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已转为秋天,虽然洒落于红砖道上的阳光并未减弱,却似乎变得更为透明,既短暂又纤细,引人感叹无常。

学校业已迈入第二学期,少女无法一早便前往百货公司后方的步道,只能在放学后报到。她和负责接送自己的司机说好时间,回程在百货公司前的公车站牌相候。

她坐在夏天时坐的同一张长椅上,望着鸽子。除了鸽群以外,她已成为这步道上资历最老的人。夏天时日日露脸的拄杖老人,近来已不见踪影;或许是年事已高,驾鹤西归了。少女不久前才听人说过,夏天的老人死亡率很高。总之,少女发现季节转变,聚集在喷水区的面孔也会随之大幅改变。

现在坐在长椅上的除了少女,还有个男孩;他的身材高大,容貌却与体格恰恰相反,是张娃娃脸,显得意外地稚嫩,应该是高中生吧!但是他却穿着便服,而且每天少女到达时,就已经见他坐在长椅上了。少女一放学便立刻搭车飞驰来此,却从未比那男孩早到过。有一回,少女趁着创校纪念日休假,一早便来报到,而男孩几乎与她同时出现,看来他似乎没上学。从体格来看,男孩倒有几分大学生的味道,但那张娃娃脸却违背这个印象,活脱是个逃学的高中生。

然而,男孩无忧无虑的表情,又和一般“逃学的孩子”相差十万八千里。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鸽子啄饲料,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他似乎很想和鸽子玩,老伸手或用脚尖去戳鸽子,但鸽子们从来不理会他。即使如此,他的脸上毫无失望之色,眼睛仍追着鸽子跑,有时还会洒些饲料;自己则是喝喝茶,腻了便打盹儿。

他的体格和摔角选手差不多,举止却像个隐居老人。他老坐在那儿,到底有什么好玩的?每当少女突然从鸽子身上抬起视线,看见在对面长椅上或坐或睡的男孩时,总会忍不住歪起脑袋。

但仔细一想,其实自己也半斤八两;或许男孩也不明白为何少女老是独自来步道杀时间。不,至少雨天时男孩不会出现,但少女可是不分晴雨地来报到;长椅不能坐,就撑着伞站在喷水他边。当然,此时连鸽群也不在。这里究竟有什么好玩的?该被这么问的是少女才对。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有时她也会浮现这个基本的问题。她清楚自己在“等待”,却不明白究竟在等待什么。

再说,自己“置换”而来的“能力”究竟是什么性质,她也完全不明白。不过,既然是与多重世界的另一个“自己”在利害关系一致之下引发的“置换”,肯定是有助于得知掉包犯人是谁与其目的为何的“能力”。

少女的“感觉”告诉她,只要在这条步道上守株待兔即可。她没理由怀疑自己的判断,但仍会突然感到不安。自己的“能力”真的发挥了效力吗?这是她以“爱”换来的“能力”,要是无法达成当初的目的,可就伤脑筋了。自己是否已变得无法爱恨他人,她尚未明确地自觉;或许是因为年纪还小,她并不觉得自己付出了莫大的牺牲。追根究底,她渴望找出“犯人”的动机之一,便是因为那“犯人”是夺走爱的象征,而她憎恨被那象征摆布的命运;然而,现在她却失去了关键的“爱”,根本是本末倒置。但少女完全不曾深思这个问题,只是单纯地认为难得到手的“能力”当然得派上用场而已。

少女并不焦急。虽然时而感到不安,也仅止于一瞬间;对照状况一看,她甚至冷静沉着得教人不可思议,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今天是百货公司的公休日;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几乎不见行人,只有少女和男孩各自在长椅上看着鸽子。

——咦?有人耶!

耳边传来笑声,少女转动眼珠,窥视那个方向。

——你在说什么啊?有观众才好啊!再说只有两个人耶,只有两个!

四个女孩身穿少女亦知悉的知名女中制服,成群结队地走进广场来。

——好丢脸喔!要不要换个地方?

——为什么?这里很好啊!

——这里哪里好了啊?

——你看,鸽子、喷水池、红砖铺成的步道;就像是绽放于高楼大厦之间的都会绿洲吧?

——哇,诗人!

——什么话啊!

高中女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吱吱喳喳地说个没完,依旧成群结队地走近喷水池。

——这种水准的“画面”,到处都是吧?

——对啊!又不一定非这里不可。

——要换地方吗?

——都这个关头了,你还在说什么啊?

——对啊,这里就好了啦!就这里了。

——啊!你们不用演,就说风凉话!

——好啦,快点拍吧!趁着人少的时候快点解决!

——真讨厌。

——快啦,抛开你的犹豫吧!

——顺便把羞耻心也一并丢了!

——一开始就没有吧?啊,不对啊?

——真是的……

害羞的是身材最好、脸颊如苹果般通红的女孩。她脸红似乎不是因为羞怯,而是平时就面色红润;少女漠然地在心中称呼那个女孩为小苹。

——好,那就从走路开始吧!

戴着眼镜、看起来对成绩斤斤计较的女孩如此催促小苹。这个就叫眼镜姊好了。少女抱着旁观者的轻松心态,胡乱取起绰号来。眼镜姊的身旁有个绑辫子、满脸雀斑的女孩正拿着家用摄影机;她是这群女孩中最可爱的一个,就叫她辫子妹妹。

看来她们似乎是为了拍摄业余影片而来出外景,八成是电影研究会、视听社团或同好会之类的社员吧!从时期推算,可能是参加校庆展览用的作品。

——走路?要怎么走啊?

其余的女孩全穿着冬装,只有小苹穿着夏装。这么一提,差不多要换季了;微渺的阳光一旦转弱,便有股惊人的凉意。然而,小苹那光滑的皮肤似乎能弹开寒气,她看来一点也不冷。

这就是年轻啊!少女感触良多地想着,随即又感到困惑。要说年轻,少女比高中女生还来得年轻多了,却像个老人似地,以老成的观点看着女孩们。

——这个嘛,呃……

眼镜姊避开聚在一起闷头大啖饲料的鸽子们,绕了喷水池一周。

——那边不是有台阶吗?连着百货公司的。你从那里爬下来,然后从左边绕喷水池一圈。

——我要做什么?

——还问做什么?走路就好了,走路!

——我是问一边走要一边做什么!我走路的时候要做什么动作?

——对鸽子微笑如何?开朗地微笑。

如此提案的是戴着发圈的女孩。她是众女孩之中五官最有洋味儿的一个,似乎很清楚自己是个美女。少女的脑海中浮现了“甜甜圈”这个绰号,是将“发圈”与“甜姐儿”组合而来的。

——露出那种“爱与正义的使者”的感觉!

——啊,这个好!慈爱的微笑!

眼镜姊对甜甜圈的提案大表赞同,但关键的小苹却怕羞得很。

——太逊了啦!你们不觉得很假吗?

——假也是表演的一种啊!别埋怨了,照着做!

——啊!真是的,为什么是我啊?为什么我是“少女超人”?

——因为你最适合啊!

——你们给我记住!真是的。

小苹一面发牢骚,一面登上百货公司的后门。

少女转念一想,或许不是自己的观点突然变得老成;该怎么说呢?与其说她变得老头子气,不如说是宏观上变得淡漠。所谓的年轻,不过是代表精神上及肉体上的成熟度皆低;小苹那身能抵挡寒气的弹性肌肤,只是年轻人耐久力的象征罢了。

女孩们只是“存在”而已;对少女而言,她们抽象的精神及物质的肉体并不具任何形而上学的意义。女孩们只是存在而已,她们成不了任何对象;成不了欢喜或悲伤的对象,成不了情爱或怨怼的对象……

少女突然试着回想沉淀于记忆深处已久的“她”。少女不再有任何感慨,“她”的身影并未如想像中那般鲜明地浮现出来;少女甚至记不清“她”的长相。

人类的记忆实在很奇妙,没有相机的写实能力,每当回想时,都得依赖想像力补强;而支撑这股想像力的,便是对记忆对象的“思念”。

随着自己的执着,想象力将对象逐渐扭曲。没有写实能力的人类记忆力是藉由想象而成立的。因此基本上“记忆”不会风化;即使一度忘却,每当回想对象时,便会自动进行“补强”。

每回想一次,便扭曲一次;换句话说,将逐渐悖离现实。

人类的记忆力便是游离于现实之外的能力,正确来说,应该叫做想像力;而想像力必须先有人类的感情,才能成立。

说得极端一点,人类无法记住不抱感情的对象。既不喜欢也不讨厌的对象,对人类而言就像不存在一般;因为“记忆”不会被补强,无法唤醒应补强的想像力。少了想像力辅助的对象,每当回想时反而会渐渐忘却。

少女正逐渐忘记“她”;逆转现象发生于少女身上,现在回想“她”,却反而忘却“她”。

少女逐渐失去“她”的名字,得花好一阵子才能想起;下次回想时,只怕已完全忘记了吧!

渐渐地,只能以附上括弧的代名词“她”来加以称呼;不,甚至连存在本身都已越发稀薄。

自己还能保持冷静,令少女觉得不可思议。“她”曾是自己最重要的人,甚至比家人还要重要,但自己却渐渐遗忘“她”。不是少女存心遗忘,而是记忆“她”的“能力”丧失了。

记忆“她”所需的想像力,以及支撑该想像力的感情——爱情已从少女心中消失。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少女总算领悟了。

多重世界的“自己”所说明的,便是这件事。另一个“少女”期望的“能力”,原来是记忆的能力;在自己的心中培育对象,让对象永远“活着”的“能力”。

少女曾拥有这种“能力”。

然而,她现在失去了,因为她将它让给了另一个“少女”。“她”在少女的心中正逐渐“死去”,少女的心中已没有培育“她”的土壤。

再也没有人能活在自己的心里。少女不爱任何人,不恨任何人,不羡慕任何人;因此她无法将任何人留存于自己心中,已然留不住了。要将爱恋的人留存于回忆中,需要以爱为名的想像力;要将憎恨的人留存于回忆中,需要以憎恶为名的想像力;要将羡慕的人留存于回忆中,需要以嫉妒为名的想像力;而少女已不再具备任何一种。

那么,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追寻真相?少女一面冷眼旁观着“她”的影像因记忆的碎片无法拼凑而烟消云散,一面如此想道。

少女当初的确有过几分期待——或许真相大白之后,“她”与自己能重修旧好。然而,现在已完全没有这份期待。自己绝不是为了一个连姓名、相貌都想不出来的人而这么做。

那又是为了什么?好奇心吗?也不是。现在的自己不可能有好奇心;不带任何感情的人,要如何对特定的对象产生好奇呢?是使命感驱使吗?也不对。使命感也得有对象才能成立,而缺乏接触对象的媒介——想像力——的自己,又怎么会有使命感?

自己只是“存在”而已……少女突然懂了。她并非在追求真相;只要她存在,真相便会自行找上门来。当然,即使知道真相,少女也没有任何打算。她只是为了让“世界”的构造化成立而存在,如此而已。

少女领悟自己已融入了截然不同的价值体系,但她并不悲伤或后悔,只能感到失落。当然,这股失落感无法成为少女的任何对象,因此很快便流向了忘却的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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