实他刚到江海看到他的未婚妻时, 就知道阿依莫变了。他怀疑她是进了城,喜欢上了有钱有势的人,可他始终没发现那个对象。去年五月份, 他休假去看阿依莫时, 阿依莫就说她的人生理想不是结婚生子, 她就想好好做事,她要成为最优秀的刺绣大师。

拉海不知道当绣娘和结婚有什么冲突。他阿嬷阿妈阿姐都是顶厉害的绣娘,也没影响她们结婚啊。可是阿依莫却铁了心, 告诉他,她绝对不会嫁给他。她以后都不会回寨子里的, 他别想强行把她带走。这次大家组织着回乡过年,阿依莫就当真没走,而是留在江海挣钱。

拉海没打算当绑匪,他只是伤心。他的阿依莫来到了大城市就不要他了。

灯光下, 初初长成青年模样的山里郎满脸委屈,抿紧的嘴唇都写着不甘与愤懑。

陈凤霞下意识地捏太阳穴。从她带着那些女孩子走出大山,她就已经猜测到愿意再回去嫁人的没有几个。她乐见其成。改变一个地方太难了, 当你没有能力改变生活环境时,勇敢地走出去,换一个地方生活,也是解放自己。

当然,这事会遭某些人恨。

毕竟如张桂梅校长那样将大山里的女孩培养出来去山外上大学也有人攻击,女孩们上了大学不愿意回山里,山里的光棍汉要如何解决婚姻问题?不利于社会稳定。上下嘴皮一搭牺牲别人换得稳定,说的可真是轻巧呢。

现在,丢了未婚妻的拉海倒是不愁没有老婆,他自己又给自己找了一个。

陈凤霞瞧着周秀萍就更犯愁了。

姑娘,你这是吃过一次亏的人,怎么就不长记性呢?当初要不是机缘巧合,你就被桂生磋磨一辈子啊。现在好不容易桂生被抓了,他那个爹也进了看守所,顾不上再找你麻烦了,你干嘛还要给自己找事情?

你对拉海知道多少?你晓得他们民族的规矩不?你光知道小伙子看着精神,人家对你温柔,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桂生要诓你的时候,不也是在你面前伏低做小。

但这些话,她不能直接对周秀萍说,因为交浅言深。

陈凤霞唯一能开口说的就是:“那你俩什么打算?”

拉海闷着头,周秀萍咬着嘴巴,两人都不吭声。

他俩摆出这做派来,陈凤霞额头上的青筋都突突直跳,声音也不由自主大起来:“讲话哎,到底想怎样,你们不说我又不是你们肚里的蛔虫。”

周秀萍嘴巴咬得更用力了,仿佛下一秒钟都能沁出血珠子来。她那张脸,白的白红的红,偏偏不是白里透红。陈凤霞瞧她的样子就恨铁不成钢,便将双份的火气撒到拉海头上:“哑巴了,我问你打算怎么办?直接把人拐回老家还是怎么滴?”

拉海吓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不是拐子。”

陈凤霞跟他鸡同鸡讲,简直气到没脾气。

就在她忍不住要暴走的时候,家里房门从外面打开了,结束了零食店生意的陈家老两口回来了。

陈大爹和陈高氏兴高采烈的,因为大年初一的零食店生意真好。

今天街上开门的除了超市外就没几家店,加上眼下的超市跟十几年后不是一回事,并没有零食散卖区供客人一样抓几把一起称重;所以刚拿了压岁钱的小孩跟不耐烦陪伴长辈闲磕牙的青年男女逛店的不少。故而虽然他俩中午才开门,只做了下午带晚上这点功夫的生意,但营业额已经相当可以。

照这个趋势下去,一个过年期间,市区的这家店能抵得上之前几个月的利润了。况且人的消费习惯都是培养出来的,只要在客人心中挂了号,即便等过了正月十五,人家买零食的挑选空间大了,未必经常来,但总有机会再光顾的。

这一来二去,生意不就慢慢做开了嚒。

陈高氏都打算将自己以前做下午茶生意的行头推到店里去,明天顺带着卖奶茶再弄点简单的小点心,比方说现做的寿司之类的。哎,其实要是再加个烤肠,买卖保准更俏。天冷啊,人爱吃热乎乎的东西。

两人眉开眼笑地进屋,瞧见的就是坐在沙发上垂头缩肩的年轻人以及坐在他们对面,活像是在审犯人的陈凤霞。

陈高氏一开始没认出这俩年轻人的身份,就开口问:“凤霞……”

周秀萍却像是猛然反应过来屋里又多了人,惶恐地抬头,露出了原先被头发遮住的脸。

她这一露面,陈家老两口都大吃一惊。正月初一,大过年的,周家姑娘怎么跑凤霞这边来了。还有这个小伙子,是涌泉县的人吧,跟周秀萍并排坐着算怎么回事?

陈凤霞昨晚叫三表舅的事闹的,一夜没睡踏实,早上又起天不亮就出门,赶去方主任那边帮忙。这会儿她又困又累,完全没心思当知心姐姐,索性伸手按手机电话簿:“行了,你们不说我也不为难你们。秀萍,我跟你爸妈讲一声,省得他们以为你被人拐了,要急死了。”

周秀萍脸上显出了慌张的神色,面颊上的肌肉抽了两抽。就在陈凤霞以为她终于憋不住要开口的时候,没想到她又咬了下嘴巴,居然重新低下头。

看得陈凤霞胸中的那股气横冲直撞,戳得她两边肋骨都隐隐作痛。

她深吸气再呼气,自我安慰,得亏不是自家养的姑娘,否则她一准能被气出心梗。

一样米养百种人,她不能幻想天底下的女儿都像她家明明一样凡事有主张。

那头电话响了没两声就被接了起来,接电话的人声音有点喘,开口就是:“秀萍,你听妈讲,你别听人瞎掰掰。你管他们嘴里放屁呢,我跟你爸爸养你一辈子也轮不到他们说三道四。”

陈凤霞愣住了,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啊。

周秀萍听到了手机漏出的声音,直接哭出了声:“我走,我一辈子都不再回来,我不给你们丢人现眼总成了吧。”

陈凤霞愈发稀里糊涂,赶紧跟电话里的人说话:“嫂嫂,我是凤霞。秀萍人在我家,你们都先别急啊。就是,都不要冲动,一家人有话坐下来慢慢讲。我这稀里糊涂的,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这话的本意是抽身离开,毕竟不到万不得已,谁吃饱了撑了乐意主动掺和人家的家务事。

结果周秀萍的母亲不知道是急火攻心还是以为陈凤霞已经知道了发生在她家的闹剧,居然车轱辘话似的反复叨叨起来,倒让电话这头的陈凤霞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

自从去年出了桂生的事情后,周秀萍一直在农场学习果园管理技术外加打工。

本来事情挺好的,她还学习种农科院的冬桃新品的种植方法。这种桃子十月份才上市,脆甜晚熟,而且还方便贮存,正好可以完美补充本地秋冬季节没桃子吃的空白。她爹妈也高兴,去年秋天特地又从同村人手上流转了几亩地,专门种植这个新品种。

眼看着一家人过得舒舒坦坦,生活春风就要将既往的阴霾悉数吹散的时候,偏偏就有不长眼睛的人跳出来大放厥词了。

今天大年初一,上午有人去周家拜年,说到了给她招赘的事。这保媒拉纤的给介绍的对象形象不佳,条件可以说相当磕碜,周秀萍便不乐意。

本来这也没什么,千里姻缘一线牵,十对能成一对都是高概率事件了。结果这媒人不知道是得了男方的好处还是纯粹不想放弃,就大力推销。你说你捧高男方也就算了,毕竟媒人的嘴骗人的鬼,你干嘛还要嘴贱的踩一脚女方呢。这媒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周秀萍不是普通独养女儿招赘,而是寡妇坐产招婿,大家乡里乡亲,什么底下谁还不清楚,她就别再挑三拣四了。

周秀萍当时就被气得浑身发抖,抬脚便跑出了家门。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拿,叫爹妈急得够呛。陈凤霞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她爸还在外面到处找人,她妈则守在家里不敢走,生怕女儿回家身上没钥匙。

打完了电话,陈凤霞愈发云里雾里,等等,亲,那有拉海什么事?你俩不是看对眼的小情侣?

拉海脸上显出了茫然的神色,期期艾艾地解释:“她家桃园找人干活,我过去帮忙的。那个桃树,老师说能在我们寨子里种。桃子很甜。”

其实是他不愿意回家乡面对父母。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释阿依莫抛弃他的事。他也不想在农场里待着,过年大家都回家了。方主任倒是想找他去唱歌跳舞呢,他哪儿来的心情。跟着在农场认识的周秀萍回家打工,消磨时间顺带着挣点儿钱,挺好。

陈凤霞傻眼了,一言难尽地看着拉海:“你请问你俩又是掺和到一起的?”

拉海的脸红了,舌头都打结:“她,她说要给我当老婆,跟我回家。”

陈凤霞直接叫气到无话可说。换成旁人,估计这事听着像天方夜谭。可是对方是拉海,就似乎又顺理成章。

他被未婚妻甩了,他伤心,他更苦恼没有老婆了他要怎么跟家里的长辈交代。现在有人主动跑过来说要给他当老婆,他终于可以有现成的人推到父母面前交差了。

此时无关乎风月,关系的是男人的自尊。

陈凤霞直接放弃了拉海,因为这桩天降奇缘对他来说毫无风险。啥功夫不费,白得一年轻漂亮家里还挺有钱的老婆,是多少男人的梦想。他有什么好不乐意的呢。不要跟他谈什么婚姻的责任与意义,人家的目的能达成就行,扯这些有的没的关他什么事。

陈老板槽多无口的对象是周秀萍。姑娘,你当是三岁小孩玩家家酒吗?两只脚长在你身上是为了让你独自行走,而不是叫你脚一抬就跟着男人颠颠儿地跑。你这样记吃不记打,早晚有一天连尸首都不晓得埋在哪里。

但这些话她不能说,不是自家的孩子,她说了没的遭人恨。天底下的糊涂蛋多了去,她白给自己找一仇人做什么,吃饱了撑的。

陈凤霞唯一能拿出来说道的就是:“不要冲动,凡事细想想再做决定。再说了,我记得今天拉海才十九岁吧,就是想在一起,也得到法定婚龄。”

陈大爹和陈高氏前头没能插上话,现在是什么话都不想说。这二十岁的人做事跟个七八岁的小孩一样,他俩说啥。再者天都这么晚了,还能跟人挑灯夜谈不成,明天他们都还有事呢。

陈高氏就招呼周秀萍:“行了,天都这么晚了,将就着对付一晚,有事明天再说。”

至于拉海,山里郎在这边小区也有机动宿舍。陈凤霞给他拿了成套的新毛巾和洗漱用具塞到人手上,想了半天还是点了一句:“秀萍家是独养女儿,他们家不是出嫁而是要招女婿。”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别做梦白得一媳妇了。对男人而言,讨老婆和做上门女婿,那意味可是天差地别。

陈凤霞自己洗漱完了跟丈夫打电话,她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讲。头一条就是,以周秀萍目前的情况,还是不要想招女婿的事了,因为根本没什么意义。人家招女婿的前提是女方能撑门立户,可就这姑娘,起码现在距离这四个字山遥遥水迢迢。

不要提什么现在男女平等之类的鬼话,要真如此,为什么是娶进门和嫁出去?男女婚姻,单是入赘这一条就足够将百分之九九以上条件尚可的男人摒弃在外。因为入赘=吃软饭才是社会主流价值。甭说什么真爱无敌,为了爱情可以委屈自己。听听,男方进女方家门就是委屈了,这日子还怎么过?

就周秀萍的情况,当务之急不是急着找上门女婿,而是赶紧自己立起来。这个立不单单指自己干活挣钱,更重要的是自己别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哦,人家骂你不值钱,没男人要,你就慌不迭地随手拽个男人出来证明自己是有人要的。你是摆在店里卖的东西啊,有人要才有价值?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上赶着轻贱自己。

真要有点血性,谁敢在你面前伸手指头,直接掰断了他的手,把人打出门去。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在你面前叽叽歪歪。

要怕惹事,那就别让人进你家的门,或者索性当他放屁。哪样都比现在犯糊涂强。

郑国强听他老婆咬牙切齿的声音,赶紧安慰人:“别气别气,好不赖赖的,把你自己给气坏了。行啦,这种事情只能靠自己,外人插不了手。”

陈凤霞听到“外人”这两个字的时候,火气更大:“你说那个媒人是不是有毛病啊,由得她嫌好怠拐的。哦,男方条件这么好,她怎么不自己要啊。贱吧兮兮的,就看不得人家过太平日子。”

郑国强被逗笑了:“她自己要不了啊,她就是有女儿,人家不招赘也要不上。嗐,回头我跟周大哥讲讲,其实招不招赘也就是那么回事。现在独生子女这么多,只有女儿的人家难不成还个个招赘?也不现实。为了招赘,放低了条件,那找上门的能有多好的人才。”

难听点儿讲,特例不考虑,眼下的社会现实就是不到迫不得已,一般男人绝对不会去当上门女婿。大家默认的是家里实在讨不上媳妇的,才会让儿子去给人倒插门。

陈凤霞感觉这事不能细想,一想就要想到男女平等的问题上。而这种宏大的主题又岂是一个晚上就能想明白的。白的搭进去一宿睡不踏实。

她打了个呵欠,就跟丈夫约定:“行,秀萍爹妈那边你说话,我也跟布哈打声招呼吧。”

虽说男女之事只关系双方,可谁让周秀萍和拉海人是成年了,做事却不靠谱呢。就他俩这样,除了找他们各自家长,陈凤霞还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事掰扯清楚。

大过年的,布哈人在路上忙得热火朝天。修路是全县的大事,就跟新疆采棉花似的,所有机关单位的人都得跟着下田抢天时。他们也一样,但凡手上事情不忙的,都得排班下乡干活。

所以陈凤霞这通电话,先打到县里再转到乡政府,然后兜了个大圈子才有人将布哈喊回来接听。倒不是这位县委干部勤俭节约过头,常在外跑动的人连个手机都没有,而是山里手机信号约等于零,根本就打不通电话。

布哈跑了一趟腿,心情却不差。他在克斯县常和张副县长打交道,将对方一套跟上级领导哭穷要钱的本事学了个七八成。入冬时,他带着外出打工的同乡们回县里,就依葫芦画瓢打了报告又堵了几回省里和市里领导。嘿,居然真让他申请到了一笔扶持少数民族集聚地交通建设的专项资金。

从此之后,升职为副县长的布哈就感觉自己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的经验总结有两点:一个是要多出去走,行万里路如读万卷书,得跟人家多学习。二个就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政策福利得自己争取。你不伸头还指望人家替你操心操肺?想屁吃呢!

所以在陈凤霞跟他拜年,祝他新年好时,布哈就笑嘻嘻地跟着说吉祥话,然后又主动拍胸口保证,年前回来多少人,年后就去江海和深圳多少人,不会叫她那边开不了张。

陈凤霞倒是没想到还有这额外的福利。虽然年前她在胡月仙和方主任面前说得轻巧,好像浑不在意的模样。可摸着良心说,她真不乐意这些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早早嫁人。有了家累,女人想做自己的事是千难万难啊。

现在布哈主动发话,陈凤霞自然打蛇随棍上:“就是,在外头闯出来安了家,以后乡里乡亲出门玩,都有人给指点方向。不过布哈领导,有个事情小孩找上门了,我还得跟你说说。”

她隐去了周秀萍之前的一段经历,只说拉海去人家果园里做事,结果两人手牵手找上自己家门的事。平心而论,这事从某种程度上讲,拉海挺无辜的,主动的人不是他啊。

但陈凤霞得和布哈说清楚:“就是女方家是独养女,计划是招女婿的。我也不太懂你们那边的婚嫁习俗,别到时候惹出事端结成仇人了。”

她也不说拉海和他前任未婚妻的事,人家的弯弯绕,她一个外人哪里理得清。她只强调:“他们都小呢,在江海你也看到了,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在上学哩。这些事情,当真不用着急。多学学多挣点钱,什么都强。”

布哈同样不是拉海的爹娘,知道的情况估计比陈凤霞多不到哪儿去,只再三道歉说他们的小孩让陈老板费心了,他来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至此,这事就算完成了交接。

陈凤霞打定主意不再理会此事,她有正经事要忙。阿爹和陈文斌在大学城开店的事给了她启发。江海高校多,除了现在的林口大学城,后面陆续建设中的大学城还有两座。

大学生可是消费主力群体之一,这现成的买卖,她绝对不能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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