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写这样干巴巴的文章怎么能吸引读者呢?”《东方消息报》梁总编挥舞着报纸训斥着大气也不敢出的林木兰。

他今年快六十了,却有一颗三十岁的心脏,抱负远大,一心要走出行业局限,把自己这份名字听起来宏大,实际却是不折不扣的地方行业性小报发展成左右广大市民喜怒哀乐的地方大报。

为了实现自己远大抱负,他曾不眠不休了三天,制定了一个发展规划,先是决定借鉴同行《晚报》的成功经验,用抢独家新闻的方式来实现跳跃式发展的梦想。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他在宣布了自己的战略规划之后,乐呵呵地对手下说。

结果却在意料之外,一经实践才发现原来很有影响的几个同行居然都是不肯睡觉的兔子,不留给他们跑赢的机会。任何一个关键事件发生时,每个报纸都有记者守候着,倒是他们的记者去得最晚。在数次痛斥自己的手下之后,他也痛苦地意识到,在这个已经有几份面对市民发行报纸的城市,竞争已使几位报业同行战战兢兢了,世界似乎已经秩序井然,用老方法来拓荒似乎困难了点儿,再说他们的经费也少得可怜。

他又熬了三夜,制定了一个新的发展规划,踌躇满志地决定着眼于国际经贸,理由是这是本市同行忽略的地方,根据市场细分理论,这是最有商机潜力的空白点。

迅速,他又失望的发现这个隆重推出的版块不仅普通的市民不感兴趣,所谓的商家也很是不屑一顾。沉痛地一调查,结果是大部分普通市民谦逊地表示他们看不懂,而商人对他们的所谓“前瞻性分析”蔑视的懒得说。又痛斥了手下数顿之后,他忧伤地泡了一大壶浓茶,知道自己需要再熬三夜。

这次他决定着眼于国内经济,重点是股市,根据很充分,股民如此多,还从中分不了一杯羹吗?可当他这次红着眼睛宣布之后,被他训得痛苦不堪的手下这次大着胆子出言否定了,当然方式还是很技巧的。

“这个想法好,肯定有市场。”马副主编笑吟吟地说:“只要看看有那么多专业报纸从中渔利就知道了,我们只要重金聘用一些学经济的硕士、博士之类的人来做记者,把版块做细做透,一定要超过现在市场上那些《证券报》之类报纸,这还需要再组一些有分量的稿子,当然还要花大价钱买好稿,再派一些记者长住……”

梁总编刚刚被热茶暖过来的心又开始凉了,不说操作上的难度,就说财力就卡死他们了。他一怒之下决定集思广益了。

展开想象翅膀的记者们果然提出了诸多发展良策,依据大都是“……路透就是这样起家的……”、“……难道不是这样发展壮大的吗?”、“看看半岛电视台……”之类,雄心壮志和提供的奇诡手段都远胜于总编。

但现在作为批评家的梁总编,开始冷静地用投资额、投资回收期、投资收益比三个标尺将这些宏伟的设想一一拦腰斩于马下,正当总编哼哼地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林木兰——这个到报社不久的记者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想法。

“我们也可以做纵深挖掘,比如《南方周末》,多厉害。”

看到总编眼里这次没有闪出嘲弄的光芒,木兰胆大了些:“好比是盖房,要是面积一定,盖平房容纳的人肯定没有盖楼房容纳的多,又不打仗,哪儿有那么多爆炸性新闻?抢独家可太不容易了,但现在有一点,大多都是浅尝辄止的报道,我们反正是周报,可以深入报道,增加可读性……”

“好!”梁总编大声肯定了木兰。这确实是让领导痛快的想法——不需要投入什么(主要是金钱)——只要好好挖掘手下就行了——惠而不费!因此他又补充长长的一段话来确认木兰的想法,听起来就像木兰说出他的主张或者木兰被授意表达了他的想法那样。

最后,他还是大度的给了木兰一份独有的赞美,认为木兰的思想朴素可靠,没有什么“花活儿”,不错!

可惜现在他对她这一点开始严重不满了。

“你怎么没有一点儿浪漫气息?文章这么干巴巴的,读者怎么喜欢看,你看这一篇,多好的素材呀,一个美丽的花季少女被卖给一个老头子,又被几个老淫棍强奸了,现在又怀孕了,但孩子的爸爸是谁呢?多好的素材呀,情、色、暴力、悬疑全有了,你呢?干巴巴的几段话就完了……”

木兰眨眨眼睛,迷惑地看着总编,怀疑是不是他搞错了,她刚到法制版不久,只写过一件强奸案,还亲自跑到事发现场。

那事发生在落后贫穷的山村,可怜女主角年龄接近而立,是个白痴,两条腿还不能动,相貌具有典型的白痴颅骨特征,清醒的时候除了会流着口水冲人傻笑以外,就会喊饿。从进了村子就习惯臭味儿的木兰还是循着更独特的怪味儿走到她家——因为她大小便失禁。她像脏草一样的头发也沾了很多脏草——那是草席上掉的,黑洞洞的房间里最鲜活的就是她傻笑的脸和挺起的大肚子,领着她来的村民心怀叵测地问了这个女人一些暧昧的问题,她给予了一个永恒的回答——饿!

木兰抑制不住突然涌上的想吐的感觉,飞也似的逃掉了,过后从别人口中得知现在正等她把孩子生下来确认谁是孩子的父亲,这样就有人接收她了。

因为时间问题,木兰没有去看那几个被称为“下流的,没有人性的老不要脸”。却控制不住地想只要不是性变态,稍微过得体面的男人只怕宁可“自渎”也不会去碰一碰这个可怜的女人,因为环绕她四周的除了肮脏和肮脏蘖生出的各种昆虫之外还有她的大小便。一向爱抱怨自己不美、不聪明、不运气的木兰坐在回去的车上不时的摸摸脸、动动手、抬抬腿,对上苍感激得恨不得立马烧炷香。

木兰终于定睛看到总编指的那篇报道,居然就是这一篇。

“这篇报道确实写得太少,我打算过后好好写一篇,值得深思的地方很多。”木兰老实地认错,“很多方面,比如,让一个傻子生一个傻子来结案是否不妥?产婴证奸似乎也太——太——太——”她感到难以准确表达,索性不说了,继续自己的思路:“还有,贫穷造成的悲剧真是震撼人心……”

“你根本没明白我的意思!”总编失望地说,叹了一口气,示意木兰坐下,耐着性子说:“小林哪,直白告诉你,记者的主要素质是想象力,懂吗?”

“是吗?我原以为这是小说家的素质呐!”

“不!”梁总编果断地一挥手,桌上的一张名片应风而起,木兰努力不看那张名片的下场,继续聆听总编推心置腹的教导:“报纸要集中观众的注意力对不对?要想打动他们就得击中他们的软肋,什么叫软肋,就是他们的关注点,比如说,武松打虎就成戏,讲屠户杀猪的就没有吧?人们百看不厌良家妇女的红杏出墙和妓女的有情有意,为什么?心理的暧昧和反差的需求双双得到了满足。只要抓准了这一点准能出彩,明白吗?”

“我知道。”木兰勉强表示同意,然后带着不服气的样子接着辩解:“可是,你说的美丽的花季少女实在和事实挨不上边,她是个不忍多看的白痴,年纪还——”

“你还是没明白。”梁总编打断木兰的分辩,脸又拉长了一半,似乎对下属如此不开窍而烦闷,带着努力压抑着恼火的口气说:“你的思想要解放知不知道,什么叫美丽,有标准吗?没有!你看过去小说里美女有多少,尤其是那些迷惑君王和大官的女人,更是被描写成倾国倾城。现在,你看全世界所有的明星照片,她们可是人工加天然竭尽全力打扮自己,摄影师费尽心机的打灯光,找角度,你给我说说比本人强得多的照片有几个是真的倾国倾城。”

“没几个。”木兰想了想,承认了这个事实,看到下属似乎开始跟得上他的思路了,总编略微满意了点,也许是发现例子的说服力,他继续举证:“还有,现在很多揪出的贪官,他们的情妇除了个别勉强算漂亮外,有不少是又老又丑,大部分无非是一个平庸的三四十岁的妇女,对不对?要不然怎么没有围绕她们的演义和传闻?还不是因为没长到让人想入非非的程度,没办法,照片不作假……”

然后,梁总编再次猛一挥手,又一张纸片应风飞起:“但我们的笔就不同了,可以创造一个不同的神奇世界,这份神奇来源于人类无穷的想象力和对暧昧的嗜好,明白吗?要不然为什么现在报纸一写女性都用‘美女’这个词?哪来那么多美女?我整天满街转也见不了几个。那些记者都是瞎子吗?不!视力都好着呢!只不过是深谙其道,这么写可以增加读者愉快的想象,这留有余地的想象恰恰就是报纸对抗电视的最有力因素,明白吗?你的审美观不重要,关键是去强调某些元素,元素!引导读者去想象,想象!”他铿锵地说完,又向前探了探身子,并用老鹰般的眼神儿盯住了面前发呆的下属。

“我明白了!”木兰赶紧说,呆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觉得长了很多知识。”

这是她的真心话。

看到下属似乎开了窍,梁总编又坐回惬意的姿势,喝了口水,轻松地吩咐道:“去补一篇报道,记住,要强调某些元素,发生的事实。”

木兰唯唯地出去了,脑子里忧愁地盘算着如何写出一篇“淡黄色”的报道。半个小时之后,正当木兰还坐在桌前发愁时,她又被叫了进去。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梁总编一改刚才的烦闷,眉飞色舞地对木兰说,“我刚接到一个电话,我的一个关系很好的老朋友家死人了,我们关系非常好啊——”

“是吗?”木兰迟疑着不知道自己需要表现出严肃还是哀悼,还好,总编大人没有注意她,自顾讲下去了。

“我的这个老友是我的大学同学,还是我的同行,私交非常好。”梁总编激动地讲述着,“他过世的很早,有二十多年了,反正他死的时候他女儿好像刚上高中。他的女婿,一个挣了不少钱的负心汉,要闹离婚。”

“真的?”看着总编合不拢的嘴,放下心的木兰露出了好事的本色,她一脸轻快地问:“那她们怎么想的?”

“她们当然是拒绝了!”

“那他——那个女婿呢?偃旗息鼓?”

“是的,偃旗息鼓,永远的偃旗息鼓了!他再也没有机会离婚了,因为——”梁总编微微扬起头,抑扬顿挫地说:“在坐着妻子——和情人——的和解——晚宴中间,他——突然死在床上!”

看着下属不知不觉中张大的嘴巴,他满意地点点头,用更加意味深长的语气说:“而凶手——就是这间房子里的——五个人之一!”

木兰敬畏地沉默了一两分钟,抬头看到总编歪着头看着自己的反应,“真是不同寻常!”她赶紧大声地说。

“她女儿是师大的老师,你老公不也在师大工作?”

“对!”

“好,这就有优势,刚才谈的那个报道我叫张编辑去写。”梁总编的眉头间现出运筹帷幄的“川”字纹:“我先介绍你进入她家,和她们娘俩谈一谈,然后你再从外围打听——这你有条件,就像拉闲话似的,听听别人怎么评论她家,总而言之,争取写出一篇抓人的报道来。”看着下属拼命地点着头,他又不放心地交代:“这是很有发挥的题材,第三者、性、谋杀,道德角度、情感角度都可以大书特书,你一定要把握机会。”

最后,总编大人兴奋的脸上又露出遗憾的神色来:“唉!要不是杂事太多,我就亲自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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