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一个礼拜里,新一代的劳模杨玄同志的睡眠加起来总共也就二十来个小时,本来连眼都快睁不开了,却在看到李老先生的那一刹那,奇迹般地肾上腺素飙升,清醒了。

“叔叔……”她甚至有点手足无措地站在他面前,“您怎么来了?我刚出差回来,您看您也没提前说一声……”

不会是姓李那王八蛋出了什么事吧?杨玄已经在昏迷的良心出现了一点清醒的迹象。

她惴惴不安地看着李伯庸他爸李大伯面前那杯一口没喝的水,转身从会客室的桌子底下翻出一盒茶叶来:“要不我给您沏杯茶吧?”

“不用不用,别忙啦!”李大伯看见她,脸上笑出一朵花来似的,“见着你就行了,喝茶咱们家喝去,这是公家的东西,可不好瞎糟践。”

“……”杨玄眨巴眨巴眼,干咳一声说,“叔叔,这是私企,‘公家’有百分之三十是我家的,您放心,一杯茶喝不完这盒的三分之一。”

老人愣了片刻,好像还不大能明白她说得这些事,只是冷眼旁观,觉得这些来来往往的人都听杨玄,让他觉得她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哦,是啊?”他拘谨地笑了笑,屁股稍微离开了沙发一点,小心地接过杨玄给他泡的茶,捧在手里,不知道该感叹什么,只是过了好一会,才轻轻地说,“叔叔年纪大了,又没什么文化,好多事不知道,你别往心里去。”

他讪笑一声,脊背划过一个不自然的弧度,就像他的背不是自己弯下去的,而像是被什么压弯的一样:“我就是来看看你们……嗯,你,跟我那败家儿子,都挺好的就行了。”

很早以前,听李伯庸提过,他爸年轻的时候是个脾气火爆的人,因为他犯的一点错,老头子拿着皮带追着揍,结果也可能是那年头皮带的质量也相当一般,居然把皮带都给抽断了。

杨玄看得出来,李大伯不适应这种转着弯的说话方式,他小心得过分,显得紧张而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主动交代:“呃……我们前一段时间闹了点别扭。”

李大伯抬起头来,目光从老迈的、充满松弛和皱纹的眼睛里射出来,并不清澈,甚至有些浑浊,像是几十年的喜怒哀乐混合在一起,彼此谁也分不出谁的那种浑浊。

“是怎么回事呢?”

这句话彻底把杨玄给问住了,她突然沉默,那一瞬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回事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整个人生经历的不同,观念的不同,甚至迥异的价值观。

杨玄知道李伯庸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他更像是那种老一辈的商人,精明、宽厚、有大局观,但是对风险异常警惕,是个彻头彻尾的风险厌恶者。

打个比方,两支债券,如果一定要让他买一支,a的收益率明显高于b,甚至通过调整投资组合和投资额,能使它们和剩余闲置资金的久期一致,然而只是为了凸性可能造成的一点点偏离,李伯庸就会放弃收益率高的那支。

在杨玄看来,很多时候李伯庸不够大胆,除了他妈刚去世他抽风的那一阵子,杨玄偶尔会觉得他的小心得不够效率。

杨玄最早是做交易员出身,这在她之后无论换了多少个工作岗位之后,都依然留有那段日子的影子,无论中国早期的资本市场如何不成熟——她都是个风险承担者。

然而对待事业上的态度,或许只能说是隔行如隔山,也会影响到私人生活么?

杨玄在李大伯面前坐下来,突然不着边际地说:“叔叔,我其实……没做过坏事。”

很久很久以前,她心里就有一个梦想,她希望有一天能身处一个符合理论值的有序的市场里,每一项资产都能得到市场最准确的估值,大部分在这里面工作或者投资的人都是投资者,而不是投机者。

她希望慢慢地,在磨合中会出现完整的法律和制度,没有违规操作,没有破坏金融市场秩序的人,她希望这个市场变成一个大的动力源,就好像人身体里的心脏一样,里面有一个大大的血泵,把最新鲜的血液挤压到身体的各个地方。

她总觉得,总有一天,会那样的。

高效的市场给实体经济带来无可估量的活力,像她最开始的时候和李伯庸谈过的那样,它是一个跨越时间和空间的交易,每个在其中的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徐暨和蒋鹤生都说过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可是她曾经觉得……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地方,是可以毫不负责任地做一些不着边际的梦,说一些不负责任的话,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否则……家庭的意义是什么呢?

难道就只剩下人类繁衍的本能,和……束缚了么?

李伯庸不是曾经也非常认同么?为什么才看到了这个圈子的一角,就像是触碰到了寒流的虫子一样,缩回壳里去了呢?

她不是赌徒,不是喜欢违法乱纪的人,她甚至不挥霍,她常在河边走,偶尔会湿鞋,可是她知道自己的道德底线在哪里,也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她只是没有放弃年轻时候的梦想,即使知道有生之年永远无法实现,至少也能尽一个人最大的努力。

除此以外,杨玄只是个极力抵制、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平庸,却始终无法脱离平庸的普通人。她只是习惯了承担风险,解决问题,很多的老师教会了她不要抱怨,以最快的时间反省,然后投入到下一段工作中。

她甚至不善于开口向别人表达自己的喜怒和好憎。

杨玄突然觉得残留的愤怒像潮水一样褪去,心里的委屈一点点地冒出来:“叔叔,你们是不是对我要求太高了?”

李大伯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李伯庸这孩子,从小就犟,小时候家里穷,他偷偷带着一帮孩子去河里打冰洞抓鱼,那要是掉下去,不把小命弄没了可也差不多了吧?我拿大板子打他,打得邻居都看不下去了,过来拉,他也不知道跟我认个错。”

他似乎回忆起一点久远年代的事:“其实以前,我总想让他找一个老家的姑娘,城里的姑娘都娇生惯养,当公主当惯了,哪看得起我们呢?可是他这些年在外面混出了点名堂,我又担心,怕他翘起尾巴来,看不上老家女孩,还没琢磨清楚呢,他就把你带回家来了。”

“我旁边看着,当时就想,要是你们俩真能成,我立刻死了闭眼都放心,因为我觉得这个姑娘了不起,”李大伯笑了笑,他说,“一个人了不起,不在于他有多能干,有多大的本事,会说几门外语,哪怕猫语狗语都算上,也都不算什么。我总觉得,一个人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明白自己,也明白别人。”

杨玄忍不住被他的话吸引。

“明白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就不会忘乎所以,不会因为别人说几句坏话就吃不下睡不着,明白别人,知道别人有别人的不容易处,不会瞧不起谁,也不会故意奉承谁,就会做人,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他看了杨玄一笑,倏地一笑,“说得不好——你觉得,是怎么个道理么?”

杨玄手指抠着茶杯点点头,李大伯满意地笑了笑:“我也觉得有道理,我觉得你就是这么个姑娘。”

“呃……”这个表扬压得杨玄有点尴尬,“我其实……有时候是挺不讲道理的。”

“不讲道理的是李伯庸那个混小子。”李老伯大手一挥,“他惹你生气,整天担惊受怕,要死要活的。我把他骂了一顿,他本来想跟你好好说说的,结果老也找不着你……”

“我没躲人,我就是……刚出差回来。”杨玄说。

“那不就得了么!那我就放心啦。”李老伯高兴起来,把脚底下的袋子捡起来,递给杨玄,“拿着,叔叔自己种的枸杞,我怕找着你了不新鲜了,给晒干了,回家放粥里或者泡着吃都行,不打农药的。”

满满一袋,杨玄手里一沉,差点没拿住,那袋子里足足有六七斤,她打开一看,一颗颗枸杞子都个大饱满,红艳艳的一整袋,都是精心挑出来的。

杨玄突然眼眶一热,想起李大伯这么大岁数了,整天背着这么沉的袋子孤零零地在公司楼下等着她,就差点没哭出来,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混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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