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子从洗衣机里拿出脱完水的白色连衣裙,将其抖开,想看看上面的血洗掉没有。可环境太暗,根本看不见。她又拿出内衣,也无法确认。

由于不能开灯,雪子把所有衣物拿到客厅阳台前的玻璃门旁,借着户外微弱的亮光查看。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衣服上的红色血渍似已洗得千干净净,内衣也很洁净。不过就算内衣上留有血迹,从外面也看不出来。

天降大雨,又值夜晚,雪子放了心。外面的亮度顶多只有这种程度。环境昏暗,而且路上行人都打着伞。多数人应该都低头看着脚下,留意地上的水洼。那些斜撑着伞,目视前方地面的行人,只怕也没有闲情逸致去仔细观察错身而过的女人的装扮。

伞——雪子突然想到,自己也要打伞。不打伞,会引起众人注意。为了掩人耳目,她洗了衣服;考虑到雨天穿湿衣服也不会惹人注意,这才准备到外面去。若不打伞,则无异于本末倒置,最终还是会引起注意。

之前未曾料到会下雨,所以雪子没拿伞,只带了一个小手提包。这天虽是阴天,却是五月里的暖日,因而她也未在短袖衣服外穿外套。这样出门一定很冷。当初出门时无暇顾及其他事情,自然也没工夫看电视上的天气预报。那时雪子完全被愤怒与绝望控制着。

现在也一样。如今宣子已死,愤怒虽止,但绝望依旧——不,应该说更甚。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很早以前开始,雪子就不支持废除死刑。在法律事务所工作的那段时间,事务所里也没有一位法律专家支持废除死刑。雪子知道,世上有些人提倡废除死刑。可每当提到那些人的主张,事务所老板总是一脸苦笑。在他看来,废除死刑完全是理想主义,脱离现实。雪子也这么认为。

即使现在杀了宣子,雪子的想法也仍未改变。她无怨无悔,确切地讲,宣子的死令她大为惬意。这也难怪,站在她的立场,任谁都会这样做吧。这世上怎会有人不希望害死自己父母之人赶快死掉呢?如果有,那人必是冷血无情之徒,凑巧不爱自己父母。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事情还要争论不休呢?那些主张废除死刑的人为什么就不能袒露心扉呢?正因为大家总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假话,这个世道才会毫无好转。

总之先关心一下雨吧,雪子暗想。事不宜迟,得趁雨还在下时离开这里,否则雨就停了。雨一停,这身湿衣服就该引人注意了。她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曾在这一带徘徊。必须赶紧趁着下雨打道回府。

雪子赶忙穿上内衣,套上连衣裙,使劲拉扯下摆,用力抻平裙子上的褶皱。湿衣服穿在身上,感觉出奇的冷,出奇的重。但此时唯有忍耐。

穿戴完毕,雪子拎起沙发上的手提包。就在这时,她突然一怔——袜子和手套还在身上。这可怎么办?脱下来放回卧室的衣柜?不行!上面已沾到血,不能放回去。

对了,还有凶器!怎么处理?留在这里吗?

雪子旋即否定。凶器也留不得。虽然肯定要擦掉上面的指纹,但即便洗过,指纹也无法彻底消除。近年来,检测指纹已不再只用撒铝粉这种单纯的方法,而是采用氰基丙烯酸盐黏合剂法、宁海德林法等各种方法。在乍一看什么也没有的现场,也能用这些药剂检测出极微量的脂肪和蛋白质成分,令指纹现形。这种指纹被专家称为“潜在指纹”。所以菜刀还是带走为妙,留在这里后患无穷。

还有,毛巾也要带走,因为上面也沾到了血。

真没用!雪子心想。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本来最初就是这么想的,现在竟忘得一干二净。自己仿佛身临梦境,眼前一片朦胧。明明很紧张,却昏昏欲睡。

雪子走到厨房,戴着手套打开水池底下的柜子。果不其然,里面放着很多纸袋和塑料袋,都是通过超市购物攒的。雪子也攒了不少。想必女人花钱都是大手大脚。雪子从中拎出一个最大的袋子。

关好柜门,雪子又来到更衣问,把三条洗过的毛巾装进袋子。铺在仓鼠笼底的报纸和木片也捡起来放了进去。随后她在浴室的瓷砖地上看到仓鼠笼,便拿起来走到客厅,从地上捡起血迹斑斑的菜刀,塞进了袋子。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压扁的仓鼠笼里掏出饵料盒和盛水盘,一同塞人袋中。

雪子起身来到阳台的玻璃门前,向外张望。外面还在下雨,雨势依然很大。

宣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血泊黑乎乎的,不过室内昏暗,已分辨不出是血,反而像黑色油漆或墨水洒在地上,雪子这才敢直视这摊恐怖的血迹。

雪子在房间里检查了一圈,看看是否忽略了什么,有没有疏漏。由于大脑现在有些迟钝,检查工作花了不少时间。事毕,她右转朝玄关走去。雪子很清楚走廊上哪里有血迹,小心翼翼地避开血迹,走在黑暗中,许久才到门口。

暂时把压扁的仓鼠笼和塑料袋放在地上后,雪子走到三合土上脱掉了袜子。每脱一只塞进袋子,她便穿上一只鞋。

雪子刚刚踮脚站起,心中突然一惊——她又想起了雨伞。对呀,还有雨伞呢。伞怎么办?雪子又遇上了难题。

外面下着雨,伞是无论如何都要拿的。况且下的不是毛毛雨和小雨,而是地地道道的倾盆大雨。不打伞的话,肯定会引起路人注意,还会给很多人留下自己曾在这一带出现过的印象。这么一来,自己先前的努力岂不白费了?

看来只能拿宣子的伞了,不过有借无还。这也是无奈之举。

这么做没事吧?这家少了把伞,不会导致致命的失败吧?

雪子低头沉思。可事到如今,已别无选择。虽然不把伞拿走当然最好,但不这么做的话更危险。死者衣服可以不借,伞却不能不打。就算有些风险也要打。要是在这么大的雨里连伞都不打,湿着衣服走在路上,则无异于向旁人宣布自己在附近杀了人。

可是——雪子转念一想,危险或许在于雨伞的数量。倘若宣子家只有一把伞,而这把伞又不翼而飞,那问题可就大了。警方会怀疑这家为何没有伞。但如果家里有好几把伞,就算少了一把,也不会发觉。这样不就没问题了吗?想到这里,雪子决定检查一下雨伞数量。

伞架在鞋柜旁的间隙中,雪子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发现有好几把伞,顿时松了口气。这么多伞,即便缺了一把,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出于谨慎,雪子没摘手套。她把手伸进雨伞中,挑了一把。也许是宣子的喜好,架子上全是颜色鲜艳的伞,伞面上大多有花纹,或是几何图案。真有她的,居然攒了这么多艳伞。这种五大三粗的矮冬瓜打着这么花哨的伞走在街上,一定很吸引眼球吧。

左挑右选,雪子选了把最简朴的素伞。这把伞的颜色像是接近黑色的灰,应该不会惹眼。

雪子左手拎着装有凶器和毛巾等物的塑料袋,左腋夹着仓鼠笼。笼子已被压扁,很容易夹在腋下,这让雪子轻松不少。雨伞则拿在右手。至此,准备工作宣告完毕。雪子一动不动,探听外面走廊里的动静。

千万不可在这栋公寓里撞见别人,电梯也不能坐。这里一定有楼梯,若是安在外面的紧急楼梯就更好了。雪子打算顺紧急楼梯下去。一看表,时间已近八点。这个钟点那些上班族也该回家了。这是最让她害怕的。若是这样,撞到人的几率无疑会高出不少。

雪子趴到金属门的猫眼前窥视走廊,顿感一阵快意。眼前的景象在她看来,真是世上最美的风景——因为那里一片漆黑。

走廊的灯不像是自动灯,而是由住户自己或管理员负责开关。总之,走廊灯是手动的。如果是由住户开关,现在走廊一片黑暗,则表示七层的住户谁都没回来。如此一来,现在正是脱身的最佳时机,而且行动要快,不然很可能遇到行将归来的住户。

要是事先确认紧急楼梯在哪儿就好了——雪子悔恨不已。当初来到这里时,她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因而根本没有事先确认逃生梯的位置。这是今生最大的失算,可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了。只要有人回到七层,走廊便会亮灯,所以一刻都犹豫不得。灯一亮,可就很难出去了。事不宜迟,脱身要紧。

雪子把手伸到门把上,刚要拧动,却“啊”地叫了一声——钥匙,她没有这家的钥匙!

没钥匙便无法锁门,正门可以不锁吗?若不锁门,命案很容易提早败露。要是祖父江宣子没去上班,电话也联系不上的话,相关者势必会找上门来。正门上锁的话,就算熟人或管理员手里有备用钥匙,谅他们也不能轻易开门,而要联系警察,在警察的监督下才能开门,不过警方可不好联系。这样一来,命案的发现时间就会延迟。可门若没锁,来人就会一边叫门一边进去,命案随即败露。

然而,锁门一事也已无计可施。如今实在没法再回屋里找钥匙了。除了因为生理上的厌恶,还因为如果在回屋找钥匙时有人回来,对方说不定会打开走廊灯。事已至此,只能就这样逃之天天,片刻也不能犹豫。

雪子悄悄打开门,溜到了阴暗的走廊上。紧急楼梯一般位于走廊尽头。可雪子并不记得先前到走廊寻找七零一号室时,曾在尽头看到过紧急出口。会不会在另一边的尽头呢?设在走廊中途也说不定。若是这样,也许是在电梯前厅的旁边。

雪子蹑手蹑脚地小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左顾右盼。然而走廊两侧只有一排金属门,没有一处像是紧急出口。

左转来到电梯前厅,雪子在电梯前站定脚步。所幸电梯毫无动静,无人使用。电梯停在一楼,并无向这里来的迹象。

穿过电梯前,却见尽头只有墙壁和窗户。铝框的窗户开着,一些雨水流到地上。

雪子探出头一看,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只见下一层几乎相同位置的正下方的窗子里透出了灯光。六层亮着灯,因为那层的走廊开着灯。由此看来,七层走廊迟早也要开灯。

就在这时,忽听“吱”的一声,电梯发出了轻微的响动。接着,发动机开始隆隆作响。雪子本来身处只有沙沙雨声的寂静中,因而这声音在她听来仿佛巨大的轰鸣,震得心脏在胸中向上蹿动。

上来了!电梯上来了!没准就是奔七层来的。这么晚了,唯有这层还没人回来,真是偶然的奇迹。所以来者定是七层住户。有人回来了!

雪子大受刺激,眼前一黑,脚下自然而然地跑了起来。来到走廊岔道,她顿时六神无主,急得要哭。往右?还是往左?往右去是宣子的房间,那里没锁门,冲到里面可以暂时安心。可如果电梯里的人是奔七层来的话,那他肯定会开走廊灯。这样可就难以脱身了。

雪子预测紧急楼梯可能在左边的尽头。但往左边跑,万一那里要是没有紧急楼梯——或是虽然有,却上着锁的话——自己的相貌就会被来到七层、打开走廊灯的住户看到了。

老天保佑!雪子在心中叫嚷着,忙向左边跑去。我一直在做正确的事,没给任何人添乱,所以老天,求你保佑我吧!

跑着跑着,雪子不禁抽泣。我怕我怕我怕——她一边哭,一边在口中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昏暗的走廊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要是没有紧急楼梯,而电梯又在七层停下的话——想到这里,雪子惊恐得险些摔倒。

走廊尽头越来越近,雪子目不斜视,眼睛睁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尽头。她脚下狂奔,笼子、伞、塑料袋统统拿在左手。

没有?没有?没有?!

雪子终于跑到了尽头,差点叫出声来。有、有、有!门把手。是紧急楼梯!

然而兴奋维持了还不到半秒,雪子便绝望了——拧不动,门把拧不动,门上了锁。这叫什么事儿啊!什么事儿啊!

这时,“吱”的一声,电梯停了下来,随即传来电梯门打开的轻微马达声。果然是奔七层来的。见此情形,雪子又开始咒骂老天。你为什么这么没人性!老天太没人性了!老天无眼!

这下完了,雪子心灰意冷。自己将被逮捕,然后处以死刑。必须废除死刑!杀人者被国家杀,这是什么道理?杀人者必有杀人的理由,是迫不得已才杀人的。口口声声说不能杀人,国家却在杀人,真是说一套做一套!

雪子忽然一惊,看到一个半月形的提手。门把手的中央有个锁把,可以转动。门虽然锁着,却是从这边——也就是室内一侧上的锁。

她伸出颤抖不已的手,拼命拧动锁把。可是手哆嗦个不停,怎么也抓不住。雪子试了几次,手总是磕碰旁边,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就是抓不住。最后,在她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拧动了锁把。她焦急地推了推门,门开了!

雪子急忙走到外面,闪到门后,握住内侧的把手。她浑身湿透,雨打在脸上,转眼间脸也湿了。雨水淋在发热的肌肤上,感觉却很舒爽。

门外是楼梯平台,地面是金属的。雪子跑得慌张,跺得地上咣当作响。不能再出声了,心里想着,雪子停下脚步,

悄悄地站在原地。她刚要不慌不忙地关门,却听到走廊里响起了咯瞪咯噔的脚步声。紧接着,荧光灯像闪电般闪烁起来。

刹那之后,走廊里亮起了雪白的灯光。灯光透过一丝门缝,一下子照进饱受风吹雨打的黑暗中。

雪子被晃得闭上眼,连忙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关上门,周围顿时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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