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不明白老公为什么对自己即将的会面如此郑重其事。

“木兰,记得我的嘱咐,保证谈话中的语气和齐华必须一致。”在老婆临出门前,吴明又一次郑重地交代道。

“知——道——了——”木兰拖着长腔回答,“这是你第一百次唠叨了,要不要我再重复你的嘱托?”

“可以!”

看着老公一本正经,似乎没有听出自己讽刺的模样,木兰叹了口气,带着讽刺的口音背诵道:“无论她说什么我只回答类似‘是吗’、‘真的’、‘就是’等等诸如此类的语气词,长话只能是重复对方的话、不许表露自己的爱憎态度,别说自己的家庭生活,抱怨老公的话回来再讲……”

“别不耐烦!”吴明脸上出现了懊悔的表情:“如果不是支持你的工作,我才不介绍你见这个女人,说实话,我已经后悔了。”

看着老公果真越来越后悔的脸,木兰连忙一溜烟开门出去了,她可不想功亏一篑,关了门还听到老公越来越远的唠叨:“要是憋不住想说废话,就掐自己的虎口一下……”

她们这次的会面地点是对方的办公室。

暑假的学校是最安静的,那些大树都成了小鸟的乐园,木兰一边愉快地听着唧唧喳喳的鸟叫,一边想象着即将见面的女人——齐华。

据说这个女人十分能干,和周淑文同龄,好像比她进学校还晚一年,但是同一年参加评选副教授,而现在的她已经做了几年副教授了,周淑文还只是个讲师(据说落得这个下场也跟当初和齐华争名额有关)。总之,她在院里甚是叱咤风云,甚至有叱咤到学校这个更大舞台的趋势,根据一些笑容暧昧的人传言(这是木兰观察到的)——是因为院里领导都是五十多岁的男性的缘故。

而丈夫能答应引见她去采访这位齐教授,要归功于自己反复央告,希望介绍一个了解周淑文,并且说话不那么含蓄的老师让她采访。刚开始提出这个要求时,正看报纸的老公立刻不屑地回答。

“那怎么可能?都是同事。”

“你不是还说一评起职称,老师之间都跟乌眼鸡似的吗?”木兰不服。

“笑话,那是在领导跟前互斗,当然什么都做得出来,谁在你这不相干的人前扯是非?我们都是给受高等教育的‘天之骄子’‘传道、授业、解惑’的人呐!能那么没素质?”

木兰失望地一屁股做在沙发上,咬了半天手指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一个也没有吗?”

“也不能说一个都没有——”老公放下报纸迟疑地回答。

接下来就是她锲而不舍的央告了,木兰愉快地想,总算得偿所愿。

眼前的女人实在不像自己想象中成熟、妖冶、狠毒的美女蛇般的模样,甚至不太像人们心目中的大学女老师,因为看上去没有太多的书卷气,倒是有些如同街上热情憨厚的大嫂,买菜的或卖菜的那一类!高大结实的身材、一脸亲切热情的笑容。这模样倒是女人们喜爱信赖的同伴,高大、憨厚、没有女人味儿。可那些男性院领导难道也——正胡思乱想间,齐华已经一把拉住木兰的手笑着赞美起来:“呵!美女呀,没想到吴老师的老婆是个美女呀!”

木兰立刻觉得自己的两片嘴唇不由得分开了,尽管心里很清楚现在的“美女”和“帅哥”的称呼早已泛滥地仅仅能指出一个人的性别,类似于“姑娘”、“小伙”而已,但齐华是那么的热情和真诚,一定是真的!木兰喜滋滋地想。

她努力想合上嘴显得矜持些,对方又拉过她的胳膊啧啧称赞起来。

“啧、啧、看,多好的身材!”木兰一愣,身高勉强一米六的她一直为此深为遗憾,现在居然有人夸自己身材好?还没愣过神儿,就听到齐华继续说道:“我就喜欢你这样小巧玲珑的样子,不像我,又高又胖,看起来憨。”

木兰的两片嘴唇无法自控地又分开了,又为自己这么不禁夸感到害臊,她决定赶快开口回报对方,仿佛觉得这样才能平衡些:“还是高了好看,高个子气派!”

“才不,女人嘛,还是小巧玲珑好看,惹人怜,很多女明星都是很小巧的那一类呀,像那个什么小甜甜布兰妮、还有演《大话西游》的朱茵,还有……”齐华掰着手指头边想边数。

木兰频频点着头,内心感到说不出的愉快,而且突然涌动出强烈的谈兴,很想这么天南地北的神聊下去,如果不是隐隐地又想起老公的唠叨和右手正好在左手的虎口边,并且下意识的掐了几下的话。

她看着手上的指甲印儿,好半天才抑制住听她说下去的欲望,建议说:“跟你聊天真有意思,齐教授——”

“别教授、教授的,叫我齐姐!”

“好吧,齐姐,以后拉你逛街好好聊聊,今天任务压头,我们还是谈谈周老师吧?”

“好、好,听你的,你坐,坐下慢慢说,对了,我桌子里还有瓜子。”她热情地从抽屉里取出一袋奶油黑瓜子,呼啦撕开倒在桌子上,又往木兰哪儿推了推,爽朗地说:“吃吧,特别好吃,我们边嗑边聊!”

“谢谢!”木兰愉快的拿过一把瓜子,放到嘴里嗑了起来,她忍不住想起丈夫对眼前这个爽朗女人的评价——显然对不上号的评价。丈夫对她有偏见。她暗想。

不过,当她伸手去包里拿采访机时,几乎不眨眼的一瞬间,说不清的心理使她仅仅偷偷打开它,却没有拿出来。

“对了,大姐说到前头,”齐华意识到了,打量了木兰的手包一下,笑着说,“咱只是自己聊聊,可不算什么正式采访呀,被又录音又记录什么的。”

“当然,只是收集资料和看法,不会提名道姓的。”木兰撒谎道,然后连忙从包里取出一包餐巾纸,掩饰地擦了擦手。有些羞得不敢看对方,同时暗暗安慰自己,这部分是实话,而且自己纯粹是为了警察抓住凶手才这么做的。

“那就好,”齐华又爽朗地笑了几声,接着沉静地坐了一会儿,有些叹息的开口了,“说起周老师这个人呐——”

“怎么?”木兰赶快跟进地问。

“唉!”齐华深深叹了口气,然后一脸诚恳地说道,“说起来,我最喜欢周老师了。她家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真是吓人呐!幸亏是暑假,要不然我想她恐怕都无法上课了,周老师人特别好。”

“是吗?”木兰有些失望,开始有些担心她会无原则的袒护美化周淑文。

“怎么?”齐华立刻停止述说,十分敏感地问道。

“哦——”沉吟了一下,木兰半开玩笑地提醒,“你不会来唱圣诞颂歌吧?全是爱与赞美!”

“哈哈!”齐华看着木兰,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我知道你的意思,要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是不是?你放心,我就这丑脾气,直!有什么说什么,虽然我们关系最好,但也会一分为二的谈的。”

木兰松了口气。

又笑了一会儿,齐华这才感叹地再次说起来:“周老师这个人吧,命特别好——”

这次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木兰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带着对周淑文由衷的羡慕表情侃侃而谈起来:“你也知道,职业妇女特别难,家庭、事业两头顾,上班、家务、老人、孩子、一大群学生,劳累呀!真劳累!可周老师就很省心,家务也不用做,孩子也不用管,她妈妈全包了,家里什么事都不需要操心,你说难得不难得?学校里她也不操心,在哪儿她也不操心,甩手掌柜,真正的有福之人呀!真是有福之人!有时她还说羡慕我们,我们都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喜欢阴着气人,淑文就这点不好,其他都好。”

“她怎么喜欢阴着气人了?”

“这就多了——”齐华长叹一声,又摇摇头,仿佛一言难尽,“我们关系很好,不说了,对了,她小孩儿的是你知道吧?”

“不知道。”木兰心里一动,想起了郭小峰前天晚上的交代,“怎么回事?”

“一场可怕的——”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意外!”

齐华说的很肯定,但声音里仿佛还含有一丝微妙的感觉。

但不容木兰咂摸出味儿来,就又听到对方的声音又变得诚恳和义愤填膺了:“我相信就是意外,虽然有很多不怀好意的传言,什么下毒手之类的,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她们娘俩口可紧了,谁也打听不出来,所以谣言才多,但我敢说——全都是胡扯!”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木兰直着脖子追问。

“唉——”齐华的神情又变得十分悲悯了,但很快,又寓意不明地眨眨眼睛,“谁知道呢?总之这事特别神秘,没有一个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怎么会传言四起呢?当然,”她的表情骤然又变成了充满捍卫朋友的正义凛然,“打死我是不信这些传言的!”

“我也不信!”木兰喃喃地说,“毕竟,孩子不同于丈夫,归根结底是亲生妈妈,‘虎毒不食子’,怎么可能会下毒手?她又没疯!”

“哎呀呀——”齐华拖着长腔惊叫起来,凛然的模样转瞬变成了对木兰头脑过分简单的遗憾,“小林呐!你可真是年轻不知事呀!亲生妈妈又怎么啦?人可比老虎毒,杀人也不用疯呀?比如说,我就听我妈妈说,解放前很多人把刚出生的女婴溺死!那不是弄死自己的亲生骨肉?对啦,我想起来了,朱德好像有篇文章叫《回忆我的母亲》,不就提到他们家生了十几个,其中溺死了七八个,看看,看看,这不就是铁的事实?朱德的妈妈不也没疯?”

“可那时是人多养不活,”木兰一时忘了老公的交代,忍不住争辩起来,“现在只能要一个孩子,多金贵呀!”

“金不金贵,也要看当娘的怎么想!”齐华阴阳怪气地回答,“孩子嘛,就得亲手带,越不带越不亲,要是不亲,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木兰呆呆地看着她,半晌小声问道:“这么说——你认为——”

“我可什么也没认为!”齐华的脸立刻又变回了义愤填膺了,仿佛是不能容忍有人居然会往其他地方猜测:“我是信任周老师的,不能说人死了就一定有凶手对不对?我知道就是意外,我是到处给人这么说的,可还是有流言,还越传越凶?最后我急了,警告他们,谁再敢乱说,就是跟我齐华过不去!唉!这谣言才慢慢平息了!唉!为什么我这么急呢?除了我和周老师关系特别好之外,还因为我是一位母亲,听到这样的噩耗时,我都忍不住哭了几天,男男是多可爱的小男孩儿呀!总之不幸,太不幸了;当然,我这人最实在了,实话实说——有谣言淑文也是有些责任的:一是当时好像出事时就她在场,这事离奇不是?二是大家觉得淑文太坚强了,跟没事人似的,别人都奇怪,忍不住问问她,她赶紧就哭了,挺伤心的样子,唉——”她的表情再次悲悯起来了。

木兰凝视着对面这张表情丰富的面孔,又低头看看左手虎口的渐渐平复的指甲印,突然觉得虽然印子浅了,自己倒觉得比刚才还要清楚些。

“不过,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齐华的声音恢复了开朗,仿佛是云开雾散,还饱含着为朋友开心的轻松,“许国胜也死了,我这人说话直,真的,说心里话,这其实是好事,那个恶心的男人除了折磨周老师之外,根本就是外人,这些年都不回家,那还算什么夫妻?感情早破裂了!这下好了,既有财产继承又不用闹离婚了,周老师命真好!她过去常常说‘要是许国胜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她什么时候这么说过?”木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探,“很早以前还是最近?是什么样的态度?你亲耳听见还是听别人说的?”

“一直吧,好多老师都知道,唉,也可以理解,这样不幸的婚姻——”她叹息着回答,又恢复了很诚恳的态度,“我们不要谈这个话题好吗?我和周老师关系最好,周老师人很好,你千万不要瞎想。”

“我不会的。”望着这位自称“和周老师关系最好”的女人,一种无法言述的心理使木兰冲口而出,“我想也是,因为我听说周老师是个懒洋洋、与世无争的人。”

“与世无争?”齐华反问,脸上带着大姐对小妹妹无知的宽容笑意,亲切地摇摇头,“小林呐,你还是年轻!你要知道,除了自杀的,世界上没有与世无争的人,连自称最无欲的和尚还要努力宏扬佛法,中国的鉴真和玄奘不是东渡就是西行,外国的呢?达摩和后来的传教士大老远跑中国来,难道都是因为无欲?”

木兰眨眨眼,第一次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

“就说那年我们一起评副教授吧,”齐华继续举例,“周老师有一项条件不够,就是缺一篇在核心期刊发表的论文,但她并没有说明,只管提交自己的材料,给人造成她条件好像合格的假象。因为大家都相信她的为人,没有产生怀疑,直到最后评审时,有人提了出来,当时一片哗然,结果,周老师不仅没有羞愧、自责,反而暴怒,说了很多不该说

的话,并且骂了给她诚恳指出错误的人,那些好心而且诚实的人,并且打击一大片!当时就有刻薄人说:‘怎么周老师爆发起来跟疯狗似的,不顾前不顾后的,以后不在学校混了?’”

绘声绘色地描述完之后,齐华立刻又义正词严地说道:“那些人的说法当然是不对的,不过,暴怒说明什么?不就是在乎吗?在乎什么?归根结底不就是在乎名利吗?当然,人人都是这样,这是推动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力,不能一概而论;还有,我想她不是有心的,但这就很容易给人造成误会,当时就有人说她不诚实,不配做老师,而且被她吓一跳,说平时不言不语的,撒谎给没事人似的。我说:‘噢,不能这么说,周老师不是这样的人,她可能是自己也不清楚’。人家都说我:‘你这个憨子呀,明明名额有限,还袒护她。’我说:‘我就是傻人,不用你们管。’我了解周老师,只要她条件够,我愿意让给她,今年评不上明年评嘛,有什么必要跟乌眼鸡似的?可笑!但周老师也有些问题,太激动,一有人提出这个问题,她突然翻脸,大吵大嚷说自己不评了,气得什么似的。结果让人家说原来是装清高。我举这个例子不是说周老师爱撒谎,或者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谎。”说到这儿,她停顿一下:“我只是说明从此可以看出很难有人做到真正的与世无争,是不是?”

“是的!”这次木兰回忆着丈夫的嘱托谨慎地回答道。

“怎么,你冷吗?”齐华关心地问,“怎么哆嗦了一下?”

“不!”木兰慌忙欠了欠身,“啊,确实有点儿,空调温度太低了!”

“那我调高一些,”齐华立刻拿起遥控器,嘴里还埋怨道,“冷怎么不早说?来大姐这儿还客气?唉,也怪我,我这人就是粗心,我胖,就怕热,害你冻半天,对不住呀,小林!”

“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了。”木兰低头想了片刻,“听说周老师胆子很小,晕血是吗?”

“胆子小?”齐华一脸惊讶地反问,“我没觉着她胆子小,很正常呀。倒是真晕血,我们都知道,幸亏这两次死人都不见血,否则一定会把周老师吓坏了,我真替她庆幸。”

“两次?”

“是呀,她儿子和她丈夫。你不知道吗?听说都是死的不见血,不然一定会把周老师吓坏了,我真替她庆幸,真巧!真是巧?不是吗?真巧!”

“是呀,真巧!”木兰呆呆地重复着,她本来并没有把周淑文儿子的死和谋杀联系在一起,但齐华的话还是让她心里一动。

“我真替淑文高兴,”带着为朋友高兴的真诚笑容,齐华继续说,“真的,这下再也不会有家庭矛盾了,还有很多钱可以继承,她家生活水平一直较低,淑文一直盼着能有很多钱孝敬妈妈,这下什么烦恼都解决了,太好了。我真替淑文高兴,真的,她能如愿以偿太好了,她盼了多少年了,我真替她高兴。”

仿佛被祭灶糖黏住牙的灶王爷似的,木兰半天才费力地张开嘴:“你心肠真好!”

“咳!我就是这人,对了,小林,你怎么又出汗了,是不是温度又高了?”齐华关心地问。

“不,”木兰迅速擦了一下额头,“我昨天肚子吃坏了,今天还一直不舒服,闹疟疾似的,恐怕我现在必须回去吃些药了。”

看到齐华凝视着自己的脸上转瞬而逝过的一丝说不清的表情,木兰心里开始没来由地开始发慌。

“要紧吗?”齐华随即恢复了关切的模样,殷切地问,“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此刻对自己表演能力缺乏自信的木兰,感觉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有点儿难受。”她一边说,一边仿佛肚疼似的弯下腰。

齐华立刻深知她心的建议:“那你赶快回去吧,改日咱再聊?”

“好吧,看来只能如此了。”木兰直起腰,同时努力制造出无比遗憾的微笑,“今天恐怕只能先谈到这里了,真想好好和你聊聊,齐姐。”

“好、好、那就回头聊,现在快回去吧。”齐华体贴地挥挥手。

木兰站了起来,带着刻意保持的满脸遗憾告辞了。一路上都默默祈祷自己没有惹怒那个女人,以至导致可怕的后遗症(迁怒于丈夫),因为丈夫的评价中有“记仇”这一项,从今天她对周淑文的描述上,似乎也可以印证这一点……

不过,当她进了家门,一口气喝下一瓶绿茶之后,脑筋就从这件事放松开了。

她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回想起这两天的谈话,真是很有意思,比如晕血症,孩子的神秘死亡,还有齐华那近乎指控的暗示……

齐华无疑是非常阴险的,木兰想,但并不意味她是愚蠢和糊涂的,她的指控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中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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