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电大道呈现热闹的景象。

和昨天截然不同。道路两侧的店铺,以时间来看,感觉也像是才刚开始营业,各处的窗户和门口都有人探头出来窥看外面的情况。穿着厚重棉袄的中年男性、和服上穿着白色围裙的女性,应该是住在这一带,或是在这里做生意的人吧。每张脸都没有什么紧张感,反倒有种开朗的感觉。

行人也很多。男人穿着大衣和软呢帽。市电车发出噪音行驶着。雪的深度一直堆到接近铁轨的地方,仿佛没有轨道也能够行驶。果然,车上挤得水泄不通,大客满。电车来到平河町的电车站,停车,发出“叮铃、叮铃”的铃声。从车子里被吐出来衣着厚重的乘客,朝三宅坂或赤坂见附的方向走去。

孝史望向大马路前方。昨天过来盘问的士兵,他们的步哨线已经不见了。卷着刺铁丝的路障、用来生火的汽油桶也消失了。孝史想起刚才错身而过的人说,军队已经移动到议事堂去了。

“议事堂是在哪个方向?”

“更南边的地方。比蒲生家更往南的方向。”

葛城医生一面回答,一面东张西望。他突然举起手,指向道路的反方向。

“那家店开着呢。门开着一半。喏,那个红色招牌的面包店。”

老旧的招牌上,已经模糊不清的油漆写着“宫本面包”几个字。一如往例,从右到左的横书让孝史感觉很奇妙。

“面包店通常爱赶时髦,或许会有电话也说不定。”

葛城医生一说完,便踩着惊险的步伐走了出去。穿越马路时,有两度又差点摔倒,每次负责撑住他的孝史,手也有些痛了起来。

医生抵达半开的面包店门口时,孝史发现脚边掉着报纸。抬头一看,面包店隔壁是西餐厅。上面挂着“法兰西亭”的招牌,门口紧闭,玻璃的另一边垂着条纹型的窗帘。入口的阶梯处,有积雪被踏平的痕迹。孝史捡起报纸,才发现已经完全湿掉,而且冰冷。

“打扰了,请问有人在吗?”

葛城医生走进面包店。孝史也跨过门槛,走进约一坪左右的店内。

正面并排着两个玻璃柜。里面是空的。只有写着商品名的小牌子,重叠倒放在角落。门口是老旧的木板门,但是里头的装潢漂亮雅致得多,墙壁上贴着花朵模样的壁纸。玻璃柜后面,镇坐着一个难以形容,像是一只蜷缩起来的蟾蜍般的暗绿色机械。孝史愣了一下,定睛一看,上头排列着数字按钮。好像是叫做金钱登录机的东西。

店里面垂着一片薄薄的帘子,另一头点着灯光。葛城医生第二次出声后,从灯光的那一侧便传来“是”与“素”之间的应答。不一会儿,传来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一个微胖的男人掀开帘子探出头来。他穿着灰色的长裤,还有一件棉袄坎肩般的衣服。

“对不起啊,今天还没有开始卖面包。”

男人垂下圆脸上的一双眉毛,看起来一脸亲切。胖嘟嘟的右脸颊醒目处有一颗黑痣。

“抱歉的是我们。我们不是客人。如果府上有电话的话,想要拜借一下,不知道方不方便?”

葛城医生用有些拘谨的口气说完,便从外套内袋的纸夹里取出名片。

“我是个医生,敝姓葛城。是这样的,不远处的蒲生前陆军大将大人的家里出了病人,必须赶快打电话才行,但是大人公馆的电话却不通了。”

面包店老板用双手接过名片,仔细地端详。然后他望向孝史。

孝史急忙说:“我是府邸的下人。”

“喔喔。”面包店老板点头。“那样的话,请用。有电话的。不过在楼上。”

他转过圆滚滚的身子,把脸伸进帘子另一头,“喂,胜子、胜子!”。“我叫老婆带你们去。”

被称为胜子的老婆,比老公更加声势壮大地咚咚咚地走下楼来。她也是个微胖的女人,听完原委,便立刻咚咚咚地为医生带路。

“楼梯很陡,不好意思啊。”

“电话现在忙线,可能很难接通唷。”面包店老板仰望着楼梯说。

“是吗?昨天还不会啊。”

“那是运气好。就算跟接线生说了号码,也得等上好久。”

“我要打到几个地方,可以吗?当然,费用我会支付的。”

“没关系,请用请用。电话线这种东西,怎么用了也不会少的。”

葛城医生走上楼去,孝史和面包店老板留在店里。随从真是个闲得无聊的差事。

“很冷吧,过来暖炉边取取暖吧。”

老板说,向孝史招手。接着,他注意到孝史手中的报纸。

“那个是报纸吧?”

“啊,我在外面捡到的。”

“可以让我看看吗?”老板的眼神发亮且充满兴致。“那一定是号外吧。我们家只有今天早上的早报而已。”

孝史绕到玻璃柜的旁边,走进帘子的另一头。那里同样只有约一坪大的厨房。有巨大的瓦斯炉、炉灶以及流理台。擦拭干净的流理台上,立着一根用旧而变白的棒子。道具都清洗得很干净,并且收拾得一尘不染地。

进去后的右手边,是葛城医生走上去的楼梯。流理台旁边放着一台用玻璃筒包覆着圆形火口的石油暖炉,正烧得火红。一靠过去,感觉脸颊仿佛被热气给烤松了一般。

“取取暖吧。”老板说,拿出长脚椅要孝史坐下。

“谢谢。”

孝史道谢,坐上椅子,摊开报纸。

“啊,真的,是号外呢。”

全是汉字的文章,让孝史吃了一惊。旧体字的“号外”两个字看起来森严无比。

“我看看。”

老板也来到暖炉边,凑近报纸。是二月二十六日的东京日日新闻的号外。

上面写着“以拥护国体为目的青年将校等袭击重臣”。

“冈田首相、斋藤内府、渡边教育总监遭到射杀……”老板读出声来,用手指搔了搔黑痣。

“不得了呢,真的。”

“可是,昨天和今天这一带的状况完全不同。现在的气氛感觉很像骚动很快就会平息下来哩。”

历史上的二二六事件从发生到结束,大约进行了多少天、有着什么样的经过,孝史几乎完全不知道。虽然不觉得是一两天就会平息下来的事,但是看着人潮汹涌、市电车热闹开动的景象,令他觉得好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昨天在哪里?”

“蒲生大将的府邸里。”

“大将大人的住处是在和这里隔了两条街的南边吧?那一带很平静,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

“是啊。不过,上面吩咐我们不可到外头走动。”

“道路解除封锁是在今天早上的六点或六点半左右吧。在那之前啊,”老板转动着眼珠子。“原本在警视厅跟三宅坂那里的部队全都撤离了,景象非常壮观唷!一大群士兵踩着雪地,举着‘尊皇义军’的旗子,全都扛着带刺刀的枪,里面应该上了实弹吧,吓死人了。”

“听说现在是在议事堂那里。”

“好像都众集到那里了。应该是在跟上头的大人物交涉吧。再怎么说,他们都很不得了呢。”

这次的“不得了”不是“事态严重”的不得了,好像是“了不起”的意思。孝史想,这个老板好像是站在青年将校这一边的。

“今早的早报,可以让我看看吗?”

“可以啊。对喔,大将大人的府邸附近,报社也没有去送报吧。我们家的也来得很慢。对了,我听说朝日新闻社被袭击,铅字箱被整个翻倒了呢。”

老板从厨房角落的架子上拿来报纸。接着孝史也注意到同一个架子上,摆着一个老旧的箱型收音机。

早报第一版的标题是横书,一样写着“青年将校等袭击重臣”。然后孝史的眼睛被下段的报导吸引了。

今早二时三十分过后帝都发布戒严令

司令官为香椎浩平中将

今早嘉隆在听收音机的时候,也报导了和这个标题同样的事。

——戒严令啊。

这个词汇孝史只在电影里头看过。记得发布戒严令,意指该都市将暂时成为军政地带——变成由军人来维持治安的都市。可是,尽管如此,现在市街的气氛感觉上意外地明朗,甚至可以说是乐观。

“虽然说发布了戒严令,好像也没那么恐怖。人潮很多,很热闹。市电车也大客满。”老板边笑边搔了搔黑痣。“那些全都是看热闹的。”

允许一般市民看热闹的戒严令吗?

“你有听广播吗?”

“嗯。可是,从早上开始就没报什么大事。几乎都跟报纸一样,只是在重复一样的话而已。”

“那昨天呢?”

“昨天的话,白天还在广播一般的节目唷。我昨天还在听浪曲呢。所以,看到那些士兵在动作——”老板大约指向三宅坂的方向,“一开始还以为是大规模的演习呢。”

“可是,有大臣被杀了吧?”

“那些事,当时也不是马上就知道啊。”

原来如此——孝史想。袭击重臣是昨天凌晨的事件。但收音机却到中午为止,都还在播放浪曲——

孝史终于发现到,原来这个时代还没有报导的自由。政府——不,这个情况恐怕是军部,能够过滤公开给一般大众的资讯。

“广播的内容是从昨天黄昏开始变得不一样的。”老板说。

“七点左右吗?啊啊,那个我也有听到。可是太难了,听不太懂。”

老板朝孝史手中的早报扬一扬圆圆的下巴。

“那上面也有报导昨天傍晚发布的消息唷。”

然后老板将水壶装满水,放到火炉上。他开始从流理台底下的柜子取出茶壶和圆形的茶杯等物。孝史再次望向早报。他读着报导,虽然不甚明了,但还是努力去整理和理解。

如同面包店老板所说,第一版的下方,有个部分写着“本日午后三点第一师管受令进入战时警备战时警备之目的为借由兵力——”,是昨晚在收音机里听到的一节。换句话说,昨天下午三点,发布了一个叫战时警备令的命令,而第一师管这个单位,被命令担任帝都的警备——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这个时候的警备司令部的司令官是香椎浩平中将。然后昨晚凌晨两点半,更进一步发布了“戒严令”。因此,香椎中将这次成了戒严司令官。

报导上面刊登着身穿军服的香椎中将戴着眼镜、一脸耿直的照片。军人的脸看起来都一样,是因为制服的关系吗?算了,这不是重点。这个人是头头,负责镇压暗杀重臣、目前占据东京市中心的起事部队的青年将校。孝史“嗯、嗯”地点头。

然而,面包店老板却说出了莫名其妙的话:“听说那些士兵也归入了那个什么司令部的底下。所以交通封锁才会解除的。”

孝史吃了一惊。

“那些士兵?你说引起骚动的部队士兵吗?”

“对。”

“他们也归入戒严司令部底下了?”

“应该是吧。”老板面对孝史惊讶的脸点点头。“昨晚啊,来了两三个士兵,把我们店里所有的面包都买走了。是那个时候他们说的。他们说‘我们也加入了警备部队’。也就是说,他们也应该就这样编入今早成立的戒严司令部底下了吧?”

“就形式来说,或许是这样,可是……”

“昨晚的士兵说只要加入警备部队,就可以从连队那里支给到粮食什么的,不过又好像迟迟不下来。不过在这附近也有帮士兵做饭、或者是让他们住宿的人家。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

孝史陷入哑然。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香椎中将率领的戒严司令部,和青年将校们率领的起事部队,应该是彼此对立,目的也一百八十度的不同。而那样的他们竟然混在一起?

“那样的话,两边联手到底在‘警备’什么?”

老板回答得很模糊。“赤色分子吧。红军。”

“赤色分子在哪里?”

“那附近吧。”

“那附近。”

“嗯。嗳,不管怎样,陆军的大人物们应该也接受了起事将校们的说法,认为他们说的有道理吧?这样一来,或许会有些转机吧。”

水煮开了。老板泡起茶来。

“电话果然还是接不上吗?”他瞄了一眼楼上,然后把茶杯放到托盘上,站了起来。他一面走上楼梯,一面对孝史说:“你可以打开收音机听听。调频已经转好了。”

“谢谢。”

孝史走近架子上的收音机。说是收音机,却比他在高崎家中房间的迷你音响组合的音箱还要大。上面有三个旋钮,左边的是开关。

一转开,立刻传来播报员的声音。那个语调让人一听就知道“哦,是N

HK”。声音平稳清晰、而且制式化。似乎只有这个部分,即使时代变迁也不会随之改变。

广播不带一丝情感地播报着,昨晚东京市发布了戒严令。戒严区域为东京市内的临战区域:永田町台一带、赤坂、虎之门、樱田门周边等。听到戒严司令部设置在九段军人会馆时,孝史心里想,九段军人会馆——指的是九段会馆吗?那不是去年堂姐举行婚礼的地方吗?受邀参加婚礼的爸爸太平,回到家后,不是说什么九段会馆还保存着机关枪的枪座之类的吗?

——老爸。

突然,家里的事还有家人的事浮上心头。大家怎么了呢?从平河町第一饭店发生火灾后,今天是第三大了。妈妈或许上东京来了。她一定看着火灾现场的搜救行动,承受着孝史生死不明的不安吧。爱哭鬼的妹妹是不是哭哭啼啼的,被爸爸臭骂呢?

都是广播害的。虽然音质和用词还有播放的内容都不一样,但NHK的收音机广播所营造的气氛,过去与现在几乎没变。害他想起了家。

清洗卡车,维修引擎的时候,父亲太平总是会打开收音机。一定是听NHK。孝史有时候也会被叫去帮忙,如果他想听更热闹的民营广播台节目而擅自转换频道的话,绝对会被骂个臭头。所以对孝史来说,NHK的广播声,等于是家庭的声音。

播报员在戒严令的新闻后,开始播报一般交通解除的消息。市电车还有公共汽车已经恢复通车,但是由于积雪,造成班次紊乱——此时,面包店老板从楼上下来了。

“电话果然忙线中呢。”他对孝史说。“听说你们打算跟军方借卡车?”

“嗯。想说如果亮出蒲生大将的名号,或许会有办法。不过,既然交通已经可以通行,就没有那个必要了吧。”

“不过道路都积雪了,可能还有需要吧。”

“是啊。请问,我可以去看一下外面的情况吗?”

“哦,请便。好像还有得耗呢。”

孝史穿过半开的门,走到外头。行人似乎变得更多,因此人行道也变得好走多了。稍微想了一下后,孝史往三宅坂的方向走去。

孝史知道的那条连接三宅坂三叉路口和赤坂见附之间的道路,与现在走的这条路,只有时代的差距,其实是同一条道路。虽然这条路行道树优美,有许多车子通过,但徒步行走的人很少,让人感觉东京不只是大都会,而是“首都”;也让人有种无言的压迫感。同一条道路在六十年前原来是这样子的啊。沿路有许多出色的红砖大楼,但更引人注目的是电线杆。因为它不是混凝土,而是木头做的。上面没有变压器,看起来十分通风,感觉有点像晒衣杆。

头上像电线还是线路般的东西,如棋盘般交叉密布,有点碍眼。大楼之间有零星的小店。金属制的香烟店招牌、理发店前白、蓝、红相间的涡状旋转招牌,令人十分怀念。嘿,原来这个从以前就是这样啊。旁边还竖立着一面招牌,写着“描绘出柔顺长发的妙技”,让孝史笑了出来。

朝大楼之间的细小巷道望去,看到某餐厅的窗户贴着像西班牙佛朗明哥舞女般的海报,还有贴着“募集女店员”的事务所。写着“代书田中”的大招牌上顶着雪堆,底下一个老人正气喘呼呼地铲雪。这是干什么的店?

走着走着,孝史开始觉得,并非所有的一切,都与自己生活的“现代”截然不同。即使衣服不同、鞋子不同、大楼的高度不同、文章的横书方向不同、汉字很难,但是人并非完全不同。

人的部分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有许多没办法只按下开关就做好的事,全都要依靠人力去完成。大概就只有这点不同吧?想想千惠和阿蕗在蒲生邸内工作的情形,不也是这样吗?没有吸尘器、没有洗衣机,就算要去买东西,也没有家用汽车,所以才需要女佣。

这应该是个工作机会很多的时代吧——孝史想。当然,因为没办法挑剔工作,可能会很辛苦,即使如此,比起孝史身处的“现代”,工作的意义应该是更加更加单纯而明了吧。在这个买包香烟,也必须透过人手来买卖的时代,贩卖一包香烟,收取零钱这些小事,也存在着它相对的意义。

孝史觉得有点羡慕。我,又是如何呢?回到现代,补习一年,然后再参加考试,上大学,随便玩个四年,之后就职。做什么工作呢?选什么职业呢?只需要按个钮就足够的时代里,不靠“人”就办不到的事极为有限。要找到需要孝史这个“人”才能做的工作、甚至进一步找到只属于孝史的人生,都困难重重。

孝史心想,如果自己不晓得之后的战争、思想统治、空袭、粮食不足、占领等这些历史,或许会更吸引他想生活在这个时代。其实挺好的。只要不去想接下来的事,真的还挺好的。这是个重视人力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充满温情。像那个面包店老板不也相当亲切吗?活在这个时代的感觉绝对不差,不是吗?

然后,孝史突然想起平田为何要来这个时代的疑问。平田说,如果他康复的话,一定会回答孝史。他也曾说过:“你的话或许会了解”——在他问过孝史“你看过这个时代了吗”之后。

难道说,平田也只是想追求祥和的生活而造访这个时代的吗——?

姑且不谈平田,他的阿姨又如何呢?据说她来到蒲生邸之前,在医院担任看护。珠子说她的年纪大约五十五、六岁,如果是平田的阿姨,这个推测应该妥当。如此一来,黑井正好就是出生在现在,也就昭和十一、二年左右。那样的她特意舍弃平成之世,回到刚出生的时代生活的理由是什么?因为容易生活,容易找到工作?是这样吗?

珠子曾经目睹平田的阿姨——黑井自虚无黑暗中突然现身,感到诡异极了。但是,她却没有提到孝史在平河町第一饭店的大厅,初次见到平田时所感觉到的那种吸走光线般的阴暗。那是拥有时光旅行能力的人独特的“光芒”,所以黑井也应该和平田一样才对。

孝史发觉到,是珠子没有发现。不只是珠子,蒲生家的人们可能都没有具体地意识到黑井拥有的那种莫名阴森的气氛。原因之一是她所处的四周环境是昏暗的。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时代光源远比平成时代要少得多了。

据说用地球资源卫星观测地球,可以发现日本的东京地区,是彻夜发出光辉的。可是,那是“现代”的情况,这个时代还没有多到泛滥的人工亮光。事实上,蒲生邸内部也是如此。从黄昏到黎明,很少有被灯泡或电灯的光所照亮的空间。因此对黑井来说,她只要小心避开白天的阳光就行了,而实际上她也是这么做的。所以珠子才会说“黑井就算在白天,也几乎不会外出”。

漫不经心地边走边想,雪块从天而降,打到了脸颊。是从电线杆还是电线上掉下来的吧。孝史愣愣地眨着眼,走在稍前的年轻女子,手掩上嘴边笑了出来。

来到三宅坂,面向护城河的三叉路人行道上,聚集着许多人。路边摆了一个卖报纸的台子,那里也有人围拢着。有人向左边弯,往半藏门方向走去,也有人往右转,朝樱田门的警视厅去。也有人站在护城河边热烈地谈论着。政府高层刚被暗杀,一国首都的市民这样的表现是正常的吗?对于只看过政治家被逮捕,不晓得暗杀这档事的孝史而言,眼前的气氛实在是过于欠缺悲壮感;然而另一方面,他却也觉得,或许就只是这种程度的反应吧。

道路的积雪上,还残留着士兵的脚印和卡车的轮胎痕迹。面包店老板说的果然没错。孝史有点想看看早上他们移动的情景,一定很壮观吧。

孝史站在警视厅侧的人行道,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被雪覆盖的皇居森林寂静而美丽。人们吐出来的气息化成白雾,眼前的情景有如水墨画一般。

就在一旁,两个年纪与葛城医生相仿的男性正热烈地交谈着。其中一方不停地说,另一方则点头应和。说话的一方,头上戴着灰色的软呢帽,同伴则戴着褐色的帽子,竖起褐色的大衣衣领,围巾一直围到下巴处。

灰色软呢帽的人口中,频频出现“大御心”这个词。孝史一知半解地听了他们的对话一会儿,找了个时机委婉地插嘴。

“请问……”两名男子不约而同地迅速转向孝史。他们的表情充满干劲。

“什么事?”灰色软呢帽说。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请问现在是什么状况呢?”

不晓得是否打算答覆,灰色软呢帽挪动脚步,半个身子转向孝史。他也穿着和孝史很像的绑带长筒靴。

“现在的情势如何?我听说昨天据守在这里的士兵,聚集到议事堂的庭院去了。”

“哦,没错。”灰色软呢帽强而有力地点头。“昨晚开始就一直下大雪。考虑到士兵的疲劳,应该是暂时休息,重整态势,然后继续与上层交涉吧。”

“那么,进行得顺利吗?”

灰色软呢帽对孝史暧昧的问法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露出充满朝气的笑容。

“当然了。青年将校们的起事,撼动了闭塞的陆军上层。临时内阁很快就会成立,他们期望的政权即将诞生。”

褐色大衣插嘴:“首相应该会是真崎大将吧。”

灰色软呢帽一脸愉快,“应该是吧。不过,好像也有人提案请柳川次官从台湾回来。”

“那样会花上不少时间哪。”

灰色软呢帽闪烁着眼睛。“而且听说秩父宫也会上来东京呢。只知追求私利私欲的重臣们都被斩除了,只要能够将腐败的陆军上层一扫而空,我们的国家也会改变了。”

从刚才和面包店老板谈话中,孝史就感觉到,市民当中也有支援青年将校的声音,不过孝史觉得这两个人兴奋交谈的态度有些过于乐观。或许这是因为孝史在平河町第一饭店看过深夜电视节目,知道二二六事件的收场——虽然只看到收场而已。

“陆军的大人物们会这么容易就屈服,接受他们的要求吗?”

结果灰色软呢帽激动起来:“当然会了。怎么可能不听从呢?青年将校们的行动与真意,正反映了大御心啊!一定会演变成大诏涣发的。”

孝史一脸“原来如此”地点着头,一边在内心思考着。所谓“大御心”,指的应该是现在这个国家最伟大的人——不,是有如“神明”存在的天皇的想法吧。所谓“大诏涣发”,意思应该是天皇发布的命令吧。换句话说,天皇一定会认可并接受青年将校们的这场行动,并发布命令,组成他们所期望的政治体制。这个灰色软呢帽的男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历史上的事实又如何?孝史意识并回想起在旅馆看到的深夜节目的旁白内容。当时他就快要进入梦乡,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他隐约好像听到昭和天皇非但没有认可青年将校们的行动,反而认为“应断然讨伐”。最后,起事部队的青年将校们在二十九日遭到逮捕,送上军法会议审判了。

就在孝史寻思当中,灰色软呢帽和朋友又开始热中于两个人的对话了。孝史离开他们,越过马路到护城河那里。在那里,他发现一对和灰色软呢帽等人相对照,面露不安的男女。

“变成一场大骚动了呢。”孝史向他们搭讪道。男女面面相觑,男人仰望皇居,女人觉得冷似地缩起脖子:“听说陆战队登陆芝浦了。”女人说。“因为被杀害的大臣,有许多是海军出身的。”

“海军那些人一定正大发雷霆吧。”男人说。“联合舰队一定也正往这边过来吧。弄个不好,会演变成内战呢。”

反应还差得真多。这两个人不像软呢帽男人们那么饶舌,很快地就穿过马路了。孝史茫然地眺望着护城河,水呈现冻结般的颜色。

软呢帽男人们说的是错的,说会发生内战的男人的预测也不对。孝史是知道的,只是,不管对哪一方说“你说错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吧。不只是他们。就算去找聚集在议事堂的青年将校们,告诉他们“昭和天皇的意见和你们不同,等在你们的未来的,只有军法审判,还是赶快解放士兵,投降吧”,他们也一样不会相信吧。

历史的潮流无法改变——能够做到的,只有细部的修正。

没错,孝史能够做的,顶多是蛮不在乎地去到议事堂,在杀气腾腾的起事部队面前演说,最后遭到射杀,在昭和史的二二六事件里,添上一行“此外,事件当中,平民中仅出现了一名死者”的文字而已。时光旅行这种东西,还真是顶有意思的。

市电车来了。快活而忙碌地响着铃声。来到三叉路之后,电车停在三宅坂的电车站,等待乘客上下车。此时车掌从窗户探出身子,挪动电车头上像是导电弓架的东西,把它换架到往樱田门方向延伸的电线上。真是悠闲的轨道修正。

孝史望着这一幕,想起深夜节目的旁白最后一节。以二二六事件为契机,拥有强大武力的军部对国政的发言力愈见增长,不久后,日本便进入了军部独断独行,最后甚至引发

的战争的时代。

孝史想,没错,自己现在正站在时代的转捩点。就像市电车更换导电弓架一样,昭和的历史也已决定了它前进的方向,现在正在扳动转辙器。无论气氛多么开朗、民众多么支持青年将校、或者将希望寄托在这场政变上,历史也照样什么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寒意渗入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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