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木和子现在任职的“东方坚屋”,距JR新宿车站东口步行约五分钟路程。

“最近业绩不理想,健康状况是不是不太好?”

朝会结束后,直属上司跟她搭腔。后面那句话是画蛇添足加上去的,她很清楚,上司其实是在责怪自己绩效不良。她没回应,正写着今天的进度表,上司嘴里衔着烟,站在她背后。

“是有点不舒服。”没办法,只好如此回答。对方从鼻孔喷出烟来,哼地说道:““嗯,那就不要太勉强。”

十点整,和子走出公司。总之,先往车站方向走。天气好,风很舒爽,看得出来擦肩而过的人们都充满活力。和子几乎是盯着自己的脚走在他们之间。

当她被录用,以为生活总算安定下来的同时,忍不住又想,我又回到新宿来了,本来并不想回来的。

她厌恶这条街。她讨厌盖得密密麻麻的大楼,甚至连车站的通道、邻近大厦街道的花木丛里飘散着垃圾和排泄物的味道都令她感到很厌恶;掉落在这条街上的钱以及扔钱的人,她也都讨厌。

可是,我竟为了捡那种钱回到这里。想到这里,她更无法忍受这条街了。

中午以前,根本无心工作。今天早报上的报导还萦绕在脑海里,和她内在的意志唱反调地苏醒了好几次。进入咖啡店喝咖啡,烟抽得比平常凶,在这条街上,不管身在何处,都只能望着高楼大厦杀时间。

店的角落里有一台粉红色的公共电话。从刚才到此刻几乎都没空过,穿西装的上班族;穿着鲜艳的衬衫与格子花纹上衣,像在酒店上班的男子;看起来像是到百货公司采购的家庭主妇,交替着拿起听筒,塞进硬币。

接近中午,和子终于站了起来,走近电话。翻着地址簿,打开“S”那一栏,在几乎写满了的页数中,只有一个属于她个人的朋友。

营野洋子。

名字下面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曾一度被涂掉、重写过。洋子悄悄地搬家,当她告知新地址时,曾再三吩咐保守秘密到了近乎罗唆的程度。

和子拨了电话,数着铃声。

一声、两声、三声……,持续地响着。当她正忖度着,莫非洋子的家人没到东京来时,电话的铃声中断了。

“喂喂?”

她突然胆怯了起来,想把电话挂掉。对方接起电话后,自己想说的话却全忘了,她把听筒拿离耳朵。

喂喂?喂喂?远远地传来,呼叫着。和子回过神来,问道:

“请问是菅野洋子小姐的公馆吗?”

过了一会儿,对方回答:“嗨,是的。”

“我是洋子小姐的朋友……看到了今天早上的报纸……”

“喔,”对方的声音变小了:“我是洋子的母亲,多谢你关照我女儿。”

“洋子小姐去世的事是真的吗,嗯,我……”

“我们也还无法相信呢。”

和子紧握住听筒,闭着眼睛,问道:

“车祸,也是真的吗?”

“是真的,”声音变得有力了,说道:“未免也太过份了。司机还说不是自己的错。”

“很遗憾。洋子小姐……,已经回到家了吗?”

“是的。今天下午,总之,先带她回老家。守灵和葬礼都要在那里举行。”

“我想参加葬礼,可以告诉我时间和地点吗?”

说了声谢谢以后,洋子的母亲开始详细地说明,和子记了下来。

“你和洋子是学校的朋友吗?”

和子沉默了一下。传来喂喂的声音。

“我们,曾一起工作过。”和子回答后,挂掉电话。

店开始拥挤了起来。是午餐时间,客人多半是穿着公司制服的女性事务员。和子突然感到这一身鲜红套装很令人不悦。

她走出去,走向车站的旅游服务中心,在柜台买了车票。营野洋子的故乡在离东京搭特快车约两小时的地方都市,她常说是个没什么乐趣的地方。

哪,我好害怕。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洋子说过。可是有这么碰巧的吗。持续发生这种事是很奇怪的呢。最后,洋子哽咽了。

我也很害怕呢。棚子想着。

是很害怕,可是,洋子,你死于车祸。无视红绿灯的计程车司机撞死你了。那种事已经结束了。在你身上结束了。

我相信偶然。和子的眼睛被太阳光照射得眯成一条线,她边走边自一言自语。在东京,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那是约三个月以前,她到新宿购物,在搭乘车站大楼电梯时发生的事。包括她在内约有十名乘客搭电梯,就在电梯门关闭前一刹那,一名年轻男子走过电梯前。还记得他体格削瘦、猫般弓着背的走路姿势。

和子吓了一跳。仿佛感应到似的,他也注意到她了。

男子是她的“客人”。

在那令人屏息的瞬间,和子不由得缩了起来。男子转身面对她,正想走近她。电梯门关上了,男子的手挡住电梯门。

“客满了!”一起搭乘的某个乘客说话了。门关起来,男子吃了一惊的表情从和子的眼前消失了。

那也是偶然。无聊恶作剧的偶然。和曾经分手的“客人”在人群会聚之处相遇。

东京什么都有,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不能一一放在心上。

和子再度自言自语。

那晚,守和真纪从以子的嘴里知道了车祸的大概情形和大造的状况。

“爸好像一度很激动,情绪很不稳。不过,现在看起来平静多了,不用担心了。”

以子用镇定的声音叙说着。

接着,以子提出这时候应该给大家加加油才是,于是在她的建议下,浅野一家三人到附近的牛排馆用餐去。那仿造山庄建筑的店里光线明亮,客人有八成,屋内飘溢着牛排调味酱的香味。

真纪没那么容易被安抚,她问: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爸还被留在警察局?让他回家不就好了?”

守心想,真纪姊好像在一天中憔悴了许多。她的眼下浅浅地浮现出黑眼圈。以子还比较有精神。

“还有很多困难,我慢慢说给你们听,”以子说道。她从随身大皮包里取出折叠着的信笺,是佐山法律事务所专用的信笺。

“我的脑筋不好,所以特别请佐山律师写的,这样才能跟你们解释清楚。”

车祸发生的绿二丁目十字路是大造很熟悉的地方,那是从干线道路进到住宅街唯一的一条道路,路口的东南方是大型儿童公园,东北方是施工中还覆盖着帆布的公寓。西北和西南方的角落是普通住宅,西北角落的屋子一楼是香烟铺,面对道路,各有二口自动贩卖机和公共电话。发生车祸后急驰而来的巡逻警察就是利用那个公共电话叫救护车。

“警察这么快就跑来啦?”

“嗯,正巧就在附近巡逻,听到撞击声,立刻飞奔过来。运气真不好。老爸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吧,被警察一大声斥喝,他自己好像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他还揍了警察不成?……”真纪睁大眼睛问。

“倒没这么做,不过,差一点呢。那警察好像是个年轻人,很容易冲动,所以,爸很快被逮捕起来。”

“太过份了!”真纪脸部扭曲。

“姨丈怎么会这样乱了手脚……”守吞吞吐吐地说道。

“嗯,是很严重的车祸呢。况且,爸到现在为止,都没发生过事故。虽然曾被轻微擦撞,但他绝对有自信不会撞到人的。”

菜送上来以后,没人动手。以子催促着孩子趁热吃掉。

“那么,车祸的整个状况是怎样?那也是爸不对吗?我不这么认为……”

以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根据佐山律师的说法,那还不知道呢。”

“什么叫做不知道?”

“到现在,还没找到一个车祸现场目击者。我所说的是在那种发生车祸后会挤在闹哄哄现场的人。没有人当场看到爸撞了那女孩!”

以子疲倦地抚着额头,继续说:“女孩又已经死了。”

“爸自己怎么说?”

“说是那个女孩——营野洋子小姐突然冲了出来。十字路口上爸要行驶的方向是绿灯。”

“那么,一定就是这样子的了。爸不是会撒谎的人。”

真纪虚张声势地说道。但她自己也知道这种话在警察局是不管用的。

“还有,”过了一会儿,以子继续说道:“营野小姐是在被送往医院途中的救护车上死亡的。在很短的时间里还有意识,好像还说到车祸了呢。”

“说了些什么?”

以子的眼睛俯视着餐桌,沉默不语。守和真纪对望了一眼。

“她呓语般地不停重复说着‘太过份了、太过份了,真是太……’听说刚才提到的那个警察、救护人员都听得很清楚。”

太过份了、太过份了,真是太……那句话,飘散在三人围坐着的餐桌上。守感到一阵寒意。

“爸说,营野小姐冲出来时,他企图闪避,但已经来不及了,号志是绿灯。警察不这么想,说法完全不同,再说也没人亲眼看到。佐山律师说情况很艰难。做了现场调查后,爸到底以多少时速开车、在哪里踩了煞车、在哪里停住,警察全都可以知道。可是,在发生车祸瞬间,号志灯是红还是绿,菅野小姐真的是自己冲过来的吗,警察也不知道。”

“……那会怎样?”真纪小声说道:“这样下去,爸会怎样?”

“还不能下结论,”以子强调:“不能。”她望着信笺,正在想该怎么接下去,然后,她说话了:“像这样,找不到对爸有利的证据,而爸的话又不被采信的话,就不可避免会被捉进监狱了。因为,爸是职业司机,对方又死了。”

真纪双手蒙住脸,守问道:

“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出现对爸有利的证据,那会变成怎样?”

“不管怎么样,我想,要不起诉也很难。可能会采取‘略式命令请求’,即使判决也是判缓刑吧。我和律师商量的结果是尽量朝这个方向努力,和我们想的很不一样呢。”

以子勉强挤出笑容:“怎么说,都是爸没注意到前面,运气糟透了。很熟悉的一条路,而且是在十点过后不见人烟的地方……”

以子望着两个孩子的脸,催促道:

“哪,快吃!就算爸也一定会吃饭的。听说他那儿吃的不是盖饭之类的。”

真纪动也不动。好不容易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问道:

“就一直这样吗?不能回家吗?调查结束后不能让他回家吗?爸又不会逃……”

“我也试着问过了……”

“真太过份了!”

以子眼睛望着信笺说:

“交通事故,对方死亡的话,一般来说,是拘留十天。会被拘留也是没办法,爸碰到的事又不算特别状况。差不多都是这样。”

“这么说,姨妈和我们能见到姨丈喽?”

以子皱着眉读着信笺说:

“这个呀……,不行!”

“什么跟什么啊!”

“嗯,说是是‘禁止面会’。”

“这也是常有的吗?是吗?”

以子结巴了。

“不是这样吧?”

面对气冲冲的真纪,以子很为难地做了说明:

“爸对绿丁那一带不是很熟吗?从车祸发生的十字路稍向左边走,有一家营业到深夜的咖啡店。听说爸常在那里喝咖啡,因此,警方猜测,爸一旦自由了,说不定会去请托那些认识的人,设法搜集对自己有利的证据。”

“意思是捏造目击证人?”

“是啊。”

“这也未免疑心病太重了!”

“不过,听说现实里是有实际的案例。”

“爸不一样,”真纪丢下一句。

“当然,妈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要做这种事!”以子的语气也变严厉了。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守说道。以子的表情缓和下来,温和地说:

“你们给我打起精神就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由我来和佐山律师商量,不会有问题的。”

对了,她轻松地加了一句:“明天妈会和佐山律师一起去拜访营野小姐的老家。洋子小姐为了上大学,独自住在这里,老家在有一点远的地方呢。我想,可能会住上一晚,其他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是守灵吗?”

“是呀,不管车祸的实际状况如何,人家总是失去了一个女儿……,”以子抿着嘴说:“也要谈谈和解的事。”

三个人绷着脸吃完饭,回到家时,熄了灯的屋子里响起了电话铃声。以子慌张地开了门,真纪跑进去接电话。

“喂,嗨?这里是浅野。”

瞬间,真纪整张脸僵硬了,守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说:

“姊,让我来听!”

但真纪飞快地把电话摔出去。

“是恶作剧的电话吧。”守把悬吊着的听筒拿起来,电话已经切断了。

“说了些什么?”以子的声音充满惊恐。

“说杀人的家伙,撞死女人的家伙要判死刑!后来我就没听了,对方好像喝醉了。”

“不要管它!”以子转身进到客厅。真纪仍盯着电话看,开口问:

“妈,白天也接过这种电话吗?”

以子没有回答。

“妈!”

以子还是不发一语。守无奈地打量着两人的表情。

“有吧,对吧。”真纪的声音哽咽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受不了了……”

“别哭着尽发牢骚!”

“可是,在公司也一样。上班的时候,被课长叫了去,跟我说,报上看到是你家的事吧。”

“那又怎样?”以子的表情也僵硬了,问道:“难道有说要你自己小心言行吗?”

“没这么说,不过,你也知道,大家都想探听,爸到底怎样了,真的是没注意号志撞死人了吗?”

真纪紧咬嘴唇看着守。因强忍眼泪而眼眸闪闪发亮。

“守不也有同样的遭遇吗?在学校很不愉快?世上的人都这样!”

真纪关起房门后,守告诉以子:

“从现在开始,电话暂时都由我接听吧。”

以子苦笑着说:“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呢。”

然后,她突然神情认真地说:“守,日下先生的……你父亲出事的时候,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吧。”

守心想,还不只如此呢。

“可是,父亲的事情发生时,我还很小。人家怎么说反正我也不懂。”

后来,约一个小时之内,来了两通电话。最初是歇斯底里的女人,叫嚷着交通战争什么的。

第二通有点不一样。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多谢为我干掉了菅野小姐!”

他突然如此说道,那是像咳嗽又像亢奋似的,很尖细的声音。

“尽心感谢!那家伙死得应该!”

守吃了一惊还找不到话回应时,对方就挂了电话。

什么家伙嘛。守呆呆地盯着听筒好一会儿。

过了十一点,又一通电话。

“你的声音老那么气冲冲的,会被女孩子甩掉的唷!”

是大姊大,守笑着道了歉。

“今天真谢谢你。”

“为了撕掉剪报?那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呀,后来又去找三浦把他臭骂了一顿。那家伙真把人给看扁呢,还说他有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是呀,那家伙,每次不都这样,今天早上也迟到了。说是在进教室前,在正门口就被老师逮个正着,所以,他说根本不可能一早就出门去贴剪报、在黑板上涂鸦,还辩说老师是证人什么的……那不能算不在场的吧。”

守虽然喜欢大姊大爽朗的性格,不过,他曾经想过,如果她说话稍微女性化些,对她本人倒也是好事。

“不管怎么说,即使不是他本人干的,也是他的兄弟干的,我根本不在乎。倒是大姊大,你可别惹毛了他。”

“那倒不至于,三浦对我这种人不会多理会的。”

不过,有点不可思议,大姊大像是沉思过了以后才说出来:

“三浦那人,没什么内涵,不过,外表看起来很帅的吧,所以很受女孩子欢迎。篮球社团也只有他在一年级时就成为正式社员,成绩也不算差。可是,他为什么要像个不乾不脆的弱者似的喜欢欺负人呢?”

“就当作他有病,绝不会错!”

“说的也是,可能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结吧。”

道了晚安,挂掉电话以后,守想着她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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