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渐止,研究大楼的顶楼再度恢复宁静。偶然间,凰介仰望天空,初夏的夜空缀满了多得惊人的繁星,看起来与咲枝珍爱的那本小说封面有若干相似。

凰介还有三个疑点想不通,但不知为何,总是无法对亚纪问出口。一直到刚才,他与亚纪对谈时总是尽量避开。

“亚纪……”

无论如何,事情总要水落石出。凰介虽然无法预期这次的情况将会如何发展,但他没有自信在关键处依旧像一团迷雾的状态下,自己还能毫不介意地过日子。

“你能不能告诉我三件事?”

一瞬之间,亚纪的双唇紧闭,心中似乎已有了觉悟。

“好啊……”

想必亚纪已猜到凰介要问什么了。

“第一点,你跟惠阿姨到这里来的时候,为什么你会带着美工刀?第二点,为什么顶楼中央会有血迹残留?还有……,那天晚上,到底是什么事让你们想自杀?”

亚纪将下巴微微一缩,宛如接下凰介的三个问题。

“其实答案只有一个。”

“一个?”

她的意思是说,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可以归结到同一件事吗?凰介默默地等待她的双唇再次开启。

“我不是说过吗?运动会那天,我又想起以前被欺负的事。你认为……我为什么会想起来?”

突然被问了这样的问题,凰介显得手足无措。

“因为那一天,亚纪又被……,差点又被做了同样的事?”

亚纪确实说过,有时候被遗忘的记忆中所看过的东西,如果在现实中再度出现,那个被遗忘的记忆就会浮现。在运动会那天,亚纪或许也发生了相同的状况,她虽然没把话说得很清楚,但在凰介听来就是这个意思。

“不是的,凰介。”

亚纪微微眯起了眼说道:

“不是被做了相同的事情,而是看见了相同的东西。”

“嗯,所以……”

“你知道月经吗?”

突然冒出的一句话,令凰介愣了一下。

“呃,我知道……”

“那一天,我第一次月经来了。早上,我感觉身体很沉重,等到运动会前半场结束,我开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凰介不禁害羞地低下头。但是,亚纪并没有移开视线。凰介可以感受到在视野上方,亚纪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跟保健室老师谈过之后,老师告诉我这是月经,又给了我一块卫生棉,我带着那个东西走进厕所里。然后,突然就……”

亚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措词。凰介可以感觉得到,她很努力想要解释。

“突然就……想起来了。我看到鲜血从双腿之间流出来,想起以前曾经遇到的事,那些原本已经忘记的事。好清晰,感觉好像正在发生的事,当初的景象重新浮现在我眼前,我好害怕、好难过。”

亚纪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她缓缓吐气时,身体还在激烈地颤抖。凰介低头看着漆黑的水泥地,感觉胸口似乎有一把火在燃烧。好想杀了那个欺负亚纪的家伙,那个令亚纪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名字的男人。

“我有一种不想再活下去的感觉。其实从两年前,我爸不跟我说话之后,在我内心深处就一直有想要逃走的念头。待在一个沉默的家真的很痛苦……,看着爸妈默默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好难过……。只不过,我一直以为情况迟早会好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相信总有一天,绝对可以恢复原本的生活。因为这样的想法,我撑了下来。在学校,我也能维持正常表现。但是,当我想起以前遇到的那些事……,就再也没办法承受了。”

亚纪闭起了嘴。凰介抬起头问道:

“所以……你买了一把美工刀?”

亚纪并没有否认。

“亚纪,你买了美工刀,打算在家里自杀?”

“对,我想自杀,我想割腕自杀。但是我很害怕,不敢真的做。”

亚纪将左手举到胸口,凝视着手腕的部位。

“有好几次,我将美工刀抵在这个地方……,但我就是没办法割下去。我好想听妈妈的声音,好想求她救我。我打电话给她,但都没有打通。”

“亚纪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爸不是有送冰棒过去吗?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跟我爸商量?我爸一定会帮你的。”

亚纪摇摇头。

“叔叔确实拿着冰棒来找我,但是他看到我丢在地板上的卫生棉,表情变得很尴尬,没一会儿就离开了。”

“原来如此……”

说完这句话之后,凰介突然想到一件事。

“亚纪,你不想见我爸的原因该不会就是……”

“因为我觉得很丢脸,被一直很疼我的叔叔发现我月经来了……”

难怪亚纪不想到凰介家,凰介这下子终于懂了。当然,凰介是男生,无法完全理解亚纪的心情,但或多或少也稍微可以体会。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我妈回来了。她似乎去找田地老师商量家里的事,所以回来得比较晚。她打开玄关大门时,我急忙把美工刀藏在口袋里。所以我们来这里的时候,美工刀也还在我的口袋里。”

“原来如此……,后来惠阿姨死了,你把美工刀丢在这里就回去了。警察在现场看到美工刀和血迹,还以为惠阿姨在跳楼前曾经割腕……”

等等,不对。

“可是,为什么这里会有惠阿姨的血迹呢?”

“那不是我妈的血。”

亚纪简短地回答,凰介立刻恍然大悟。想来应该在惠坠楼以后,亚纪曾经在顶楼上呆坐了好一阵子,所以经血偶然间沾在水泥地上。

“其实也没流那么多血……,说不定是因为我用脚勾住栏杆时,裤子里垫的那个东西有一点歪了,我又用肚子使力,所以血才会流出来沾在地面上,结果警察搞错了。而且,那天晚上不是下了一点雨吗?血迹因为雨水变得有点模糊,或许也有点关系。”

隔天早上,空气中确实带着下过雨的湿气。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我妈回到家……,我把所有想起来的事情都跟她说了。我妈哭得很伤心,哭得像个小孩子。我也哭了,我跟她就一直哭个不停。”

“所以……你们决定一起自杀?”

“对,一开始是妈妈提议的。自从凰介的妈妈过世之后,她的情绪就一直不稳,后来又听了我说的那些事……,妈妈跟我说,这个家、这个世界,大家都不对劲了,大家都疯了,这样的世界没有活下去的意义。我也认同她的想法,所以没有反对她的提议。那时候,我把一切都交给她处理。我妈在便条纸上写下遗书,我在旁边愣愣地看着。我妈把遗书写完之后就放在桌上,带着那条头带跟我一起出门了。我妈选择在这里自杀,一定是为了向那些把我们逼死的人报复。其中一个是我爸、另一个是……”

亚纪凝视着凰介的眼睛,没有继续说下去。

另一个人。亚纪并不打算把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那一定是个男人的名字,是那个对亚纪做了那种事的男人。

“凰介最好还是别知道。”

凰介不懂,亚纪为什么不想把名字说出来?

“刚才我在这里跟凰介说这些事的时候,想通了一件事。”

亚纪突然将视线从凰介身上移开,如此说道。

“我为什么那时候不想死,只想继续活下去,我现在明白了。还有,我妈问我‘夜鹰终于获得了幸福,对吧?’时,为什么我会那么迷惘,我现在也明白了。”

凰介不懂亚纪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凰介,你妈认为夜鹰变成了凤凰,终于获得了幸福,但我不这么想,我认为夜鹰根本不幸福,受到大家嘲笑,不断地被欺负,就算飞上了天空又如何……”

“什么意思?”

“我好恨,我不想在嘲笑声中死去。”

“亚纪……”

“只有我死掉,欺负我的人依然活着,我不要这样,绝对不要。就算我一定要死,也得先……”

亚纪转头望着凰介说:

“杀了田地老师。”

凰介茫然地看着亚纪。为什么会从她口中说出田地这个名字?有好一会儿,凰介无法理解个中道理。五秒钟、十秒钟过去了,凰介终于能够解读亚纪的话中含义,但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亚纪,难道……”

“凰介,你非常信赖田地老师,连你爸的病也交给田地老师治疗。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因为我知道遭到背叛是一件多么难受的事。”

“可是,田地老师怎么可能……”

“二年级快结束的时候,田地老师来我家。当时,我爸妈都去上班。一开始,他只是跟我聊天,但是后来,他开始摸我的身体……,我想要抵抗,却被他用力压住……”

亚纪紧紧闭上双眼。

“结束之后,田地老师跟我说,就算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也不会有人相信我。他还说这件事是我的错,如果被别人知道的话,我会受到处罚……,我好害怕,根本不敢告诉任何人。升上三年级没多久,田地老师又来我家,而且,又对我做了一样的事。”

亚纪浑身颤抖。在黑夜中,她的身影看起来格外娇小,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在颤抖中消失。她的双唇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传进凰介的耳中。“好想杀了他。”

“可是……,亚纪,不能这么做,不能杀人。忘掉田地老师的事,好好活下去吧。那天晚上,亚纪既然活下来,就应该好好珍惜生命。”

“其实我也这么想。我想忘记被欺负的事。所以,上一次才会邀你去大象公园。自从我在那个公园里差点被陌生男人欺负以后,就再也没去过那里了。我以为再去那里,说不定能让我变回以前的自己,或许可以回到当初差点被男人骗进厕所,却还是不懂那代表着什么意义的状态。”

凰介终于理解亚纪当时去公园的理由了。

“是啊,亚纪,就像这样,把一切都忘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下次我们再到那个公园去吧。”

但亚纪缓缓地摇摇头。

“凰介,我今天终于知道,不可能。”

“今天……?”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凰介,你昨晚不是跟我说,田地老师叫你跟我去医院找他吗?你难道不觉得很奇怪?只是向你说明叔叔的病情,为什么叫我也一起去?”

没错……,当初确实觉得有点奇怪。

“后来你告诉我,你走进诊疗室时,叔叔正好在别层楼接受健康检查。明明约好十点见面,为什么偏偏要让叔叔在那个时间做健康检查?我想,田地老师一定是希望你一个人去见叔叔,然后把我留在诊疗室里。他又打算对我乱来了。”

凰介绞尽脑汁反驳:

“亚纪,那可能只是巧合。说不定只是我爸接受健康检查的时间碰巧与我们约好的时间相撞……”

不,等等。

“咦?田地老师也来了?”

当时,正在把血压计的臂带卷在洋一郎手臂上的年轻女看护师确实说了这样的话。

“你不是说要让小朋友自己过来吗?”

亚纪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忘记。谁知到田地老师什么时候又会跑来找我呢?”

“既然如此,亚纪,不如这样吧。我们找一个人商量,把这些事情全部说出来……”

就在此时。

他们听见一阵脚步声,一阵步履缓慢的脚步声。两人对看了一眼,下一瞬间,凰介拉着亚纪的手,离开了栏杆旁。

“躲起来!”

凰介环顾四周,发现阁楼间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具方形机器,躲在后面。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正在上楼,大概是警卫吧。凰介偷偷从机器旁边探出头来,等着对方现身。亚纪也紧贴着凰介的背,伸长脖子看着阁楼方向。听得到凰介发出慌乱的呼吸声。

终于,阁楼间的门从里侧被拉开。

现身的竟然是穿着白袍的田地。

凰介屏住呼吸。他感觉得出来,紧贴在背后的亚纪也紧张得浑身僵硬。

为什么田地会来这里?凰介的思绪乱成了一团。田地为何在这个时间来到惠自杀的地点?只见田地站在门口处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走出阁楼间,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一束花上,他笔直地朝着惠跳楼的位置走过去,走到栏杆旁,探出上半身往楼下张望。

凰介感觉亚纪在他背后的触感忽然消失了。一时之间,凰介无法理解那代表着什么。

接着,亚纪出现在凰介的视野角落。她没穿鞋,蹑手蹑脚地一步步朝着田地走去。田地依然站在栏杆旁望着楼下。凰介的心跳声大得好像有人正在猛烈踏地,吸进肺里的空气完全吐不出来。凰介的内心在呐喊。不行!别这么做,不行!

就在凰介从机器后面飞奔而出的时候,亚纪也起跑了。亚纪只穿着袜子的双脚蹬在地面上,将吊挂的右手臂紧紧夹在胸前,朝着田地笔直狂奔而去。

“亚纪!”

当凰介发出叫声时,已经太迟了。亚纪娇小的肩膀已经撞向田地的后背,田地发出极短的尖叫声,身体翻了一圈,朝栏杆的另一边坠落。此时,亚纪也“啊”的发出惊呼,身体像被磁铁吸引的铁片般,朝着栏杆飞去。

“亚纪!”

凰介飞奔上前,看到亚纪趴在水泥地上,左手臂被田地抓着,双脚紧紧勾住栏杆。田地整个人从顶楼边缘垂挂而下,身体在半空中左右摇摆,正以惊恐不已的眼神望着亚纪。忽然间,田地的身体下降了数公分,亚纪的身体也同时朝顶楼边缘滑动了相同距离。凰介慌张地抓住她的身体。

“凰介,不行!”

亚纪大喊。

“这样做,你也会掉下去!我死了没关系,你绝对不能死!”

“我们……”

不知为何,凰介耳边似乎响起了洋一郎的声音。

“我们只要等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再伸出援手就行了。”

凰介不想再当一个“需要被保护的人”。一定要靠自己的意志做出行动,虽然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正不正确,但凰介心里明白,一定要靠自己的意志守护某个人。

“都是因为你……”

凰介趴在地上,一面以全身的重量支撑亚纪的身体,一面慢慢让自己从栏杆的缝隙之间钻过。他要保护亚纪,他无法原谅田地。

“都是因为你……”

凰介用力举起右拳。田地的双眼睁得极大,凝视着凰介。他的瞳孔微微颤抖,双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凰介看准了田地抓着亚纪左手臂的双手,用力挥拳。但是,凰介的拳头完全没碰到田地的手,因为旁边伸出了另一只手,抓住了凰介的肩膀,用力将他往后拉扯。那只手将凰介整个人推倒在后方的水泥地上。下一瞬间,又化成一只强而有力的拳头,以猛烈的速度捶击。拳头的目标,是田地的双手,田地发出宛如小动物被踩死前的极短叫声,接着就这么消失了,然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撼了凰介的鼓膜。

凰介跌坐在水泥地上,两排牙齿不停地打颤,四肢完全失去了知觉。亚纪放开了栏杆,慢慢地站起来。在一旁撑着她的人,竟然是洋一郎。

“爸爸……”

凰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洋一郎走去。洋一郎将手绕过凰介背后,紧紧抱住他。接着,洋一郎又转头望向亚纪,温柔地说:“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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