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纳德枕在葆拉的腿上,似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睡。不知睡了多久,他突然醒了,视线的上方正好对着葆拉捧在手里的一本书的封面。那是一本詹姆斯·乔伊斯的诗集《室内乐》。葆拉察觉到了,问道:

“哦,你醒了?”

“嗯,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巴纳德嗫嚅着问道。他估摸也就是三十来分钟而已,可感觉神清气爽多了。葆拉说道:“已经是傍晚啦。”

“啊……”巴纳德说着,腾地坐了起来。他看了看匣子里的钟表,时针正指着六点半。足足睡了四个小时。

“这么长的时间,你一直让我枕在你的腿上?”

葆拉笑着点点头。

“反正我一直在看书,没什么的。”她说。

“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葆拉微笑着询问。

“嗯,精神好多了。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巴纳德说。

“那可太好了。要不要再出去逛逛?今天就开始过节了。”

巴纳德坐在褥子上,想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刚才亲眼目睹到了这座地下城别具一格的情趣,它的独一无二已经令他有些心驰神往了。

“但愿不要碰到恶魔岛上的那帮看守啊。”巴纳德说道。这是他最为担心的一点。葆拉立刻摇了摇头。

“这是绝对不会的,巴尼,你就放心吧。”她笑着说道,“你稍等一下,我去泡茶。这种茶可以帮你提神醒脑。”

葆拉站起身,消失在隔壁房间里。看样子是到厨房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托盘上放着两个茶杯。这种不带杯把的茶杯并不多见。

“你尝尝。”

他听后往杯子里看去,只见烧开的清水里沉淀着绿色的叶子。看上去是把新鲜的树叶,而非茶叶捣碎了往开水里一扔就完事儿了似的。

“这茶的味道很好闻哦。”

听她这么一说,他便将鼻子凑近了杯沿儿,确实,从杯子里飘散出一股沁人的清香。

“它很提神的。”说完,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巴纳德便也学起她的样子。

这种液体的味道是他生平第一次品尝。开水的味道还在,同时又保留了嫩叶所固有的香气。这种味道简约而又神奇,似茶非茶、似汤非汤,超越了普通的甘、苦味感,原汁原味,浑然天成。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暖身、提神的效果。

“这东西叫什么?”巴纳德问。

“紫苏。”她答道,随后便默不作声。

他瞟了一眼,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对着室内的一个点出神。巴纳德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她凝视着摆在房间一角的梳妆台。不消说,镜子里面映现出的身影就是她自己和巴纳德两个人的。

他们再次走出房门,来到巷子里。对面的水泥墙上仍然涂着“V605”的白色字样。两个人怔了一下,便不再理会,向左侧的商业街走去。

看到的景象依然未变,竹子和纸做成的红色灯笼、里面插着蜡烛的不计其数的南瓜,悬吊在屋檐下连绵不绝,可巴纳德还是看得目瞪口呆。令他感到惊奇的是路人的数量。街面上刚才还空无一人,可是这会儿,人们都陆陆续续地从房子里走出来,成群结队地在地下街上走动。在路两侧的红色灯光的映衬下,每个人的面庞都染上了一层红晕。与巴纳德擦身而过时,他们的肩膀几乎要撞上他的身体。人群中有男也有女,无一例外地穿着薄料子做成的长袍。他们的长袍与巴纳德和葆拉身上所穿的正是同一种东西。

由于人多,温度明显地升高。地下城包裹在一团燥烘烘的热气里。走着走着,身上便开始汗流浃背了。虽说穿戴上别无二致,可巴纳德仍然显得鹤立鸡群,每个人在经过时都会朝他瞟上一眼。这是因为,这些居民们的身高一般都不会超过巴纳德的胸口。

男人们也一样,高一点儿的不过勉强够得上他的肩膀。街上的人基本上都和葆拉一样,身材矮小。因此,巴纳德的身影在隔着很远的地方就可以被人看到,而不用等到走到他的跟前。在人海里,巴纳德肯定比周围的任何人都要高出半个身子。因此,他们在和巴纳德擦肩而过时,都会毫不掩饰地对他的大块头表现出惊讶的神情。

在迎面遇到的女性中,有的人认出了葆拉,并向她鞠躬问好。葆拉躬身还礼后,对方会说些什么再走开,而葆拉也会回应。不过,她们发出的声音却不像是词语,而是些听得人一头雾水的声调高昂的音符。姑娘们的声音则更为清脆、委婉,犹如悦耳的音乐。

整条街被人们嘴里不停发出的各种声音淹没了。虽然每个人的声音都很低,可汇集在一起便有如浪潮般汹涌。声浪充斥了四面八方,将混在矮人群里前行的巴纳德包裹得严严实实。声浪似乎在路的两侧忽左忽右地窜动,冲击着他的耳膜和神经。他一声不吭地忍耐着,几乎要头晕目眩。等他发觉起来,视野里的一切已经在东摇西晃的了。

鞋店、理发店、钟表店、帽子店,这些店铺沿着地下街的两侧一溜排开,它们的屋檐下都无一例外地悬挂着用竹子和纸糊成的灯笼和里面插着蜡烛、带有“V605”字样的南瓜。还有一些店家挂的是写着“V605”的纸条。

走着走着,不知从何处飘来了音乐声。音乐的曲调极其简单,基本上以节奏为主。听上去像是各种打击乐器的合奏,高潮部分则以大鼓的低音进行烘托。其中似乎还有短笛那样的舌簧乐器,可那些只是陪衬,听得并不真切。对于音乐的整体表现,舌簧乐器并没有太多的贡献。

“地面上也许很凉,去买件上衣吧。只买一件就行,我们俩,谁感觉冷就给谁穿上。”

说完,她闪进路边的一家商店。巴纳德也跟了进去。店堂内,用于缝制长袍的布料都快堆得装不下了,所有的布料全都卷成长长的卷筒,摆放在木质的架子上,一头垂露在外,以便料子的设计能让人一目了然。

葆拉走到店堂深处似乎是柜台的地方,冲着一位用坐垫在木地板上席地而坐的男子说了句“南瓜外套”。

男子立刻张开了口,发出的还是那种难以称为语言的声音。葆拉也发出奇特的声音与之回应,听上去两个人似乎在用音乐进行交流。于是,从柜台那儿隐隐约约地飘出一通打击乐般的声音。

“巴尼……”葆拉挥着手招呼巴纳德,对他说了句“穿上试试吧”。那是一件染成橘红色的、针脚宽松的外套。他把外套往身上一披,没费什么劲就套进了袖子。因为外套的所有部位都做得宽宽大大,肥瘦绰绰有余。

他起初担心这么鲜艳的颜色会引起别人的注目,可葆拉坚持说要买下,他便也顺水推舟了。一来身为逃犯的巴纳德囊中羞涩,二来他也是觉着,在街上见到的路人中也有人穿着这种东西,混在人群里大概不会显山露水的。

巴纳德穿着这件外套,回到大街上。立刻,葆拉就一头扎进人潮里,拉着巴纳德的手在头里疾步前行。她不断拨开周围同向行进的人群,超越过去。步子一快,木头凉鞋的鞋底就咔嗒咔嗒地发出很大的响声。不一会儿,一道阶梯出现在眼前。一瞬间,巴纳德的双脚本能地停下了。

已经踏上台阶的葆拉差点被拽了下来,她扭过脸,笑眯眯地说:

“不要紧的,巴尼,你不用害怕……”说着,她走下台阶,回到他的身边。人们纷纷从二人的身后超过。

她站在巴纳德眼前,猛地抓住他的双臂,从身体两侧紧紧地拥着他。

“巴尼,监狱已经不复存在了啊。”葆拉声音恳切地说道。

“你说监狱不复存在了?是说恶魔岛吗?”巴纳德惊讶地问。葆拉的脸上仍挂着笑容,她闭上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复存在了?”

“是啊,它废弃了。所以,不会再有人要把你抓起来了。”

“监狱被废弃了?”

“是的。来,跟我上去,我这就带你去看。”

葆拉兴致勃勃地说着,拉着他的手就要跨上台阶。

巴纳德踌躇了。就这样跟她上去吗?不会中计吧?这阶梯的顶上,真不会有身穿黑色制服的狱警守着,等着自己自投罗网吗?

还有,就算不会被当场击毙,狱警们也会把自己抓起来,铐上手铐,冲着自己的耳边阴阳怪气地说声“恭候多时了,巴尼”,然后就把自己押回牢房,扒光衣服,像对待一头畜生似的把自己扔进地牢,难道不是吗?假如此时把头转回去,没准儿还会看到葆拉正在和其中的一名狱警有说有笑,接受他的致谢呢吧?

可是,对她这么疑神疑鬼的,这样做合适吗?假如她有心向狱警通报的话,只要在把自己抬进家门的时候立刻打个电话,把狱警叫来就是了,又何苦如此煞费苦心地照料自己呢?

何况,在地下街为自己做向导时,她似乎是真心感到快乐的。她的好意应是货真价实的,不像在演戏。既然如此,除了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她的手上,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吗?没有她,自己要么一死,要么就是被抓回去,承受更为痛苦的身心伤害。

葆拉先走出了两步,在她的连拉带拽下,巴纳德慢吞吞地迈上了台阶。越往上走,打击乐的声音就越大。演奏的地点离着越来越近了。

“嘿,我们到了,你过来……”葆拉说。抬头一看,她已经站到了台阶的最上一层。

巴纳德噔噔地跨上台阶,追上了她。

“你看……”在葆拉的指点下,巴纳德犹犹豫豫地站到她的身边,“啊”地发出一声惊呼。

所站的地方正好是一栋栋林立的高楼大厦的脚底下。十多层的高楼一栋挨着一栋,在巴纳德的周围密密匝匝地围了一圈。巴纳德就站在这些高楼大厦间的谷底。

他茫然地向上看去,只见无数的窗子,每一扇都透出黄色的灯光,层层叠叠,直入黑色的夜空。夜空仿佛只是开在头顶上方一个巴掌大的四方块,上面散落着寥寥的几颗星辰。

周围,好多种打击乐器汇集成的声响热闹喧天,贯穿其中的是不断重复着的类似短笛吹奏的旋律。曲调不温不火,缺乏变化,可它似乎就是在表现部落里的人们那种如同昆虫般一成不变的生活。

这种风格与非洲的音乐很相像。在这些声响的冲击下,巴纳德从直觉上感到,这里是未来,自己来到了恶魔岛的未来。

这个地方当真是亚空间了。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飞越了时间的鸿沟。就在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时空开启了一道裂缝。被葆拉牵住手的那一刹那,正是自己掉进了时空的裂缝里。

“瞧啊,哪儿还有什么监狱呀?你看……”葆拉激动地说着,用右手在周围指指点点。周围是一圈高楼大厦,底层装点着数不清的红灯。

在当前的这个时代,恶魔岛上已不再有监狱,小岛被这座华丽如斯的未来都市所取代了。

“到这儿来……”葆拉放声说道,拉起巴纳德的手就往前走。众多打击乐器合奏出的音乐声与不计其数的矮人们所发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给大地笼罩了一层厚重的声音的云团。要想让对方听得见自己说什么,必须要扯开嗓门才成。

他一面走着,一面东张西望,只见周围有数不清的人影,数量多得令人称奇。这么一个弹丸小岛上居然住了这么多的人?难怪这里会出现这么多的高楼,而且连地下深处也都人满为患了。

由于街灯稀少,人们的面部显得影影绰绰的。人人都穿着长及脚踝的白袍,也有不少人还在袍子的外头加披了一件和巴纳德的款式相同的外套。这里的人似乎讨厌穿那种裁剪合体、绷在身上的服装。人群里有男有女,还有不少的小孩子。孩子们个个唧唧喳喳,活像脱缰的小马。孩子们的身上也被大人们套上了与他们的身高相匹配的小小的白色长袍。

巴纳德由葆拉牵着手,走上一条用石板铺成的道路,这条路很像是主干道。这条主干道穿行在高楼大厦之间的谷底。由于周围的人们身材矮小,巴纳德得以越过他们的头顶看到老远以外的地方。

正对面是一个小广场,那里架起了一座高台,打击乐队演奏的乐曲似乎就是从那上面传过来的。大鼓摆在最上层,管乐器和小鼓组成的方阵则列于其下的一层。舞队排成层层的圆圈,将鼓乐齐奏的高台围在当中。舞者们有男有女,他们一面做出独特的舒缓动作,一面缓缓地围绕着高台转圈。跳舞的这些男男女女们都跟巴纳德和葆拉一样,穿着白色的长袍。

道路的两旁挂满了那种用竹子和纸做成的、属于这个城市所特有的灯具,数量多得数不过来。其中的一些还是白色的。无论是大楼的底层,还是高处的地方,都悬挂着不计其数的这样红的、白的灯笼。

抬头望去,只见明暗不定的红白色的灯光在上空交织成一条光带,似乎显示出那里还有一条路。想不到在这座城市里,不光是在地上和地下,那么高的地方居然也是有路的。成群的人影排着队,步履缓慢地在半空中行进。

越靠近舞会中心的高台,人的数量就越多。人群渐渐变得稠密起来,周围越来越拥挤。葆拉担心照这样下去早晚会被冲散,便搂住了巴纳德的胳膊。

他俩拨开众人,在人流中左突右挡地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了人群的最前排。乐队所在的高台近在咫尺,眼皮子底下就是不停地跳着圆圈舞的舞者。身穿统一的白袍、舞姿整齐划一的这些舞者,竟然全都是长着橘红色脑袋的南瓜。

打击乐的声浪仿佛直接冲击着脑髓。及至跟前,穿插于其中的、高音尖利的短笛旋律更像是在用针刺激着巴纳德的神经。巴纳德感到眼前的情景渐渐变得模糊了,穿着白袍、摇曳着独特的舒缓舞姿的南瓜们的影子,在视野里开始变得飘忽不定。

巴纳德朝身旁瞥了一眼,只见葆拉正搂住自己的臂弯偎依着,她一面欣赏舞动着的圆圈,一面兴奋地笑着。在这一刹那,这个世界显得诡异莫测,巴纳德感到了一阵头晕目眩。

他感觉再站下去有些吃不消,便弯下身子,将两手放在膝盖往上一点的地方,打算用这个姿势撑到头晕好转为止。

“你要紧吗?”耳边响起葆拉的声音。她也俯下了身子,脸凑近巴纳德的耳边,关切地询问。

巴纳德无力回答,只是拼命与头晕做着抗争。过了一会儿,晕眩感渐渐缓解,巴纳德站直了身子。

“没事的。”巴纳德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想,这些跳舞的南瓜们是不能再看下去了。于是,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

“我们去走走吧。”葆拉说着,拉起巴纳德的手。

葆拉牵着巴纳德的手,在人潮中挤出一条缝。经过一段时间前拥后搡的艰难行进后,他们俩终于摆脱了人潮。

随后,他们逆着人流,又走了很长的时间。人潮逐渐退去,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可是周围的建筑仍不见少。看到了一家眼镜店,它旁边的是卖玩具的商店。接着是一家钟表店,时装店在它的隔壁。这些商店家家都是灯火通明,可人的影子却越来越少了。

眼前出现了一道水泥砌成的台阶,台阶很长。爬过这段漫漫长梯后,便来到了海边的防波堤上。打击乐和短笛的声音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清晰的浪涛声。他们俩沿着防波堤走了一会儿,一直走到岛的边缘。广阔的海面占据了整个视野。

“我们歇一会儿吧。”葆拉说着,在防波堤的堤沿上坐了下来。

因为手还被她牵着,巴纳德便坐在了她的身边。防波堤修得很高,向下方遥望,岩滩显得只有巴掌大小,海浪拍打着礁石,激起白色的飞沫。

“巴尼,你一定很疲惫吧?”葆拉喃喃地说。

“在你身上一下子发生了太多的事,可真够你受的了。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呢?”葆拉问。

“你是问我想起了什么吗?”

巴纳德说完,瞟了一眼身边的葆拉。他有些不解其意。

于是,葆拉出乎意料收敛起笑容。夜幕下的海边光线依稀,幽暗中浮现出葆拉不苟言笑的面庞。巴纳德觉得这是第一次看到葆拉神情严肃的样子,心里不免一惊。

“是啊,能回忆起来了吗?”葆拉表情急切地问道。

“要说回忆……我可是什么都没有忘记啊。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巴纳德说,“恶魔岛监狱里的那些人长得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尼基、巴兹、哈利和克拉克,还有鲁比,都跟他们说过什么,所有这一切,我都能清楚地回忆起来。”

“真的?”葆拉注视着巴纳德的脸。

“嗯。更久以前的事情也都记得。母亲的样子有点想不起来了,可父亲的相貌还记得一清二楚。”

“战争呢?”葆拉出其不意地问道。

“战争?”

“就是那种新式炸弹啊,巴尼。”

“哦,”巴纳德说着,点了点头,“记得的。”

“你还记得?”葆拉显出惊奇的神色。

“巴尼,你都记得什么?记得多少?”她问道,表情又归于严肃。

巴纳德的头脑陷入了迷惘。这样看来,年代并没有什么不同啊。难道说恶魔岛上的监狱没有了,可旧金山面临被新式炸弹摧毁的风险却依旧存在?在同一个地点同时运行着的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这就是所谓的亚空间吗?

“对岸的旧金山……看到那片亮着灯的地方了吗,那里还不是旧金山,而是和它隔海相望的伯克利码头。我要说的不是那儿,而是相反一侧的旧金山……”

说着,巴纳德指了指身后。可是身后有高层建筑挡着,什么也看不到。左边的情形也一样,因为高楼大厦的关系,无法看到金门大桥。

目光回到前方,只见伯克利码头一带灯光稀薄,从那里吹来阵阵的海风。海风吹乱了巴纳德的发际,也吹得葆拉的头发微微地飘曳。

“听人说眼下这会儿,纳粹间谍们正在偷着向旧金山运送希特勒研制的新式炸弹,然后在城里的某个地方引爆。那样的话,整个旧金山市将会片瓦不存。这种炸弹只需一枚,就能让旧金山市和它的居民从地面上灰飞烟灭。”

“啊!”葆拉惊骇不已。

“是吗……”她的口气充满了忧郁。

“对不起,葆拉,我说得太吓人了。不过这是真的,尽管令人难以置信。我自己也不愿意相信。可是,这种新式炸弹使用的是原子能,就是有这么大的威力的。”

“大家都这样说的吗?”

“嗯。”巴纳德点了点头。因为这就是事实。

“会是哪一天呢?这个新式炸弹……”

“什么哪一天?”巴纳德反问。

“新式炸弹爆炸的日子,会是几月几号呢?”葆拉问道。

巴纳德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摇着头说:“这个我怎么能知道呢,我又没有听说过。”

“哦……”葆拉显得非常失望。

“那可不行啊,不知道日期的话,我们没有办法防备啊。”

“是啊。”

巴纳德也点了点头。对于敌国纳粹谋划的秘密勾当,自己这个美国人是没办法知道的。

“巴尼,你好好回忆回忆啊,你肯定听说过的……”

葆拉接着又说。巴纳德有些吃惊:“嗯?你说什么?”

“日期啊。”

巴纳德更为惊讶了,睁大了眼睛:“日期?引爆的日期?”

“是啊。”

“我一点儿也没有听说过啊。日期什么的,从来就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个呢?”

“是吗……”葆拉听后感到极度的失落,语气里充满了忧伤。一旁的巴纳德看到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感到一阵酸楚。看着一个对自己如此温柔体贴的人面露伤悲,总是件令人心如刀割的事情。

“葆拉,振作起来。你对我实在太好了……真希望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那你就仔细回忆回忆……可我知道,这么说也是无济于事……”

葆拉似是在喃喃自语。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几乎要被冲刷着堤边的浪涛声淹没。

“现在还没到绝望的时候。也许一切都是道听途说。人们只是传说纳粹研制出了新式炸弹而已。”

葆拉俯下身子,似乎在凝视黑黝黝的海浪。浪涛拍打礁石的声音此起彼伏,久久地在耳边萦绕。

“葆拉,你在哭吗?”巴纳德问道。因为他看到她的肩头在微微颤动着。

于是,葆拉挺直了身子,说“已经没事儿了”。

“巴尼,你不知道你母亲长得什么样?”她问。

“嗯。在我还小的时候,她就扔下我离家出走了。打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

“她有了别的相好的。她和父亲的关系似乎一直就很差。”

“这么说,你是被父亲带大的?”

“是保姆。父亲是企业家,有的是钱。到了中学,他就让我住校了,后来一直到研究生院,我都是住宿舍的。”

“这样啊……”

“不过父亲在钱的问题上从来都不吝啬,每个月也总能见上一次。美国大学的学费很贵的。”

“巴尼,这么说你从来都没跟母亲撒过娇吧。”

“没有过。”

“女朋友呢?”

“没有。从来没谈过。”

“你没感到过寂寞吗?”

听到这儿,巴纳德想了一会儿:“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不过我的答案就是,我不十分清楚自己是不是寂寞。”

“真的?”

“也可以说,我不是很了解人世间的事情。我不了解是什么造成了人们的喜怒哀乐。因为身边一直就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可以教给我,或者做给我看。”

“嗯,也是啊。”

“所以我不了解这些。我也不了解自己的感受。寂寞还是不寂寞,这些感受是要与他人作比较之后才能产生的。我一直一个人过,不知道别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因为没有朋友,也无法和他们的家庭进行比较……”

“你没有交过朋友吗?”

“嗯。我的宿舍里都是有狗的,这狗和图书馆的书本就是我的朋友。”说完,他咧嘴一笑。

“哦,巴尼,你该是多么的孤独啊……”葆拉突然冒出一句,一把抱住了巴纳德的身体。接着,她将泪水涟涟的脸颊紧紧地贴在巴纳德的脸上。

巴纳德吓了一跳,可还是无声地接受了。他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应对才是。况且,葆拉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熟悉的人,他不想破坏她的心情。对于她想做的事情,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拒绝。

过了一会儿,葆拉不慌不忙地用双手捧住巴纳德的面颊,转向自己,然后将自己的嘴唇压在了巴纳德的嘴唇上。

两个人就这样久久地相拥、接吻。巴纳德也闭起眼睛,搂住葆拉的背部。他俩在相拥中聆听着远方传来的庆典活动中的打击乐,周而复始贯穿于其中的舌簧乐器的单调旋律,还有叠加在这些声音之上同样单调的浪涛声。

这些乐曲声在巴纳德听来就像是谜一样。所有的音符都只是单纯的重复。不过,它们显然都是对于人类世界的某种形式的表现,因此听众中没有任何人会感觉到不适。

过了好久,巴纳德感觉葆拉的嘴唇离开了,于是睁开了眼睛。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远方伯克利码头的灯火上空,正孤零零的悬挂着一轮满月。

“跟我说说,巴尼,刚才是你的初吻吗?”葆拉问他。巴纳德点头承认了。

“哦?真的?听你这么说我好开心的。”葆拉说。

巴纳德本想问“那你呢”,可话没到嘴边,葆拉就站起了身,对他说:“我看时候还早,咱们看电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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