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白白的等待或一声拒绝便可以决定选择的情况下,被苦痛激发起来的想象力发挥得如此神速,它以极为迅猛的速度促成那刚产生而尚未成形的爱情,这爱情几个月来一直处在萌芽状态,因此赶不上心灵活动的智力便不时出来惊呼:”你真是疯了,什么样的新念头能让你生活得这么痛苦呢?这一切都并不是真正的生活呀。”的确,此刻那不忠实的姑娘如果没有重新去纠缠你,某些使你身心平静的消遣就完全可能使这份爱情流产。无论如何,和阿尔贝蒂娜的共同生活尽管本质上并非必然,它对我却已变得不可或缺了。我在爱上德·盖尔芒特夫人时曾害怕得发抖,因为我心里明白她那不仅是姿色*而且是地位和财富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她有太多的自由去属于别的太多的人,因此我对他的影响力实在太微不足道了。阿尔贝蒂娜却家境贫穷,地位卑微,她一定非常希望嫁给我。然而我却并没有做到独自占有她。无论你社会地位如何,你的预见如何明智,事实上你是不可能去左右另一个人的生活的。

为什么她不告诉我”我有这种嗜好”?我也许会让步,也许会允许她去满足这种嗜好。我读过的一本小说里有一个女人,爱她的男人无论怎样要求都无法使她开口说话。我读小说时认为这种局面是荒唐的;我想,换了我,我一定会先强迫这个女人说话,这之后我们之间便会互相理解。何必去寻那许多毫无意义的烦恼呢?到如今我才看出来我们并不能随心所欲地想不寻烦恼就不寻烦恼,我们个人的意志再坚强也属枉然,别人并不去服从我们的意志。

而那些支配着我们又使我们盲目相信的实情,那些令人痛苦而又无法逃避的实情,我们感情的真相,命运的真相,有多少次我们不知不觉而又不情愿地用我们自以为是谎言的话语将它们说了出来,然而事变的结局又在事后证明了这些话具有预言的价值。我清楚地记得我们俩说过的一些话,当时我们并不清楚它们内涵的真实性*,我们在说话时甚至相信自己在演戏,与话语所包容的我们并不清楚的内涵相比,话语的虚假性*并不重要,也引不起人们的兴趣,它仅仅局限在我们那可怜的不真诚的范围之内。谎言、谬误都存在于我们看不见的深刻的现实之下,而真相却在其上,有我们情格中的真相,这种我们无法把握其本质规律的真相需要”时间”方能得到揭示,我们命运的真相也是如此。在巴尔贝克,我对她说:”我看见您次数越多,我就爱您(而正是时刻耳鬓厮磨的亲密感以忌妒的形式促使我如此依恋于她的),我觉得我可能对您的头脑有所裨益”;我在巴黎说:”尽量小心些。您想想,万一您出了事故,我会受不了的(而她却说:’我可能会出事’)”,我说这些话时满以为自己在说谎;在巴黎时,一天晚上我装出想离开她的样子对她说:”让我再看看您,因为要不了多久我再也看不见您了,而且永远也看不见了”;她呢,就在这天晚上她看看自己的周围说:”真难想象我再也看不见这个房间了,还有这些书,这架自动牌钢琴,这住宅里的一切,我真无法相信,但这却是事实”;末了是她最近写的那几封信,她写道(也许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我这是在装假”):”我给您留下我个人最美好的”,(如今她的聪慧,她的善良和美貌不是果然交给了我忠实有力的可惜又是不牢靠的记忆了吗?)还有:”这一刻,这历暮色*苍茫和我们那将离别而显得格外黯然神伤的一刻,只有在我的脑海已被深深的夜色*笼罩时才会从我的脑海里消失”(这句话写在她的脑海果然被深深的夜色*笼罩的前夕,那天,在她脑海里倏忽即逝但又被忧虑分割到无限小的闪光里,她也许清楚地看到我们最后那次散步,人在一切都抛弃了他时会给自己建立一种信念,有如无神论者在战场上变成了基督徒,她当时也许在向那位她经常诅咒而又十分尊敬的朋友求救,这位朋友自己–因为所有的宗教都大同小异–也残酷地盼望她有认识自己的一天,盼望她临终时向他敞开胸怀,向他忏悔,在他心上死去)。

即使她当时来得及认识自己,我俩也只能在幸福已不可能实现或者正因为幸福已不可能实现时才会双双明白我们幸福之所在,明白我们应当做些什么,而且明白这一切我们都做不到了,之所以做不到,或因为我们在可能做这些事情时把事情延误了,或由于这些事情只有被投进想象中的空泛理想而且从有生命的环境的淹没中挣脱出来,从那使一切变得累赘而丑陋的淹没中挣脱出来时才可能获得强大的魅力并且显得容易实现,既然如此,那又何必为之呢?人会死的想法比死更为残酷,但这种想法又不如知道另一个人已死的想法那么残酷,人会死的想法也不如这样的事实残酷:一个活生生的人被现实吞没之后,现实的一切复归于平静,甚至在吞没处见不到一丝波动,而那被吞没的人却已被排除在这现实之外了,在这样的现实里希望已不复存在,知觉也已溟灭,而且很难从这个现实再加溯到”被吞没的人曾经生活过”这样的概念,而在回顾他生前历历在目的往事时,也同样难于想象这样的人竟会和毫无实感的形象相联系,会和人们读过的小说人物的往事相联系。

她在去世前给我写的信,尤其是她发来的最后一份电报向我证实了如果她还活着她完全可能已回到了我的身边,我至少可以为此而感到高兴。我觉得这不仅显得更柔和,而且显得更美好,没有这份电报事情会不那么完善,会缺乏艺术和命运的象征意味。事实上,这个事件即使以别的方式发生也会具有那样的象征意味;因为任何事件都像一个特殊形态的模子,无论是什么样的事件,只要它们的发生中断了一连串的行为同时似乎为这些行为作出了结论,它们就一定会给这些行为勾画出轮廓,而且我们还会认为这是唯一可能的轮廓,因为我们并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别的轮廓可能代替这样的轮廓。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有这种嗜好”?我也许会让步,会允许她去满足这种嗜好,而且此刻我还会拥抱她。不得不去回顾她离开我的前三天还赌咒发誓地对我撒谎说她和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没有那种关系而她脸上的红晕却在对这种关系进行忏悔,这多么令我伤感!可怜的小家伙,她不愿起誓说她那天想去维尔迪兰家的愿望与重见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的乐趣无关这一点起码还是诚实的。她为什么又不彻底承认呢?她这样无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求而矢口否认,根本不愿对我说”我有这种嗜好”,我可能也有些错误。我之所以可能有些错误,是因为在巴尔贝克时,有一无从德·康布尔梅夫人家作客回来,我首次要求阿尔贝蒂娜作出解释,当时我无论如何也很难相信除了她与安德烈过分热烈的友情之外她怎么可能还有别的什么,我当时过分粗暴地表示了我对这类不良习惯的厌恶,我谴责的方式也过于斩钉截铁。我现在已想不起来在我天真她宣称我对这类事深恶痛绝时阿尔贝蒂娜的脸是否发红了,我之所以想不起来,是因为往往在事后很久我们才会想到去探究某个人在我们一点不注意他的时候采取了什么态度,当我们后来又想起这次谈话时,也许正是他当时的态度可能澄清某个使人心碎的难题。然而我们的记忆却总有空白,我们便因此而寻不到事情的蛛丝马迹。甚至有些在当时已经显露出重要性*的事情都常常引不起我们足够的重视,我们没有认真听某一句话,没有去注意某一个手势,或者把它们抛在了脑后。过些时候,当我们如饥似渴地希望发现什么真相时,我们回顾推断,推断回顾,象翻阅回忆录似的去翻阅我们的记忆,即使翻到了这句话这个手势的地方也还是想不起来,于是我们便重起炉灶,沿着同一个轨迹再翻它20遍,可是徒劳,而且再也翻不下去了。她当时脸红了吗?我不知道她是否脸红了,但她不可能没有听见我的话,后来在她正准备向我坦白的当儿,也许正是因为回想起了我说过的那些斩钉截铁的话她才裹足不前的。现在她已经踪迹全无,我即使从地球的南极走到北极也不可能再遇见她了;已在她身上锁闭起来的现实又已变得平淡无奇,使沉没了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只剩下了一个名字,就象那位德·夏吕斯夫人一样,认识她的人谈到她时也只不过不疼不痒地说说”她真是妙不可言”而已。然而我却一刻也不能设想会存在阿尔贝蒂娜意识不到的现实,因为她在我身上的存在太牢固了,我的全都感情,全部思想都和她的生命息息相关。倘若她了解这一点,她看见男友对她如此不能忘怀也许会受到感动,因为如今她的生命既已完结,她也许倒会对她昔日漠不关心的事情感受格外深刻。然而正如人们由于害怕所爱之人不忠实而自愿摒弃自己哪怕最秘密的不忠之举一样,我一想到如果死者的生命在某处犹存,我外祖母了解我对她的遗忘与阿尔贝蒂娜了解我对她的追忆一定会同样清楚,一想到此我就感到不寒而栗。总的说来,甚至就同一个死者而言,难道你就可以肯定得知她了解某些事情而感到的欢乐足以抵销以为她什么”全”知道的恐惧吗?某些时候,无论我们可能作出多么残酷的牺牲,我们也会在我们的挚友死后放弃把他们继续作为朋友来纪念,原因是我们害怕他们死后也同样对我们加以评判,不是吗?

我那想探究阿尔贝蒂娜做过些什么的妒性*十足的好奇心是无边无际的。我收买过好多女人,她们却没有向我提供任何消息。这种好奇心之所以如此恒久不衰,是因为对我们来说人并不可能倏忽死去,他仍旧沐浴在某种生命的光晕里,这和真正的永生毫不相干,但这种光晕却会使死者继续占据我们的思想,就象他在世时一样。他仿佛出门旅行了。这是一种无神论式的生命不灭。与此相反,爱情如果已经停止了。在引起好奇心的人离开人世之前这种好奇心就会泯灭。因此我从没有设法去打听某个晚上希尔贝特究竟和谁在香榭丽舍大道散步。不过我清楚感到这类好奇心都是一个模式,它们本身并没有什么价值,也不可能维持很久。然而我仍旧甘愿牺牲一切以令我痛苦的方式去满足这些昙花一现的好奇心,尽管我事先已经明白,阿尔贝蒂娜之死逼使我与她分离同我和希尔贝特甘心情愿分离一样最终会使我把她淡忘。正是这些考虑促使我派埃梅去了巴尔贝克,因为我感觉到他可以实地调查出许多事情来。

倘若阿尔贝蒂娜知道随后发生的事,她也许会留在我的身边。不过这就等于说一旦她能看见她自己离开人世,她一定更愿意留在我的身边继续活下去。就凭这种假设所包涵的矛盾本身,提出这种假设就是荒谬的。而且这种假设也并非毫无害处,因为一想象阿尔贝蒂娜如果知道这一切,如果在她反思时她明白了这一切她会多么高兴回到我的身边,我就仿佛看见了她,我就想拥抱她,可惜这已不可能了,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她死了。

我在想象里前往天上去寻觅阿尔贝蒂娜,象这样的夜晚我从前也和她共同遥望过同样的天空;我竭力使我的爱升腾到她喜爱的月光那边,升腾到她的身边,给不能继续生存下去的她带去安慰,向如此遥远的人儿奉献的爱就好比宗教,我的相思也象祈祷一般朝她飞升而去。人的愿望是非常强烈的,愿望又会产生信仰,我曾相信阿尔贝蒂娜不会出走,因为这是我的愿望;我希望她不死,便相信她没有死;我阅读起转桌上的书籍来,我开始相信灵魂不灭是可能的。然而光灵魂不灭并不能使我满足。我还必须在我死后寻找到有形有灵的她,就好象永恒已变成了和生命相似的东西似的。我说”和生命相似”是什么意思?我的要求更高。我希望死神永远也别剥夺我的欢乐,然而并不只是死神在剥夺我们的欢乐。没有死神这些欢乐也会逐渐减弱,在往日的习惯和新的好奇心作用下,这些欢乐已在开始减弱了。而且在生活中,阿尔贝蒂娜即使在身体方面也可能会逐渐发生变化,我也会日复一日地去适应这些变化。然而我现在还只能回忆起她的某些瞬间,因此我非常希望能在回忆中重新看见她即使在世也不可能复得的样子;我希望在回忆中看见的其实是一种奇迹,因为这奇迹能够补偿记忆力的天然而专横的局限,这种奇迹是不可能来自过去的。不过我是以古代神学家的天真去想象这栩栩如生的女人的,我想象她对我作出了解释,不是她可能作出的解释,而是新近的矛盾使她在生前总是拒绝对我作出的解释。这样,她的死既然是某种梦幻一般的东西,我对她的爱也就仿佛成了她意想不到的幸福;对她的死亡我只考虑那是合适而理想的结局,这结局可以使一切变得简单而且得到妥善的解决。

有时我想象我们聚会的地点并不很远,并不是在另一个世界。当年我认识希尔贝特只为了和她去香榭丽舍游玩,晚上在家时我曾想象我即将收到她的信,她在信中会向我表白爱情,我还曾想象她即将走进我的家,如今一种同样强烈的愿望也和那次一样不顾妨碍它的物质规律(那次是和希尔贝特,我的愿望归根结底还是没有错,因为最后还是它胜利了)又使我想象我即将收到阿尔贝蒂娜的短简,她在短简里会告诉我她骑马时的确出过一次事故,不过出于某些浪漫的原因(总之,一些被认为早已死了的人也曾遇到过这类情况),她不愿意让我知道她已康复,如今她后悔了,要求回来同我一起生活而且同我白头偕老。我还–我同时在让自己明白一些似乎很通情达理的人也会干出些什么样甜蜜蜜的蠢事–感到对她死亡的深信不疑和对看见她走进来所抱的从未泯灭的希望同时在我身上并存着。

我还没有得到埃梅的消息,他恐怕已经到达巴尔贝克了。我的调查内容无疑是次要的而且内容的选择也有很大的随意性*。如果阿尔贝蒂娜过去的生活的确应该受到谴责,这样的生活一定会有格外重要的内容,只不过出于偶然的原因我没有能象那次抓住有关晨衣的谈话和阿尔贝蒂娜脸红的迹象一样去琢磨这些内容罢了。准确地说这些事于我并不存在,因为我并没有亲眼看见过。我特别强调那一天而且几年以后又竭力回顾那一天,这纯粹是随心所欲的做法。如果说阿尔贝蒂娜喜好女人,那么她一生中这天以外的好几千个日子如何度过我既然都不知道,对我来说了解这些日子也应该是饶有兴趣的;我就应该打发埃梅去巴尔贝克别的许多地方,去巴尔贝克以外的许多城市。然而正因为我并不清楚她如何度过了这些日子,这些日子也就不曾在我的想象里再现过,它们在我的想象里根本就不存在。对我来说所有的人和事只有个别存在于我的想象里才算存在。如果还有千万个相同的人和事,在我眼里这个别存在的就变成很有代表性*的了。如果说在对阿尔贝蒂娜的怀疑方面我早就想知道淋浴是怎么回事,同样在她对女人的性*欲方面,尽管我知道有大量的少女和女仆与她们大同小异而且我也完全可能无意间听到别人议论她们,我还是愿意了解曾个别存在于我想象中的那两个–因为圣卢向我谈到的是她们–即去过妓院的姑娘和普特布斯夫人的女仆。正如圣卢所说,我的健康情况,我的犹豫不决,我的拖拉作风使我难于实现任何该作的事,使我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推迟澄清某些疑虑而且推迟实现某些愿望。不过这些事情仍旧存留在我的记忆里,我给自己许愿一定要了解其中的真相,因为只有这些事萦绕在我的心间(其它的事在我印象里是无形的,不存在的),还因为我从现实中偶然选中这些事情,这本身就构成一种保证,即正是通过这些事情我可以接触到一点事实,接触到一点令人垂涎三尺的真实生活情景。再说,只要有一个精心挑选的事实不就可以使实验者得出一条普遍性*的规律以揭示千百个类似事实的真相了吗?阿尔贝蒂娜尽管还留在我的记忆里,由于她在世时只是一次一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她在我记忆里便只留下了零零碎碎的时间概念,但这丝毫不妨碍我恢复她的统一的形象,使她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希望作出总的判断的正是对这活生生的人,我想知道她是否对我说过谎,她是否爱好女色*,是否为了更自由地和她们会面她才离开了我。那淋浴场女侍说的话也许会使我一劳永逸地了结对阿尔贝蒂娜不良习惯的怀疑。

我的怀疑!唉,我原以为看不见阿尔贝蒂娜于我是一件无所谓乃至惬意的事,直到她出走时我才发现自己的错误。直到她去世时我才明白我以为自己有时盼望她死而且设想她的死会使我得到解脱那是怎样的错觉。同样,我在收到埃梅的信时才明白,我之所以一直没有为怀疑阿尔贝蒂娜的德行而痛苦万分,是因为实际上那根本算不上是怀疑。我的幸福,我的生活要求阿尔贝蒂娜贞洁娴淑,于是我就说一不二地肯定她是贞洁娴淑的。带着这种预防性*的信念,我就可以毫无危险地听任我的思想去和各种假设瞎折腾了,在我的思想里这些假设有鼻子有眼但我并不相信它们。我对自己说:”她也许爱好女色*”,就象人们说”我今晚可能会死去”一样;他们说是说了,但自己都不相信,他们还在为明天盘算呢。我错误地认为自己对阿尔贝蒂娜是否爱好女色*毫无把握,因此算在她账上的错误事实除了我自己经常预料到的都不可能带给我别的什么,这说明为什么在看到埃梅的信里提到的那些画面、那些对别人来说毫无意义的画面时,我感到一种始料未及的痛苦,一种我迄今未曾感受过的最酷烈的痛苦,这种痛苦结合那些画面,结合,唉!阿尔贝蒂娜本人的形象,形成了一种化学里叫作沉淀的现象,其中一切都是不可分的,我用纯属习惯的方式从其中分离出来的埃梅的信却又不能使我得到任何概念,因为信中的每一个字一出现便立即被它引起的苦痛改变了,永远染上了信件引起的苦痛的色*彩。

“先生,

“我没有早一些给先生写信请先生原谅。先生委托我看望的人有两天不在,我希望回报先生对我的信任,所以不愿意空手而归,我刚才终于和这个人交谈了,她还清楚记得(阿小姐)①。

①埃梅初通文墨,他想把阿小姐写成斜体或加上引号。然而他想写引号时却画了个括号,他想加括号时又画上了引号。弗朗索瓦丝也是这样把某人在我们那条街住下来说成停下来,又把停一会说成呆下来,老百姓的错误在于经常把一些说法互换–法语也是这样–这些说法在几个世纪以来早已互相调换过位置了。–作者注。

“据她说先生猜想的事完全是确实的。首先每次阿尔贝蒂娜小姐去浴池时都是这个女侍照顾的。阿小姐经常和一个比她年纪大的高个儿女人一起去淋浴,这高个儿女人总是穿一身灰色*衣服,淋浴场女侍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因常见她去那里找一些少女所以认识她。不过自从她认识(阿小姐)后她再也不去注意其他的姑娘了。这个女人和阿小姐总是把洗澡间的门关上,在里面呆很久,而且穿灰衣服的女人起码给和我说话的这个女人10法郎小费。就象这个女人对我说的,您想如果她们只是随便瞎浪费时间准不会给她10法郎小费。阿小姐有时还和一个黑皮肤的女人一道来,这个女人有一副长柄眼镜。不过和(阿小姐)一道来得最多的是一些比她年轻的姑娘,尤其是一个有一头红棕色*头发的姑娘。除了穿灰衣服的太太,阿小姐惯常带来的人并不是来自巴尔贝克,恐怕常常是从远方来的。她们从不一道走进来,不过阿小姐进来时总叫我把淋浴室的门开着,说她在等一个朋友,可是和我说话的这个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个人无法对我说得更详细了,因为她已记不大清楚,”过了这么长时间这很容易理解。”再说这人也没有设法去了解,因为她很谨慎,而且那样对她有利,因为阿小姐让她赚了很多钱。得知她死了时这人打心眼里受到了触动。这么年轻就夭亡的确对她和她的亲属都是很大的不幸。我等着先生的命令,不知我是否能离开巴尔贝克,我想我在那里也得不到更多的东西了。我还要感谢先生让我作这样一次旅行,这次短促的旅行遇上的天气再好不过了所以格外愉快。今年海水浴季节可能很不错。大家都希望先生在今年夏天来这里小住。

“我再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奉告了”,云云。

要想明白这些话使我震动到什么程度,就必须回过头想想我提出的有关阿尔贝蒂娜的问题并非次要的,无所谓的问题,并非鸡毛蒜皮的问题,并非我们实际上经常互相询问的有关我们以外的所有的问题,象这样互相询问我们可以在思想不受影响的情况下去痛苦、谎言、罪恶和死亡当中漫步。不,那是有关阿尔贝蒂娜的最本质的问题:她究竟是什么人?她想了些什么?她爱好什么?她对我撒过谎吗?我和她的共同生活是否和斯万与奥黛特的共同生活同样可悲?埃梅的回答尽管不是一般性*的而是对个别问题的回答–正因为如此–这回答所触及的才真正是阿尔贝蒂娜和我内心最深处的东西。

透过出现在我眼前的阿尔贝蒂娜偕灰衣女人经过小巷去淋浴场的情景,我终于对她过去这段经历有了一鳞半爪的了解,这段经历比起我在我记忆里或在阿尔贝蒂娜的眼神里看到的令我觳觫的经历,其神秘和可怕的程度似乎毫不逊色*。换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恐怕都会认为这些零碎的情节毫无意义,阿尔贝蒂娜既然死了,我也就不可能让她亲自驳回这些情节而这种无能为力几乎就等于某种可能性*了。不过这些情节即使确凿无误,即使她自己也已供认不讳,阿尔贝蒂娜的错误(无论她出于良知认为那些事无辜抑或应当受到谴责,也无论她出于婬*欲认为那些事趣味无穷抑或平淡乏味)恐怕很可能不会使她象我一样感到无法表达的极度憎恶。我自己呢,借助我和女人的恋爱经历,尽管这些女人对阿尔贝蒂娜来说不一定是一回事,我也能够多少猜出一些她的感受。的确,一想到她象我过去那样欲壑难填,象我过去对她说谎那样对我谎话连篇,一想到她为这个或那个少女忧心忡忡,象我为斯代马里亚小姐破费,为另外许多人破费,为我在郊野遇到的农家女破费一样为那些少女破费,一想到这些我已开始感到苦恼了。是的,我以往的欲念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帮助我理解她的欲念;这种欲念越强烈,它们引发的苦痛便越酷烈,想到这点已经是一种巨大的痛楚了;就好比这些欲念以相同的系数在感觉的代数式里重新出现,不过不是加号而是减号。然而就阿尔贝蒂娜而言,根据我本人所能作出的判断,她无论以多大的毅力对我隐瞒她的错误–我以此猜测她一定自以为有过失或者害怕使我难受–由于她是在闪烁着欲念的想象力的亮光里任意铸成她的错误的,这些错误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和生活里其它的东西同样性*质的东西了,成了她没有勇气拒绝的乐趣,成了她竭力隐瞒以避免在我这里引起的苦痛,然而乐趣也好、苦痛也好,它们都可以列入生活里其它的乐趣和苦痛之中。不过对我来说,阿尔贝蒂娜去淋浴场而且准备给小费①的画面是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在我自己无法构思这样的画面的情况下自外而来的,我是从埃梅的信里得知的。①如今我毕竟更爱她了,她是那么遥远;一个人在场时总是把我们和唯一的现实,和我们在思考的现实分开,所以我们的痛苦可以得到缓解;而他不在场时,我们的痛苦又会因为爱而死灰复燃。–作者注。

阿尔贝蒂娜和灰衣女人有意地悄悄去淋浴场这件事无疑使我看出了她们定下的约会以及她们去淋浴场某个单间里做*爱的习惯,这种经历意味着堕落,意味着一种巧加掩盖妥为安排的双重生活,这些画面给我带来了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可怕消息因此立即引起了我肉体上的痛苦,而且从此以后这些画面与我的痛苦再也分不开了。然而我的苦痛又会立即反过来影响这些画面;一个客观事实,一个图景总是根据接触它的人的内心状态而有所不同。苦痛可以象酩酊大醉一样强有力地改变现实。灰衣女人,小费,淋浴,阿尔贝蒂娜与灰衣女人有意前去的那条小巷,这些画面一经与苦痛结合便立即被苦痛改变成与它们可能给别的人留下的印象截然不同的东西:管窥某种充满谎言和过失的生活的手段,而我过去却从来未想到会有这样的生活;我的痛苦立即使这些画面变质了,我在普照人间景象的亮光里是看不见这些画面的,这是另一个世界的画面片段,它们属于一个陌生而可诅咒的世界,它们是”地狱”的景观。”地狱”就是整个巴尔贝克,整个邻近巴尔贝克的地方,埃梅的信上说,阿尔贝蒂娜常从那些地方把比她年幼的小姑娘带到淋浴场。从前我曾想象巴尔贝克有一个谜,等我去那里生活时这个谜便消失了,在我认识了阿尔贝蒂娜之后,我又曾希望重新把握这个谜,因为当我看见她走过海滩时,当我发疯似的唯愿她不是一个贞洁的少女时,我想她也许能够体现这个谜,如今这个谜又怎样令人憎恶地渗透了与巴尔贝克有关的一切啊!车站的名字,阿波隆维尔……当年我在晚间从维尔迪兰家回去时,一听见这些名字我就感到它们是那么亲切,那么使人安心;如今一想到阿尔贝蒂娜曾停留在某个车站,曾从一个站漫步到另一个站,而且可能常常骑车到第三个站,这些站名便使我产生极大的忧虑,这种忧虑比我第一次看见这些车站时感到的忧虑更为强烈,那次我同外祖母在到达我还没有去过的巴尔贝克之前,我看见这些车站就象地方投资的小铁路那样乱作一团。

发现外界的现实和内心的感情都是怎样一种能引起万千猜测的陌生事物,这是忌妒心的能耐之一。我们总以为我们对事物和对人的思想都了如指掌,唯一的理由是我们并不关心这些事。然而当我们象那些好忌妒的人一样产生了解它们的愿望时,便会发现一个什么都无法看清的令人晕眩的万花筒,阿尔贝蒂娜是否欺骗了我,和谁,在哪幢住宅,在哪一天,哪天她对我说了什么事,哪天我记起来我日间说了这件事或那件事,这一切我都一无所知。她对我的感情如何,这些感情是出自对物质利益的考虑抑或出自爱,对此我更是不甚了了。我会猛然忆起某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比如,阿尔贝蒂娜想去圣马丁,说她对这个地名感兴趣,也许无非是因为她认识那里的某个农家女。不过埃梅把淋浴场女侍告诉他的这件事通报我也无妨,因为阿尔贝蒂娜永远也不会知道他通报了我,在我对她的爱情里,我什么都想知道的需求总是被我想向她显示我什么都知道的需求所压倒;这虽然消除了我俩不同的幻觉之间的分界线,却从没有取得她更爱我的结果,倒是恰恰相反。然而自她去世以后,第二种需求和第一种需求所取得的结果合二而一了:我以同样快的速度想象出一场我希望向她通报我所了解之事的谈话和一场我想向她打听我不了解之事的谈话;即是说我看见她呆在我身边,听见她亲切地回答我,看见她的双颊又变得丰满了,眼睛也失去了狡黠的光而变得哀伤了,也就是说我还爱着她而且在孤独和绝望中我已忘记了我疯狂的忌妒之情。永远也不可能告诉她我所了解的事而且永远不可能把我们的关系建立在我刚发现的真相的基础之上(我之所以能发现恐怕只是因为她已经死了),这令人痛心的不可能之谜以它的哀伤取代了阿尔贝蒂娜的行为的更令人痛心的谜。怎么?我那么希望阿尔贝蒂娜知道我已了解淋浴场的故事,这时阿尔贝蒂娜却不复存在了!我们需要思考死时,却除了生以外什么也不可能去考虑,这又是我们面临的不可能性*的结果之一。阿尔贝蒂娜没了;然而对我来说,她仍旧是向我隐瞒她在巴尔贝克和一些女人幽会的人,仍旧是自以为已成功地让我对那些事一无所知的人。当我们在思考我们死后发生的事情时,我们此时的错觉不是仍然会使我们想到活着的我们自己吗?说来说去为一个去世的女人不知道我们已了解她六年前的所做所为而遗憾这是不是比我们希望一个世纪以后我们死了还受到公众好评滑稽得多呢?即使第二种假设比第一种有更多的实际依据,我这马后炮式的忌妒心引起的遗憾却仍然和那些热衷于身后荣耀的人的看法错误如出一辙。不过如果从我和阿尔贝蒂娜的分离中得出的庄严的最后印象暂时取代了我对她那些错误的考虑,这印象也只能赋予这些错误以无法挽回的性*质从而使它们变得更加严重。我看见自己在生活中那样不知所措就好象我独自站在无边无际的海滩上,无论我走向何方都永远不能与她相遇。

幸好我及时在我的记忆里找到了–因为在一片杂乱无章里事物总是五花八门的,这几样危险,那几样有益,其中连回忆也只能一个一个地现出清晰的轮廓– 发现了我外祖母的一句话,有如工人发现了有助于他要做的活计的物件。在谈到淋浴场女侍告诉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一个不太可能的故事时,外祖母对我说:” 这个女人恐怕得了撒谎症。”这件往事大大帮助了我。淋浴场女侍告诉埃梅的事有什么意义呢?更重要的是她当时根本什么也没有看见。谁都可能和一些女友一道去淋浴却什么坏念头都没有。那个女侍把小费说多些也许是为了吹牛。有一次我就亲耳听见弗朗索瓦丝认定我莱奥妮姨妈当着她弗朗索瓦丝的面说她”每月可以吃上 100万”那样的疯话;还有一次她说看见我莱奥妮姨妈给了欧拉莉四张1000法郎的钞票,而我认为一张折成西迭的50法郎的钞票都不大可能是真的。我就如此这般地探索下去,而且逐渐摆脱了我经过那么多周折获取到的令我痛苦万分的确切消息,因为我总是处在渴望了解而又惧怕痛苦的矛盾之中。这一来我的爱应该可以复苏了,然后随着我的爱情的复苏,与阿尔贝蒂娜离别的忧伤也紧接着复苏了,处在这忧伤的时刻我也许比前不久备受忌妒心折磨时更为不幸。可是每当我想到巴尔贝克这种忌妒心又会突然出现,原因是我仿佛突然重见了巴尔贝克饭厅的图景(在此之前这图景从来没有使我难受过,我甚至认为这是我记忆中最不使我痛心的画面之一),每天晚上,玻璃窗外总有一大群人挤在-阴-影里,就象挤在水族馆里明亮的玻璃隔板前似的,他们瞧着里面稀奇古怪的人们在亮光里走来走去,可是拥挤又使渔妇和平民姑娘摩肩接踵地碰撞着(我从未想到过这点)小有产者的小姐们,这些小姐对里面的豪华十分忌羡,那种在巴尔贝克还很新奇的奢侈,即使不是家境起码也是吝啬的习惯和旧的传统使她们的父母未敢效法,在这些小有产者小姐里几乎每天晚上都肯定有阿尔贝蒂娜,当时我还不认识的她恐怕已经在那里搜罗小女孩了,也许过一会便会找到一个女孩而且同她一起乘夜色*去到沙滩或峭壁下某个荒废的浴场更衣室。忧伤又紧接着攫住了我,我象听见判决我流放似的听见了电梯的响声,电梯没有在我这一层停下,直开到楼上去了。我望穿秋水却永远也见不到我那唯一的客人来访了,她已经死了。尽管如此,每逢电梯停在我这一层时我的心仍然会狂跳起来,有一阵我曾想:这一切果然是梦该多好!这也许是她,她快按铃了,她回来了,弗朗索瓦丝就要来通报我:”先生恐怕一辈子也猜不出谁来了。”说她怒发冲冠不如说她胆战心惊,因为她的迷信超过了她的报复心,她害怕活的阿尔贝蒂娜也许远不如她害怕她所谓的阿尔贝蒂娜的鬼魂。我试着什么也不去想,便拿起一张报纸。然而阅读那些没有感受过真正痛苦的人写的文章简直让我受不了。一个人在谈到一首不值一提的歌子时说:”真是催人泪下”,可是如果阿尔贝蒂娜还活在人世我倒会兴高采烈地听这首歌子。另一个人,还是个大作家呢,在下火车时受到欢呼便宣称这样的表示是”令人难忘的”,换了我,倘若我此刻也看见这种表示,我恐怕一刻也不会想到是”令人难忘的”。第三个人保证说,如果政局不那么糟糕,巴黎的生活会”美妙无比”,然而我完全清楚,即使没有政治这儿的生活也只能使我感到难于忍受,如果我找回了阿尔贝蒂娜,即使政局糟糕,生活于我也是美滋滋的。狩猎专栏的编辑说(时值五月):”这段时间对真正的猎人来说实在令人头疼,说得更确切些,真是灾难性*的,没有什么,绝对没有什么可猎。”

“展览”栏的编辑宣称:”这样组织展览会使人感到万分扫兴,令人愁煞苦煞……”如果说由于我自己感觉敏锐,那些从未经历真正幸福或不幸的人说的话便显得既虚假又苍白无力,与此相反,那些最无关紧要的一行一行,无论多么风马牛不相及,只要能和诺曼第或尼斯挂上钩,只要能和温泉浴场或伯尔玛,和德·盖尔芒特公主或爱情,或失踪,或不忠实这些概念沾上边,都会在我来不及转过头去的瞬间突然使阿尔贝蒂娜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又会潸然泪下。而且我通常是无法去阅读这些报纸的,因为翻开报纸这个简单的动作本身就会使我同时想起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我的类似的动作,而且想起她已离开人世;我根本没有力量把这份报级全部翻完便又把它扔下了。每一个印象都会引起同样的然而又是伤痕累累的印象,因为阿尔贝蒂娜已经从这些印象里消失了,因此我永远没有勇气坚持度过这些支离破碎的令我伤心的分分秒秒。甚至在她的身影逐渐停止出现在我的脑际却又强有力地萦绕在我的心间时,如果我需要象她在世时一样走进她的房间里去点灯,去坐在自动牌钢琴前面,我也会突然心酸难忍。她仿佛分成了若干小小的家神,久久停留在蜡烛的火焰里、门的执手上、椅背上以及别的更无形的领域,这就象我在不眠之夜的感觉,或我喜欢的女人初次来访时引起的躁动不安。尽管如此,我在一天里过目的或尚能忆起的寥寥几句读过的话仍然常常引起我强烈的忌妒。这寥寥几句勿须对我提供女人伤风败俗的充分论据,只要重新唤起与阿尔贝蒂娜的生活密切相联的我旧有的印象便能达到目的。阿尔贝蒂娜的过失一旦移运到某些早已遗忘的时刻,由于我回顾她还活着的时刻的习惯并没有衰退,她的过失便增添了某种更贴近、更揪心、更残酷的意味。于是我再一次问自己那海滨浴场女侍揭露的事是否真会是假的。要想知道实情,最好打发埃梅去一趟尼斯,让她去邦当夫人的别墅附近住上几天。倘若阿尔贝蒂娜热衷于女色*,倘若她离开我是因为不愿意更长久地被剥夺这种乐趣,她一旦得到自由,便一定会立即去那里设法重演故伎而且会取得成功,假如她不认为去她熟悉的那个地方比在我家更方便,她肯定不会选择那里去躲避起来。阿尔贝蒂娜之死使我忧虑的心境改变如此之微小这无疑是不足为怪的。一个人在他的情妇健在时,构成他所谓的爱情的相思大多来源于她不在身边的时刻。因此人们老习惯于以不在身边的人作为遐想的对象,尽管这个人只有几小时不在,这不在场的人在这几小时里也只属于回忆。由此可见死亡并不会使事物有什么大的改变。埃梅一回来,我就请他动身去了尼斯,这一来不仅根据我的思想活动、我的悲哀、我因联想到某个远而又远的人的名字而产生的躁动不安,而且根据我全部的行动,我进行的调查,我为了解阿尔贝蒂娜的行动而花费的钱财,我可以说这一年里我的整个生活都充溢着爱,充溢着我和她之间实际存在的恋情。而这一切活动的对象却是一个死人。人们有时说,倘若某个人是一位艺术家而且往作品里注入了一部分自己,这个人身上的某些东西便可以在他死后犹存。从一种生物体内抽取出来又嫁接到另一种生物体内部的东西还能继续维持生命,尽管被抽取生物的母体业已死亡,这也许出于同一个道理。

埃梅去尼斯住在邦当夫人的别墅附近;他认识了一个女仆和一个阿尔贝蒂娜常去租一整天汽车的汽车租赁人。这些人什么也不曾注意。在第二封信里,埃梅告诉我他已从一个城里的洗衣女那里打听到在她给阿尔贝蒂娜送衣服时阿尔贝蒂娜捏她手臂的方式很特别。”不过,”信上说,”这位小姐并没有对她做别的事。”我把埃梅的旅费寄去,这笔钱也算付了他的信引起的痛苦的费用,与此同时我却在竭尽努力医治我的苦恼,我对自己说那个动作不过是一种亲热的表示,并不能证明有什么邪恶的欲念,这时我又收到埃梅的一封电报:”打听到最值得注意的情况。给先生弄到大量消息。信即到。”第二天我果然收到了一封信,光看信封我就簌簌地颤抖起来;我认出那是埃梅的信,因为每个人,甚至地位最卑微的人都管辖着一些熟悉的小生物,它们是活生生的但又仿佛发僵地躺在纸上,那就是每个人特有的字体。

“起初那小洗衣女什么也不愿对我说,她保证说阿尔贝蒂娜小姐除了捏她的手臂没干过别的。为了让她说出来我带她去吃晚饭,请她喝了酒。于是她对我讲了阿尔贝蒂娜小姐去洗海水澡时常在海边碰见她的事;阿尔贝蒂娜小姐习惯一大早起床就去洗澡,而且照惯例总在海边的一个去处把她找到,那里树木茂密谁也瞧不见谁,再说在这样的时刻谁也不会去看谁。后来洗衣姑娘把她的女朋友们也带到那里去洗澡,后来,那里天气已经变得很热了,甚至在树荫下太陽也很烤人,她们便去草丛里互相擦干身子,互相抚摸,挑逗,玩耍。洗衣小姑娘承认她很喜欢和她的年轻女友们逗乐,她见阿尔贝蒂娜小姐贴着她的身体搓揉时还穿着浴衣便要她把浴衣脱了,洗衣女便用舌头沿着她的脖子和手臂舔呀舔,她甚至舔了阿尔贝蒂娜小姐伸过去的脚掌。洗衣女也把衣服脱了,她们还在水里追逐嬉戏;这天晚上她就对我讲了这些。不过为了忠实执行您的命令,为了不惜一切使您高兴,我还把小洗衣女带回去和我睡了觉。她问我想不想让她再做一遍阿尔贝蒂娜小姐脱了浴衣后她做过的事。她还对我说:’您真该看看她怎样地动来动去,这位千金小姐,她对我说:(啊!您简直让我快活疯了!)她浑身酥软,禁不住啃起我来。’我还看见了这洗衣姑娘手臂上的痕迹。我也能体会阿尔贝蒂娜小姐的快活,因为这小家伙实在太乖巧了。”

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告诉我她对凡德伊小姐的友情时我确曾苦恼不堪。然而那时还有阿尔贝蒂娜在我跟前安慰我。后来由于我过于渴求了解阿尔贝蒂娜的行为,我达到了让她离开我家的目的,当弗朗索瓦丝通报我她已离去而只剩下我自己独处时,我却经受了更剧烈的痛苦。不过,当时我热爱的阿尔贝蒂娜起码还留在我的心里。如今,我在她身上–这是对我过分好奇的惩罚,出乎我的预料,连她的死也未能使这种好奇心泯灭–看到的已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少女了,前一个阿尔贝蒂娜是那样柔情似水地使我安心并向我保证说她从未领略过这种快乐,这一个阿尔贝蒂娜却谎话连篇百般欺瞒,在她重新获得自由的狂喜中竟去品尝这种快乐甚至达到痴狂的程度,她竟在日出时去卢瓦尔河边与那洗衣女幽会而且啃着她说:”你简直让我快活疯了。”的确是一个截然不同的阿尔贝蒂娜,截然不同这个词不仅指我们所理解的关系到别人的那种含义①。如果别人与我们原来认为的截然不同,由于这种不同没有深深触动我们,而且直觉的钟摆所能造成的外向振荡又仅仅与它的内向振荡相等,因此我们看到的这种截然不同只是这些人的表面现象。从前我在得知一个女人喜好女色*时,我并没有感觉她因此就成了另一个女人,成了特殊类型的女人。然而在这件事牵涉到你所爱的女人时,为了摆脱一想及此种可能性*便感到的痛苦,你会千方百计去了解她的所做所为,而且想知道她干这些事情时有什么感觉,她对这些行为有什么想法;于是,你会越跌越深,痛苦至深时你便会触到事情的神秘之处,触到问题的实质。我为我的好奇心已苦恼到至深之处,已痛苦到五内俱焚的程度,这痛苦已大大超过了由惧怕丧失生命而感到的苦恼,而我这种好奇心又是靠我全部的智慧和无意识的力量来支撑的;因此我如今将我打听到的有关阿尔贝蒂娜的全部情况都投射到她自己的心灵深处去了。而她有邪恶行为这个事实带给我的深入骨髓的巨大痛苦又在后来为我做了最后一件好事。与我使外祖母受到的伤害一样,阿尔贝蒂娜对我的伤害也成了我与她之间最后的联系,这种联系甚至在我对她的记忆消失之后还存在,因为有有物质的东西所具有的那种能量守恒规律,痛苦甚至可以不需要记忆的忠告:比如一个人已经忘记了在月光下的森林度过的美好夜晚,却还在为月夜里患下的感冒而感到难受。①在德·夏吕斯先生也跟我一样悲伤的时候,我们说着同样的话。然而尽管我们的精神状态相同,我们却无法互相安慰。因为伤心是自私的,它不能从与它无关的事物里得到解脱;即使德·夏吕斯先生的痛苦也由女人引起,他的痛苦与我的痛苦却仍然相距甚远,除非我的痛苦不是由阿尔贝蒂娜所造成。–作者注。

被她否认但她又确实有过的这种嗜好,我并非通过冷静的推理发现的,而是在读到”你简直让我快活疯了”这句话时感到的火一般灼人的苦痛中发现的,而这火一般灼人的痛苦又使这句话显出了某种特质,这种嗜好丰富了阿尔贝蒂娜本人的形象,有如拖在身后的新贝壳给寄居蟹添色*一般,不仅如此,这种嗜好还象一粒盐接触另一粒盐一样改变了另一粒盐的颜色*,而且还通过某种沉淀作用改变了这另一粒盐的性*质。那年轻的洗衣女一定对她的女友们说过:”你们想想,我真无法相信,唉,那位小姐也和咱们一样呢。”对我来说这不仅仅是她们始料未及却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看到的邪恶,而且是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新发现,我发现她原来是另一个人,一个和这些洗衣女一样的人,和她们说一样的话,这一切使她变成了别人的同类,却使我感到她更加陌生,这说明我所占有的,我捧在心上的,只是她身上很小的一部分,而其余的部分却在尽量扩展,一直扩展到不仅成了异常神秘而重要的东西,即个人的欲念,而且成了她和其他人共有的东西,这一部分她却总对我隐瞒起来,使我沾不了边,有如一个女人向我隐瞒她属于敌对的国度而且她是间谍,甚至比间谍包藏更大的祸心,因为间谍无非谎报国籍,而阿尔贝蒂娜却在最深刻的人性*上进行欺骗,她隐瞒了她不属于一般人的范畴,她属于混杂于人类的一个奇异的人种,这人种隐藏在人类之中却又从不与之融合。我正好在埃尔斯蒂尔的两幅画里看见过万木丛中的几个**女人。在其中的一幅画里,一个姑娘抬起一只脚就象阿尔贝蒂娜将一只脚伸给洗衣女时的动作一样。在另一幅画里这姑娘将另一个年轻女子往水里推而被推的姑娘又快活地反抗着,她抬起大腿,她的脚刚刚浸进蓝色*的水里。我现在回忆起来这姑娘抬起大腿从膝部往下弯曲而形成的天鹅脖颈一般的曲线和阿尔贝蒂娜睡在我身边时大腿下部弯成的曲线一模一样,我当时常常想告诉她,她使我想起了这两幅画,然而为了避免使她想起**女人的形象我并没有告诉她。这时我又仿佛看见她呆在洗衣女和她那些女朋友身边,再一次组成了我在巴尔贝克坐在阿尔贝蒂娜的女友当中时百看不厌的那幅女儿图。倘若我是专门喜好此种美色*的人,我会承认阿尔贝蒂娜组成的画面比前述那一幅画动人千百倍,因为组成那幅画的是些**的女仙塑像,它们就象雕塑大师们分散在凡尔赛宫的树林或水池里的雕塑,任凭水波抚摸洗涤磨光。这时,我看见她还是一个在海边坐在洗衣女身边的少女,这形象远比她在巴尔贝克给我留下的印象更深:她们象大理石雕像般光着身子,在一团团的热气里,在草木丛中象水上浅浮雕一般浸泡在水里。在回想她躺在我床上的姿态时,我觉得我看见了她那弯曲的大腿,我看见这大腿了,那俨然是一只天鹅的脖子,它在寻找旁边那个少女的嘴唇。这时我连大腿也看不见了,眼前只有那只天鹅放肆的脖子,酷似一幅使人震撼的习作里的天鹅,它正在寻找一个处于女性*欢乐的特殊激奋状态中的勒达①的嘴,因为画上只有一只天鹅,她显得更孤单了,这就象人们在电话里发现对方的声音有变化但又听不清楚,因为不能从声音分辨出他的脸孔,而人的脸孔是可以体现感情的。在这幅习作里,欢乐并没有体现在引起画家灵感却没有在画上出现的女人的身上,这女人已被一只一动不动的天鹅代替了,欢乐集中在感到欢乐的那一个女人身上。有时我的心会和我的记忆中断联系。阿尔贝蒂娜和洗衣女的所做所为几乎以代数的方式在我心里缩减到再也没有什么意义的程度;然而这切断的记忆之流又会以每小时成百次的速度重新恢复起来,于是我的心又被地狱之火毫不怜惜地烧灼开了,这时我便看见我的忌妒心使阿尔贝蒂娜复活了,重又变得栩栩如生的她在洗衣少女的爱抚下显得不大自然,她对小姑娘说:”你简直让我快活疯了。”

①勒达,一译丽达,系希腊宗教故事中斯巴达王廷达瑞俄斯之妻,美人海伦的母亲。据神话传说,在她少女时期,一次在河里洗澡,宙斯化作一只天鹅与之交配,生下二卵,其中一卵孵出海伦。

她在犯过失的当儿还活在人世,也就是说我自己当时也还在,因此我光了解她犯了什么过失就很不够了,我还想让她知道我已了解了一切。由此可见,我在为今生无从再见到她而感到遗憾的时刻,这种遗憾也带着我的忌妒的痕迹,当然这种遗憾和我热爱她时的撕心裂肺的遗憾完全不同,现在感到的无非是意识到再也不可能对她说这几句话的遗憾:”你以为我永远不会知道你离开我以后的所做所为,瞧,我全知道了,在卢瓦尔河边你对洗衣女说:你简直让我快活疯了,我已看见你啃她的痕迹。”我当然也对自己这么说:”何必自寻烦恼?和洗衣女寻欢作乐的人已经没了,她的行为再也没有任何价值。她不会想到我了解那些事。可是她也不会想到我不了解,因为她什么也不想了。”然而对我来说这种推理远不如那寻欢作乐的画面更有说服力,因为这画面总把我引到她乐在其中的时刻。对我们来说只有感觉到的东西才存在,因此我们可以把它置于过去或未来,并不受死亡这虚构的壁垒所阻拦。我那时为她的死亡而感到的遗憾既然能受到忌妒心的影响而且表现得如此奇特,这种影响自然会波及我对神秘术和永不死亡的幻想,只不过这些幻想是为千方百计实现我之所求而作的努力吧了。即使那时我能象贝戈特深信不疑的那样一转桌子就能召回她的亡灵,抑或象某某教士设想的那样在来世再遇上她,我希望看见她也不过是为了对她说:”洗衣女的事我知道了。你当时说:你简直让我快活疯了;我已看见你啃她的痕迹。”

前来助我抵制洗衣女的形象的,还是–当然这形象得持久一些才行–这形象本身,因为我们真正认识的只能是全新的事物,是猛然使我们感到变化突兀令人震惊的事物,是习惯还没有以它毫无生气的复制品去加以代替的事物。不过阿尔贝蒂娜只有首先分割成许多部分,分割成无数的阿尔贝蒂娜才可能在我身上存在下去。她或善良,或聪慧,或严肃,甚至连爱好也只有体育运动的时刻便重现出来了。这样的分割使我内心深处得以平静,这不是很有道理吗?因为就算这种分割本身并没有什么真实性*,就算这种分割仅仅来源于她在我面前出现过的那些时刻的接二连三的形态,也就是留在我记忆里的形态,就象我的神灯的弧形投影来源于彩色*玻璃的弯曲部分一样,这种分割本身不也按它自己的方式体现了这样一个真理,一个客观真理吗:我们每个人都并非一个人,每个人都包涵了道德价值各异的许多人,有邪恶的阿尔贝蒂娜存在,这并不妨碍存在别样的阿尔贝蒂娜,比如喜欢在她房里同我议论圣西蒙的阿尔贝蒂娜;我在晚上告诉她我们必须分手时,悲伤地说出这一席话的阿尔贝蒂娜:”这自动牌钢琴,这间屋子,想想看,我再也见不到这一切了”,还有,在看见我最终被自己的谎言所激动时,带着真诚的怜悯惊呼:”啊!不,什么都比您难受强,说定了,我一定不去设法再见您,”的阿尔贝蒂娜。于是,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我感到分开我们的隔板消失了。这善良的阿尔贝蒂娜一旦回到我的记忆里,我便找回了我可以索要解毒剂的唯一的人,我索要解毒剂是为了消除另一个阿尔贝蒂娜引起的痛苦。我当然仍旧想对她谈洗衣女的事,但这已不再是以得胜者的残酷姿态去向她恶狠狠地显示我已了解此事。我要象她在世时那样行事,我要用柔和的语气问她洗衣女的事是否属实。她会对我发誓说并没有此事,埃梅不大诚实,为了显示他够格赚下我给他的那笔钱,他不愿空手而归便让洗衣女按他的要求说出了那些话。阿尔贝蒂娜无疑是在继续对我说谎。然而在她话语的矛盾起伏之中我感到出现了某种进步,而这进步又归功于我。她起初是否对我吐露过真情(的确,也许是不由自主地在某一句话里说漏了嘴)我不敢肯定:我记不清了。再说她称呼某些事情的方式那么奇特,可以意味这个也可以不意味这个。不过她对我的妒性*的感受后来又促使她厌恶地收回了她起初好意向我承认的事。再说阿尔贝蒂娜甚至没有必要对我说这些话。我只要一拥抱她就满可以相信她无罪了,如今分开我们的隔板既已倒塌,我已能做到这点了,那隔板就象恋人发生龃龉之后竖起来的既摸不着又很坚实的隔板,恋人的热吻碰到它也会粉碎的。不,她没有必要对我说什么。她愿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可怜的小家伙,有些感情存在于分离我们的东西之上,我们完全可以靠这种感情结合起来。如果这件事的确存在,阿尔贝蒂娜向我隐瞒嗜好也是为了不让我伤心。听见我自己对这个阿尔贝蒂娜说出这番话我心里甜滋滋的。再说,我难道还认识另一个阿尔贝蒂娜吗?一个人在同另一个人的关系中出错的两个最大的原因,一是自己的好心,一是爱上了这另一个人。一莞尔,一顾盼,一抚肩,就这样爱上的。这就足够了;就这样,在长时间的希冀或忧伤中你可以塑造一个人,构想一个人的性*格。当你后来再与你所爱的女人交往时,无论你遇到多么残酷的现实,你也不可能排除与你顾盼抚肩的人儿那善良的性*格和热爱你的女人那天生的品质,正如你再见到你在她年轻时认识而现在变得老态龙钟的人时,你无法排除她那些善良的性*格和天生的品质。我追忆着这个阿尔贝蒂娜那美丽善良而又楚楚动人的眼神,她那丰腴的面庞,她那皮肤粗糙的脖颈。那是死人的形象,然而这死人还活着,因此我很容易立即做到她活在我身边时我肯定会做的事(倘若我在来世能找到她我也会这么做),我原谅了她。

我在这个阿尔贝蒂娜身边度过的时光于我是这样宝贵,我真愿意一刻也不放过。有时,就象人们零零碎碎地找回了散失的钱财一样,我又找回了似乎已经失去了的时光:我把围脖结打在脖子后面而不打在前面时,我忆起了一次从不曾回想过的散步,为了冷空气不迎面吹进我的喉咙,阿尔贝蒂娜拥抱我之后便以那样的方式为我理好了围脖。通过如此微不足道的动作而在我记忆里复原的这次简单的散步给与我的乐趣就象我们见到老女仆送来的属于亲爱的死者的私人物品,对我们来说这些东西是太宝贵了;我的悲伤因此而增添了内容,尤其是这条围脖,因为我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想到过它。就象憧憬未来一样,我们不是一劳永逸地而是一点一滴地品味我们的过去。

而且我的悲伤有时会五花八门到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我盼望伟大的爱情,我愿意找一个人来我身边生活,我原以为这是我不再爱阿尔贝蒂娜的征兆,其实这迹象正说明我一直爱着她;因为我对体味伟大爱情的需要和我想亲阿尔贝蒂娜丰腴的双颊的愿望一样,只是我思念之情的一个部分。实际上我却很庆幸没有爱上另一个女人;我明白我对阿尔贝蒂娜持续的热恋就好比我过去对她的感情的影子,它再现着这种感情的各个部分,而且照样服从于主宰真实感情的法则,而真实感情又由这种持续的热恋超越死亡而反映出来。因为我充分感到,如果我能把某种间隔加进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相思里,这间隔过大我就不会再爱她了;这间隔会使她变成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就象我外祖母如今与我毫不相干一样。太长的时间不思念她我记忆的连续性*便会中断而这种连续性*正是生活的原则,只不过这种连续性*在一定的时间间隙之后又可能重新恢复罢了。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我对她的爱情不就是这样的吗?我不是在好长时间不想她之后又和她重归于好的吗?然而我的记忆也必须服从同样的法则,也不可能容忍更长时期的间隔,因为这记忆好比一缕北极光,只是在阿尔贝蒂娜死后才反映出我过去对她的爱,我的记忆真象我爱情的影子。恐怕只有在我已将她遗忘时我才可能体会到没有爱情的生活更加明智,更为幸福。因此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思念一旦使我产生了对妹妹似的某个姑娘的需要,这种需要就会变得难以餍足。我对妹妹的需要无非是我对阿尔贝蒂娜的一种无意识的思念形式,随着我对她的思念的逐渐减弱,这种需要也就变得不那么迫切了。不过我的爱情的这两种尾声并不是以同样的速度减弱的。有些时候我对她的思念暂时全面隐去,而我对妹妹似的姑娘的需要却保持了强大的力量,这时我便决定结婚。相反,这之后我对她珍贵的记忆虽然已经减弱了,我对她的柔情有时却又会突然闯进我的心田,这时,一想到我对别的女人的爱,我就对自己说她一定会理解这种爱,赞同这种爱,于是她的恶癖倒似乎成了我现在的爱情的起因了。有时我的嫉妒之情竟在我不再思念阿尔贝蒂娜的当儿复苏,尽管引起我忌妒的正是她。这段时间有人对我讲起安德烈不寻常的爱情故事,我竟以为我为她也产生了忌妒心。不过安德烈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预替人,一条起衔接作用的道路,一个使我和阿尔贝蒂娜间接联在一起的电源插座。人就象这样在梦里总给一个他熟知其真正身分的人加上另一副面孔,另一个姓氏。总之,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尽管普遍的法则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冲击,阿尔贝蒂娜给我留下的感情却仍旧比我对这些感情来源的回忆更加难于消亡。不光感情,甚至感觉也如此。我和斯万不一样,他一开始不爱奥黛特便连重新去感觉过去的爱情也做不到,而我却总感到自己还生活在过去而这过去也无非是另一个过去的历史而已;这个”我”可以说只有一半,而”我”的上端已经变硬变冷了,每当一点火星使昔日的电流重新经过”我”的底部时”我”又会从底部燃烧起来,甚至在我早已停止思念阿尔贝蒂娜时也是如此。等到我剧烈的心跳已并非由她的形象引起,我的眼泪也只是由象巴尔贝克那些已经变得粉红的苹果树间沙沙吹过的冷风刺激出来的时,我才想到应该考虑我的痛苦复苏是否出于病理上的原因,我是否把初期的心脏病当成往事的再现和最晚期的爱情了。

病人过分倾向于把某些情感领域里发生的非主流的偶然事故混淆成疾病本身,这些偶发事故一停止他才吃惊地发现自己离痊愈更近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埃梅关于淋浴场和洗衣女的来信引起的痛苦–带来的”并发症”–就属于这种情况。不过如果某个心病医生前来给我看病他准会发现就其它方面而言,我的悲伤本身已经好转了。由于我是男人,属于同时沉缅于过去又热衷于当今现实的双重性*类型的人,在我身上自然会始终存在着明知阿尔贝蒂娜已死却又保留着她栩栩如生的印象的矛盾。不过这个矛盾如今可以说又和它的过去背道而驰了。阿尔贝蒂娜已死的概念最初以如此凌厉的气势冲击我认为她还活着的想法,使我不得不象儿童逃避浪涛一样去躲避这个概念,而这个概念又不断向我发起冲锋,最后终于夺得了适才还被她活着的想法占据的位置。我也弄不清为什么,如今是阿尔贝蒂娜已死的概念 –而不再是对她活着时的回忆–占压倒优势地构成了我无意识的遐想的基调,因此如果我突然中断这些遐想而将我自己考虑一番,使我吃惊的便不再是起初的,即认为在我心里如此生气勃勃的阿尔贝蒂娜怎么可能离开人世,怎么可能死去的想法,而是认为已经不在人世,已经死去的阿尔贝蒂娜怎么可能在我心里还如此生气勃勃的想法。我在黑色*隧道里冥想的时间太长所以再也不对它加以提防,如今这黑色*隧道已被一个紧接一个的回忆堵塞,而渗进来的一缕陽光又冷不防使隧道中断了,于是远远地隐约映出一个笑盈盈的蓝色*天地,而阿尔贝蒂娜在那里也只是一抹充满魅力的淡淡的回忆。我问自己,那是真正的她,抑或我在长期包围我的黑暗中漂泊时视为唯一现实的人才是真正的她?前不久我还是个活着只为了永远等待阿尔贝蒂娜回来道晚安回来热吻的人;我个人的某种分身现象使我显得象这样一个人物,他似乎是我个人的一小部分,被半剥光了的一部分,而且我象一朵半开的花似的领略到了剥落过程的使人焕发青春的清新。而且这短暂的感悟也许只会使我进一步意识到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正如一切特别确切的想法必须在对立中才能肯定自己一样。比如,在1870年的战争时期生活过的人说战争意识之所以终于使他们觉得似乎合情合理,并不是因为他们考虑战争还不够,而是因为他们老想着战争。为了使他们明了战争是何等奇特而值得注意的事,必须有什么东西使这些人摆脱始终困扰着他们的念头,从而使他们暂时忘记正在进行的战争,使他们又回到和平时期的样子,直到这残酷的现实骤然间又从那短暂的空白里清晰地突现出来,而过去他们除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看不到别的,所以早就不去注视它了。

必须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各种回忆不是逐步而是同时在我心上消退时,必须在我对她的背叛的回忆同对她的柔情的回忆一古脑儿从我的记忆里同时全线撤退时,遗忘也许才能给我带来宁静。而情况却并非如此。好比我身在海滩而海水的退潮又极不正常,当我突然受到某种猜疑的袭击和伤害时,她的柔美形象已经退得太远无法前来补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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