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知道那天晚上,亚纪与惠阿姨一起站在这里想要跳下去。”

凰介的声音非常温柔。

“是那样没错吧!”

亚纪依然望着星星,只有嘴唇开启,给予了回应。

“没错……,我们本来是要一起死的。我跟我妈把手绑在一起,本来想一起跳下去。”

那时候,亚纪的右手腕与惠的左手腕牢牢绑在一起。

“你们用来绑手腕的东西,就是运动会的浅蓝色头带,对吧!”

“那是出门前,我妈从更衣间的洗衣篮里拿出来的。我家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当做绳子,所以我妈便带着那条头带出门了。”

“惠阿姨和你用头带将手腕绑在一起,爬过这道栏杆。可是在跳下去的那一瞬间,你……”凰介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这样的说法令亚纪吃惊地望向他。

“凰介认为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亚纪,你那时候决定不寻死了,决定要活下去,所以你抓住了栏杆。我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真的。”

凰介将视线往下移,看着花束旁的栏杆。

“我来这里的理由,就是要来看看这个栏杆。我想确定这个顶楼边缘的栏杆,能不能让亚纪在另一只手还吊着一个成年女人的状态下紧紧抓住。而且,我也想确定从栏杆到顶楼边缘的距离会不会太长。”

“实际看过之后……,觉得如何?”

“我认为应该办得到。栏杆与顶楼边缘的距离只有四十公分,垂直的铁栏杆间隔也有三十公分宽。惠阿姨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如果你立刻转身,用左手臂勾住这条垂直的栏杆,你自己就不会掉下去。接下来,如果你将双脚穿过栏杆之间的缝隙再勾住,至少在短时间之内,你可以稳住自己的身体。虽然右手臂吊着惠阿姨,但你的左手这时候是可以活动的。”

亚纪非常惊讶。凰介所描述的情况就跟她那一晚所做的举动一模一样。

“左手可以自由活动,能做什么呢?”

亚纪试探性地问道。

“例如……,从口袋中取出美工刀,将绑在惠阿姨手腕上的头带割断。”

“没错……”

果然,一切都被凰介看穿了。

亚纪在脑中回想,惠跳下去的瞬间,自己急忙转身抓住栏杆。绑住惠的头带将亚纪的右手臂剧烈往下拉扯,使得亚纪的手腕重重地撞在水泥地上。亚纪感觉全身快被拖了下去,她的双脚赶紧从栏杆的缝隙间穿过,终于撑住了下坠的力道。于是,惠就这么与亚纪的手臂绑在一起,吊在屋顶边缘。亚纪死命以双脚勾住栏杆,转头往下一看,就在那一瞬间,亚纪与惠的视线相交了。那时候的惠……

“我妈的表情好温柔,她与地面之间空无一物,但是她的表情好温柔。”

亚纪试着想将惠拉上来,但是以她的力气根本办不到。仅靠一只左手悬垂在半空中的惠,也试着将右手往上伸,但无论如何,她的手指就是碰不到顶楼边缘。

“割断它。”

惠颤抖着说道。

“快一点。”

亚纪慌忙从口袋中掏出美工刀,将刀锋抵在惠手腕上的绑结处。

美工刀往横向一滑,那一瞬间,亚纪突然觉得右臂变轻了。惠的身体沿着黑暗的研究大楼墙壁落下,变得越来越小。亚纪闭上了眼。接着,钝重声撼动了她的鼓膜,她慢慢张开眼睛,惠的身体在遥远的下方,漆黑的水泥地上,一动也不动。

“惠阿姨左手腕上的切割伤,其实是亚纪在割头带时造成的。”

“应该是吧,那时候我很慌张,没什么印象了。”

“亚纪,你的右手臂……”

凰介望向亚纪的右臂。

“那个骨折不是车祸造成的,而是吊着惠阿姨的时候折断的,可是你一直隐瞒着这件事。隔天,我爸去你家的时候,你忍受骨折的疼痛,一直坐在沙发上。所以我爸想摸你的手时,才会被你甩开。”

没错,亚纪当时急忙以左手甩开洋一郎的手。那时候的亚纪强忍着无比的疼痛,似乎只要有一点点冲击力,就会让整个身体碎掉。她的右手臂在长袖上衣底下早已肿胀成紫色。心脏每跳动一次,痛觉神经便发出一次无声的哀嚎。

“后来,你再也无法忍受右臂的疼痛,明知一定得到医院治疗才行,所以你想到一个办法,只要让大家认为你的右臂是现在才折断的就行了。”

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亚纪不能请求父亲带她去医院,因为如果这么做,就必须向父亲说明骨折的原因。亚纪对父亲的说词是,自己从前一天中午就一直待在家中,所以根本无法把骨折原因老实说出来。

“所以,你跑到公寓楼下的马路上。为了不让自己受到额外的伤害,你找了一辆车速很慢的车子,故意跑出去让车撞,这样就可以把手臂骨折推给车祸。”

凰介的表情变得哀伤。

“亚纪,你在公园里跟我聊到车祸时,你说当时想把自己撞死。但是,如果你真的想死,为什么不从家里的窗户跳下去呢?亚纪家在十楼,跳楼自杀明明实际得多。可见得你那时候说谎,其实你……”

“我没有说谎。”

亚纪忍不住打断了凰介。

“是真的,当时我真的想死。一开始,就像凰介说的那样,为了要去医院,我打算故意去撞车。可是当我来到公寓楼下,站在马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子时,忽然觉得真的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妈妈也死了……,所有事情都让我感到厌恶……害怕……。最后,我什么也没想,眼睛一闭就冲到马路中央。”

但是很偶然的,撞到亚纪的是一辆车速很慢的车子,她除了头部撞到车体时造成了脑震荡,并没有受到其他严重的伤害。在医院检查之后,除了右臂骨折之外也没有发现其他异常。

“原来如此。你没说谎……”

凰介满怀歉意地低下头,亚纪轻拍他的肩,说道:

“对不起,你继续说吧。”

这感觉真奇妙。亚纪为什么要催促他继续说下去呢?说不定在亚纪心中,早就想让某人知道一切,想让某人理解自己。

凰介抬起头来,乖乖地照着亚纪的话做,继续说道:

“惠阿姨从这个顶楼掉下去之后,你一个人回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想找一个人商量,但你没找水城叔叔。你知道水城叔叔那时候正在大楼里工作,但你完全不想向他求助,因为……他在家里总是不理你?”

“对……,无论如何,我都不想依赖我爸。那时候发生了太多事,我的脑筋一片混乱,但只有这一点我很清楚,绝对不能找他商量这件事。”

惠掉下去以后,亚纪坐在顶楼好一阵子,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依然缠在右臂上的头带。最后,她终于站起来。此时,她听见脚下传来硬物碰撞声,原来是美工刀掉在地上。亚纪并没有将美工刀捡起来,因为一旦放了手,这把美工刀突然让她觉得好可怕,根本不敢再碰触。亚纪远离了顶楼,走下楼梯,走出研究大楼,回到了家。她不停地烦恼,怎么办?怎么办?该联络谁才好?不想依靠爸爸,但又不敢打电话报警。

“后来,亚纪终于想到了商量对象,那就是我爸。”

凰介没说错。

“能够商量这件事的大人,就只有叔叔而已。”

“那时候你没打我家的电话,是不希望我知道这件事?”

亚纪老实地点点头。

“我不想让凰介知道这件事,不想让你知道我曾经想死,不想让你知道理由,也不想让你知道我割断了绑在妈妈手上的头带……”

“所以,在我十点上床之后,你来到我家,你很清楚我都在那个时间睡觉。”

没错,亚纪很清楚。平常在与凰介聊到电视节目时,凰介对于晚上十点以后的节目,总是接不上话,他的理由都是“那时候已经睡了”。

“同样的道理,你不能按我家的电铃是怕吵醒我。两年前,我妈担心我爸的病再度复发,所以把我家的备份钥匙交给了水城叔叔。你出门时带了那把钥匙,用它打开我家大门,走进了我家。你想在不吵醒我的情况下,与我爸偷偷商量这件事。但是那天晚上,我爸已经睡了。”

亚纪接口说道:

“我打开大门走进去,发现你家的灯都关了,我愣了一下,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叔叔这么早就睡了。”

“你走进我爸的寝室,摇动他的身体,想将他摇醒。好像我们白天从大学附属医院回家时,你在巴士上想把我摇醒那样。”

“啊……”

亚纪不禁叫了出来。当时,巴士即将抵达两人该下车的那一站,亚纪摇了摇凰介的肩膀,但凰介醒来时,似乎不太对劲,他的视线投向空中的某一点,脸上的表情宛如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原来如此,你在那时候就已经想通了。”

凰介凝视着亚纪,点点头。

“当你摇我的肩膀时,我还以为有地震。这让我想起来,惠阿姨过世的隔天早上,我爸曾经问我,昨晚是不是有地震。一定是因为他在睡梦中感觉有人在摇他。”

“可是,叔叔那时候为什么没醒?我摇了好几次呢。”

“自从我妈过世以后,我爸每天都睡不着,所以他睡前都会吃安眠药,一定是因为药效发作才没醒来。”

“原来如此……”

谜底终于揭晓。当时洋一郎为何没醒,一直令亚纪百思不解。当然,亚纪在摇动他时,心中依然迷惘,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说出来,所以没有使出很大的力气,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但就算轻轻摇晃,普通人也会醒来,亚纪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爸一直不醒,你很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你决定把一切……”

说到这里,凰介支支吾吾了起来。亚纪等了片刻,发现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于是接口说道:

“我决定把一切当成秘密。包括我和我妈曾经一起到研究大楼的顶楼,我们曾经用头带将手臂绑起来,后来我割断头带让我妈掉到楼下,还有……”

这次,换亚纪支支吾吾了起来,但事到如今,隐瞒也无济于事了。

“我们自杀的真正理由,以及写这个理由的遗书。”

沉默了片刻,凰介再度开口了。

“果然,惠阿姨的遗书确实存在。”

“对,那天晚上出门前,我妈亲笔写下遗书。那封遗书现在还放在我的房间里。”

连亚纪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份写在便条纸上的遗书,是否应该永远戴着它?或者将它偷偷丢掉?

“我叫不醒叔叔,所以用他的电脑写了一封假遗书,看起来像是妈妈写的,而且是让大家看了以后会认为妈妈打算一个人自杀的遗书。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最后,我写的是真正遗书里的开头一小段。”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这就是惠的亲笔遗书的开头部分。

“我在打电脑的时候,好担心叔叔突然醒来或是凰介被我吵醒。印表机在列印的时候,那声音比我想象中还大,我真的好害怕。”

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镭射印表机发出巨大的风扇运转声,将列印纸排出来。亚纪不禁吓得全身僵硬。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依然令人双脚发软。

“可是,为什么你连这件事也知道?我偷偷使用叔叔的电脑,这件事应该……”

“因为我发现亚纪有一个疏忽。”

凰介的表情带着莫名的哀伤。

“当你列印完毕,将文书档关闭的时候,荧幕上应该会出现‘是否要储存’的讯息。那时候,你一不小心按下了Enter键,于是档案就被储存在电脑里了。不久前,我在写作文作业时也犯过同样的毛病。关闭档案时画面上似乎出现什么,但我看也不看便按下Enter键,于是,档案就被储存在‘My Document’里。”

“但是,我马上就发现了,后来赶紧打开‘My Document’,将里面的遗书档案删除。”

“就算选择了‘删除’,档案也不会从电脑中消失,只是被移进桌面上的‘资源回收筒’里。”

亚纪吃了一惊,回想起来,学校的电脑课确实有教到这件事。

“当时,亚纪一定很慌张。如果是平常的你,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凰介……,你看到了那个遗书档案?”

“嗯,我看到了。一开始我以为是我爸写的,真是吓死我了。”

朋友的母亲在自杀前所写的遗书竟然会出现在自己父亲的电脑里,任谁都会惊愕。

“后来,亚纪还在我家偷东西。”

“偷东西?”

“你偷拿我的头带,对吧?”

凰介似乎是故意用“偷东西”、“偷拿”这类平常生活常见的字眼,或许希望借由这样的说法,让亚纪觉得自己做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

“对,我偷拿了。因为我的头带已经断了。当然,头带断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把断掉的头带丢掉,再去跟老师道歉就行了。但是如果有人将我把头带弄丢与我妈自杀这件事联想在一起的话……”

“说不定会被看穿。”

“对啊,所以我偷了你的头带。一开始,我看了更衣间的洗衣篮,但头带不在里面。我想会不会在洗衣机里,打开洗衣机的盖子一看,果然在里面。”

“那天,我忘记把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晾了。”

凰介展颜一笑的瞬间,温暖的夜风也在屋顶上轻拂而过。亚纪的裙摆微微飘动,刘海温柔地抚着她的额头。

“亚纪,你为什么在我家写遗书?”凰介问道:“我爸跟我随时都有可能醒来,不是吗?在你家写不是安心多了?”

“因为我怕警察会调查我写的那封遗书。”

或许是因为说明得不够清楚,凰介露出发愣的表情。亚纪补充说道:

“我担心警察在调查过那封列印的遗书后,查出那是用哪一种电脑、哪一台印表机所写的。如果被警察查出是用我家的机器写的,警察可能会详细调查我家的电脑和印表机。如此一来,可能会找到那封遗书是在我妈死掉之后才被写出来的证据。如果找到这样的证据,他们就知道遗书是我写的,因为那段时间只有我在家。”

现在回头来看,这些都成了无谓的担忧。水城在威士忌瓶子底下发现遗书后,根本没将它交给警察。但对于当时的亚纪来说,她根本无法预测情况会怎么发展,也不能肯定警察会不会展开调查。就连警察是否有办法从一封遗书中查出这是哪一台电脑写的、哪一台印表机列印的,她也是不得而知。

“为了保险起见,我决定不在家里写遗书,我想用警察绝对不会调查的电脑和印表机。最后,我借用了叔叔的机器。”

亚纪说完之后就闭口不语。凰介再次露出与刚刚相同的表情,愣愣地看着亚纪。

最后,凰介眯眼笑了。

“果然,你的脑筋真好。”

又起风了。或许是凰介的笑容带来了微风,亚纪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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