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还不明白,”亨利·梅利维尔接着说道,“开动脑子回忆回忆!”

他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掏烟盒,忘了自己穿的是古罗马宽袍。掏了个空后,他不悦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然后把抽烟这念头抛诸脑后了。

“今年五月二十一号,丽塔·温莱特心烦意乱地到诊所找你。她想让你帮个忙。当时她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让我来告诉你。她说:‘我和律师吵了一架。自然,这种事情又没法去麻烦牧师,我又不认识治安官。你必须……’然后她停了下来。没错吧?

”我连忙点头不迭。

“是的,完全正确。”

“我当然是对的。好,现在你来想想,”亨利·梅利维尔说,“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需要医生、律师、牧师或者治安法官做个人信息推荐和担保人?”

费雷斯坐直身子抢先回答。

他说:“申请护照时。”

当天,丽塔在我办公室里目光烦乱、指甲鲜红,盯着天花板一角,忐忑着想告诉我实情但又在最后一刻退缩的样子,无情地出现在我脑海中,生动而鲜明。“这一切真是一团糟。”我能听见她说着,“要是阿莱克死了的话,如果发生这样的事……”然后她偷偷摸摸地瞥了我一眼,偷看我的反应。

不过我还是出声表示反对。

“你真是异想天开,我告诉你!他们哪有钱过活?沙利文几乎是一文不名,丽塔有也不多。”

“如果你还没忘记的话,”亨利·梅利维尔咕哝道,“你自己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她完全不以为意,一点也不担心经济问题,孩子!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是因为她早有准备——忘了那些钻石了吗?”

他目光转向壁炉上方的丽塔肖像。直到这时,我的目光才从画中人诱惑的似笑非笑的面容上移开,想起我在本文中提到过:在费雷斯这幅画中,丽塔全身上下盛装着钻石首饰。脖子上戴着钻石项链,手腕上挂着钻石手链。一旦这幅画的焦点变了,我才发现画中的钻饰狡诈地闪着光。

“你自己,”亨利·梅利维尔接着说,“告诉过我多次,温莱特教授喜欢在她身上挂满钻石。是,是有规定说珠宝不能带出国,但这种规定并未刻板地严格执行。”

“但是阿莱克·温莱特,”我说,“差不多破产了。这些钻石是他仅剩的财产。丽塔绝不可能拿走他仅剩的财产,不留给他分毫——”

“差不多破产了,”亨利·梅利维尔小声说道,“嗯哼。不过,她知道吗?”

(真相往往让人目眩。)

“这个——她不知道。这么一想,她还真不知道。阿莱克亲自跟我说妻子不知哓自己的财产状况。”

“有关生意上的事情,他是打算烂在肚子里也不跟老婆说?”

“没错。”

“也就是说她以为自己的丈夫仍然十分富有?”

“是的,我猜是。”

“那我们进一步把情况了解清楚吧,”亨利·梅利维尔说,“有人知道钻石收藏在哪里吗?“

“这我知道,”费雷斯插嘴说,“事实上我昨天晚上才告诉过你。她把钻石——或者说曾经把钻石——收藏在钢条镶边的大象牙盒子里,就放在她卧室。盒子钥匙不大,有点像弹簧锁钥匙,但要小一些,钥匙上还刻着‘玛格丽特’字样和一个同心结。”

亨利·梅利维尔注视着我,继续拨弄着手指,表情仍然很苦恼。

“而且做丈夫的显然猜到了妻子的打算,”他说,“从你转述的他礼拜六晚上说的每一句话来看,他对眼皮底下发生的一切早已知情。‘想杀了我?明白了,你压根就不了解我妻子。不,我们面对现实吧,他们没打算杀掉我。但我能告诉你他们打算干吗。’不过你瞧,他猜错了一点点。他没想到这两人会伪装殉情自杀,只猜到他们会私奔。

“再看看后来发生了什么,一切就很清楚了。你回到大屋告诉他那两人跳下情人崖自杀了,他听到这消息像被驴子踢了一样,呆若木鸡,大喊大叫说绝不相信。然后他做了什么?他跑上楼去看妻子的衣物还在不在。‘她衣服都还在,’下楼后他说,‘但是——’接着他就举起那把小钥匙。这意味着什么,呆瓜们?意味着钻石不见了!”他一说完,房里陷入了沉默。

费雷斯慢慢摇着头,专注地盯着脚下的地毯。他的目光一度看向墙上的肖像,瘦削下巴上的肌肉为此一紧。

“你是说,”费雷斯插嘴道,“温莱特先生故意让他们拿走钻石?”

“当然。”

“哪怕他的财产没剩下几个子儿了?”

“是有这种人,孩子,”亨利·梅利维尔声音充满歉意地说,“证据显示阿莱克·溫莱特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如果他对世界灰心丧气、失去信心,你能责怪他吗?”

事情的真相慢慢理出头绪,每一个细节都在我脑子里对上谱。我再也无法反驳或是质疑亨利·梅利维尔的推论。再说了,即使还有心怀疑,领事馆出具的护照和签证可以说是铁证如山。

不过,即便亨利·梅利维尔的分析是事实,有必要就此看低丽塔的人格吗?正如亨利·梅利维尔自己所说,这是典型的丽塔所为。她是带来了大麻烦,但出发点是善良的。她是差点杀死了阿莱克,但并非她的本意。如果说阿莱克值得赞扬,是不是意味着丽塔就必须被谴责?

“至于温莱特夫人和沙利文——我们还是叫他沙利文好了——很容易分析出他们必须做的准备,”亨利·梅利维尔继续说道,“丽塔必须弄本护照,而沙利文必须从伦敦把车开过来,藏到画室里,等假装殉情的诡计完成之后,两个人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驾车离开。”

“离开?”克拉夫赘长飞快问道。

“当然。先开车到利物浦,处理掉汽车后,再坐船渡海去爱尔兰哥尔韦港。另外,他们必须毁掉自己所有的照片。为什么?这还用问!他们马上就要成为一起悲剧的受害者,报纸肯定会到处找他们的照片刊登。

”克拉夫点点头。

“我明白了,”他若有所思地说,“他们不能让任何人——比方说,美国领事馆的人或者英国护照颁发部门的人——看到报纸上的照片,然后说,‘天哪!他们才不是阿莱克·温莱特夫人和巴里·沙利文先生。他们是雅各布·麦克纳特先生及夫人,现在正坐船前往美利坚,大概还在公海上呢。’”

亨利·梅利维尔摊开双手。

“如果你需要更多证据,”他冲我大声道,“好好回想一下星期六晚上发生的一切。

“是谁选择周六晚上聚会,特意选择女佣休息那天?丽塔·温莱特。是谁解雇了园丁约翰森?丽塔·温莱特。是谁阻止丈夫邀请更多人参加聚会,坚持你们四个人就够了?还是丽塔·温莱特。

“最后,这对鸳鸯选择在何时进行假殉情把戏?当然是九点。为什么?因为阿莱克·温莱特是新闻狂人。只要约瑟夫·麦克劳德和阿尔维·里德尔抚慰人心的声音在英格兰大地一响起,他就对其他任何事情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了。两人离开房间他也不会反对。实际上你们谁都不会反对。丈夫无暇他顾,客人则是不好意思。

“记住,丽塔的所作所为并非全出于矫饰。绝对不是!她情绪激动、举止失常都是发自内心的真实反应,看起来就像是她真打算自杀一样。当她抚摸丈夫头发时,是真情实意的。当眼中涌出泪水时,也是真实感情的抒发。

“先生们,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将要离开现在的生活。她是在道别。在她看来,自己是在用一把锐利的尖刀切断与过去的生活和旧亲友的联系。你们大可以说她这是装模作样的无聊举动,但问题是她是真心的。哦,不!她离开大屋,而英俊的沙利文——这家伙因为将带着价值五六千英镑的钻石逃走,颇为紧张——跟在她身后也出去了。”

亨利·梅利维尔阴沉着脸清了清嗓子。

费雷斯点燃熟悉的樱桃木烟斗,飞快抬眼看了看。火柴光照亮了他强健的手腕,他深深吸入烟雾时,两颊凹了进去。

“告诉我一件事,老爷子,”他吹熄火柴,说,“告诉我一件关于巴里·沙利文,或者说雅各布·麦克纳特的事。”

费雷斯高高的鼻子下露出猫一样诡异的笑容,继续说道:“沙利文先生是真爱着那女人吗?还是说,他感兴趣的其实是那些钻石?”

“这个……好吧,我从没见过那家伙,从其他人对他描述,尤其是他妻子对他的描述来看——”

“你是说贝拉?”

“是的。我会猜测两者都有。他有良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负罪感,但这点良知并不能阻止他继续下去。我们继续来看两人周六晚上的行动。他们冲出房间。然后……”

克拉夫警长轻声道:“是的,先生。然后呢?“

“我不知道!”亨利·梅利维尔咆哮道,“他们之后的行动我一无所知。老家伙我真的被难倒了,彻底宣告失败。”

很明显,这才是困扰他的根本所在。他挪动着宽袍下的庞大身躯,全然忘记了脚趾伤痛,在壁炉前不停踱来踱去。他取下月桂花冠,厌恶地看了看,放到收音机上。

然后他说:“这么来看吧,呆瓜们,我们已知的事实如下:夜里九点到九点半之间,这两人走到情人崖边,然后他们就此消失了。不过他们没跳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跳崖。

”克拉夫疑惑地皱着眉,点点头。

“孩子,有两种可能的解释,”亨利·梅利维尔坚决地说,“一是他们想办法顺着崖壁爬了下去,二是他们想办法走回大屋,准备开巴里的车逃走。”

克拉夫猛地坐直身子。费雷斯困惑地看了我一眼,从嘴里拿出烟斗,不过我只耸了耸肩膀。

“等一下·”警长叫道,“如果是这样的话,谋杀现场就不可能是悬崖边了!“

亨利·梅利维尔做了个鬼脸。

“哦,我的孩子!你不会还以为案发现场是悬崖边吧?”

“我是这么假设的,调査也是基于这个假设没错。”

“那你的假设错了。”

克拉夫刚刚还面色阴沉,这时马上换了副面孔,唾沫飞溅地追问起来。他用铅笔尖敲着记事本,问道:“先生,你有什么证据吗?”

“好吧。我们来试试看。”亨利·梅利维尔像提着床单一样提起宽袍下摆,转向我说,“医生,当晚你和温莱特教授在一起,大宅后门开着。当时在你们和屋外的世界之间只隔着一扇薄薄的双开门,也就是厨房门。”他指着门口说,“而且门下还有缝隙,你们能感到气流,对吗?”

“没错。”

“如果这两人是在悬崖边被枪杀的,也就是说点三二勃朗宁自动手枪开了两次火。但是,你当晚听到枪声了吗?”

我回想了一下,答道:“没有。不过那也不奇怪,不能当成证据。外面风很大,如果风向不对,声音可能传到别的方向……”

“问题是风是刮向大屋的。该死!你说过好多次,当你走出后门时,大风是怎么刮在你脸上的,甚至说过在客厅里也能感觉到。”亨利·梅利维尔用锐利的、令人不安的小眼睛盯着我,“声音怎么会传到别的方向?哦,如果你们谁开始废话说什么用了消声器,我就要先去睡了。”一阵久久的沉默。

克拉夫用铅笔尖一下下敲着记事本。“那你的推理是什么,先生?”

“我的推理是,”亨利·梅利维尔带着令人生厌的热情继续说道,“这对鸳鸯以为自己想出了万无一失、完美地伪造殉情假象的方法。然后他们着手实施。”

“他们离开大屋后,按计划实施。可能没花多长时间就大功告成了。然后他们打算离开这里,离开大宅周围,赶往藏车的地方,驾上车溜之大吉。他们大概是九点过几分出发的,但中途被凶手拦住了,闪手近距离开枪射杀了受害人之后,把尸体推进大海。”

“嗯哼。”克拉夫说。

“你瞧,所谓的不解之谜不是凶手造成的。我们的凶手是个直截了当的家伙。你们有没有意识到第二天晚上,也就是星期天晚上他必须做什么?他必须处理掉沙利文的汽车,免得人们对这对小情人起疑心,怀疑他们假装殉情。他是怎么做的呢?他把车开到埃克斯穆尔高地,故意开进沼泽之中。你们还记得贝拉·沙利文是怎么说的吗?她说看见‘汽车侧储物箱里塞着两本小册子,大概是地图,一本是绿皮的,另一本蓝皮。”

“记得,怎么啦先生?”

“那两本不是地图册,而是护照。蓝皮的是英国护照,绿皮的是美国护照。因为贝拉·沙利文从来没出过国,所以她没认出来。”

亨利·梅利维尔说到这儿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他把宽袍一角甩到肩膀上,挑衅地看了看我们,然后坐了下来,表情一如既往地郑重。

“让我再强调一次,”他说,“本案中这种不可能犯罪魔术般的效果并非凶手的刻意安排。这次我们面临的是该死的相反情况,必须搞清楚可恶的受害人到底耍了什么把戏!”

费雷斯用烟斗柄敲了敲牙齿,说:“你是指他们是怎么走到悬崖边凭空消失的?”

“当然,孩子。这问题搞得老头子我头昏脑涨。一分钟前我刚说过他们要么想办法顺着崖壁爬了下去,要么他们想办法不留一丝痕迹地走回大屋。我知道,我知道!”克拉夫警长想要反驳时,他用个坚决的手势让警长闭上了嘴,“这两种解释都是无稽之谈。”

“你敢肯定吗?”

“我敢拿性命担保。那个崖壁陡峭得连苍蝇都飞不下去。至于脚印嘛……”

这次克拉夫警长坚决地插嘴道:“我再重复一遍,脚印不是伪造的。温莱特夫人和沙利文先生走向悬崖,没有再回来。我可以担保这是事实。”

“我同意。”亨利·梅利维尔说。

“不过你们瞧,“费雷斯反驳道,他脑袋周围笼罩着一层烟雾,在烟雾之中看得到他双眼闪动着奇异的光芒,有可能是促狭的嘲弄,也可能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忙,“你们有没有意识到,爵士灵光一闪发现案发现场不是在悬崖边,不仅没有解决问题,反而造成了更大的谜团?”

“不管怎么说,我意识到了。”克拉夫冷冷地说。

“一开始,我们只有一个会飘的凶手,可以在软泥地上来去自如不留痕迹。现在会飘在半空的变成了两个人。或者情况可能更糟,一男一女走到情人崖边,像肥皂泡一样消失了,然后在另一处出现……”

“别说了!”克拉夫说。

费雷斯仰起头靠在椅背上,吐出一串烟圈。我可以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和半眯着的眼睛里射出的光芒。他把手肘靠在椅子扶手上,用烟斗柄在空中慢慢画着圏。

“这一点引起了我的兴趣。”他声称。

“多谢了,”亨利·梅利维尔说,“希望我们让你找到了乐子。”

“我是认真的,”烟斗柄再次画了个圏,“你是想说我们——聚集在此的几个聪明人——居然不能解开丽塔·温莱特和巴里·沙利文设置的谜题?恕我冒昧,那两位无论如何称不上智商超群的天才。”

克拉夫警长双手抱在胸前,在角落里沉思着。我大概猜到了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他站起来,问了个问题。

“你和那两人很相熟吗,费雷斯先生?”

“没错,我和丽塔很熟。”费雷斯抬起眼皮看着肖像画。他把烟斗放回嘴里,边抽边琢磨着说,“不过我几乎不认识沙利文。遇到过一两次。在我看来他是个容貌好看、心地善良的笨蛋。真不明白莫莉·格伦吉这样的姑娘看上他什么了……”

费雷斯脸部线条变得愤懑起来,最后定格在咬着烟斗柄、愤世嫉俗的表情上。

“不过他在一件事情上有天分,”画家接着说道,“像他这种人大都如此。这该死的家伙非常擅长解谜。”

“对了!”我忍不住叫道。

三个人都转身看着我。

“什么对了?”亨利·梅利维尔狐疑地问道。“我一直在努力回忆何时何地听人说起过这两人和谜题。现在才想起来,原来是听阿莱克说过。当邀请我在那个著名的星期六夜晚去他府上时,他说起丽塔和沙利文非常喜欢玩猜谜游戏,还说也许我们也可以玩一玩。”

“温莱特教授,”费雷斯笑道,“还真是先知先觉,而且他绅士般地言而有信。”

“我想他自己也是个中高手?”亨利·梅利维尔问道。

“是的,他在自身状况恶化前曾经是个解谜高手。我最无法忍受的是那种数学类谜题。你知道那种东西。一个狡猾的讨厌鬼乔治进来说“我鸡窝里养着几只母鸡。如果我今天拥有的母鸡数量是昨天的两倍,而且是玛蒂尔达阿姨星期二拥有的母鸡数量的三倍半,那我今天有几只母鸡?’让人忍不住想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乔治,别把生活搞得如此复杂。你知道自己有几只母鸡,不是吗?’”

费雷斯再次懒洋洋地喷出烟雾。

“幸好本案不是数学谜题,而是需要些想象力才能解决的把戏。无论脑子并不灵光的沙利文设计了怎样的谜题,我们只要简单地顺藤摸瓜,一定可以找到答案。”

“简单。”亨利·梅利维尔呻吟道,“哦,我的天哪!你还真是无知者无畏!简单!”

“我坚持自己的主张。我们这位沙利文先生,”费雷斯皱起鼻头,“不可能难倒我。我发誓将解开他设的谜题。如果我们的艺术大师承认自己遇到麻烦了,”他冲亨利·梅利维尔点点头——“那我打算亲自试一试。警长,你怎么看?”

克拉夫仍然沉思着。当他抬起头时,脸色和缓了一点,但双手仍然抱在胸前,好像自己拥抱着自己。

“这个啊,先生们,”他说,“我可以简单明了地告诉你们我怎么看。我还是不相信本案是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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