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便是放风时间。程序跟就餐时一样,犯人分楼层被叫出囚室,排成一列纵队走到操场上去。说是操场,不过是一块水泥空场,四周用混凝土高墙围起来,看上去活像一只空箱子底儿。墙头精心地布置了铁丝网,有持枪狱警往来巡视。

混凝土高墙留有缺口,缺口处同样安了铁丝网,可铁丝网并不妨碍视野,游弋在周围一点五英里水域内的货船尽收眼底。间或也有船体涂成灰色的军舰驶过。这情景使人真切地感受到,虽然美国尚未参战,但情势已然一触即发。

对岸便是旧金山的市街。逆光之中,城市的一角影影绰绰,宛如剪影。

“那儿就是旧金山,大伙儿都对它朝思暮想的。”坐在身旁的尼基说道。

操场边上有许多水泥墩儿,四四方方的像只箱子,刚好一坐。

“我说,你昨天夜里就是坐着囚车打城里过来的吧。咋样啊?”

“还能咋样?夜里下着雨,我什么也看不见,车窗都快被雨水糊住了。今天虽然多云,可好歹是放晴了。”巴纳德仰头望着天说道。

雷雨到半夜时就停了,操场的地面被洇得发黑,看上去潮乎乎的,可并没有积水。大概在修建时对排水问题认真下了功夫。刮起了风,吹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囚犯们都配发了清一色的蓝衬衣和浅褐色的裤子,还有腰带和袜子,可在有的日子里,光穿这些放风还是显得单薄,于是还发给了黑色的羊毛短外套。

马上就到七月份了。旧金山的气候比较特殊,每每临近夏季,便会出现一段时间的倒春寒。因此,所有人来到操场上时都穿上了短外套。活动开了以后,那些做体操的、跑步的、凑在一起玩拳击的,因为嫌碍事儿便纷纷脱掉了外套。

“你的感冒好些了吗?”尼基问。

“哦,我拿了点药吃,已经好多了。”巴纳德答道。

到了放风的时间,巴纳德本想躺在囚室的床上休息,可人家不认为他病得起不来床,没有批准。

“那边的石头台阶,你看到了吧?尽量绕着走为好。”尼基用手指着说。往那边一瞧,只见石阶上坐着三三两两的黑人。黑色的服装,黑色的脸膛,使他们看上去像是一群乌鸦。

“那地方可是这帮黑佬儿的地盘儿。看到那些坐在台阶下面的人了吗?那些个都是小喽啰。坐在最上面的才是他们的老大,叫拉尔夫·富兰克林。他在纽约似乎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瞧他一脸的凶相,你最好躲着他点儿。”

“知道了,我照做就是了。”巴纳德答道。

“石阶顶上的景致可不赖。从那儿隔着围墙上的铁丝网,对岸的旧金山的大街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哦,我可没那兴趣。”

“不管你怎么想,反正那儿就是贵宾席,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自己人的一举一动也都能看个清楚。要不怎么大家都你争我夺的呢。对了,监狱长都跟你说什么了?”尼基问了起来。

“他说我们是臭鸡蛋。”巴纳德无精打采地说。

“我就猜着了,他肯定还说了不能让臭气散到外面去之类的话,没错吧?”

“没错。”

“没给你说说地牢吗?”

“地牢?没有。那是什么?”

“我们的牢房分成A、B、C、D四个区。我们现在待的地方是B区。这个你知道吧?”

“知道。”巴纳德答道。

“牢房要多小有多小,简直像个鸟笼子。你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小吗?”

“不知道。”

“小到这个地步,根本带不进多少私人物品。没有私人物品,那搬家可就简单了。也就是说,这是为了频繁换房的方便。就在你来之前,我们刚刚换过一次房。”

“为什么要换房呢?”

“怎么说呢,首先,大概是为了防备相邻两间牢房的人成为铁哥们儿吧。坐牢的人有几个是等闲之辈呢,这是一定的。要是在牢里成了好兄弟,等出了狱拉帮结伙,那可就不堪设想了。可最主要的还是为了防止犯人们聚在一块儿密谋越狱吧。听说以前发生过越狱未遂的事儿,一帮弟兄串通好了,一下子抢了三个狱警的枪。他们挟持了看守作为人质,躲在屋子里顽抗,可结果全被击毙了。”

“哦。”

“可话说回来,单人牢房还算是天堂了。听说D区那才叫恐怖呢。好在我还没有去过。”

“是吗?”

“D区是禁闭室。凡是在这里犯了错的……”

“犯了错的?”

“打架斗殴的、图谋越狱被发现的、跟看守动手的,总之,凡是惹监狱长发了火的,都会在D区被关上一阵子。至于要被关多长时间,那就要看情节的轻重了。D区有一半的牢房都在铁栅栏外面又加了一层铁门。等这个铁门一关,里面那叫一个黑。一丝亮光也透不进去,伸手不见五指。地牢的称呼就是这么来的。

“有的时候还会往里放水,为的是冲走排泄物。因为房里就等于一个空箱子,连厕所都没有。冲水的时候连人带地面一块儿冲,人被浇得透透的。要是赶上冬天,冻也冻个半死了。在里面待长了,有的人都发了疯,还有的人自己割断了自己的脚筋。简直就是地狱啊。”

“没错,D区就不是人待的。我是过来人。”

有个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胡子邋遢的大个子立在跟前。此人肉墩墩的,乍一看一身的肥膘,可并不臃肿。别看他虎背狼腰,身上的肌肉还是相当结实的。

“唐·福特尼,幸会。”

他瓮声瓮气地说道,伸出一只手来。巴纳德握住了那只手,于是,唐挨着他坐下,显得很亲热似的搂住巴纳德的肩头,问他:“你呢?”

“巴、巴尼。”

“巴尼,这D区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可别大意了。不想活受罪有的是办法,我会教给你的。”

“你是因、因为什么去的D区?”巴纳德问道。

“这个嘛,一言难尽啊。等咱们成了好哥儿们,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你一到恶魔岛上来,我就注意你了。看你走路的样子真叫人心疼。得嘞,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喂,唐!”

听到远处有人喊“唐”,他连忙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弟兄在叫我了,我得走了。回头见,巴尼。”说着,唐使劲地搂了搂巴纳德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这家伙是个基佬,你最好防着他点儿。”尼基说,“他好像看上你了,那眼睛就没离开过你的身体。”

一听这话,巴纳德打了一个激灵。

“监狱长办公室里摆着艾伦的作品吧,那个地下城?”

忽听头顶上飘来这么一句。他抬起头,看到是那个在餐桌上议论新式炸弹的人。此人身材瘦小,一双大眼睛似乎总是在滴溜乱转。

“坐这儿行吗?”他用手指了指巴纳德旁边的水泥墩子,似乎比刚才的基佬讲究礼数。

“请吧。”巴纳德说着,往一旁挪了挪屁股。于是,他坐了下来,伸出手来要和巴纳德握手。

“我叫巴兹。这名字怪吧?”

巴纳德握着那只手,说:“我叫巴尼。那是你的真名吗?”

“在这儿,人人都有个监狱里的绰号。你的是真名吧?”

巴纳德点了点头:“你对新式炸弹知道得很多啊。”

“你说炸弹吗?我对原理什么的一窍不通,还是你更了解啊。纳粹鬼子的作战计划倒是知道一些,是从艾伦那儿听来的。”

“就是那个地下城的创作者吧?”

“是的。那家伙对新式炸弹也很了解。他说,那种炸弹利用的是核能,威力惊人。纳粹已经开发了好几年。希特勒之所以造这种炸弹,是因为其他国家还好对付,可唯独我们美国是块难啃的骨头。开发这种新型超级炸弹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我们这样的一个大国灭掉。这是他的原话。你觉得呢,真的是这样吗?”

巴纳德思忖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的确,也许真的是这样。以目前德军的实力,征服欧洲应该不是不可能。因为欧洲没落了,法国、荷兰、波兰已经完了,还有奥地利。意大利是德国的盟友,英国大概也撑不了太久。别看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可要是希特勒动起手来,苏联估计也扛不住。只要他把南方的精锐部队调到北边……”

“啊,你是说隆美尔他们吗?”

“希特勒再怎么拼命也无法使其屈服的,只有美国了。所以……”

“所以就要搞原子弹?”

巴纳德冲着巴兹点了点头:“是的。对了,关于雷普利先生,我听监狱长说,他曾打算越狱。”

“没错。就在上个月。”

这时传来了枪响,一声,两声。三个人站了起来,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除了这三个人以外,其他的人都似乎无动于衷。石阶那儿的黑人们也都坐在原地,表情木然。

墙外立着一根旗杆,像国旗的升旗台那样拉起一圈铁丝网,这会儿,一块贴着人像的纸板取代了旗子,正在徐徐升起。刚才的枪声就是瞭望塔上的射击高手在拿人像当靶子练枪法。子弹准确地射穿了人像的头和胸口的位置。

“在这里就别想着越狱。那帮自以为是的家伙动不动就放上几枪练准头,就像现在这样。谁越狱,他们就要爆谁的头。自从艾伦打算越狱以来,他们在放风的时间也开始显摆起枪法来了。

尼基听得不住地点着说:“在这个地方,我们这些犯人只要是到了户外,每三个人就有一个看守盯着。监狱的地基是打在岩层上的,根本就挖不了地道。铁栅栏的铁条每根里面都有六根钢筋,用钢锯也别想锯断。每天还要点十二回名。在这儿,大伙都是靠数数打发日子的,日复一日,天天如此。看守们数的是犯人们的人数,而我们数的是离刑满释放还有多少天。就这么一天天的数吧,等把指头数断了,这里的日子也就熬到头了。”

“那雷普利先生是怎么做到的……”

“趁放风的时候,从那儿跑的。反正横竖都没招儿,他就硬来了。”巴兹指了指围墙缺口处的铁丝网。

“就从那儿?怎么可能呢……”巴纳德甚为惊讶。

“我们利用兴趣小组的活动时间办了个合唱队,每天都在那儿的铁丝网前面排成一排,把手放在背后,像这样,然后扯开嗓子唱歌。”

巴兹站了起来,实际演示了一遍:“艾伦藏在我们身后蹲下,用从木工作坊里偷出来的钳子剪断了铁丝网,就跑出去了。”

“他打算怎么过海呢?”

“他原打算游过去,那家伙绝对是个游泳的好手。这儿的海水很冷,离旧金山有一英里多。在冷水里胳膊很快就会冻僵的,可他还是想试一试。他刚跑到水边就挨了枪子儿,还没来得及下水就玩儿完了。打那儿以后,换房的次数就多起来了。三天前还刚换过一次。”

巴兹惋惜地说着,垂下头去。

“我们都被关进了地牢,因为我不属于首要分子,他们两个星期后就把我放了出来。艾伦隔壁的那位,现在还在里面关着呢。”

“他的那个作品有什么含义吗?”

“艾伦对地球空洞说一直深信不疑。”

“哦?地球空洞说……”

“是啊。这意思就是说地球的中心是空的,里面存在着另一个世界,地球的里面还住着人。飞碟这玩意儿你知道吗?”

巴纳德点了点头,因为他早已有所耳闻。

“听说这阵子的目击报告越来越多,空军的飞机也说看到过。人们疯传连希特勒都相信有这么个地底世界,那些个飞碟啊,就是打地底世界里飞来的。”

巴纳德听得很投入,但没有任何表示。因为他觉得这些话有些难以置信。

“那边的科技好像很发达。听艾伦讲,他的爷爷辈儿是开飞机的,有一次真的看到了,然后……”

“看到了什么?”

“就是那个地底世界啊,从飞机上看到的。”

“真的?”

“嗯,艾伦亲口说的。他说他爷爷也不知怎么的,就飞进地底世界里去了。”

“真的吗?从什么地方飞进去的?”

“北极。因为北极点有一个很大的洞。他说地球的内部就相当于很早以前的地球,因此引力也和这边的不一样。”

“引力不一样?”

“是啊。他说地球的内部还有猛犸象呢,这种古代的生物在那边还活得好好的。可有的家伙偶尔会犯迷糊闯到地面上来,可这边冷啊,结果就给冻成了冰疙瘩。”

就在巴纳德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尖锐的笛声响了起来,紧接着是一声大喊:“放风结束,全体入内!”

巴兹站起身,掸着自己的屁股对巴纳德和尼基说:“晚饭时再接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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