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日下午大湖从实验室回到研究室时,看到他桌子上放着一封信。

一个普通的窄长信封上,用工整的楷书写着J大学的地址和大湖的名字,还盖着一个红色的快件印章。

大湖在椅子上坐下,看了看信封的背面,上面有相同的笔迹写着的“福冈市中央区绿园房地产股份公司”的字样。

“绿园房地产股份公司”是一家大保险公司出资开设的不动产公司。大湖在三年前购买现在住的这所商品住宅时得到过这家公司的关照。这家公司的总公司在东京,而福冈分公司设在福冈市中心一座漂亮的现代化豪华大楼里。

可是,他对这个公司这时候寄来言感到诧异。打开信封,里边装着两张信纸,一张写着下列内容,另一张是白纸。

前略。日前洽谈的别墅公寓一事,看来您很着急,为了适应先生的情况,想请您于12月3日(星期五)下午5点半以后前来看看两处很好的房子。届时将陪同前往。

有诸多理由说明这次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请您务必劳步驾临,特此恭候。

营业部水岛敬具

大湖看了两遍,甚感诧异。他对营业部水岛其人也没有印象。三年前购买商品房时的负责人,后来转任他县分公司经理时倒是来过礼节性的函件。

信中所谈的“日前洽谈的别墅公寓一事”,实在莫名其妙。想来对方也不会认为自己想购买别墅公寓。上次买房时的贷款,还要17年才能还清呢!还说什么自己为别墅的事很着急。

大湖最初以为写错了收信人的姓名,但细一想又觉得不是那样,特别是后半部给人以微妙的感觉。

这封信是商业事务性信件,奇怪的是它却像是私人信件。

他又回想起拆封之前感到的诧异,这不只因为是用快信寄来的。过去绿园房地产公司寄来文件,都是用横写的牛皮纸信封,背面印着附有英文的公司名称。像今天这样用白信封,而且用钢笔写公司名称的情况,一次也没有过。

另外,“为了适应先生的情况”这种表述,使人感到这封信不是给别人,就是给大湖写的。

字的笔迹在印象中似没有见过,是男人还是女人写的也辨别不出来,但字写得很熟练、清秀。

一看信封上的邮戳,是前天18时至24时之间受理的。那么,信要是从绿园房地产公司所在地福冈市中央区的邮局或邮筒投寄的,到达市内的J大学,按说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一看受理邮局的名字,字迹十分模糊,怎么也辨认不出来,但可以肯定地说不是福冈。

大湖瞅着这封信思索了片刻。

假如这信确实是寄给他的,对方一定会在星期五的5点多钟在公司等待着他的到来。

12月3日星期五,就是明天。

大湖把信装在上衣口袋里,又摸了摸袋里确实有硬币之后站起身来。

平时从研究室往外打电话,桌子旁边就有话筒,但谈话的内容有可能被邻室的助手或学生听到。他今天不愿意让人听到——他有点神经过敏。

他在初冬黄昏的静谧校园里走了一会儿,进了电话亭。他从电话簿上查到了绿园房地产公司的电话号码。电话打通了。

对方是一位女话务员。大湖说找营业部的水岛先生,不一会儿传来了一个男士的声音:

“让您久等了,我是水岛。”这声音听来非常客气,但大湖并不熟悉。

“啊,我是J大学的大湖……”

“啊,大湖先生吗?初次联系,谢谢了。……正想给您打电话,反而先接到了您的电话,失礼了……”水岛非常高兴地说。

大湖心想,听对方的口气,是知道自己的身份,预料到自己会和他联系的。但是,他却说了声“初次联系”……

“看来,您可能有时间,那明天下午5点半钟就准备好汽车恭候大驾光临了……”

“啊……您是说去看公寓吗……?”

“当然是。日前听了您要求的条件以后,我就对您的秘书说过了,太宰府街有一所,姪滨海边的丘陵地带有一所,都是新建的别墅公寓,并且符合您的要求。离市中心的距离,都不超过一个小时的汽车路程,环境也都优雅清静。房价也……”

“等一下……您说我的秘书?”

“是,难道不是吗?是一位叫津川的女士在电话里这样说的,并说就在您的研究室工作……”

“秘书”?“津川”?对大湖来说,这些纯属子虚乌有。先不管这个津川是谁,水岛竟然相信国立大学的副教授有女秘书,这简直太缺乏常识了。

接着,水岛又进行解释,他说:

“不管怎么说,她给我的印象的确很好……”

看来,对方可能认为自称津川的女人是大湖的情人,而大湖正在为她物色一所公寓吧。

“她说很着急,因此我推迟了出差的时间奉陪前往,请您明天务必驾临……”水岛说。

大湖本想问问津川说话的声调什么样,如何和她联系等问题,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现在问这些问题,水岛要么认为自己是在和他开玩笑而置若罔闻,要么感觉到受到嘲弄而缄口不语。

不管怎样,明天下午5点半钟先到绿园公司,然后在看公寓房子的时候了解一下情况吧。

大湖以无可奈何的心情放下了话筒。

落满银杏树枯叶的路上,一辆黑色的墨丘利轿车从电话亭前开了过去,是吉见昭臣教授的车。

教授将上身靠在汽车后座的靠背上,突出的眼珠正视前方,好像没有看到电话亭里的大湖。

故意低头将面部隐蔽起来的大湖,目送教授的车开走以后,才去开电话亭的玻璃门。他尽量避免和吉见碰面,因为他对吉见劝他转任阿拉斯加大学副教授一事,至今还没有表示态度。

吉见说,那所大学虽然地处阿拉斯加内陆的小城市中,但最近在其附近发现了油田,因而气象一新,而且大学的研究经费也很充裕。他净摆些有利条件,想把大湖赶走的居心昭然若揭。大湖一旦去了阿拉斯加,就不可能再回来了。然而,大湖并没有要把骨头埋在阿拉斯加的决心,而且妻子志保子也坚决反对丈夫去阿拉斯加。

但是,若表示拒绝的话,说不定会被赶到条件更坏的新制大学去。

南平食品公司的食品公害引发小儿患癌症的势头虽然已经减弱,但并未彻底根除,仍时有患者出现。

在J大学附属医院住院治疗的儿童患者当中,8岁的达男死去之后,6岁的由美子也步其后尘,经过极其痛苦的挣扎之后,停止了呼吸。

以S市为中心的儿童住院患者及其家属的悲惨遭遇仍在继续。

尽管如此,南平食品公司方面却以吉见的鉴定分析报告为盾牌,只给了一点象征性的慰问款,依然在继续逃避其基本责任。

大湖同意还是不同意去阿拉斯加,已经到了选择的最后关头。

但是,现在是否应该开拓另一条特殊的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活路呢?最近大湖一直被一种紧迫感困扰着——仿佛到了一生中决定命运的时刻。同时,担心自己的内心世界被吉见看穿的不安情绪,也无情地盘踞在他的心头。

“明天下午5点半……”大湖嘟哝着,漫步在骤冷的街头。

这时,大湖忽然想起,明天晚上吉见要参加一个婚礼。他的一个学生和一个银行董事的女儿结婚,吉见被邀请为主宾,但大湖未被邀请。

第二天下午5点半大湖按约准时来到绿园房地产公司,会见了水岛。

水岛二十七八岁,身材矮小,比大湖根据电话中听到的声音所想象的要稳重一些。见面以后,他们便按预先的约定行事。

水岛首先给大湖看了福冈市西部海岸五塔山麓和市东南部太宰府街新建的两所别墅公寓的精致宣传手册,接着对环境、附带设备及草地作了一番介绍之后,便请大湖上了公司的中型轿车,他自己则坐在副司机座位上,指示司机先到太宰府街。

从水岛的谈话中了解到,自称“大湖的秘书津川”的女性在三天前即星期二的中午过后给绿园房地产公司打来了电话,对当时偶然接电话的水岛说了大湖的姓名和身份,并说大湖急着要购买一所别墅公寓,条件是距离市中心一小时以内的汽车路程,环境要清静优雅,房价总计1500万元左右,并暗示了若找到合适的房子就马上订立合同的意向。近几年来,福冈市内及近郊,公寓建设如雨后春笋,鳞次栉比。与此相比,受经济情况不景气的影响,需求却较疲软,造成因支付不起资金利息而破产倒闭的公司相继出现。至于绿园房地产公司,尽管因为资本雄厚无破产之虞,但也需尽量多揽生意,这是理所当然的。

从说话的声音推测,那个打来电话的女人有20多岁,至多30出头。她说话的声音虽低,却很沉着。她没说自己的住址及如何和她联系,只是说星期五下午5点半大湖前往,请予接待。——从水岛那里,只能了解到这个程度。

“昨天先生打来电话以后,7点左右津川女士也特意打来电话……态度非常和蔼。”

很明显,那个女人不是大湖的妻子志保子,因为昨天1点左右志保子正在为大湖准备晚饭;同时,对她谈起绿园房地产公司的话题时,她没有任何反应。

那么,那个女人是谁呢?

大湖自然想到了“鲛岛史子”,那个10月中旬在巴黎郊外巴比松村象塔尔宫饭店的酒吧邂逅相遇的女人。说相遇也不确切,因为两个人都没有看过对方的面孔,连视线也没碰在一起过。

但是,他们二人在那个暴风雨突然来临的夜晚,确实在一起来着。那种具有隔世之感的一时的陶醉,在时过境迁以后的日子里,仍然历历在目地不时重现在大湖的感觉里。

史子为什么给福冈的不动产公司打电话,又将她自己定的约会通知大湖呢?——大湖确信,那封快信一定是史子,至少是那个自称“津川”的神秘女性寄给他的。

而且,她昨天晚上又给水岛打电话探听大湖是否真的前往赴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目的是什么呢……?

大湖左思右想,怎么也找不到答案。他暗暗思忖,假如是史子给他写的信,他就不得不按她的意志行事,他的本能使他满足于这种状况。

太宰府和姪滨五塔山分别处在福冈市的对角线的两端。车子出发时正好是6点,正是傍晚交通拥挤的时候。看过两处的两个二居室的公寓房,听了情况介绍,回到绿园公司,已是晚上9点多钟了。

水岛那方面,希望今天或明天就得到定金;大湖这方靣,觉得两所房子各有短长,但基本上还满意。在最重要的房价方面,和预定数目大相径庭。他作了一个圆滑的回答,说考虑好了要哪处以后再作决定。

大湖在已经关闭了百叶门的绿园房地产公司大楼前面和水岛告别,开着停放在地下车库的自己的花冠轿车回家了。

回到和白的住宅的时候,已经10点了,志保子在平静地等待他。今晨出门的时候,大湖对志保子说,一个在大阪当大学副教授的朋友突然来福冈,晚上要应酬一下。

志保子这方面好像没有什么异常,因为她什么也没有说,这说明大湖不在家的时候没有女人来过电话。

大湖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故感到很失望,而且盼望着再次收到上次那样的“信息”。在看公寓房的时候,他还曾有过史子说不定会突然出现在走廊拐角处的预感。

和妻子一同走进卧室的时候,大湖骤然全身产生了一种空虚的疲劳感。

第二天是星期六,大湖睡了个懒觉。星期六他没有课,有时候去研究室搞手头没搞完的实验,不过一般都是在家里看看书,或者为学会的刊物撰写论文。

9点多钟,志保子悄悄地打开了卧室的门,对正在床上看杂志的大湖说:

“啊,你已经醒了,要知道的话就叫你了。刚才有电话……”

“谁打来的?”

“《西部新报》文艺部的津川……”

大湖一听,全身顿有一种像过了电似的感觉。《西部新报》是福冈市的地方报纸。

“是一位女记者吧?”大湖一边问一边起床。

“是的,她说准备新年特集的座谈会在今天进行……”

“今天?”

“是的,她是这么说的。约定今天下午2点在县立图书馆乡土书籍阅览室碰面……”

“我来接电话。”

“已经挂上了。她说怕你忘了才打来电话的,说想把内容的细节都定下来,需要谈两个小时……”

“电话已经断了吗?”

他的口气有些沮丧,志保子一听有些诧异,又有些歉意。她说:

“她说不要叫醒

你,她很客气……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

“这位女记者确实叫津川吗?”

“是的。”

“我真的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大湖急忙掩饰着说。

什么《西部新报》的座谈会,什么“津川记者”,根本就没那么回事。

大湖觉得好像有一股格兰香水的气味飘进他的鼻孔,胸中顿时产生一种渴念之情。

福冈市的县立图书馆,设在博多港附近的县文化会馆院内。

今天早晨是好久不遇的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干冷的寒风预示着冬之将至。

大湖驱车来到有行道树的人造喷泉的县文化会馆院内,将车停放在一个角落后,便向两层楼房的图书馆走去。门口有两位阅览部的女职员笑脸相迎。

大湖平时主要利用J大学的图书馆,但一个月里边也在出门时顺脚来这里两三次。因为有时要请他们复印专业材料,所以他认识了两三个职员。

因为今天是星期六的下午,所以来这里的人好像比平时多一些。

普通书籍阅览室的左手,有一间有关乡土书籍的阅览室,那里的入口处也有一个柜台,一个年轻的男职员坐在里边。

大湖在2点50分来到了这个阅览室,他有意晚来了一会儿。

几个高中学生和另外三四个人,有的在看书,有的在从书架上找书,全是男的,一个女的也没有。

大湖来到他常用的有关环境卫生书籍的书架前面。这个阅览室里,有本县的乡土史(地方志)、农林、水产、土木、环境卫生等资料和书籍。要调查当地的情况,这里比J大学的图书馆方便。

大湖一边注视着门口那边,一边看他目前正在进行的“比较调查”方面的有关县内河流污染物质的资料,并请求柜台里的职员为他复印十来页。

三点半都过去了,他等待的女人仍未出现。有几个女的进来过,每次他都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对方的视线,但对方坐在远处的椅子上,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今天早晨,“津川”来电话说约他2点前后到这里见面,要占用他两个小时,所以他要等到4点钟。

剩下的时间,他大多是在观看窗户外边的高高的白杨树在风中摇曳的情景中度过的。

4点10分,他走出了图书馆。

失望、气愤和些许不安混杂在一起的焦躁情绪,使他的呼吸变得不规则起来。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呀?

就这样直接回家,妻子和孩子们一定会感到诧异。于是他一个人来到他平时很少涉足的市中心的饭店11层的休息室。在繁华的东中洲街虽然有他常去的酒吧,但现在去那里时间太早。

大湖在可以俯瞰博多湾的柜台前喝了一杯半对水酒。他想思考一下前天收到那封快信以后的一连串的事情和“津川”这个女性的行动的意义,但又被与吉见教授的不和和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地所困扰,感到心情非常郁闷消沉。

想到这些,他感到迷惘、踌躇,不知所措。

夕阳西下,暗灰色的大海泛着白浪。

7点以前他迈进自己家门的时候,志保子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说道:

“喂,刚才研究室的山田先生来了电话,说吉见教授家里出了事……”

“出了事?”

“他没详细说,教授……”

这时,门旁边的电话铃响了。大湖拿起话筒。“喂,是先生吗,我是山田。”山田带鼻音的声音很大。

“是教授家里出事了吗?”

“是的,教授死了。”

“什么?”

“教授夫人来电话,说她6点前后从外边回家,看到教授倒在会客室里……”

“倒在屋里……?”

“是的,看来……不像是一般的死亡。好像立即报了警了,我想这就去教授家里……”

果然又送来了信息——大湖条件反射般地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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