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忍着疼痛,一鼓作气地说完,猪脸妖大汗淋漓地偷偷看了眼常清静的反应。

那道剑光缓缓地抽了出来。

猪脸妖立刻瘫坐在地上。

常清静收了剑光,上下唇一碰:“真相。”

“这位仙长……”猪脸妖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常清静,“你和那宁……啊对,宁姑娘是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猪脸妖敏锐地察觉到了点儿不对劲。

面前这位仙长的神情不怎么好看。

怎么?他说错什么话了??

顿了半秒,常清静这才开口:“她是我的朋友。”

事到如今,甚至连常清静自己也不知道他与宁桃算不算的上朋友了,他辜负了他这个朋友。

或许他们曾是的,但他配不上她。

“朋友?”猪脸妖一愣,“倒不像朋友啊。”

常清静眉心一跳,又要运动剑光,猪脸妖自知说错了话,大叫了一声,赶紧又跪了下来。

“仙长饶命!!仙长饶命!!”

战战兢兢地带着常清静、吴芳咏和苏甜甜他们一路走,猪脸妖一瘸一拐地终于在目的地停下了脚步。

“就、就是这儿了。”

“当初我从妖市带走了那位姑娘,走的就是这条路,一直到了扃月牢。”

吴芳咏沉默不语地从储物袋里摸出搜魂镜。

老实说,他们也没把握这回能发现什么。

搜魂镜闪烁了两秒,镜面荡起水波纹般的光芒,终于有了反应。

目光落在这搜魂镜前,常清静和吴芳咏齐齐一怔,瞳仁骤然紧缩。

这搜魂镜中倒映出的正是之前妖市那场拍卖会。

苏甜甜惊声:“这不是我吗?!”

看着这镜子里的一幕,苏甜甜惊愕地张大了嘴。

这正是之前常清静拍下她的那一幕!

小妖怪们嬉笑欢呼,不怀好意地看着台上的少年与少女。

“抱一个!抱一个!”

“哟,小狐狸迫不及待了。”

“这是要洞房啊。”

“小道士,小狐狸,倒也算天上一对!”

“桃子。”吴芳咏突然缓缓开口,嗓音听起来尤为沙哑,“桃子,桃子在那儿……”

吴芳咏眼里泛着血丝,指着搜魂镜上那小小的一个隐秘的角落。

他们又看到了好朋友“宁桃”了。

然而,这一幕,无疑于响亮的一耳光打在了吴芳咏脸上。

吴芳咏讽刺地笑起来。

他们有什么资格被称宁桃为“朋友”。

宁桃就站在后台,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自己朋友,放弃了自己,拍下了苏甜甜。而后又被那猪脸妖狠狠拽着头发拽了回来。

“羡慕不成?!”

“羡慕人家有人一掷千金,你也得有这个命。”

常清静喉结上下滚了滚。

琉璃般的眼,清楚倒映出面前这遍体鳞伤的圆脸姑娘,被猪脸妖鞭打,驱赶,打得鲜血淋漓还要挤出讨好的笑。

“他他他是我朋友!”

“这小道士是你好朋友,不拍下你,反倒拍下那只小狐狸?”

“猪大哥我想上厕所!!”

猪脸妖有点儿心虚,偷偷觑了一眼面前这少年。

和一年多前相比,这小道士好像更加冷淡了点儿。

少年看上去依然没有多大波动,但太阳穴青筋暴起,颊侧肌肉也在微微抽搐,掌心里有血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心如大火燎原,几乎将骨肉都烧成了灰屑。

看着这鞭子落在宁桃身上,吴芳咏恨不得杀了这猪脸妖的心都有了!

“还有呢!快带我们去!扃月牢里呢!”

一行人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扃月牢。

猪脸妖赔笑:“就是这儿了。”

搜魂镜中倒映出的宁桃,依然在赔笑。

她在洞口,待了整整三天,等到实在等不下去了,鼓起勇气一瘸一拐地往山洞深处走去。

而他们这个时候在干些什么?

苏甜甜的脸色也僵硬了。

常清静脑子里空白了一瞬。

当时、当时他在客栈里,正为苏甜甜的事辗转反侧。

搜魂镜中又倒映出宁桃喜笑颜开地给楚昊苍编辫子。

苏甜甜忍不住小声地啜泣起来,痛苦和愧疚几乎像潮水一般淹没了她。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宁桃与楚昊苍关系这么好!

楚昊苍之于这时候的宁桃,就是一束唯一的光。

而他们亲手把这束光扼杀了。

吴芳咏浑身上下都颤抖了起来,伸出手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

他怎么,怎么有资格叫桃子原谅苏甜甜。

搜魂镜感受不到三人这起起伏伏的骇然的情绪,依然在尽职尽责地回溯。

突然间,常清静的目光顿住了,身形也僵硬了,死死地盯紧了搜魂镜中的那一幕,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

那是……那是!!

猪脸妖瑟瑟地倒先说出了口:“那是,那是之前扃月牢坍塌的时候。”

“当时,诸位少侠不是来扃月牢里探路吗?我当时害怕查到我头上,就在这扃月牢附近躲了起来。”

猪脸妖目光一瞥,落在了搜魂镜上。

镜子里倒映出个遍体鳞伤,跌跌撞撞,嚎啕大哭的姑娘。

那是,宁桃。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腿上鲜血淋漓,露出森白的骨骼。走走停停,摔倒又爬起来。

“啊对,这就是那姑娘!”猪脸妖惊叫道,“我之前看到了,那姑娘背着少侠你走了好久才走出来,一直在哭。”

【那姑娘背着你走了好久,一直在哭】

【苏姑娘背了你一路……】

常清静不可置信地缓缓转动了一下脖颈,这搜魂镜中的画面恍若一记重锤砸在了心里,砸得他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紧了搜魂镜上的这一幕。

背他的人,是桃桃。

苏甜甜也一副被雷劈中的模样,恐惧地连连往后倒退了几步。

猪脸妖未有所觉,他有意表现出心疼宁桃的模样给自己多留几分退路,啧啧感叹。

“还有那剑!那剑!!也是她自己拔出来的。”

搜魂镜中,宁桃默不吭声地将手往后缩的一幕,终于刺疼了吴芳咏。

吴芳咏抱着脑袋,呜咽了一声。

当时他在说什么。

他在怪桃子她到处乱跑,给他们填麻烦。

他们围着苏甜甜争相安慰夸赞她,却根本没有施舍半个眼神桃桃!!

突然地,苏甜甜感到了一阵强烈的不安。

苏甜甜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想和之前一样扯常清静的袖口。

然而,却迎来了这冷冽的一剑!!

只差一寸,这一剑就能将她手腕砍断!

常清静半垂着眼,眼睛是红的,眼里却冷得像冰。

“滚开。”

太阳穴突突直跳,心魔好像又在扭曲地狂笑。

“哈哈哈哈哈你配做朋友吗?你的自负害死了你这所谓的朋友!!看看,看看你朋友受苦受难的时候,你究竟在做些什么!”

“你怎么有脸说出朋友这个词?你的存在就玷污了朋友这两个字的意义!!”

“宁桃她已经死了!!她死了!!”

她死了。

常清静如遭雷击,浑身抖如筛糠,面如金纸。

一连十多天的粉饰太平统统在这一夕之间被撕碎了,露出了血淋淋而狰狞的现实,宛如猫儿被扯下了用于防御的尖利的指甲,常清静痛苦地颤抖着,几乎快干呕出来。

对,他想起来了,桃桃死了。

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

宁桃已经死了,是他间接害死了她,不,是他亲手杀死了她,一点一点摧毁了她眼里的希望。

“连自己爱的对象都搞错了,你又蠢又自私,简直蠢得令人发指!!”

“痛苦吗?那就杀吧,把挡在自己面前的全都杀死!!杀!!杀!!快杀!!”

苏甜甜忍不住哭出来:“敛之、对不起,我也没有想到。”

这时候,她还是抱了点儿侥幸的意思的,颤巍巍的,又想去扯常清静的袖口。

她笃定,常清静不会伤害她。

他喜欢她,爱她,就算之前她骗了他,他也不会伤害她啊。

别逼他了别逼他了别逼他了。

狂笑声不绝于耳,闭上了眼,常清静太阳穴突突直跳,双目猩红:“滚开!!”

苏甜甜拽着他袖口,泪流满面。

她到底高估了她在常清静心目中的地位。

一开始,苏甜甜只看到了飞溅上半空的血珠。

那血滴溅落到了她脸上,温热。

然后,又是一只白嫩俏丽的手掌,那手掌还紧紧攥着半截衣角,固执地不肯松开。

一阵钻心的疼痛猛然袭来。

“啊啊啊啊啊!!!”

苏甜甜惨叫了一声,大口喘着粗气,泪盈于睫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她的手。

这一剑,当真砍下了她的手。

苏甜甜怔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半只手。

又看向自己那半截空荡荡的手腕,鲜血如注喷涌而出。

她惊恐地几乎忘了哭。

强烈的疼痛终于唤醒了苏甜甜,被这铺天盖地的杀气所摄,苏甜甜抖如筛糠往后倒退了几步,浑身上下如坠冰窟,通体深寒。

就在这一瞬间,她好像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再也挽不回了。

苏甜甜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眼里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恐惧,眼泪夺眶而出。

刚刚,小牛鼻子是真想杀了她的。

常清静那冷峻之极的面色终于露出了点儿癫狂之色。

眼里泛着点儿血丝,唇瓣抖个不停。

常清静近乎狼狈地抱住了脑袋。

别说了!别说了!

一道剑气倏然旋出,刹住了猪脸妖的话头。

猪脸妖被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直接跪了下来:“小……小仙长?”

然而这道剑气攻速不减,宛如飞扬的桃花,一剑撷下了猪脸妖的脑袋。

他以为背她的人是苏甜甜。

在这一开始,他只觉得无所适从,觉得无措,因为他误会了她是恶妖,因为苏甜甜的步步紧逼。

可是后来。

常清静动了动唇。

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真正的苏甜甜,毫不计较他在山洞内主动放弃了她,她踉踉跄跄地背起她,温暖活跃大方得令他心悸。

在她身上,他好像看到了他一直渴求,却又始终无法触碰的——爱。

可是现在搜魂镜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

建立爱的基础是假的,他喜欢上的究竟是苏甜甜,还是他想象中的一个温暖的“影子”?

常清静的目光,让这苏甜甜如坠冰窟。

苏甜甜浑身是血跌坐在地上,不敢再看自己那半只手,疯了一般地嚎啕大哭:“敛、敛之,你去哪儿。”

“你、你别走。”

常清静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搞错了爱的对象。

原来宁桃她死了,桃桃已经死了。

她死了,死在了他怀里。

人死不能复生,而他甚至连搜集她亡魂替她下葬都做不到!

常清静几乎是癫狂的,逃也般地离开了偃月城,直奔杜家村。

常清静的离开,好像也抽走了苏甜甜的灵魂,苏甜甜木然地跌坐在地上,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惶急地想要去接回她的手。

可是这手怎么也接不上手腕了。

苏甜甜崩溃地大哭,求救般地看向吴芳咏:“芳咏哥哥,芳咏哥哥。”

吴芳咏神情惨白,如幽魂般,目光落不到实处,更落不到她身上。

风仿佛倾倒般从耳畔掠过。

常清静被发跣足,神情恍惚地走在人群中。

脚掌被地上的碎石划得鲜血淋漓,却不知痛。

从偃月城到杜家村,这一路上要花上十几天的时间,这十几天的时间里,春雷轰隆,春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他木然地走着,春雨落在他身上,道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下了雨的地面泥泞湿滑,他神情恍惚,跌了一跤,跌倒在了泥潭里。

又恍若未觉般地爬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往前走。

杜家村临近凤陵仙家,平常就有不少凤陵弟子走动。

过路有人认出来了他,惊讶地低呼了一声。

“这不是那个常清静吗?!”

又被他这幅状若疯癫的神态震住了。

少年长发散乱,垂落在眼前,唇瓣干裂,眼下青黑,双目充血,泥水顺着袖口滴滴滑落,道袍衣裳上满是干硬的淤。

那双琉璃般的,恍若天山雪莲般澄澈的眼,渐渐失焦。

白皙的足弓上青筋暴起,经络触目惊心。

渐渐地,这幅落魄的模样,也看不出来这是之前那个风神秀彻的蜀山小师叔了。

除了那把仿佛淬炼了人间烟花的桃花春水般的剑。

动了动干涩的唇,在杜家村站定了,常清静从袖口又摸出了那面搜魂镜。

他不知道接下来他又要看到什么,仿佛是等待着行刑的犯人,常清静喉口滚了滚。

杜大娘和杜家叔叔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担忧地看着他。

做梦也没想到,这好端端的救了女儿命的小仙长怎么就变成这么狼狈邋遢的模样了?!

和王家庵的人一样,杜大娘开口的第一句话也是:“宁姑娘呢?桃桃呢?”

她已经死了。

生前,鲜少有人在乎她,尊重她。

死后,人们欢呼人们雀跃,度厄道君终于死了。

至于宁桃。

没有人关心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女孩小姑娘的生死。

等到她死了,人们这才开始寻找她,问一声:“那位宁姑娘呢?”

她太柔和也太平凡了,犹如草叶间的萤火,炙热明亮,她刻意的想让他注意到她,可是他却一直未能注意到她。一直到她终于死了。

搜魂镜中又缓缓荡起了涟漪。

这回出现的是坐在轿子里的宁桃。

嗓音哽咽了,常清静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喉口好像有一捧血在激动,胸腔中痛苦的厉鬼在咆哮,勾得他眼睛业已红了。

这一路走来,不是在搜集宁桃的残魂,简直是在折磨他!

轿子里的宁桃,穿着件通红的嫁衣,嫁衣层层铺展开,犹如脆弱的花瓣。

轿子里,她双手合十努力地握紧了,口干舌燥,忐忑不安地拼命祈祷,希望他,希望“小青椒”,希望他的好朋友来救她。

而他深陷幻境,为了苏甜甜痛苦挣扎。

更可笑的是,建立爱的基础是假的,而这挣扎也显得尤为可笑。

常清静握紧了剑,木然地想。

原来,她也是会害怕的。

拍卖会上是会害怕的,被猪脸妖带走是会害怕的,踉踉跄跄地背着他的时候也是会绝望害怕的。

鬼司仪尖利地在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常清静抿紧了唇,看了一会儿。

“娘?”杜香露瑟缩了一下,害怕地扯了扯杜大娘的袖口。

“嘘,别说话。”

虽然也害怕,杜大娘神情复杂地摇摇头。

“可是——”杜香露张了张嘴。

可是,他哭了啊。

那个少年哭了。

他面色惨白,嘴唇也是青白的,那一向冷厉的眸光闪烁了两下,两行血泪缓缓地从眼眶里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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