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纷飞。

飘落在孝史的眼里。像暴风雪般下了一阵子之后,原以为形成了白色的烟幕,但见那片白壁又像云霞般虚渺淡去,四周渐渐清楚可见。然而,经过了一会儿,雪花描绘的白色斜线埋没了整片视野,孝史被孤立在白色的黑暗中。

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寒冷无比,手脚冰冷。尽管如此,却又感觉不到飘落脸上的雪花温度。无法举起手来承接雪花,也无法移动脚步在雪地上留下足迹。

下雪。不停地下雪。暴风雪来来去去。孝史只能愕然地委身在这无止境的反复中。

然而,在这时间仿佛停止的当中,暴风雪的间隔也开始逐渐拉长。漫长的寂静来临。然后就在某一刻,视野忽地豁然开朗了。感觉好刺眼。

这个时候,他听见了声音。“孝史?”

是阿蕗的声音。孝史想要回答。嘴唇动不了。他想把头转向传来阿蕗声音的方向,却也办不到。

“眼睛在动。”另一道说话声。是贵之的声音。“命是保住了吧。”

连逃走的力气也没有,孝史再度屈服于白色的黑暗中。他被拉回了再怎么张望还是一片雪白、漫无边际的孤独当中。

不知道后来又经过了多久,阿蕗的声音再度传来。

“孝史,听得见吗?”

——听得见。

孝史想要回答。此时,他感觉到阿蕗冰凉的手抚上脸颊。同时,也感觉到头上好像缠上了什么东西。为什么?是什么东西缠在我头上?

白色的黑暗逐渐消失,孝史身处在薄暮般的光景中。再一步,只差一步,只要再一阵风推上的我的背,我就可以脱离这里,去到看得见阿蕗的地方了——

孝史又睡着了。一边想着“啊啊,我又要睡了”,从脚尖开始被拖入泥泞当中似地睡着了。要睡着了——睡着——不过,睡着了还是会醒来——等下一次——下一次一定——

醒来时,孝史身处的地方并不是半地下的房间。

挂着布的天花板,以及像棋盘目的漆色横梁,他有印象。是二楼的某一个房间。

他移动在枕头上的头部,看见旁边放着另一张床。哦,这是嘉隆跟鞠惠使用的寝室。也看得到扶手椅和桌上的收音机。

脚底很温暖。孝史在棉被和毯子底下轻轻挪动双脚,感觉到有一个暖暖的东西被厚布包裹着,形状是圆的。虽然不晓得那是什么,但是很舒服。

孝史尝试坐起来。瞬间,后脑勺感到一阵钝痛。绷带密密麻麻地裹到眼睛上方。

他想起来了,自己被珠子打到了。同时,记忆像雪崩似地排山倒海而来。

——黑井。

与六点的钟声同时出现的黑井。抓住陷坐在椅子里的嘉隆,和前倾垂下手来的鞠惠,在瞬间消失。虽然她个大壮硕,且做为一个女人毫无魅力,但她却是孝史所知道除了平田之外的另一个时光旅行者;拥有惊奇能力的人物。

——请转告少爷。说黑井照着约定前来,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原本就预定会出现是吗?所以贵之才会在意时间。为了能够在“约定”的时间让黑井把两人带走,所以有必要让嘉隆和鞠惠待在大将的书房里。

开门声响起。孝史朝门口望去。阿蕗白皙的脸庞映入眼帘。孝史眨着眼睛。

“孝史!”阿蕗急忙走近床边。“你醒了!啊啊,太好了。”

孝史总算能够开口了。

“阿蕗……”

感觉阿蕗变得相当憔悴。是珠子下的药的影响吗?阿蕗没有不舒服吗?

“阿落……要不要紧?”

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可是一听到孝史勉强说出这句话,阿蕗便露出半哭半笑的表情。

“我不要紧的。不用担心我。”

阿蕗的语气不再那么拘谨了。这让孝史感到高兴,而且又能看到她的脸也教他高兴,孝史努力露出笑容。

“觉得怎么样?会不会冷?头会不会痛?”

头上的伤很痛,又冷,也不太舒服,可是不要紧的……

“阿蕗,现在几点?”

“才刚七点。早上的。”

“早上?”

“嗯,今天是二十八日了。你一直在睡。”

这样啊……

“葛城医生回来了吗?”孝史问。“他说把舅舅安置在医院后,会折回来。”

阿蕗吃惊地眨着眼睛。“是这样的吗?我听说医生会回家。”

“他很担心,说他绝对会回来这里。”

喉咙干透,声音沙哑。

“你还不可以说那么多话。我去拿凉开水,要不要喝一些?”

阿蕗就要离开床边。孝史想要留住她,拼命地说:“葛城医生一直在担心会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所以拜托我多加留意才离开的。可是,我却一点都派不上用场。对不起。”

阿蕗的手放在门把上,用泫然欲泣的眼神望着孝史。

“不是你的错。”她轻声说。

“珠子怎么了?嘉隆跟鞠惠怎么了?”

不,应该这么问——贵之怎么跟你说明嘉隆跟鞠惠怎么了?珠子遇到那样的事,变得怎么样了?

阿蕗犹豫地看着地毯,说:“关于这件事,我想等一下贵之少爷有话跟你说。所以,现在先安静地休息吧。好吗?”

贵之迟迟不到孝史的床边。而孝史一直躺在床上。

阿蕗帮他打开窗帘,外头的光线照射到里面来,虽然雪已经停了,今天依然是个阴天,光从积雪的反射出的光线,难以估计时间的经过。

阿蕗不时前往孝史的房间,为他消毒伤口、更换绷带,还频频为他擦汗、更衣,然后替换脚底的热水袋——听说这个温暖的东西,就叫做热水袋。刚恢复意识的时候,孝史还会觉得有点恶心反胃,几乎无法进食。阿蕗送来热呼呼的砂糖水守在一边,仔细看着孝史能不能把它完全喝掉。下午过了大半,恶心的感觉也逐渐消失,高兴的阿蕗送来熬得很烂的稀饭给他吃。

“其实,本来想送你到医院的。”阿蕗难过地说。“可是从昨晚深夜开始,外头又变得不安宁了。虽然不是不能出去走动,但是贵之少爷说,要是有了什么闪失就不好了,所以还是不要出门比较好。”

孝史望着阿蕗的脸,心想贵之不想送自己去医院,应该是有别的理由吧。

贵之在孝史昏睡期间,对于他看到了什么、知道了哪些事,应该感到不安和疑惑。而且照这种情形看来,孝史死掉或许对贵之比较有利。

——这家伙得救了。

望着孝史的睡脸念念有辞的时候,贵之的内心或许隐藏着深深的失望。

“在赤坂到处都有将校在进行街头演说。许多人聚集在一起,好像在声援起事部队……。街上的景况和昨天完全不同了。”

阿蕗离开房间之后,孝史有好一阵子都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他觉得好像听见了飞机的引擎声,突然醒了过来。

外头传来歌声之类的声音。虽然孝史没有自信可以走动,但还是想看看情况。他慢慢地撑起身子。

只要不做激烈的动作,头上的伤口就不会痛。不过他的脚步蹒跚不稳,扶着家具的脚和墙壁,好不容易才来到窗边。必须往上推开的木框窗户,对现在的孝史而言实在是过于沉重,但是试了几次之后,也终于打开了约十公分左右的开口。

视野很狭窄,只看得见被雪埋没的前庭寂静的景色。但是,歌声非常暸亮。是乘着北风传来的。是军歌。里头也掺杂了许多“万岁、万岁”的叫声。那是一种带着悲壮色彩的、怒号般的声响。

又听见飞机的引擎声了。从右到左,飞越孝史所在的这幢府邸上头。他找到室内的时钟看了看时间,是下午两点。

“你可以走动了吗?”

回头一看,贵之站在门边。

“我听见歌声。”孝史说。“飞机在飞呢。”

“是起事部队开始移动了吧。他们也有决战的觉悟了。”

贵之说,走近孝史,并肩站在窗边。

“戒严司令部终于要开始进行镇压了。大概今晚就会行动。”

孝史默默地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军歌,一面想着贵之对于这场起事的结果,究竟知道多少。

贵之帮忙黑井的计划。恐怕在大将生前,他就已经知道黑井的能力,以及大将使用这个能力进行时光旅行的事。若非如此,贵之怎会轻易听从他人计划行事。从蒲生大将的角度来看,支持、协助他病后活动的贵之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应该会向他坦白实情。

但是现在,贵之打算向孝史说明什么?说明到什么程度?又怎么说明呢?到底他认为孝史目击到什么?目击到什么程度?又怎么目击到呢?他会坦承发生的事,以及隐藏在它背后的一切吗?或者是准备了其他的借口呢?

孝史打定主意,不随便发言,只能等待。

“这场起事会失败。”贵之环抱双臂,静静地说。“青年将校们在几个重要的场面都误判情势。没有控制电台和报社也是个重大的失误。”

突然变冷了,孝史又扶着墙壁回到床上。贵之默默地望着孝史蹒跚的动作,等到孝史爬上床铺,坐好之后,他便关上了窗户。

两人陷入沉默。孝史和贵之为了摸索各自接下来该说的话而沉默,远方隐约传来的军歌正好成为此刻的伴奏。两个人都非常明白,只要说出半点不对的台词,局面便会完全不同,他们都害怕着这一点。

孝史觉得自己能够选择的话不多。他觉得贵之才是掌握选择权的人。他觉得陈述舞台开场白的明星是贵之,自己只是接着演下去的小角色。

然后这场戏,最糟糕的状况会攸关到小角色的性命。没错,对于“或许”目击了两个人莫名消失的孝史,贵之可能认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闭嘴。

慢慢地,像要亲自确定每个动作似地,贵之慢慢地移动双脚,挪动椅子,身体前屈,坐上扶手椅。然后他没有看着孝史就开口了。

“珠子冷静下来了。”

呢喃般的口吻,看起来不像是对着孝史,而是对着扶手椅的扶手说话。

“之后她一直都非常冷静。当然,手枪我拿走了。”

孝史想说“那太好了”,却没有开口。喉咙干极了。

贵之抬头直视孝史的眼睛。视线让孝史感到压力,他低垂着头。

“谢谢你阻止她。”贵之说。

孝史总算抬起头来。

“要是你没有阻止,珠子一定已经射杀了叔叔跟鞠惠。她能够不用杀人,都是托你的福。”

孝史摇头。为了不弄痛伤口,他只轻轻地摇动下巴。

“不是我的功劳。我是受葛城医生所托的。”

孝史说明原委,贵之点了点头。

“医生没有回来。他说他会先回家,可能是被担心的家人给留住了吧。再怎么说,这里都是占领区的正中央。”

电话仍旧不通,医生内心一定忐忑不安吧。孝史怀念起他那张出色的胡须脸。

“听说珠子从父亲的自决现场带走手枪之后,一直在窥伺机会。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叔叔跟鞠惠那个女人吧。”

贵之第一次这样称呼那两个人。

“珠子也察觉到父亲打算自决了。她说,虽然不是很明确,事实上父亲曾经嘱咐过她,就算自己死了,也不可以沮丧,因为爸爸会死得有意义,你要坚强地活下去。然而,站在珠子的立场,要是父亲自决而死,她也不用担心会让父亲担忧、给他添麻烦。所以,她下定决心,一旦父亲过世,她就一定要行动。”

贵之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个女人要收拾掉两个人是件难事。珠子说,她打从一开始就想设法拿到父亲的手枪,用它来下手。她觉得只要有手枪,一切就好办了。但没想到她把手枪藏起来的事却引发了骚动,招来了我们处处警戒。于是她使用了安眠药。据说那是从葛城医生的提包里偷来的。”

孝史想起二十六日的夜晚,葛城医生对他说,如果睡着不觉的话,可以给他安眠药的事。

“加进红茶里了吗?怎么办到的?”

那些红茶不是珠子泡的,而是阿蕗准备的。

“很简单。混进水里就行了。”

“自来水里?”

“不是。”贵之说,笑了一下。“对了,你不知道我们家的习惯。”

贵之说,在蒲生家泡绿茶和红茶的时候,不会直接使用自来水。

“直接用的话,会有铁锈味。所以都使用舀到水瓶里,放置了数小时之后的水。”

在厨房看到的水瓶和长柄勺——原来是这样的使用目的啊。

“珠子把安眠药掺进水瓶里面了。她是

门外汉,根本不晓得该放入多少量。她把偷来的药全部倒进去搅拌,把我们都给害惨了。我到现在头都还昏昏沉沉的。”

孝史回想起睡死的贵之和嘉隆、鞠惠。

“可是,我没有喝红茶。”孝史说。“所以才会被珠子小姐打昏。”

“好像是。没想到珠子能够狠下心来做这种事。我好像太小看自己的妹妹了。”

贵之微微耸肩。然后,他以前所未见的锐利眼神看着孝史。

“但你没有立刻就昏倒吧?你追着珠子进入书房,从她的手中拿走了手枪。”

这是第一个紧要关头。如果不好好回答,或许会被逼到悬崖。孝史慎重地选择措词。

“我看见珠子小姐把拨火棒放在走廊,进入书房。她的手里拿着手枪。所以,我爬着追了上去。我已经头昏眼花了,但是珠子小姐也一直冷静不下来。她的全身抖个不停,我整个人飞扑上去——夺走她的枪——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倒在地上,眼前真的是变得一片黑暗。”

孝史一口气说完这些,垂下视线。他感觉心脏仿佛胆怯的小动物般,在胸口内侧颤抖着。

“我醒来的时候,珠子也昏倒了。而且叠在你身上。”

“这样啊……”

“你的头流着血,珠子陷入贫血状态,面无血色。我什么都搞不清楚,茫然若失。唯一知道的,就只有手枪就在那里。”

孝史依然低着头。终于非问不可了吗?由孝史问吗?要他盘问吗?

——那个时候,嘉隆和鞠惠怎么了?

贵之望着孝史。孝史前额的部分感觉到他的视线,近乎灼热。

一阵漫长得要命的沉默之后,贵之开口了。

“我扶起珠子,她睁开眼睛醒来后,哭了出来。她主动招出她想杀掉叔叔和鞠惠的事。听到她的话,我也总算了解情形了。”

不,不应该只有这样。珠子醒来之后放声大哭,还有表白她想杀了嘉隆等人的事应该是事实,可是,应该还有后续才对。哥哥,我看见黑井了,黑井把那两个人带走了,她叫我转告哥哥,说她完成约定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珠子应该近乎狂乱地质问哥哥才对。

可是,贵之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我下楼之后,叫醒吃到安眠药而昏睡的阿蕗,三个人一起把你搬到这个房间了。”

你明明不想这么做吧。孝史忍不住抬起头看着贵之的脸。

这次,换贵之把视线从孝史身上别开了。就像念着背好的台词,他的语气变得平板:“那个时候——叔叔跟鞠惠也醒了,我向他们说明原委。”

孝史的心脏膨胀到喉边,心跳声充塞了整颗脑袋。

“他们两个人吓得浑身发抖……”贵之小声地说。“他们可能了解到珠子是认真的了吧。”

孝史发出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问了:“那,他们两个人怎么了?”

贵之把脸转向孝史。就像前天发现蒲生大将射穿自己的头部死亡的时候一样,垂下嘴角,眼神空洞,露出毫无紧张感的表情。人在说谎的时候,都会露出这种表情吗?或者,事情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时,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贵之听到父亲自决的决心、自决的预定,以及之后的步骤,被告知自己接下来必须完成的角色;然而当时现场却找不到手枪,这个事实对他而言是多么大的冲击?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发生了什么预定之外的事吗?这不是自决吗?父亲在自决之前被杀了吗?接下来的步骤也必须改变才行吗?

也难怪当时他会慌张成那个样子。

可是,他马上让自己冷静下来,并且推测手枪恐怕是珠子拿走的。他一方面留意她的一举一动,一方面准备采取预定的行动——在黑井将要过来带走嘉隆和鞠惠的二十七日下午六点之前,把两个人叫到大将的书房,把他们绊在那里。黑井会在瞬间到来,也会在瞬间离去。只要在这段时间里,让他们远离不晓得内情的珠子等人的视线,应该不是件难事——

然而,事与愿违。安眠药是大失算的开始。

孝史再一次问了:“嘉隆跟鞠惠现在怎么了?”

就像孝史有询问的勇气,贵之也有回答的勇气吗?

贵之轻轻眨了一下眼睛,说:“他们两个人逃走了。逃离从这幢屋子。从我们面前。”

“逃走了——?”

“嗯。鞠惠拿着以前就收拾好的行李离开了。她从以前就计划着要和叔叔一起私奔。这下可如了他们的愿了。”

些许笑容浮现在贵之的嘴角。鸡皮疙瘩爬上孝史的手臂,他觉得体温下降了。

“他们两个人的行为,从旁人来看,实在令人难以理解吧?”贵之问。他注视着孝史的眼睛,口气沉着。“明明没有那个资格,却擅闯这个家、虚张声势的下流餐厅女服务生,和煽动那个女人的男人,也就是一家之主的弟弟。不管父亲和叔叔的感情再怎么差,做到这种地步或教唆别人这么做,还有竟然做出这种事,实在太不寻常了。”

“这件事的确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孝史说。“不过感觉上,鞠惠被嘉隆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你说的没错。”贵之说,双手拍了一下椅子扶手,站了起来。他又走近窗边了。不知不觉中,已经听不见军歌和万岁声了。

“最早的开端,是父亲写给叔叔的信。”

贵之望着窗外说。

“一封很短的信。那是父亲生病后大约过了半年写的,但是当时父亲的手已经不太灵活了。亲笔写信的话,顶多只能勉强写满一张信纸。”

“那封信有什么问题吗?”

难道蒲生大将被嘉隆抓住了什么把柄,所以只能够任由嘉隆为所欲为吗?——孝史的推测似乎是正确的。

“父亲向叔叔谢罪了。”贵之继续说。“父亲过去一直非常轻视实业家的叔叔,动辄对他表现出轻蔑的态度。他为这件事道歉并且想要得到叔叔的原谅。父亲说他错了。然后在信里头——写了一段文章。”

贵之闭上眼睛,背了出来。

“军人与实业家不应彼此猜忌、彼此利用,应当共同携手建造这个国家才是。今后,不是军人,而是像你这样的实业家才是建设国家最重要的原动力,我相信这样的时代一定会来临——”

这是看见未来、看到战后日本的蒲生大将才写得出来的文章。在某种意义来说,这或许是前陆军大将的败北宣言,孝史想。

贵之继续说:“——在那个时代,陛下也将步下现人神之座,来到更接近国民的地方;独立统帅权所造成的军人天下亦将远去,万民平等的真正意义将得以实现。”

贵之说完了,但孝史陷入呆然,他尽可能掩饰自己的茫然而睁大眼睛看着贵之,并且拼命地思考,刚才的文章哪里不对吗?有什么地方会变成蒲生大将的把柄吗?

“父亲竟然写出这样不得了的东西。”贵之说。“弄个不好,就重蹈美浓部博士的覆辙了。”

美浓部博士?好像有听过这个名字……是在哪里听到的?葛城医生那里吗?记得是说什么在贵族院的演讲……天皇机关说问题什么的——

想到这里,孝史赫然醒悟了。“陆下也将步下现人神之座”。就是这里不对。

孝史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是不敬罪对吧?”

贵之慢慢地点头,用手掌擦拭窗户。玻璃只有那一部分变得透明。贵之眯起眼睛窥视外面,并且继续说下去。

“父亲打算和解而写了那封信,然而叔叔却像是逮到了机会似地,喜出望外。的确,父亲虽然已经退役,但是对原本是皇军大将的他而言,被问以不敬罪,等于是宣判他死刑般的不名誉。叔叔一定高兴极了。然后,他开始拿那封信威胁父亲。蒲生家除了这幢宅邱外,多少还有些财产。不过与其说是父亲积蓄的财富,大半都是母亲遗留下来的东西。因为母亲的娘家是银行家、大财主。叔叔要求把那些财产交出来。不过,站在叔叔的立场,比起实际上拿到钱财,威胁父亲、夺走父亲所爱的我和珠子未来的粮食,更令他感到痛快吧。”

孝史想起大将刚死的时候,众人聚集在起居室时,嘉隆用一种异常悠哉的口气说“哥哥的想法也变得真多”。现在想想,那真是句不说也罢的讽刺台词。莫怪那个时候贵之会露出愤怒的神色。

“所以,他才把鞠惠送进来吗?”

“没错。父亲跟叔叔的不和是有名的。所以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要是父亲特意赠送或留给叔叔什么东西的话,会有很多人起疑的。可是,如果父亲是把钱留给爱妾的话,谁也不能说什么了吧?在这层意义上,鞠惠只是个受人操控的人偶罢了。”

“嘉隆是用什么来威胁大将,鞠惠知道详情吗?”

贵之摇头。“她就算知道威胁的事实,我想也不知道信件的内容。如果知道和不敬罪有关,那个女人其实是很胆小的,或许会吓得逃走也说不定。”

没错,或许她是胆小。所以才会对珠子的每一个反应动怒,对阿蕗和千惠也得动不动就虚张声势,否则就无法安心——

“叔叔花言巧语,教唆那个女人说:我马上让你变成蒲生大将的正室,蒲生大将是个粗人,又不谙女人的花招,一定会对你说的话言听计从,那样一来,蒲生家的财产就可以任凭我们处置了。但是,那个女人有点钝——”贵之咯咯笑了出来。“她一发现我们表面上对她顺从,父亲也不会把她给赶出去,光是这样,就一副以为自己是正室,钱和财产都弄到手似的。她根本不懂法律跟继承的规定。她打从心底相信叔叔说的话,也因此变得厚脸皮又任性,开始说她不想待在这种无聊的屋子里,想要早点出去,结果让叔叔伤起脑筋来了。但是站在叔叔的立场,他认为至少在父亲还活着的时候,那个女人得待在这个屋子里才行。因为病后变成那种状态的父亲,不可能出门到餐厅找她,所以如果要宣称那个女人是父亲的爱妾,她不待在父亲身边的话,根本是说不通的。但是话说回来,事到如今又不能老实向她表明,说你其实只是我的道具,你得给我乖乖地待在屋子里才行。所以叔叔才会使尽千方百计,拼命地安抚她。”

“私奔也是鞠惠提议——”

“没错。我得声明,那个女的说的私奔,可不是离开这个家的私奔。叔叔自己也有妻儿。是要他离开那个家的私奔。叔叔可能也是进退不得了吧。要蒙骗住那个女的,应该很辛苦吧。”

说到这里,贵之收起了笑容。

“但是,这次他们真的私奔去了。”

孝史抬起头,又开始紧张了起来。

“昨天黄昏的谈话,就是与那封信有关。”贵之继续说。“从以前开始,我就一直要叔叔让我看看那封信。因为我没有看过实物。父亲告诉我他被嘉隆威胁之后,我也只有从叔叔那里听说而已。我要求叔叔说:若是没有亲眼看到实物,我没有理由屈服于你的威胁,要他把东西拿出来。”

但是,嘉隆不愿意。那个时候他没有把信带在身上。

“他竟然说,在不晓得府邸里哪里有枪的状况下,他怎么能冒险将那种东西带来?他说他把信藏在安全的地方。”

孝史提高音调,结果引来脑袋一阵疼痛,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那样的话,就算他们两个不见了,情况也没有什么改变不是吗?”

计划告终失败了。原本打算让黑井把嘉隆、鞠惠还有那封信一起带走,然后对世人说明,两个人是私奔而失去踪影的。大将在遗书中,留给了鞠惠相当的资产,得到这笔财产的两个人,手牵着手从一切的枷锁中逃走了。鞠惠从以前开始,就一直逼迫蒲生嘉隆抛弃家人,和她一起远走高飞——。

只是这样简单的计划,却进行得不顺利。嘉隆和鞠惠消失了,但是最重要的那封元凶的信件却还留在这个时代。在某个地方、隐密地。

贵之眺望似地看着孝史的眼睛。然后缓缓地开口:“他们两个不见了——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吧?”

孝史一惊。“不是吗?他们不是私奔了吗?是你跟我说的啊!”

装傻的脸和刺探的脸,在室内冰冷的空气当中像雪白汽球般飘浮着。仿佛从高处旁观似地,孝史漠然地在内心描绘这个情景。贵之的眼睛笔直地望着孝史,却也像是穿过孝史,凝视着这个屋子墙壁深处更黑暗、更深沉的地方。

贵之低声说:“你在书房看到了什么?”

贵之这个问题就像一个被医生告知罹患了不治之症的人,在医生开口前就明白一切,而且明明已经知道却不得不开口询问。他其实是在问自己,如果这家伙回答看到了一切,自己能够应付得了吗?

孝史察觉到这点,所以实在难以回答。

“你看到什么了吧?”贵之再一次低声说。他转向窗户,隔着玻璃窗望着阴天,明明一点都不刺眼,却眯起了眼睛。

该说出实情吗?或者坚称自己晕了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应该摆出装傻的表情吗?矛盾的思考在脑中乱舞;在内侧摇撼着孝史,突然让他强烈地意识到头上的伤痛。

就在这个时候,贵之再一次把视线移回孝史,问道:“你是辉树吧?”

这个问题一次击退在孝史脑袋内侧乱舞的各种思绪。就像尝试从被关住的房间里脱出,与打不开的窗户或门扉搏斗时,脚边的地板却突然翘起,从那里出现通道一样。

“你是辉树吧。”贵之再说一次。“这是父亲取的名字。他说过,他从以前就想好了,如果我有了个弟弟,就取这个名字。”

贵之微微地笑了。

“从你闯进这里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觉得有些奇妙。所以很快就想到了。这家伙一定是辉树。父亲一直很担心。他交代我说,你一定憎恨着父亲,所以迟早一定会来见他——而且是以意外的形式,不太令人高兴的形式。或许你不会很快就表明身份,要我做好心理准备。”

贵之耸了耸肩后,朝孝史探出身体:“不用隐瞒,老实招了吧。你是辉树吧?”

孝史缄默、沉思着。有一种畅快的感觉。

原来他误会了——他想。贵之打从一开始就误会了。在几次重要时刻,他对孝史采取的行动虽然称不上全都是好意,却也绝非对孝史不利。这当中的理由,他终于明白了。

孝史轻轻张口,说:“这件事,你没有跟葛城医生谈过吧?”

贵之微微睁大了眼睛。“和医生谈?为什么我非得跟医生谈这件事不可?”

“因为我也被医生问了一样的问题。昨天出门打电话的时候。”

“医生他——”

“嗯。他问我说,‘你是不是辉树?’”

“你就是吧?”

和葛城医生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完全一样,孝史觉得再也无法说谎了。对于这个疑问,只有据实回应一途了。不,就算有别条路,孝史也已经不愿意走了。他不想再继续说谎或瞒骗了——

平田的脸掠过脑海深处。他的存在比起阵阵发疼的伤痛更加强烈,孝史的脑袋里越来越真实感觉到平田的存在。

他是孝史的救命恩人。虽然几乎都快忘了这回事,不过这是事实。而这个平田——孝史甚至不知道他实际上叫什么名字——怀抱着某种目的“飞”到了这个蒲生邸。孝史还没有听他说明这个目的。虽然平田已经承诺会告诉他,但目前还没有实现。

不知道平田的目的,就告诉贵之他的事,揭露他的真面目,这样好吗?这样对平田岂不是不公平?他来到这个时代,一定是与黑井——他的阿姨所做的事、与她的死亡有关。这当中不可能存在着偶然。但是,将所有的事都告诉可能与平田敌对的贵之,可以吗?这样我不是对平田恩将仇报了吗?——

“你不是辉树吗?”贵之再次追问。“不是吗?”

他的口气当中,充满了“求求你告诉我你是辉树”的愿望。这点孝史感觉得到。他全身都能感觉得到。贵之内心的苦恼与恐惧,就像用手触物般清楚地借由触感传达过来。

孝史下定决心了。

“如果我不是辉树的话,你要怎么做?”

贵之什么也没说,只是很快地垂下了视线。

“你要拿我怎么办?你得想办法堵住我的嘴才行吧?”

“你——”

“昨天,我在书房里看到难以置信的事。”

孝史尽可能维持着清晰的语调说。已经无法回头了。

“那个叫黑井的女人出现在书房,带着嘉隆和鞠惠消失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黑井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了。简直像鬼魂一样。”

贵之的手缓缓地握拳。好像那里有什么可以攀抓的东西,想紧紧地抓住它。

“黑井要珠子转达你,说黑井照着约定前来了,一切都处理妥当了。你从珠子那里听说了吧?我看见、也听见了那一幕。”

孝史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辉树。不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不是的。”

“你不是辉树……”

“嗯,我不是。可是,我看见昨天在书房里发生的事了。你要拿我怎么办?就像你看到的,我受了伤,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没有抵抗你的力气。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我。怎么样?”

孝史望着贵之的拳头。他一面望着,为了不在途中退缩,一鼓作气说了下去。

“你甚至可以杀了我,好让我不会把在书房看到的事说出去。当然,就算我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吧。因为那实在是太脱离现实了。可是,或许会有人对于嘉隆和鞠惠的去向、还有他们是否真的私奔感到疑问。这对你而言,绝不是件值得欢迎的事,是你最希望避免的事。尤其是在现在无法拿回信件的状况下。怎么办?我可是个危险的存在啊。”

贵之僵住似地动也不动。孝史也注视着他,丝毫未动。不知过了多久?一分钟还是五分钟?或者是三十分钟?唯一确定的是,这段期间所流过的时间重量,一定远比孝史和贵之的体重加起来还要沉重。

不久后,贵之的拳头突然放松了。

他的肩膀放松下来。就像处罚结束,被吩咐可以回家的孩子一样,他的脸松垮下来,整个人变得虚弱。

“如果我杀得了你的话,”贵之一副快哭的声音,然而表情却笑着。“如果我有杀人的勇气的话,一开始就不会陷入这种窘境了。”

孝史感觉身体的僵硬解除了。也觉得自己变得软弱、渺小,但却是自由的。

“我不是辉树。”

孝史再一次清楚、明确地表示。

“我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来自你们的未来。”

然后,他开始说明。说明一切的事情。说明孝史所见所闻,一路思考过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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