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长办公室装潢气派。木质的办公桌又宽又大,雕花精美。一杆星条旗立在地上,纹路漂亮的壁板从白墙的底部一直贴到齐腰高的位置。两株观叶植物分别摆放在办公桌的左右两侧,房间的正中央陈列着一个巨大的恶魔岛的沙盘。

打磨得发亮的地板上铺着绒地毯,监狱长就站在地毯上,身着做工考究的西装,脚上的黑皮鞋擦得锃亮。他的手上拿了一个夹纸板,上面夹着的大概就是新到犯人的档案。

巴纳德走进敞开的房门,刚走了五码,就见监狱长扬起右手,叫他原地站好。方才带路的身穿制服的狱警则双手背后,站在门口待命。

“监狱长理查德·阿瑟·约翰斯顿。”他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请你也自报家门吧。”

“我叫巴纳德·科伊·斯托雷切。”

巴纳德答道。在巴纳德的眼里,此人尽管看上去自命不凡,但要比食堂里见到的那帮犯人更对自己的路子。因为在大学的校长和系主任里,有不少人都是这样的类型。

“你似乎满腹学识。”监狱长一边瞟着档案一边说,“以头名的成绩高中毕业,考入乔治城大学医学系。就读四年后转入生物系,主攻古生物学,随后升入研究生院。发表论文多篇,广受好评。你可真称得上学业彪炳了,好一个前程似锦,难道就为了坐着火车横贯大陆,在雨夜里像只落汤鸡似的跑到美国最可怕的监狱岛上来吗?你不是从别的监狱转来的,也就是说,你还没有一次越狱的劣迹,就被直接发配到恶魔岛上,混在全美国最为凶险的犯人堆儿里打发日子喽?你似乎是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关于审理……”巴纳德刚要开口,就见监狱长扬起了右手。

“审理的事在这里免谈。审理或判决的结果对也好,错也罢,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一切取决于陪审员如何评判、法官如何裁决。我只管执行。”

巴纳德一言不发。

“如同我对于判决的执行那样,你也要遵从这里的规矩和我的决定。这就是你在这里所唯一能做的。你懂的吧?你脑袋好使,有些话不用我说你就该明白的。”

说到这儿,监狱长将夹纸板扔到桌上。

“这里是监狱,可又与别的监狱大不相同。你们这些囚犯都是自己睡觉,自己起床,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这里没有大统房,全部是单间。既没有犯人之间的恳谈会,也不搞论功行赏。你们没有任何说话的权利,唯有服从于我的命令。

“在这里服刑期间,你们将与社会上的新闻隔绝,看不到任何有新闻性的杂志和报纸,也包括挂历。哪怕这会儿世界因为战争而行将毁灭,也跟你们没有关系。你们只能在这所监狱的牢房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今后,你们的天地仅仅局限在这个岩石岛上的这所建筑里。除了我们,你们跟这个世界再没有半点联系,我们就是你们的唯一指靠。这一点你要牢记在心。”

说着,监狱长约翰斯顿用右手指了指摆放在房间中央的恶魔岛的大沙盘。

“这里不是学校。因此,我没打算教书育人,只想训练出听话的犯人。因为你们曾经作奸犯科。谁要是破坏了社会的规则,谁就会被送进监狱。而破坏了监狱里的规矩,就会被送到这儿。这里是一所特别的牢狱,它别具一格。它集中了一群冥顽不化的破坏分子,是理智的最后一道壁垒,理所当然地,对于这里的囚犯,它有它自己的一套规矩。”

接着,监狱长死死地盯着巴纳德的脸。

“你懂我意思吧?你们这些人冥顽不化,是这个社会上的臭鸡蛋。我必须把臭鸡蛋统统关进这座岛上,不让臭味散发到社会上去。就在冰水的对岸,离着不到一英里,生活着数以万计的旧金山市民,我必须为这些人着想。你明白吗?”

巴纳德点点头。这位貌似和自己对路子的监狱长,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友善。

“我们对你们的监视无以复加,比其他任何监狱都要严密。在室内,你们每七个人就会有一名狱警看管。而一旦到了室外,这个比例就会提高到三比一。这就是说,你们每三个人就会有一支枪瞄着。管控如此严格的监狱绝无仅有。瞭望塔上的狙击手们的射击训练不分昼夜,命中率没得说。如果惜命的话,那就不要在举止上流露出一丁点的不自然。

“话虽如此,你们也享有各种权利。刮胡子一天一次,淋浴一周两次,理发一月一次。探监每月两次。可要是来探监的人曾在联邦监狱里呆过,那就别指望能获准探监了。即便是普通市民,也要事先由FBI对该人的身份进行严格的筛查。

“看书也是允许的,这个大概合你的胃口。只要是这儿的图书室里的书,你随便看。不过,专业书籍不多,也许满足不了你。书装在推车里,每天都从铁栅栏外头经过。车上应该有藏书目录,你照着目录拣自己喜欢的就是了。

“你要是觉得这种活法等于混吃等死,那我也无话可说。这样的日子还长着呢。憋久了,自然就会想劳动。劳动了就会有报酬,尽管报酬寥寥无几。这也是这个地方的待遇之一。”

监狱长结束了自鸣得意的演说,静静地等待着。巴纳德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唯有一声不吭地站着。

“有什么想问的吗?”监狱长说。

“我可以问问题吗?”巴纳德半揶揄地问道。

于是,监狱长点了点头:“准许提问。可是,你别指望一定会得到回答。你问吧。”

“我有点感冒。好像是发烧了,觉得难受。”

“那就一会儿赶快去医务室吧。还有吗?”

“那个是什么?”巴纳德指了指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一个奇怪的东西。

“哦,那个啊。那是一个在押犯在木工厂里搞出来的杰作,是用腐烂的树干做的。你要是也想搞这样的创作,我批准了。”

“我可以靠近了看看吗?”巴纳德问。

“可以,特批了。”

看到监狱长爽快地答应了,巴纳德慢慢地走向那个杰作。

这个木工艺品利用的是一截行将腐烂的老树树干,将其内部掏空,打造出了一个地下城般的奇幻世界。里面有白色的石砌建筑,怎么看都像是这个恶魔岛上的监狱。建筑外面的空地上开了一个洞,有一段石梯通到下面的一层。这一层是街景。有两家店铺挨在一起,一家像是服装店,另一家则像是餐馆。

这个地下世界里还有学校。两家店铺往前是一连几所学校,有小学和中学,还有一所像是大学。每所学校的校门前都聚集了一群学生,从这些学生的身高便可以看出学校的类别。地下城里路灯林立,灯火通明,照亮了小巷的深处。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许许多多的小偶人做工精巧,栩栩如生。

大学前面的空地上也开了一个洞,也有石梯直通地下。下石梯后便是另外的一层,也就是地下二层。这里有一家电影院,门廊顶上竖着海报牌,海报牌的四边镶了一圈黄色的小灯泡。电影院名曰“明星”,写在一块细高的招牌上。招牌的四周同样装点着密密麻麻的电灯泡,高高探出电影院的屋顶,显得威风堂堂。

正在上映的电影似乎是一部探险动作片,名叫“尼罗河秘宝”。海报上画的是手持军刀的男子和躲在男子背后做小鸟依人状的美女。

挨着电影院的是一家酒馆,屋顶上立着同样装饰着电灯泡的招牌。酒馆的门口,一个头发高高挽起、一身女招待装扮的黑发女偶人倚门而立,看那样子是在招徕客人。玻璃窗后面垂着黑色的布帘,看不到里面。

旁边是酒行。隔窗而望,里面的酒架上摆满了一瓶瓶的酒。酒行前面又是一段石梯,通往地下三层。这一层有咖啡馆、食品店、水果店、面包房、饼屋,一应俱全。

前面仍是向下的石梯。这一次,石梯通到的地方是工厂区。有制造家具的木工厂,还有生产大大小小机械产品的工厂,再往前似乎是一家炼油厂。浑身上下满是黑色油污的一群男人在无言地劳作。

又是一段石梯,下到头便是地下五层的罐头工厂。这家工厂的产品似乎是菠萝罐头。隔壁是一间铺满麦秸的大屋子,里面有数头奶牛,女人们蹲在牛的旁边挤奶。然后,挤出来的奶被集中倒入一个大罐子,再由男人们将大罐子运到隔壁房间,那里有好几个小姑娘,她们用小玻璃瓶将罐子里的东西进行分装,做成瓶装的牛奶。

牛奶厂的前面又是一道石梯,直通地下六层。只见一个黑咕隆咚的大坑,四壁有铁架子撑着。坑底,一大群上身赤裸的男人在兢兢业业地挖煤,浑身上下黑得跟炭人似的。他们都戴着头盔,头盔的前面装着盏小灯。坑道里似乎尚未通电,没有电灯,只是在顶棚上悬挂了好几盏油灯。

这一切堪称巧夺天工。小偶人们个个形象逼真,表情生动,着色讲究,令人浮想万千。它像一幅层层叠叠的地下世界的立体模型。而通体观来,又好似一座人工的蚁冢。

“瞧它有多精美,斯托雷切先生。”约翰斯顿监狱长炫耀似的说,“它出自一个叫艾伦·雷普利的人之手。”

“它、它太完美了。这么精美的模型,应该称之为艺术品。”巴纳德说。

“怎么会有人做出这样的东西来?”巴纳德问道。

“监狱的环境令人感到压抑,偶尔也会造就出艺术家。创作的动机不太清楚,因为我没跟雷普利好好地聊过。不过他好像提到过地球空洞说。大概他就是这一类奇谈怪论的信徒吧。”

“地球空洞说?”

“是啊,你没有过耳闻吗?这是一些人杜撰出来的故事,他们相信,我们现在站着的脚底下存在着一个像这个样子的世界。”

“有所耳闻。不过,假如地球是空心的话,地下世界里的一切都应该是颠倒的。”

“那倒是。”

“这位艺术家现在怎么样了?他有如此之才华,想必早已出狱,在哪个城市里醉心创作呢吧?”

“你到底还是问了,斯托雷切先生。好吧,还是跟你交个底儿吧。也好让你有个前车之鉴……他死了。”监狱长踱向恶魔岛的沙盘,不咸不淡地说道。

“死了?”

“他被瞭望塔上的枪打中了脑袋和胸口。他愚蠢地企图越狱,结果失败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想亲眼看看那个所谓的地下世界,总之,他在放风的时候躲开了监视,打算逃跑,于是被当场击毙。”

巴纳德沉默了。

“你要好好记着。想从这所监狱里逃走绝对是不可能的。瞭望塔有四座,再加上灯塔就是五座。塔上有无数的枪口随时都在狙击越狱者。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

“一九三四年,这里结束了它作为军事监狱的历史,成了一所普通监狱,从那时起直到今天,还没有一个人成功越狱过。请你好好记着,斯托雷切先生。一个都没有。过去是,将来也是。”

约翰斯顿监狱长铿锵有力地结束了讲话,最后又补上一句:“我的话讲完了。好了,你可以去医务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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