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人最重要的生产工具是田, 但是庄稼种下去之后,也没谁会天天盯着庄稼不错眼。等到该打农药的时候打农药,该灌溉的时候灌溉, 完了要收割时再下田就差不多了。就是自家自留地里的菜,一天三顿都要吃的东西, 谁也不会看着。

因为这有啥好盯的, 谁还会对田里的东西使坏不成?最多拔两颗菜摘两根黄瓜西红柿罢了。

多少年没见过的事,这大过年的偏偏就发生了,而且做事的还不是生人而是熟面孔,是陈家的老亲, 去年闹出大新闻的陈家三表舅。

除夕夜团圆夜,家家户户吃年饭放花炮,人人脸上笑开颜。一片欢声笑语中, 三表舅家却是凄风苦雨。他们家儿子自从以强.奸罪被抓了之后一直关着, 到今天也没放出来。旁人家里都几代同堂, 就他家只他和哭丧着脸的老婆相看两相厌。

明明是年夜饭,两口子居然都凑不出像样的祭祖的菜。

三表舅喝酒啃咸鸭,越啃越火冒三丈, 感觉自己就是被自己表姐一家人给坑的。他的逻辑路线如下:如果不是陈文斌那王八羔子大过年的还安排人打工,他家儿媳妇(嗯, 现在他认为是儿媳妇了)就不会下田割水芹,也不会滑了胎。现在他都当爷爷了。而且只要儿媳妇生了他们家桂生的小孩,还怕她会跑吗?现在他家桂生不仅不会被抓走,还已经是有钱人家的女婿了呢。

好家伙, 亲家翁家里那么多果园都是下金蛋的母鸡哦。

所以,千错万错,都是陈家人的错。他们不顾亲情, 害得他没了孙子;他们无情无义,无耻地拆散了一段好姻缘;他们缺德冒烟,还把他家桂生投进了大牢。

三表舅决意要报复,他有心想让亲家吃点苦头。可惜大过年的,去人家村里的车子跟船都停运了,他靠两只脚板实在没能耐走过去。于是他将双份火气合并在一处,集体发泄到陈家庄的陈家人头上来。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怀揣农药瓶子往陈家庄来了。他本意是想毒死陈文斌养的那上百头大肥猪,奈何他迟了一步。因为年前陈文斌做主将猪全都杀了,按照户头分给每家每户当春节福利。所以现在猪圈空荡荡,小猪都还没捞过来呢。正月里大家都忙,等出了正月天暖和再讲。

三表舅去猪圈扑了空,只灌了一肚子冷风,便愈发气愤,将农药瓶的目标转移到了鱼塘。都是种老了地的,谁还不晓得农药毒死鱼的效果有多惊人。他想着大年夜里,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一瓶农药一倒,神不知鬼不觉,就当是恶人自有天收,让他们家去卖贼老天吧。

结果三表舅不晓得陈家庄的规矩。自打农业合作社正儿八经立起来之后,全村上下居然不用人讲,自发开始生产队模式。最基本上的表现就是巡逻看守,不给人找机会搞破坏。今年一年家家户户都挣到了既往好几年才能到手的钱,所以即便是大年夜,大队书记陈文斌也没特别叮嘱的情况下,早早吃了年夜饭的人还是上鱼塘边上巡视。

他们倒没想到会有人下药毒死鱼,他们怕的是有人会电鱼,一电就是几十上百斤,小鱼小虾也不放过,比钓鱼和用网捞鱼缺德多了。

结果就让他们逮到了条大鱼,正在往鱼塘里倒农药的陈家三表舅。

可惜的是,大家虽然抓到了人,农药已经下了塘,就如同泼出去的水一样,无论如何都收不回头了。

这种情况能怎么办?赶紧将塘里的鱼捞出来用清水冲洗吗?可是黑灯瞎火的,村里又没个路灯,你怎么捞鱼?再说捞出来的鱼即便是活的,你还敢吃吗?放在别的塘里,再把其他鱼虾给害了,你连哭都来不及。

况且,哪有时间给你做什么补救哦。农药连人都能毒死,何况小小的鱼。

大年初一早上,郑明明他们跑到鱼塘一看,瞧见的就是满塘翻肚皮的死鱼。

几个孩子全傻眼了,这白花花的一片,都是死鱼。其实昨晚他们就想来的,但是大人不让,他们只能在家里听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心里七上八下。

现在看到了情况,小三儿第一个哭出声:“鱼,我的鱼,他杀了我的鱼!”

旁边的人跟着义愤填膺:“就是,缺了大德了,多少年都没碰到过这种人。”

鱼塘边上还站着大盖帽,耳朵叫正月初一大清早的冷风吹得通红。他一边搓手,一边问陈文斌:“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郑国强不在,他一大早就开车回江海了。因为大年三十晚上是石书记值班,大年初一就轮到他了。他白天要求困难群众家拜年,慰问离退休老干部,晚上还得在区政府大楼守着。况且鱼塘被人投毒的事情他露脸的话,反而不好。到时候他是要求严惩不贷还是宽宏大量呢?

虽然鱼塘的主人不是他,但他的位子摆在这里,他的态度就能影响全局。

同样的,陈大爹和陈高氏也一大早就跟着郑国强的车一块儿回江海了,对外的解释是老头子听到这事就气得倒下去了,女儿女婿实在不放心,赶紧送老人去医院做检查了。

实际情况,脑袋瓜子灵光的都有数,其实就是家里长辈避开来,省得有老亲上门一哭二闹三上吊。陈文斌是笑面虎,能拉下脸来不管不顾,但是陈大爹跟陈高氏却不能真不让人进门。

现在家中的长辈走了,陈文斌要怎么处理这事,自然也就能放开手脚。

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陈家老两口当真把人看的死死的。派出所的人刚问陈文斌的意思呢,进村的大路上就响起了哭天抢地的声音。

其实几个小孩都不太认识三表舅奶奶,因为他们回乡频率低,一年到头也就是过年时才碰上。况且农村拜年的规矩是很多时候根本不需要女人出面,三表舅奶奶到陈家露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再说表舅奶奶眼下的样子跟她去年在医院埋汰秀萍娇气时那颐指气使的模样可差了十万八千里。当时她牛皮哄哄的,头发也是油光水滑。现在,她披头散发,一张脸也呱嗒,看着已经垮掉了。

但即便如此,孩子们还是第一时间就知道这头发花白的女人的身份了。因为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开始对着陈文斌哭,求他高抬贵手,不要绝了她家满门。

郑明明觉得没意思极了,她讨厌看人砰砰磕头,因为本来是他们无理在先,只要膝盖一着地,额头一碰土,旁人不说算了就成了欺负弱小的明证。

果不其然,三表舅奶奶额头上渗出血丝的时候,就有人在旁边主动开口帮腔:“文斌,算了,他们家也是倒霉。”

陈敏佳的白眼都飞上天了。倒霉?也不看看他们家的报应是怎么来的。碰上他们家被祸害的才叫真正倒霉好不好。上下嘴皮子一搭,轻巧话真是会讲,换成你家被毒死了一鱼塘的大黑鱼试试。

陈文斌打小就是个心冷的主儿,人家在他面前磕出脑花他都无动于衷,哪里会把三表舅妈那“咚咚”几声响当回事。开玩笑,讨债的时候,他什么花样没见过。

他只伸手问妻子要东西:“合同拿出来给大家看看。这鱼不是我一个人的鱼,哪里是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的?”

郑明明和陈敏佳面面相觑,什么合同?她们都没听说过啊。

陈文斌直接抓着合同念了起来:“春节期间黑鱼和水芹按斤收,黑鱼十块钱一斤,水芹两块五一斤,乙方如果不能按时供货,按照同样的价钱赔偿。”

好家伙,原本站着看热闹的人集体傻眼了。好吧,过年的时候东西贵,大家都知道。加上黑鱼肉质好,一直都比加鱼什么的价钱高。就是,就是这一塘鱼足有两三千斤重,这些水芹菜也有好几千斤重啊。

陈文斌声音木板板的:“死鱼不说,芹菜也不要想。我们陈家庄的东西能卖出价钱来,全靠有机这两个字。到时候人家知道我的水芹是在农药里泡出来的。以后我们陈家庄我们整个镇上的东西都别想再往外面卖了。砸了招牌,就没人会再看我们一眼。我说这事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是大队书记,我是蔬菜合作社的负责人,但是,合作社是大家的,是集体的。这鱼塘也是大家伙儿的!现在,两三万的东西砸在手里了,卖不掉。合作社还要再倒赔出去两三万块钱,你跟我讲算了,这个钱,你掏出来赔,那你说算了就算了吧。”

神哎,一进一出五六万块钱。就是现在房价看涨,也能在县城买套房。即便陈家庄的人跟着陈文斌搞生态农业,手上宽松了些许,但也就是今年的事。

便宜好人爱当的一堆,到了要掏真金白银的时候,那就比哪个跑得都快了。刚才要求陈文斌宽宏大量的人立刻三缄其口。

陈文斌脸色铁青:“我要怎么办?这是投毒,侵害集体财产。五六万的损失,你是公安,你问我想怎么办?你问问我们整个陈家庄老小要怎么办吧。我们容易,三伏天里,我们一个村的老小趴在地上修路,我们为什么啊?我们不就是穷,想省几个钱,自己顾惜不了自己吗?怎么办?害了我们大家伙儿,你说怎么办?”

高桂芳招呼还站在边上的小孩:“回家去,药水毒性大,别叫你们也中毒了。”

其实除了捞上来称重的死鱼散发出来的腥味,他们根本闻不到半点儿农药的气味。但是三位姐姐还是直接伸手把三只小的带着往家走。

等到家关了门,陈敏佳才问郑明明:“我爸还跟饭店签合同了?”

签的这么仔细,连送不上货赔多少钱都写得清清楚楚。这事,怎么想怎么奇怪。

郑明明也觉得不合常理。因为现在饭店供鲜货基本上都是口头达成约定,每天送多少,价钱又是怎样,都是定好了的。

吴若兰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这送货上门的价钱。”

对哦,不管是运输费还是将水芹从水里收割上来整理好的费用,都得算在成本里呢。还没收上来的蔬菜和水产,价值大概要打个大大的折扣吧。再说,那合同上写的是如果不能按期交货。几千斤黑鱼和水芹听着是不少,但按照陈文斌眼下在全镇的号召力,想调出货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郑明明长长地“哎”了一声,才正经说话:“不管怎么样,反正舅舅这次肯定得摁死了这事。不然以后谁看谁不顺眼,一瓶农药倒在人家塘里跟田里,那人家一年就白忙活了。只有杀鸡儆猴,把这事直接钉死了,叫人知道害怕,以后才不敢轻易动手。”

陈敏佳和吴若兰深以为然,的确得这么办。否则这种事就没完没了了。怕什么伤感情,以后会被盯着报复。谁敢报复就让谁牢底坐穿,看还有没有人敢龇牙。实现和谐社会的头条法则绝非让受害者闭嘴,而是要严惩坏人。

闹出了这事,加上陈家老两口都回江海了,家里就几个小孩在,上门来拜年的人自然也不好留下吃饭,只说两句客气话,放下拜年的节礼就走。

郑明明他们连怎么回礼都不知道,甚至悲惨到连人脸也认不清,如何称呼对方也稀里糊涂。好在登门拜年的大人家里基本上都有小孩,能够将心比心,理解孩子弄不清楚亲戚关系的茫然;最多只是笑两声,倒还是主动自报家门。

陈敏佳就抓着本子在旁边记,谁谁谁家的谁谁谁,哪些礼品是他家拎过来的。谁谁谁家的谁谁谁,给了他们压岁钱多少。

这样后面家里的大人要回礼的时候也好有个对照。

等到晚上,他们跟着陈文斌和高桂芳去大舅爷爷家吃晚饭时,才知道这事的最终处理结果。不私了,没办法私了,这事破坏集体财产,镇上派出所已经直接把人送去县里看守所了,省得他们家还在又哭又闹。

大舅爷爷脸色铁青,抓筷子的手都在发抖。这辈子,他的老脸全丢在这家人身上了。

陈文斌赶紧安慰老头,生怕他气出个好歹来:“哎哟,舅舅哎,他们家丢自己的脸,有你老什么事啊。你替他羞,他自己还不当个事呢。”

旁边人七嘴八舌地跟着附和。就是,都不是一个姓,替他操哪门子心哦。

高桂芳笑着转移话题:“舅舅,兰兰是下个月结婚吧。到时候要好好热闹热闹哦。”

原本年前舅爷爷家的孙子和孙女打算前后脚办喜事的,但是兰兰跟她男朋友在街上又弄了个门面,手上钱就紧张了。这小两口蛮硬气,说结婚不要娘老子掏钱,等再攒攒就能自己把喜事办起来。所以索性多挣了几个月的钱,给挪到了年后来。

好在农村结婚自家请人烧席面就好,不像城里得就着饭店的时间,是以倒无所谓。

大舅爷爷说到了小孩的喜事,可算面色缓和了些,点头道:“是啊,就是二月初四礼拜天,合过了,都方便。”

陈文斌也顺着问:“请哪个做席面啊?东西还准备好了啊?跟桂芳讲,她专门就做喜服喜被这些东西的。”

兰兰待嫁新娘害羞,她妈替她说的话:“都准备好了,多亏了桂芳和凤霞。婚纱照啊,喜服喜被啊,都是她们给弄好的。那个席面嘛,嗐,小孩想法跟我们不一样。”

兰兰这一年来都在做生意,胆子锻炼出来了,居然主动接话:“我们商量好了,不大操大办,就吃大锅菜,一人一碗大杂烩,省得浪费。勤俭办婚礼,从我们开始。”

上桌吃饭的客人都惊到了。乖乖,这可是结婚,一辈子的大事,竟然就这样潦草了事?

陈文斌也惊讶,当初他阿爹办大寿,他们家也想搞大锅菜来着。最后,还是流水席面自助餐,虽然同样没浪费什么,但比起大锅菜还是要讲究好多。

他倒没想到兰兰小两口居然有这个魄力。尤其是兰兰,小丫头能这样想很不简单的。毕竟现在社会都认为婚礼的排场是女人的脸面,男方在结婚上花钱越多,就代表越重视新娘。所以婚庆行业才能白纸卖出金箔的价。

兰兰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低下头解释:“表叔,我们都觉得那是虚的。往前数几十年,一把喜糖几把瓜子就结了婚的人多的去,和和气气过了一辈子的也不少。现在花了大钱结婚,没两年就过不下去的照样有。可见日子过成什么样看自己,不看婚礼的排场。要说气派,戴安娜和查尔斯当年气派唻,最后还不是这样。”

哎哟喂,这个侄女儿思想境界高。陈文斌下意识地就想转头找他姐,这姑娘跟陈凤霞肯定有共同语言。

等眼睛落了空,他才反应过来。哦,姐姐姐夫躲瘟神先回江海了。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陈凤霞无比后悔自己也急吼吼地跟着跑回江海来。就是被三表舅母拦着磕头又怎么样呢。再难看,能比得上被这对小情侣堵在家里,头大如斗嚒。

坐在她对面的这对小鸳鸯,对,就说你俩呢。周秀萍、拉海,你俩不就是在农科院的农场一块儿学果树种植吗?怎么就看对眼了呢。

尤其是你,拉海小青年,我怎么记得你有对象来着?你这个样子,是打算退了家里的亲事吗?

那也不用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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