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在放映一部很老的无声片。由于没有对白,画面会时时转暗,以便插入台词和有关情节的文字说明。这些文字里混杂了很多巴纳德看不懂的、仅在这座城市通行的独特的象形符号。

上映默片固然令人诧异,而这么个弹丸小岛上居然盖起了电影院,这件事本身也足够令人称奇了。电影院建造得相当漂亮,它与摆放在恶魔岛监狱长室里的出自艾伦·雷普利之手的立体模型几乎一模一样。虽说影院盖在了地面上,可入口处的张贴巨幅剧照的陈列窗,竖在屋顶上的在映影片的海报以及主演女星的肖像画,它们的四周也都装点了一圈排得密密的黄色电灯泡,犹如会发光的画框。

电影院对面是服饰店、餐馆和酒吧,不仅门前的路上人流如织,店内也是熙熙攘攘。电影院附近一带像是一出描绘纽约市民日常生活的舞台剧的全套布景,它网罗、浓缩了城市的要素,而以另一种角度看,也可说是压缩了的城市模型。在这样一个夜晚,家家店铺无不张灯结彩,那种在纽约绝对无处可觅的用纸和竹子做成的奇特灯具挂满了一屋子。打击乐器和短笛合奏出的质朴的音乐仍是不绝于耳。

放映的片子是大导演赛西尔·B.德米尔所执导的《蒙骗》,情节紧张,扣人心弦。纽约企业家的美貌妻子由于挥霍无度,不得已之下,向一个放高利贷的缅甸人借了一万块美金,并被迫与之签下一纸文书,约定一旦无法偿付,她便甘心情愿地成为那个人的情妇。

后来,丈夫在投机生意中狠狠地赚了一票,于是,她揣着一万块美金心急火燎地赶到放高利贷的缅甸人家中,打算把钱还上。然而,此人非但不收,反而淫心大发。在女人的极力反抗下,这个缅甸人被激怒了,他将她扑倒在地,抄起在他所有的私人财物上打封印用的火钳,朝她的肩头按了下去。

随着她的肩头上冒出一股青烟,电影院里的女性观众们无不发出低沉、惊恐的哀叹。每一个人的声音虽然无法分辨,但整个电影院里一片哗然,笼罩在义愤填膺的氛围之中。他向旁边一看,只见葆拉同样是眉头紧蹙。

就在这一瞬间,画面转暗了,还以为要打出对白,可出现的却是“V605,PUMPKIN”这几个白色的大字。

巴纳德错愕不已。文字无声地浮现着,久久不肯散去。随后,电影的画面又突然恢复了。他想,这些文字在葆拉公寓外面的街上也曾见过,会不会是电影的广告呢?他留意了一下周围,发现人们也都和他一样,一脸的迷惑。

有好一会儿,巴纳德都在冥思苦想,试图将文字和影片的情节联系起来。可是,电影的片名叫《蒙骗》,故事的发生地点又是大都市,而非乡下,根本见不到南瓜和那串数字的一点影子。

肩头被打上烙印的女主人公发出阵阵的哭号,等哭累了,她就躺在地上,那样子痛苦万分。随后,她泪流满面地抬起头,目光停留在屋里放着的一把高利贷商人的手枪上。只见她站起身,扑向那把手枪,对着目瞪口呆的缅甸人扣动了扳机。

放高利贷的缅甸人应声倒地。这时,画面再次转暗,又没头没脑的打出“V605,PUMPKIN”的白色字样。

巴纳德久久地注视着那些字。很快,他的精神迷乱了,预感到自己快要挺不住了。于是,他向身边的葆拉吐苦水:

“不行了,我觉得好难受。我想出去。”

“我懂了。”葆拉说完,离开了座位。

“巴尼,想喝酒吗?”

一出电影院,葆拉便指着前面的酒馆提议。巴纳德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要不就去喝茶,或者咖啡。”

葆拉指着隔壁的咖啡馆,“你该不会是肚子饿了吧?”

“不,我想去个清静一点的地方。”巴纳德说,“酒吧那种地方吵吵闹闹的,一屋子烟味,我可受不了。我想让大脑清醒清醒。”

于是,两个人并排前行。他们默默地走了一阵子。因为岛很小,不多会儿就走出了摩肩接踵的闹市区。可是,纸和竹子做成的灯具仍然挂得到处都是。这些灯具显示,这座小岛正在经历着节日的狂欢。

不过,庆典晚会上的打击乐已经消停了,拉家带口的人似乎也已经回家。人潮退去了,这座小小的岛城变得一片寂静。于是,巴纳德的心情也渐渐地归于平复。

走着走着,道路变得像胡同一样窄,眼见着人影从周围一个个地消失了。这时,左边出现了一家邮局,是那种红色基调的英式风格的邮局。巴纳德在高中时代参加过修学旅行,在伦敦见到过这样的邮局。

葆拉在邮局门前停下脚步:“刚才的电影叫人心里很不痛快吧?”她突兀地说道:“居然给女性打上私有物品的烙印。”

巴纳德回过神来,发觉她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啊?”巴纳德反应过来后应了一声,明白了她的内心活动。

“不是啊,我不是因为那个才觉得心里难受的。”

是因为“V605,PUMPKIN”这几个字。这些字究竟是什么含义?为什么自己去哪儿,这些字就跟到哪儿呢?

“好可爱的邮局啊。对这样一个小岛来说,这种规模就足够了吧。”

巴纳德说。邮局的房子实在很小,门脸的宽度只有两码左右。

“这邮局简直太可爱了。岛上的所有信件都是在这里投递的吧。”巴纳德问。

葆拉点了点头,又开始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右首边上出现了一座变电站。离着路边不远的地方围起了一道高高的铁栅栏,里面并排放了几个大型的变压器。

“这是个可爱的变电站,还有可爱的发电机呢。这个岛无论什么东西都一应俱全。可爱的蓄水池,可爱的矿车轨道,可爱的幼儿园,可爱的小学和中学,可爱的网球场,还有可爱的儿童棒球场。这里的所有设施都是比照着身高打造的,如果从空中看的话,它们该像是一堆玩具盒子呢。嗬,这里还有个可爱的小公园。”

葆拉边走边发出感慨,踏着轻快的步子走进小公园里。公园里有小巧的滑梯,还有秋千。

“孩子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他们大概以为这个巴掌大的小岛就是整个世界呢。”葆拉说道。

巴纳德心想:这是不会有错的,我自己也是一样。名牌高中、名牌大学,与未来的国家精英们装腔作势的对谈,曾以为这些就是世界的全部了。可是,真正的世界不知道要大上多少万倍,绝大部分都是由神秘未知的东西构成的,要想了解它并不容易。

如果这个小岛一味地发展下去的话,它会无可避免地沦为这样一种形态:要想在岛内实现完全的自给自足,那就只能是将一个城市所需的所有设施全部缩小后,在岛内一应俱全地配齐。如此一来,这个岛终将与世界隔绝,走向迷失。

葆拉穿过公园,走下路基,一脚踏进杂草里。顺着她走的方向看去,发现了一座紧挨着公园的玻璃温室。温室的前面杂草丛生,可葆拉全然不理会,径直蹚过杂草,把脸贴在玻璃上往里面窥探。

巴纳德也追了过去。温室里面黑乎乎的,幸好另一边还有路灯,黄色的灯光勉强照进温室里。

由于光线不足,看不清温室的里面栽培了什么东西。可是,仿佛和室外的杂草惺惺相惜似的,紧靠玻璃棚的内侧开了一株白花。

仰头望天,只见当空一轮满月。满月散发出的白色光芒也倾洒在这株白花上。

“这朵白花和温室外面的杂草,它们都好可怜哦。”葆拉抬起头,转过身子说道。

“为什么呢?”巴纳德问。

“难道不是吗,它们被玻璃隔着,没法在一起了。”她答道,“假如温室里面的这朵白花爱上了温室外面生命力顽强的杂草,那会怎么样呢?”

葆拉向巴纳德发问。巴纳德没有吱声,因为他还没明白问题的用意。

“这朵白花要是想和外面的杂草在一起,就得离开温室,可它到了外面就会被冻死。而杂草一旦进了温室,也肯定会因为热得受不了而枯萎的。可是,白花和杂草就像现在这样,尽管隔着玻璃,但却挨得很近,永生永世地不离不弃。它们一生都只能隔窗相守了,这就是它们的命运,因为它们毕竟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接着,葆拉哼起了歌曲“贴面”中的旋律,在狭小的公园里转着圈跳起舞来。她的脚在地上轻快地点着,一连转了好几圈,弯腰,再挺胸,然后又朝着相反的方向旋转。她这样跳了一会儿后,喊也似的说道:

“听我说,刚才真不该看那种片子,要是弗雷德·阿斯泰尔的歌舞片那该多好啊。甜甜的音乐配上爱情故事,连回味都是甜的……”

换个片子,也未必就能摆脱掉“V605,PUMPKIN”这几个字吧。

巴纳德一时举棋不定了,不知道这句话到底该不该说出口。这时,葆拉停下了舞步,朝巴纳德款款走来。

“巴尼,你没有感觉到痛苦吗?”

巴纳德被问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痛苦的感受当然是有的。可是,一下子发生了太多的事,自己已然被搞得晕头转向,连这会儿是否感觉到痛苦都说不清了。

经过一番前思后想,他终于想通了。

“你一定感觉到了痛苦,可我也一样感到了难过。”

葆拉好似不经意地说着,慢慢地朝巴纳德走去,一直来到他的跟前。然后,她抬起眼睛,注视着巴纳德。她在等待着巴纳德开口说话。

“不,不是这样的。”巴纳德开了口。

随后,他一把搂过葆拉,将她抱紧,贴近她的耳边说:“我怎么会觉得痛苦呢,我现在是幸福的。因为我遇见了你。这样的感受还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说着,他将嘴唇贴了上去。她一动不动的,任由他吻着。

巴纳德移开了嘴唇:“这样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我自己想都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居然会降临。现在的我是幸福的。在这个神奇的小岛上,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路旁的小邮局、温室、白色的花朵、这个夜晚的空气、涛声、月光、晚会上的奇特的灯光……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将毕生难忘。”

说完,巴纳德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

“确实,我这会儿脑袋里乱糟糟的,周围的一切都是谜,都是我所无法了解的事情。我的内心充满了焦虑和恐惧。可我还知道,今晚的一切是多么的美好。在我看来,就在今晚,就在这一刻,我终于懂得了人应该怎样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巴纳德说。

“哦?”葆拉翻动着眼睛看着巴纳德,问道,“应该怎样活着?”

“我说不太好,可我感觉,我找到了衡量生活的一把尺子……以前,我一点也不清楚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该怎么样活着,还以为只要拼命用功,考出个好分数就足够了。可又说不出为什么要这样,所以我始终感觉心里没底,看不清自己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从前无论发生什么……不论是坐牢还是考进名牌大学,是当个阶下囚还是成为大学者,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在我眼里,行医还是卖报没什么区别。因为我周围的人没有谁会因为我而感到高兴或者伤心……”

巴纳德将葆拉紧紧地拥在怀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我以前生活在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里。无论我说什么,都得不到人家的理睬,哪怕是一点点反应。”

“那现在呢?”葆拉问。

“现在可不同了,因为有了你。我只想讨你的欢心,绝对不会做任何让你伤心难过的事情。我这么说都是出于真心实意的。我希望今后的每一天都是为你而活。因为,我爱你。”

听到这儿,葆拉的双手挤进胸前一推,将自己的身体挣开了。巴纳德看到她抿着双唇,不住地抽泣着。

“巴尼,你真是太可怜了。对不起,巴尼……”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巴纳德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呢?”巴纳德问。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我没事儿的……请别见怪,巴尼……我也喜欢你……听到你这么说,我好开心的……”葆拉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也不想让你伤心难过……你的心地是这样的纯洁,我愿意给你带来快乐……世事如此艰难,你和我都是生不逢时。哦,上帝啊,瞧您做了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巴纳德呆呆地站着,思考着她话里的含义。

“巴尼,也不知道我们的将来会怎样,不会有不好的结果吧。但愿我们两个人都能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巴纳德想了又想,最后说道:“我现在终于懂了,人要活下去,总当个孤家寡人是不行的。假如一个婴儿从摇篮时起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他就无法真正长大成人。他需要有父母、有朋友、有老师,正是在这些人的耳濡目染之下,他才能慢慢学会为人处世的道理,他从身边亲人的表情中可以知道,‘哦,原来这样做是不可以的’。”

“嗯……”

“在这样的乱世里,我终于也拥有了一个这样的人。人这种生物,假如身边没有一个这样的人,那他是活不下去的。花钱雇来的可不成,必须得是他愿意真心去爱的人。所以……我认为我们能行的。”

“我们……能行的?”

“我就是这么想的。”巴纳德口气坚定地答道。

他们又相拥着缠绵了一会儿之后,葆拉说了声“我们回去吧”。

在两个人手挽着手的归途中,他们在一家快要打烊的照相馆门口停下,然后走了进去。因为葆拉一时心血来潮,说要拍一张两个人的合影。

他们走进一间悬挂着卷动式的大型背景布的房间,葆拉坐在椅子上,巴纳德站在他的身后,拍了一张合影。接下来,两个人互换了位置,又拍了一张,这次是巴纳德坐在了椅子上。

两个人先回了一次葆拉的家,随后她又带着他去了一家罗马式的浴场。浴场的面积很大,贴着洁白的瓷砖,两个一组的冷热水喷头排列了一大溜。往里是宽大的浴池,泡澡的人很多,个个都在谈笑风生。浴池上方的墙壁上绘着维苏威火山和庞贝城的断壁残垣。

他身体洗得干干净净的回到葆拉家,在地铺上刚躺下,葆拉就嘟囔着“热啊、热啊”地走进了房间,在地上跪坐下来。原来她拿来了一个黑色的小风扇。她将电源线插进墙上的插座,按下开关。电风扇开始摇头摆脑的送风。

原以为她就要回隔壁房间去了,可她却钻进了巴纳德的被子里。她慢慢地将他搂紧,亲吻他的面颊。随后,她将自己的嘴唇向巴纳德的嘴唇贴过去,随后又趴在他的身上,舔他的眼睑。

这时,有个凉丝丝的东西碰到了巴纳德的脖颈。那是从她的脖子上垂下来的珍珠项链。

这天夜里,巴纳德和葆拉结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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