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准是否受到邀请,并不急于前往参加盖尔芒特府上的晚会,于是独自在外闲逛,可是,夏日似乎并不比我更着急逝去。尽管已经九点多了,它还在协和广场流 连忘返,给鲁克尔索方尖碑罩上一层玫瑰果仁糖的外表。接着,它又改变了方尖碑的色*彩,将之转变为另一种物质,其金属感之强,致使方尖碑变得不仅更珍贵,而 且显得更细薄,更柔软。人们想象着也许可把这一瑰宝扭弯,或许早已有人把它微微弯曲了。月亮已悬挂在空中,宛如一瓣小心剥净的桔子,尽管表面稍有点儿损 伤。再过数小时,它也许就会变成一弯铮铮金钩。一颗可怜的小星星孤零零地蜷缩其后,独自去陪伴着这轮寂寞的冷月,然而,月亮更富于勇气,一面保护着自己的 朋友,一面向前行进,仿佛手持势不可当的武器,高擎着东方的象征,挥动着自己那把奇妙的金钩大刀。

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邸门前,我遇到了夏特勒罗公爵;我不再记得,半小时前,自己还一直惶惶不安,担心–它不久又要困扰着我–不请自来。人们往往 会有这类担心,可有时一时分心,把危险丢诸脑后,事后很久才回想起当时的惶恐心境。我向年轻的公爵道了安,钻进了府邸。可这里,我必须先交待一点情况,虽 然微不足道,却有助于理解不久就要发生的事情。

这天晚上,有个人一如既往,深深思念着夏特勒罗公爵,可却不知公爵到底是何许人。此人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门子(当时称”传呼”)。德·夏特勒罗先 生远谈不上是亲王夫人的至爱亲朋–仅仅是一位表兄弟而已–他平生第一次受到她沙龙的接待。十年来,公爵的双亲与她一直不和,最近半个月,才重归于好, 这天晚上,他们因事不得不离开巴黎,故派儿子代表他们夫妇赴会。可是,几天前,亲王夫人的门子在香榭丽舍大道与一年轻人相遇,觉得他长相迷人,虽想方设 法,却未能弄清其身分。这倒不是因为那位年轻公子不客气大方。门子挖空心思,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先生所表示的阿谀逢迎,他反都一一领受了。但是,德·夏特勒 罗先生既冒冒失失,也谨小慎微;他愈弄不清与他打交道的是谁,便愈不肯公开自己的身分;倘若他知道了对方的底细,也许会更害怕,尽管这种恐惧并无道理,他 始终不露真相,只让对方把自己视作英国人,但他待门子如此大方,深得门子的欢心,门子渴望与他再次相会,满怀激*情,追根问底,可公爵对他的种种提问,只答 了一句话:I do not speak French。”①就这样,两人一直走完了加布里埃尔大街。

①英语,意为:我不会讲法语。

虽然盖尔芒特公爵毫无顾忌–因其表兄弟的母亲的门第之故–装模作样,似乎在盖尔芒特-巴维埃尔亲王夫人的沙龙里找到了点古弗瓦西埃府的陈迹,但 是,此沙龙的安排,在社交圈里可谓独此一家,令人耳目一新,据此,大家普遍认为这位夫人具有独创精神,聪慧过人。晚宴后,不管随后进行的交际晚会场面多 大,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府上,,来宾被分成苦干小圈子,需要时,自可转过身来。亲王夫人走去带头就座,仿佛有选择地坐入其中的一个小圈子,以显示此举的社 会意义。而且,她大胆地指名道姓,把另一小圈子的成员吸引过来。比如,若要提醒德达伊先生注意–他自然高兴–另一圈子的德·维尔米夫人,她坐的位置正 好让人看到她的后背,她的脖颈儿有多漂亮,亲王夫人便毫不犹豫地提高嗓门:”德·维尔米夫人,德达伊先生正在欣赏您的脖颈儿呢,他可是个大画家呀。”德· 维尔米夫人心领神会,这分明是直接邀她参加交谈,便以其平素骑马养成的灵巧动作,丝毫不打扰身旁的宾客,慢悠悠地把座椅转动四分之三圈,几乎正对着亲王夫 人。

“您不认识德达伊先生?”女主人问道,对她来说,对方听她招呼,灵巧而又难为情地转动座位还不够。”我不认识,可我熟悉他的作品。”德·维尔米夫人回 答道,毕恭毕敬,姿态动人,显得十分得体,令众人羡慕不已,同时,她向那位打了招呼、但并未正式介绍给她的著名画家悄悄地致以敬意。

“来,德达伊先生,”亲王夫人说,”我来把您介绍给德·维尔米夫人。”于是,德·维尔米夫人象方才向他转过身那样,动作灵敏地给《梦》的作者让座。这 时,亲王夫人便将另一把座椅拉到自己面前;确实,她喊德·维尔米夫人不过是找个借口,以便离开第一个小圈子,她在此已度过十分钟的规定时间,接着再到第二 个圈子露个面,同样赐给十分钟。只用三刻钟,所有小圈子便都受到她的光顾,每一次似乎都是即兴生情,欣然而至,可真正的目的则是想充分显示出”一位贵夫 人”是多么自然地”善于接人待物”,可眼下,晚会的宾客才开始陆续到来,女主人坐在离进口不远的地方,上身笔直,神态傲然,近乎皇家气派,两只眼睛以其炽 烈的光芒熠熠闪亮,身旁,一边是两位容貌并不俊俏的殿下,另一边是西班牙大使夫人。

我在几位比我早到一步的客人后排着队。对面就是亲王夫人,毫无疑问,她的花容玉貌并非是我对这次晚会记忆犹新的唯一因素,值得回忆的东西何其多。可女 主人的这副脸庞是多么完美无瑕,仿佛是轧制而就的一枚纪念章,美丽绝伦,为我保留了永恒的纪念价值。若在晚会的前几天遇到她邀请的客人,亲王夫人通常总是 说:”您一定来,是吧?”似乎她非常渴望与他们交谈。但恰恰相反,一旦客人来到她的面前,她对他们却无话可说,也不起身欢迎,只是一时中断与两位殿下及大 使夫人的闲聊,表示感谢:”您来了,太好了。”这并不是她真的认为客人前来赴会是表示一番心意,而是为了进一步表现她的盛情;谢罢,遂又把来宾打发到客流 中去,补充道:”德·盖尔芒特先生就在花园进口处,您去吧,”让来客自行参观,不再打搅她。对有的宾客,她甚至没有一句话,只给他们露出两只令人赞叹的缟 玛瑙眼睛,仿佛他们只是来参观宝石展览似的。

在我前面第一个进府的是夏特勒罗公爵。

已在客厅的宾客对他笑脸相迎,竞相握手问候,公爵忙着一一还礼,却没有发现门子。但门子一眼便认出了他。此人的身分,门子曾多么渴望有所了解,过一会 儿,他就要弄个一清二楚了。门子请问两天前相遇的”英国人”尊姓大名,以便禀报,内心感到的不仅是激动,而是怨恨自己冒昧、失礼。他似乎觉得自己就要向众 人(然而人们却觉察不出异常)公开一个秘密,可如此唐突,要当众揭露,真是罪过。一听见来宾回答是”夏特勒罗公爵”,他感到骄傲极了复了镇静,对他的徽章 图案了解得八九不离十,急忙主动补充对方过分自谦的身分,大声通报:”夏特勒罗公爵殿下大人到!”声音中既有职业门子的铿锵有力,又有至爱亲朋的柔情蜜 意。可现在,轮到能报我了。我只顾细细打量女主人,可她还没有看见我,我未多考虑眼前这位门子的职权,对我来说,此人的职权着实可怕–尽管害怕的原因与 德·夏特勒罗先生的不一样–门子全身披黑,活象个狱卒,身边簇拥着一帮奴仆,身着最为悦目的号衣,一个个身强力壮,时刻准备擒拿擅自闯入府邸的外人,把 他轰出去。他问了我的姓名,我象个任人捆绑在木砧上的死刑犯,不由自主地告诉了他。他立刻威严地扬起脑袋,不等我开口央求他小声点儿–以便万一我真的未 受邀请,可以保住面子,若是应邀而来,也不失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体面–他早已用足以震塌府邸穹顶的力量,唱出了那几个令人心悸的音节。

杰出的赫胥黎(其侄儿目前在英国文学界占有决定性*地位)说过这么一件事,他手下的一个女病人怎么也不敢再去上流社会,因为就在人们彬彬有礼请她入席的 座位上,她往往发现已经坐着一位老先生。她心里清楚,不是那引她入席的动作,就是那席上坐着的老先生,两者必有一个是幻影,因为别人决不可能指给她一个已 被占用的席位。可是,为了治好她的病,赫胥黎硬要她再去参加晚会,她一时犹豫不决,觉得受不了,心里折腾开了,不知人们对她亲热的表示是否确有其事,或是 自己受虚无的幻觉的指引,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一位有血有肉的老先生膝上去。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内心痛苦万分。但是,比起我此刻的苦恼,也许就逊色*多了。一 听到轰响起我的姓名,仿佛是一场灭顶之灾的先声,为了显出我内心笃笃定定,没有半点犯疑,我不得不摆出一副坚定的神态,向亲王夫人走去。

当我行至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她使发现了我,这征兆使我的担心化为乌有,不再害怕自己是一次-阴-谋诡计的迫害对象,她不象见到其他宾客时那样,坐着一动 不动,而是抬起身子,向我迎来。瞬息间,我终于象赫胥黎的病人,舒心地叹了口气,当她打定主意坐到座椅上去后,发现席位是空的,终于明白了那位老先生是个 幻影。亲王夫人笑容可掬,上前与我握手。她一时站立着,赐我以殊荣,恰如马莱伯一节诗的最后一句所云:

天使起立,向他们示以敬意。

她为公爵夫人尚未抵达表示歉意,仿佛她不在场,我会感到无聊。为了向我道这声日安,她竟握着我的手,风度翩翩地围着我旋转一周,我顿时感到被她掀起的 那股旋风裹挟而去。我简直以为,她当即要对我大开恩典,如同一位领舞女郎,赠我象牙头手杖或一只手表。可实际上,她什么也没有给我,仿佛她方才不象在跳波 士顿舞,而象是听了贝多芬的一段至圣的四重奏,担心打乱了那雄壮的乐声,顿时停止了交谈,或不如说压根儿就没有开始谈过,看到我进来后仍然容光焕发,只告 诉我亲王在什么地方。

我离开了她,再也不敢接近,感到她对我绝对无话可说,这位身材颀长、美貌绝伦的妇人象多少傲然走上断头台的贵夫人一样高尚,不敢献给我蜜里萨酒①,只 是诚心诚意地对我重复已经对我说过两遍的话:”亲王就在花园,您去吧。”可是,若到亲王身边去,这就意味着内心的疑虑将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困扰着我。

①一种药酒,对医治眩晕症有特效。

不管怎交谈声,他正在与刚刚结识的西多尼亚公爵阁下夸夸其谈。人们往往可从对方的公开主张摸透其心思,而德·夏吕斯先生和德·西多尼亚先生则从各自的 恶习中很快嗅出了对方的怪癖,对他俩来说,一到交际场合,共同的癖好就是口若悬河,乃至不容对方插话。正如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诗所云,他们很快判断出这毛病 不可救药,于是拿定主意,当然不是偃旗息鼓,停止高论,而是各唱各的调,丝毫不理会对方说些什么。就这样,组成了这混乱的声响,象在莫里哀的剧中,几个人 同时在讲述不同的事情,嘈杂一片。男爵嗓门宏亮,成竹在胸,肯定自己能占据上风,盖过德·西多尼亚有气无力的声音,可后者并不因此而气馁,一旦德·夏吕斯 先生停下喘口气,这间歇马上便充斥了那位西班牙大贵人我行我素,呜噜噜持续不断的低声细语。我本来很想请求德·夏吕斯先生把我引荐给盖尔芒特亲王,可我担 心(有诸多理由)他会生我的气。我的所作所为对他真太忘恩负义了,一来我再次使他的殷勤落空,二来自那天夜晚他亲亲热热送我回家以来,我对他一直没有丝毫 表示。不过,我并无先见之明,把就在这天下午我刚刚目击的絮比安与他之间发生的那个场面当作托词。我那时对此并无丝毫的怀疑。确实,前不久,我父母责备我 手懒,迟迟没有动笔给德·夏吕斯先生写几句话,以表感激之情,我反倒大发雷霆,怪他们逼我接受有损体面的主张。不过,只是因为我怒不可遏,想说句他们最不 中听的话,才报以如此谎言。事实上,我丝毫没有怀疑男爵大献殷勤会隐藏着任何肉欲的,甚或情感的企图。我把那件事情纯粹视作荒唐行为,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我 父母。然而,有时未来就居留在我们身上,我们却不知道,我们原以为是撒谎的戏言恰正切中了即将出现的现实。

我对德·夏吕斯先生缺少感激之情,他对此无疑会宽大为怀。可令他恼火的,是我今晚竟出现在盖尔芒特夫人府上,犹如最近在他表姊妹家频频露面一样,我的 出现似乎在无声地庄严宣告:”唯有通过我,方可跻身这些沙龙。”这是个严重的过失,也许还是个不可补赎的罪过,我没有往深里多想。德·夏吕斯先生深知,他 的嗷嗷雷嗓门,专用以对付不对他言听计从,或他恨之入骨的人,在许多人眼里,已经开始变作雷卡通了,再也无力将任何人驱逐出任何地方。可是,也许他还以 为,他的能量虽已减弱,仍不失其威力,在类似我这等涉世不深的青年眼里,雄风犹存。因此,选择他在这次盛会上为我帮忙,我觉得很不适宜,因为仅仅我在场似 乎就构成了对他自命不凡之架势的讽刺与否定。

这时,我被一个相当俗气的人扯住了,此人就是E教授。他在盖尔芒特府中看见我,大为诧异。我见他在场,也不少奇怪,亲王夫人府上竟见到他这类人物,可 谓空前绝后。他不久前刚为亲王治愈了传染性*肺炎,其实亲王早已用过药,出于对他的感激之情,德·盖尔芒特夫人打破惯例,邀请他赴会。因他在沙龙里绝对不认 识任何人,总不能象个死神的使者,孤零零在客厅里游来荡去,所以一眼认出我之后,便平生第一次觉得有无数的事情要对我倾诉,这使他得以保持镇静,也正出于 这一原因,才向我走来。此外,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这人特别注意任何时候都不得误诊。然而,他信函太多,致使他为一位病人初诊之后,弄不清病情是否按他的诊 断方向发展。诸位也许还未忘记,当初我外祖母老毛病发作,当晚我就把她领到他家诊治,恰好撞见他让人为自己缝制奖旗,缝得还真够多的。时过境迁,他再也记 不清我们曾差人给他送过讣告。”您外祖母大人已不在人世,对吧?”他对我说,话中带有八九分的把握,也就不在乎尚存的一二分疑虑了。”啊!果然这样!想当 初,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分钟起,我对她的诊断就完全灰了心,我记得清清楚楚。”

就这样,E教授得知或再次得知了我外祖母谢世的消息,我也许应该为他歌功颂德,为整个医学界歌功颂德,然而,我却没有任何满意的表示,也许压根儿就没 有满意的感觉。医生的过失屡见不鲜。他们往往对摄生疗法持乐观态度,但对最终的疗效则表示悲观,因而犯下过错。”葡萄酒吗?限量喝一点对您不会有什么坏 处,这可以说是一种健身剂……房事吗?不管怎么说,这是人之常欲。我同意,但不能过分,请听清我的话。凡事物极必反,过分就是毛病。”这一下子,对病人是 多大的诱惑!这诱惑着病人放弃两种起死回生之妙药:饮水和禁欲。然而,若病人心脏出了毛病,患了蛋白尿等病,那他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一旦出现严重障碍, 尽管是功能性*的,也往往单凭想象,将之归结为癌症了事。对于不治之症,再治疗也无济于事,自然没有必要继续给病人看病。于是,病人自己挣扎,为自己规定了 严格的进食制度,身体渐渐康复了,总算活了下来,大夫原以为他早已进了拉雪兹神甫公墓,不料却在歌剧院大街相遇,对方向他脱帽致意,他却视之为大不敬的奚 落行为。其愤慨程度比刑事法庭庭长有过之而无不及,两年前,他明明宣判了一位四处游荡的流浪汉死刑,那家伙似乎毫不惧怕,如今竟又在他鼻子底下溜达。医生 们(当然不指全部,我们思想中并不排斥非凡的例外)自然会为自己的诊断得以证实感到欣喜,但一般来说,更为自己的判决宣布无效感到恼火,愤怒。正是由于这 一原因,虽然E教授见自己没出差错,内心无疑感到满足,但不论他有多得意,他还很善于逢场作戏,显出一副悲伤的模样,跟我谈起我们所遭受的不幸。他并不打 算敷衍几句了事,因为谈话给他提供了保持镇静的机会和继续呆在客厅的理由。他跟我谈起近日天气炎热,尽管他素有文化修养,完全可以使用纯正的法语表达思 想,可他却这样对我说:”这样高烧,您不难受吗?”究其原委,原来是自莫里哀时代以来,医学在其知识领域略有进步,可在术语方面却毫无起色*。我的对话者紧 接着添上一句:”眼下,必须避免发汗,这么个天,尤其在过热的客厅里更容易引起发汗。等您回家,想喝点什么,您可以以热攻热”(这意思显然是说喝点热饮 料)。

由于我外祖母死的方式有些特殊,我对这一问题颇感兴趣,最近,我在一位大学者的一部著作中读到,出汗对肾有害,因为正常情况下通过别的渠道分泌的却通 过皮肤排掉了。我为这酷暑感到遗憾,我外祖母就是在热天病逝的,我几乎就要指控这鬼天气坑人了。可是,我并未跟E大夫谈起这些,倒是他主动对我说,”这种 大热天,会出大量的汗,其好处就是肾可以同时减轻负担。”看来,医学不是准确的科学。

E教授死缠着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离开我,可我刚刚发现了福古贝侯爵,只见他朝后退了一步,向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毕恭毕敬,一左一右行了两个屈膝礼。 德·诺布瓦先生最近才引见我与他结识,现在,我倒希望能通过他把我介绍给男主人。因本书篇幅有限,不允许我在此细细解释由于年轻时发生了何种事故,德·福 古贝先生才与德·夏吕斯先生过从甚密,拿索多姆人的话说,他与德·夏吕斯先生是”心腹之交”,在上流社会,象德·福古贝先生这样的为数甚少(也许就独他一 人)。不过,倘若说我们这位在戴奥多尔国王身边的公使也有着男爵身上某些同样的缺陷的话,那也只是小巫见大巫,相比之下,黯然失色*。他对人往往一时怀有好 感,一时又充满仇恨,其表现形式也只是情感上的,且极其温和,也很笨拙,男爵正是钻其感情多变的空子,一会激起诱惑的欲|望,一会又惶惶不安–也是想象的 结果–不是害怕受到鄙视,至少也是担心暴露自己的企图。由于他心底纯洁,坚持”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他这人雄心勃勃,自进入参加会考的年龄之后,为此 牺牲了一切乐趣),尤其因为他智力低下,德·福古贝先生此一时,彼一时的多变性*情,显得滑稽可笑,且暴露无遗,可是,德·夏吕斯先生恭维起人来毫无节制, 滔滔不绝,充分表现出其雄辩的才华,同时连讽刺带挖苦,手段妙不可言,语气刻薄至极,让人铭心刻骨,终身难忘;然而,德·福古贝先生却与他相反,表白好感 时,那语气象是个末等社会的小人,又象是个上流社会的贵人,也象是位官场的老爷,总之平庸无奇;若是骂起人来(和男爵一样,往往是彻头彻尾的无事生非), 则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没完没了,毫无幽默感,与公使先生六个月前亲口所说的往往大相径庭,叫人格外生厌,可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他又会旧话重提:变化中不乏 常规,倒给德·福古贝先生的不同生活阶段增添了一种天体之诗意,若无此诗意,他岂能胜人一筹,与天体试比高低。

他问候我的这声晚安就丝毫没有德·夏吕斯先生请安的韵味。那举止千般造作,他却自以为是上流社会和外交场合的翩翩风度,此外,德·福古贝先生还伴以放 肆、洒脱的姿态,笑容可掬,一方面为了显得生活如意–可他内心里却为自己得不到擢升,时刻受到革职退休威胁而有难言的苦衷–另一方面则为了显出年轻, 充满男子气概,富于魅力,然而在镜中,他却看到自己那张多么希望保持迷人风采的脸庞四周已经刻上道道皱纹,甚至再也没有勇气去照一照。这并非他真的希冀征 服别人,只要往这方面想一想,他也会胆颤心惊,因为流言蜚语,丑闻讹诈着实令人可怕。本来,他几乎象个孩子似的放浪形骸,可自从他想到凯道赛①,希望获得 远大前程的那天起,便转而绝对禁欲,这一变,活象成了笼中困兽,总是东张西望,露出惊恐、贪婪而愚蠢的目光。他愚蠢至极,甚至都不想一想,他年轻时的那帮 二流子早已不是小淘气包了,若有个报童冲他喊一声”买报了”,他会吓得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以为被对方认出,露出了马脚。

①法国外交部所在地。

德·福古贝为忘恩负义的凯道赛牺牲了所有享受,可正因为缺少享受,他–也正因为这一点,他兴许还希望惹人喜欢–内心有时会突然冲动。天知道他一封 接一封给外交部呈了多少信函,私下里耍了多少-阴-谋诡计,动用了夫人多少信誉(由于德·福古贝夫人出身高贵,长得又膘肥体壮,一副男子相,特别是她丈夫平庸 无能,人们都以为她具有杰出才能,是她在行使真正的公使职权了),不明不白,把一个一无长处的小伙子拉进了公使团成员之列。确实,数月或数年之后,尽管这 位无足轻重的随员毫无坏心眼,但只要对上司哪怕有一点冷漠的表示,上司就以为受到蔑视或被出卖,再也不象过去那样对他关怀备至,而是歇斯底里地狠加惩治。 上司闹得天翻地覆,要人把他召回去,于是,政务司司长每天都能收到这样一封来函:”您还等什么?还不赶快给我把这刁滑的家伙调走?为了他好,教训他一番 吧。他需要的,是过一过穷光蛋的日子。”由于这一原因,派驻到戴奥多尔国王身边的专员职务并不令人愉快。不过,在其他方面,因为他完全具备上流人士的常 识,所以,德·福古贝先生仍是法国zheng府派驻国外的最优秀的外交人员之一。后来,一位所谓上层的无所不知的雅各宾党人取代了他,法国与国王统治的那个国家之 间很快爆发了战争。

德·福古贝先生和德·夏吕斯先生有个共同之处,就是不喜欢先向人请安。他们宁可”还礼”,因为他们总是担心,自上次分手后,也许对方听到了别人对他们 的闲话,不然,他们说不定早已主动向对方伸出手去。对我,德·福古贝先生不必费神顾虑这一问题,我很主动地向前向他致意,哪怕只是由于年龄差别的缘故。他 向我回了个礼,惊叹而又欣喜,两只眼睛继续转个不停,仿佛两旁长着禁食的嫩苜蓿。我暗自思忖,觉得在求他带我去见亲王之前,还是先请他把我介绍给德·福古 贝夫人更合乎礼仪,至于见亲王的事,我准备等会儿再提。一听我想结识他夫人,他似乎为自己也为夫人感到欣喜,毫不迟疑地举步领我向侯爵夫人走去。到她面前 后,他连手势加目光指着我,尽可能表示出敬意,然而却一声不吭,数秒钟后,活蹦乱跳地独自离去了,撂下我,一人与他夫人呆在一起。她连忙向我伸出手来,可 却不知面对谁表示这一亲切的举动,我这才恍然大悟,德·福古贝先生忘了我叫什么,甚或根本就没有认出我来,只不过出于礼貌,不想向我挑明,结果把引见演成 了一出十足的哑剧。因此,我的行动并无更大的进展;怎能让一位连我的姓名都不知晓的妇人把我介绍给男主人呢?再说,我也不得不跟德·福古贝夫人交谈一会 儿。这使我心烦,原因有二。其一,我并不打算在晚会呆很长时间,因我已与阿尔贝蒂娜说妥(我给她订了一个包厢看《费德尔》〉,让她在子夜前一点来看我。当 然,我对她毫无依恋之情,我让她今晚来,只是顺应了一种纯粹的肉欲,尽管在这一年的三伏天,解放了的肉欲更乐于拜访味觉器官,尤其喜欢寻觅清凉。除了少女 的吻,它还更渴望喝杯桔子饮料,游个泳,或者静静观赏那轮替天解渴的明月,月亮象只剥净的水果,鲜汁欲滴,不过,我想呆在阿尔贝蒂娜身边–她使我想到了 波浪的凉爽–以摆脱那许许多多迷人的脸蛋(因为亲王夫人举办的不仅仅是夫人的晚会,也是少女们的聚会)不可避免地将给我造成的惋惜之感。其二,威严的 德·福古贝夫人长着波旁家人的嘴脸,郁郁寡欢,没有丝毫的魅力。

在外交部,人们并无恶意,都说这一家子是丈夫穿裙子,妻子穿短裤。不错,这话里的真实性*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德·福古贝夫人,简直是个男子汉。她天生就 是这副样子,还是后天才变得如我看到的这股模样?这倒无关紧要,因为不管是先天所生还是后天所变,反正都是大自然创造的最动人心弦的奇迹之一,尤其是后天 的变化,如此奇迹造成了人类与花卉彼此不分。倘若第一种假设–后来的德·福古贝夫人天生就是这副笨拙的男子相–能够成立,那么便是天性*在耍花招,既慈 悲,又狠毒,给少女披上一副假小子的伪装。不喜欢女色*但又想改邪归正的少年欣然找到了一个未婚妻,壮实得象菜市场上的搬运工。倘若相反,这女人并非天生男 人性*格,那么便是她自己为讨夫君的欢心,甚或毫无意识地通过拟态,渐渐养成,就象有的花在拟态性*作用下,给自己披上类似其意欲引诱的昆虫的外衣。她恨自己 得不到爱,恨自己不是男人,于是便渐渐男性*化了。除我们所关心的这一情况外,谁没发现有多少最正常不过的夫妻最终都变得性*格相似,有时甚至互换了一副性* 格?从前有一位德国首相叫比洛夫亲王,他娶了一位意大利女人为妻。时间一长,在亲王身上,人们发现这位作为丈夫的日尔曼人渐渐养成了多么典型的意大利人的 精明,而亲王夫人却慢慢染上了德国人的粗鲁。姑且不提我们所描绘的这些规律的特殊例子,谁都知道有那么一位杰出的法国外交官,他是在东方最享有盛誉的伟人 之一,唯有其姓氏表明其籍贯所在。随着他日渐成熟,衰老,一个东方人竟在他身上脱颖而出,绝没有谁怀疑这位东方人,谁见到他,都会为他头上少戴了顶土耳其 帽而遗憾。

还是言归正传,谈谈那位公使的陌生风尚吧,我们方才提及他那遗传变异而拙笨了的形象。不管是后天养成,还是先天造就,反正德·福古贝夫人成了一个典型 的男人化身,其不朽形象就是巴拉蒂娜亲王夫人,她总是身着马服,不仅仅从丈夫身上汲取了男子气概,而且还从不爱女人的男子身上沾染了一些恶习,在一封封说 三道四的信中、揭露路易十四宫廷中那些贵族大老爷之间的勾当。造成德·福古贝夫人一类女人身上出现男子气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她们遭受丈夫的遗弃,为此感到 耻辱,致使身上所有的女性*特征渐渐失却光泽。她们最终养成了丈夫所不具备的优点和毛病。随着丈夫日渐轻佻,愈来愈女子气,愈来愈不知趣,她们活象毫无魅力 的雕像,变得男子气十足,而这种陽刚之气本应由丈夫来表现的。

耻辱、厌倦、愤懑的印记使德·福古贝夫人端端正正的脸庞黯然失色*。糟糕,我感到她正饶有兴味且好奇地打量着我,简直象个讨德·福古贝先生欢心的年轻小 伙子,既然渐渐衰老的丈夫如今更爱青春年少,她也就恨不得成为翩翩少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犹如外省人对着时新服饰用品商店的商品目录册,聚精会神地 描着漂亮的画中人大小恰正合适的套头连衣裙(实际上,每一页画得都是同一个人,只不过由于变换服饰与姿态,造成错觉,看出象是许多各不相同的人)。花诱蜂 的引力如此之大,推动着德·福古贝夫人向我靠近,她居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让我陪她去喝杯桔子饮料。可我连忙脱身,推托说我马上要走,可还没有见到男主 人。

男主人正在花园门口与几位来客交谈,我离那儿并不太远。可这段距离令我生畏,简直比赴汤蹈火还要可怕。

花园里站着许多妇人,我觉得可通过她们引见一下,她们一个个装模作样,惊叹不已,实际上茫然不知所措。举办此类盛会,一般都是形式在前,待到第二天方 能成为现实,因为第二天才引起未受邀请之人的关注。诸多文人都有一种愚蠢的虚荣心,一位名副其实的作家却无比虚荣,要是阅读一位对他向来推崇备至的批评家 的文章,发现文中不见自己的名字,提的尽是些平平庸庸的作者,尽管文章可能不乏惊人之笔,他也不会有闲心再读下去,因为有作品需要他去创造。

可是,一位上流社会的女人闲极无聊,无所事事,一旦在《费加罗报》上看到:”昨日,盖尔芒特亲王夫妇举行了盛大晚会……”便会惊叫起来:”怎么搞的! 三天前我跟玛丽-希贝尔整整交谈了一个钟头,她竟然对我只字未提!”于是,她绞尽脑汁,想弄清自己到底有什么对不起盖尔芒特家。必须承认,亲王夫人的盛会 有所不同,不仅引起未受邀请之人的惊讶,有时,受邀请的客人也同样觉得奇怪。因为她的晚会往往出人意外,爆出冷门,邀请一些被德·盖尔芒特夫人冷落了数年 的客人。而几乎所有上流人士都是那么浅薄,每个人对待同类仅以亲疏论是非,请了的亲亲热热,不请的耿耿于怀。对这些人来说,尽管都是亲王夫人的朋友,若真 的没有得到邀请,这往往是因为亲王夫人害怕引起”帕拉墨得斯”不满,因他早已把他们逐出教门。据此,我完全可以断定,她没有跟德·夏吕斯先生提起我,不 然,我就不可能在场。德·夏吕斯先生正站在德国大使身旁,凭倚着花园门前通往宫邸的主楼梯的栏杆,尽管男爵身边围了三四个崇拜他的女人,几乎挡住了他,但 来宾都得上前向他问好。他一一作答,直呼其姓。只听得一连串的问候声:”晚上好,迪·阿塞先生,晚上好,德·拉都·迪品-维尔克洛兹夫人,晚上好,德·拉 都·迪品-古维尔纳夫人,晚上好,菲利贝,晚上好,我亲爱的大使夫人……”不停的尖声问候不时被德·夏吕斯先生履行公务的嘱托与询问(他根本不听回答)所 打断,这时,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假惺惺的,既表示冷漠,也稍带几分亲善:”注意小姑娘别受凉了,花园嘛,总有点儿潮气。晚上好,德·布朗特夫人。晚上 好,德·梅克伦堡夫人。姑娘来了吗?她穿上那件迷人的玫瑰色*连衣裙了吗?晚上好,圣谢朗。”当然,他这副姿态含着傲气。德·夏吕斯先生知道自己是盖尔芒特 家族的一员,在这次盛会中举足轻重,优越于他人。但是,也不仅仅含有傲气,对具有审美情趣的人来说,倘若此盛会不是在上流人士府邸举行,而是出现在卡帕契 奥①或委罗内塞②的油画中,那么,盛会这个词本身就会引起奢华感,好奇感。更有甚者,德·夏吕斯这位德国亲王可能会想象着这场盛会正在汤豪泽③的诗篇中举 行,他俨然以玛格拉弗自居,站立在瓦尔堡的进口,降贵纡尊向每位来宾问候一声,来宾鱼贯进入城堡或花园,迎接他们的是百奏不厌的著名《进行曲》的长长的短 句乐章。

①卡帕契奥(约1460-1525F1526),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威尼斯画派最伟大的叙事体画家。
②委罗内塞(1528-1588),十六世纪威尼斯画派的主要画家和著名色*彩大师。
③汤豪泽(约1200-约1270),德国抒情诗人。

可是,我怎么也得拿定主意。我清楚地认出了树下的几位女子,我跟她们多少有些交往,可她们仿佛个个变了模样,因为她们此时是在亲王府,而不是在她们的 哪位表姊妹家,而且我也看到,她们此刻并不是面对萨克逊餐盘,而是坐在一棵栗树的树荫下。环境的优雅并不起任何作用。即使在”奥丽阿娜”府中环境逊色*百 倍,我心中照旧会混乱不堪。若在我们所处的客厅里,电灯突然熄灭,不得已换上油灯,那在我们眼里,一切便会变样。我被德·苏夫雷夫人引出了犹豫不决、进退 两难的境地。”晚上好,”她边说边向我走来,”您是否很久没见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了?”说此类话时,她尽量拿出一副腔调,表示并不象他人,纯粹是闲极无 聊,无话找话,明明不知该谈什么,却偏要提起两人都认识的哪位熟人,但往往又弄不清对方是谁,一而再,再而三,没完没了地跟您搭腔。与众不同的是,她的目 光里延伸着一条细细的导线,分明在说:”别以为我没有认出您来。您这位年轻小伙子,我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上见过。我记忆犹新。”可是,这句话看似愚蠢但 用心良苦,它在我头顶张开的保护网极不牢靠,我刚欲利用,它便倏然消失,荡然无存。若要到一位有权有势的人物面前为某人去求情,德·苏夫雷夫人往往表现不 凡,在求情者的眼里,她象在抬举他,可在权贵看来,却又不象在抬举求情者,以致这一具有双重意义的姿态既能使后者对她感恩戴德,自己也不至于欠下前者的人 情债。见这位夫人对我怀有好感,我斗胆求她把我介绍给德·盖尔芒特先生,她利用男主人的目光尚未转向我们的当儿,慈母般地抓着我的双肩,虽然亲王脑袋扭了 过去,根本看不着她,她还是对着他微微而笑,推着我向他走去,那动作说是在保护我,可却存心不成全,我还未及迈步,她就撂下我不管了。上流社会的人就是这 样卑怯。

一位夫人直呼我的家姓,上前向我问候,显得更为卑怯。我一边与她搭腔,一边极力回忆她的姓名;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曾和她共进过晚餐,她对我说过的话有些 还没有遗忘。可是,尽管我把注意力伸向记忆残存的深处,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芳名。然而,这姓名就存在于我脑中。我的思想与它象玩起了游戏,企图先确定其范 围,回想其起首的第一个字母,最后再整个儿弄个水落石出。然而枉费心机,我差不多感觉到它的存在与份量,可每当我想象它的形式,与蜷缩在我黑暗的记忆深潭 中忧郁的囚犯对号入座时,便立即否认了自己:”这不对。”毋庸置疑,我的思维可创造出最难以记忆的姓名。可是,这里并不需要创造,而是要再现。倘若不受真 实性*所控制,任何思维活动都不费吹灰之力。而此处,我必须受其约束。可突然,整个姓氏出现了:”德·阿巴雄夫人。”我不该说它出现了,因为我觉得它并非自 动浮现在我的脑海。有关这位夫人,尚存许多模糊的记忆,我虽然不懈地求助于它们(比如激发自己的记忆,对自己这样说:”噢,这位夫人就是德·苏夫雷夫人的 好友,她对维克多·雨果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般纯真幼稚,又那么诚惶诚恐”),可我也并不认为,这些在我和她的姓名之间跳跃不定的记忆,为驱使它的浮现起到 了什么作用。当人们搜索枯肠,回忆某人的姓名,在记忆中大肆玩起”捉迷藏”游戏时,用不着采用一系列逐层近似估算法。开始,什么都模糊不清,可突然,准确 的姓名出现了,与自以为猜准的姓名风马牛不相及。但并不是它自行出现在我们脑中。不,我还是认为,随着我们的生活一天天过去,我们度过的时光使我们渐渐远 离了那姓名清晰可辨的区域,而通过激发自己的意志和注意力,增强了心灵透视的锐敏度,我才蓦然穿透了昏暗层,眼前豁然开朗。总而言之,即使在遗忘和记忆中 间存在着过渡界线,这种过渡也是下意识的。因为在搜索到准确的名字之前,我们逐步猜想的名字其实都是错误的,弄得我们步步扑空。更有甚者,那些猜想的名字 根本不成其为什么名字,往往只是几个简单的辅音,与搜索枯肠所得的姓名格格不入。不过,从虚无到真实的思维运动是多么神秘,也许不管怎么说,这些错误的辅 音有可能就是探路的拐杖,笨拙地在前面摸索,帮助我们捕捉准确的名字。诸位读者也许会说:”所有这些,与告诉我们这位夫人如何缺乏善心毫无关系嘛;既然您 作了长篇大论,作者先生,请允许我再浪费您一分钟,我要告诉您,象您这样年纪轻轻(或者象您笔下的主人公那么年轻,如果主人公不是您本人的话),您就如此 健忘,连一位极熟悉的女士的姓都记不起来,岂不令人恼火。”读者先生,这确实令人恼火。甚至比您想象的还更惨,待您感到,这样的时刻已经来临,姓名、词汇 通通将从清晰的思维区消失,对自己最熟悉的人也最终喊不出姓名。这的确令人恼火,年纪轻轻,回忆熟人的名字,就得这么费劲。可反过来说,倘若只涉及一些颇 为耳生,自然而然忘却的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也不想费心去回忆,那这种缺陷倒不无好处。”什么好处,请您谈一谈。”哎,先生,须知唯有疾病本身才能教人去 发现、了解并分析其机制,不然,永远都不可能打开它的奥秘。试想一个人象僵尸一样往床上一倒,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才醒来,起床,他还会想到对睡眠进行重大 探索,哪怕进行小小的一番思考吗?也许他都不太清楚自己是否在睡觉。稍微有点失眠,并非无益,它可品尝睡眠的滋味,在茫茫黑夜中放射出一点光芒。常盛不衰 的记忆力并不是功率很强的推动研究记忆现象的激电器。”可德·阿巴雄夫人到底把您介绍给亲王没有?”没有,请安静,容我继续往下叙述。

德·阿巴雄夫人比德·苏夫雷夫人还更怯懦,但她的怯懦有情可原。她自知在社交上威信不高。她与盖尔芒特公爵曾经有过的那段私情使她本来就不高的声望大 大降低,等到公爵把她一脚踢开,她干脆就名声扫地了。我请求她把我介绍给亲王,勾起了她的不快,造成她一时沉默不语,自以为这样沉默可以装出没有听见我说 的话,也未免太幼稚了吧。她恐怕都未察觉到自己气得紧皱眉头。也许恰恰相反,她已经有所察觉,对荒谬的请求不屑一顾,并据此给我上了一堂行事审慎课,却又 不显得过分粗暴,我是说这是一堂无声的教训,并不比慷慨陈词缺乏说服力。

再说,德·阿巴雄夫人确实窝火:众多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一个文艺复兴风格的陽台,陽台角上,并不见风行一时的纪念雕像,却探出了美貌非凡的德·絮希 -勒迪克公爵夫人,其优美的丰姿并不比雕像逊色*纤毫,就是她不久前取代了德·阿巴雄夫人,成了巴赞·德·盖尔芒特的心上人。透过抵御夜寒的白色*薄罗纱裙, 可见她那胜似胜利女神飘飘然柔美的身姿。

我只有求助于德·夏吕斯先生了,他已经走进底层的一个房间,可通往花园。此时,他装着在全神贯注地打一局模拟的惠斯特牌戏,这样他便可避免给人造成对 他人视而不见的印象,我趁机尽情欣赏他那以简为美的燕尾,上面略有点缀,兴许唯有裁缝师傅才能识货,大有惠斯勒①黑白《谐奏曲》一画的气派,其实不如说是 黑、白红的和谐,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在一条宽宽的衣襟饰带上佩戴着一枚马尔特宗教骑士团黑白红三色*珐琅十字勋章。这时,男爵玩牌的把戏被德·拉加东夫人打 断了,她领着侄子古弗瓦西埃子爵,青年人长着漂亮的脸蛋,一副放肆的模样。”我的好兄弟,”德·拉加东夫人说道,”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侄儿阿达尔贝。阿达 尔贝,你知道吧,这就是你常听说的赫赫有名的帕拉墨得斯叔叔。””晚上好,德·加拉东夫人。”德·夏吕斯先生作答道。接着,他又添了一句”晚上好,先 生”,眼睛看也没看年轻人一眼,态度粗暴,声音生硬得很不礼貌,在场的人不禁为之瞠目。也许,德·夏吕斯先生知道德·加拉东夫人对他的习性*存有疑心,禁不 住想含沙射影开开心,于是,他便干脆先堵住她的嘴,免得对她侄子接待亲热,会引起她添油加醋大肆渲染,同时,他也故作姿态,公然表示他对青年小伙子不感兴 趣;也许他本来就不认为,那位阿达尔贝会毕恭毕敬地回报婶母的介绍;抑或他渴望日后能与这位如此令人愉快的朋友共闯深宫,不妨先来个下马威,就象君主们在 采取外交行动之前,往往用军事行动来配合。

①惠斯勒(1834-1903),美国著名画家,作品风格独特,线条与色*彩和谐。

让德·夏吕斯接受我的请求,同意引见,这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难办。一方面,近二十年间,这位堂吉诃德曾与多少架风车(往往是他认为对他不敬的亲戚)激 战,又多少次挡驾,把”不受欢迎的人”排斥在盖尔芒特家族这一家或那一家的大门之外,以致盖尔芒特家族的人都开始害怕会与他们所喜欢的朋友全闹翻,至死也 不能与某些在他们看来颇为好奇的新人交往,而这仅仅是为了迎合一位内弟或堂兄的毫无道理的深仇大恨,这位内弟或堂兄也许都恨不得大家为他而抛弃自己的妻 子、兄弟、儿女。德·夏吕族的其他人要更精明,发现人们对他排斥他人的苛求已经不放在心上,设想一下未来、真担心最终被抛弃的是他自己,于是开始作出部分 牺牲,象俗话所说,开始”掉价”。另一方面倘若说他有能力,使得哪位讨厌的家伙一连几月,甚至几年过着单一的生活–谁要向这人发出邀请,他都绝不容忍, 甚至会不自量力,敢像个搬运夫那样赤膊上阵,与王后作对,根本不在乎对方的身份对他不利–那么相反,因他动不动就大发雷霆,因此骂人的火药就不可能不四 散无力。”蠢蛋,混账家伙!得教训教训他,把他扫到臭水沟里去,哎,这家伙,即使扫进了臭水沟,对城市卫生也会有害。”他常常这样破口大骂,甚至有时一人 在家,读到自以为对他大不敬的来信或想起别人传给他的一句闲话,也会大骂一通。不过。一旦他对第二个混蛋发起火来,对第一个的怒气使就烟消云散,只要此人 对他有所恭敬的表示,先前引起的危机还来不及怀恨结仇,便很快被忘得一干二净。因此,尽管他对我抱有怨气,我求他引我去见亲王,也许本来是可以成功的,可 我偏偏出了一念之差,为了避免他以为我是冒冒失失撞进府来,求他说情,让我留下做客,我煞有介事地多说了一句:”您知道,我与他们很熟,亲王夫人对我十分 客气。””那好,既然您跟他们熟,还用得着我替您介绍吗?”他冷冷地回答我,立即转过身去,继续和教廷大使、德国大使及一位我素不相识的人物装着打惠斯特 牌戏。

这时,从埃吉伊翁公爵昔日放养稀有动物的花园深处,透过大敞的门扉,向我传来了一阵深呼吸的声音,仿佛恨不得一口气吸进满园春色*。那声音渐渐靠近,我 循声走去,不料耳边又响起了德·布雷奥代先生低低的一声”晚安”,这声音不象磨刀嚯嚯声,更不象糟蹋庄稼地的野猪崽的嗷嗷乱叫,而象是一位救星救急时的慰 问。此人不如德·苏夫雷夫人有权有势,但也不象她那样生性*不乐于效劳,比起德·阿巴雄夫人,他和亲王的关系也要随便得多,也许,他对我在德·盖尔芒特家族 所处的地位存有幻想,或许他比我自己还更了解我的地位举足轻重,可开始几秒钟,我难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只见他鼻神经-乳-头不停抽搐,鼻孔大张,左顾右盼,单 片眼镜后的那对眼睛瞪得滚圆,煞是好奇,仿佛面前有五百部奇观。不过,听清我的请求后,他欣然接受,领着我向亲王走去,一副美滋滋、郑重其事却又俗不可耐 的样子,把我介绍给亲王,仿佛向他奉上一碟花式糕点,一边略加举荐。盖尔芒特公爵一高兴起来,待人有多和蔼、友好、随和,充满情谊,那么在我看来,亲王待 人就有多刻板、正经、傲慢。他对我勉强一笑,严肃地叫了我一声:”先生。”我常听公爵讥笑他表兄弟傲慢不逊。可是,亲王刚开始和我说了几句,那冷峻、严肃 的语气与巴赞和蔼可亲的话语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照,我马上便明白了,真正目中无人的正是一面就与您”称兄道弟”的公爵,这两个表兄弟中,真正谦逊的倒是亲 王。从他审慎的举止中,我看到了一种更为高尚的情感,我不是说平等相待,因为这对他是不可想象的,但至少是对下属应有的尊重,这就像在所有等级森严的圈子 里,比如在法院、医学院,总检察长或”院长”深知自己身居要职,表面都显出一副传统的傲慢气派,可内心里比起那些佯装亲热的新派人物来,实际上要更真诚, 若与他们相处熟了,就会觉得他们为人更善良,待人更友好。”您是否打算继续令尊先生的事业?”他问我,神态冷淡,但又不乏兴趣。我猜想他这样问我只是出于 礼貌,于是我简明扼要给予回答,然后即离开了他,让他接待新到的来宾。

我一眼瞥见了斯万,想和他攀谈几句,可恰在这时,我发现盖尔芒特亲王没有站在原地接受奥黛特丈夫的问候,一见面,就象抽水泵那样有力,猛地把他拖到了花园深处,有人传说,甚至”要把他撵出门外”。

上流社会的人都是那么心不在焉,直到第三天,我才从报上得知一个捷克乐团两天前演了整整一个夜场,同时了解到孟加拉战火继续不断燃烧,眼下,我又集中了几分注意力,想去观赏一下著名的于贝尔·罗贝喷泉。

喷泉位于林间空地的一侧,周围树木环绕,树木美不胜收,不少树与喷泉一样古老。远远望去,喷泉细长的一股,静止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微风吹拂,才见 淡雅、摇曳的薄纱悠悠飘落,更为轻盈。十八世纪赋予了它尽善至美的纤纤身段,可喷泉的风格一旦固定,便似乎断绝了它的生命。从此处看去,人们感觉到的与其 是水,毋宁说是艺术品。喷泉顶端永远氤氲着一团水雾,保持着当年的风采,一如凡尔赛宫上空经久不散的云雾。走近一看,才发现喷泉犹如古代宫殿的石建筑,严 格遵循原先的设计,同时,不断更新的泉水喷射而出,本欲悉听建筑师的指挥,然而行动的结果恰似违背了他的意愿,只见千万股水柱纷纷喷溅,唯有在远处,才能 给人以同一股水柱向上喷发的感觉。实际上,这一喷射的水柱常被纷乱的落水截断,然而若站在远处,我觉得那水柱永不弯曲,稠密无隙,连续不断。可稍靠近观 望,这永不中断的水柱表面形成一股,可实为四处喷涌的水所保证,哪里有可能拦腰截断,哪里就有水接替而上,第一根水柱断了,旁边的水柱紧接着向上喷射,一 俟第二根水柱升至更高处,再也无力向上时,便由第三根水柱接替上升。附近,无力的水珠从水柱上洒落下来,途中与喷涌而上的姊妹相遇,时而被撞个粉碎,卷入 被永不停息的喷水搅乱了的空气涡流之中,在空中飘忽,最终翻落池中。犹犹豫豫、反向而行的水珠与坚挺有力的水柱形成鲜明对比,柔弱的水雾在水柱周围迷濛一 片,水珠顶端一朵椭圆形的云彩,云彩由千万朵水花组成,可表面像镀了一层永不褪色*的褐金,它升腾着,牢不可破地抱成一团,迅猛冲天而上,与行云打成一片。 不幸的是,只要一阵风吹来,就足以把它倾倾斜斜地打回地面;有时,甚至会有一股不驯的小水柱闯到外面,若观众不敬而远之,保持适当距离,而是冒冒失失、看 得入神,那准会被溅个浑身透湿。

这类意外的小插曲一般都在刮风时发生,其中有一次弄得相当不快。有人告诉德·阿巴雄夫人,说盖尔芒特公爵–实际上还未到–正和德·絮希夫人在玫瑰 大理石画廊,去画廊,需经过耸立在喷池栏旁的双排空心列柱廊。德·阿巴雄夫人信以为真,可正当她要走进其中一个柱廊的时候,一股强烈的热风刮弯了水柱,把 美丽的夫人浇得浑身湿透,水从袒露的低领流进了她的裙服,像被人投进水池一般。这时,离她不远的地方,响起节奏分明的哞叫声,这声音大得浩荡的大军都能听 见,但却拉成一段段,似乎并不是向整个大军,而是依次向一支支小部队发出的;原来是符拉季米尔大公看见德·阿巴雄夫人被淋,正在纵声大笑,事后,他常说, 这真是最开心的一件事,一辈子也看不够。几个好心人提醒这位莫斯科人,该说句表示抚慰的话,她听了准会高兴,可这位妇人虽然已经年满四旬,却不向任何人求 救,她一边用披巾揩着身上的流水,顾不得那落水象恶作剧似地打湿了喷池的护栏,独自离去。大公心底还算善良,觉得确实应该抚慰一番,头一阵威震全军的大笑 刚刚平息下来,便又响起比第一次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嚎叫声。”了不起,老太婆!”他象在剧院一样,击掌高喊。德·阿巴雄夫人不在乎别人牺牲她的青春以夸奖 她的灵活。有人正在同她说话,却被喷泉的水声冲淡了,然而,大公大人的雷声又压倒了水声:”我以为亲王殿下跟您说了点什么,””不!是跟德·苏夫雷夫人说 的。”她应声答道。

我穿过花园,又登楼梯,由于亲王不在场,不知和斯万到哪儿去了,楼梯上围着德·夏吕斯的来宾越来越多,就像路易十四一旦不在凡尔赛宫,王弟殿下宫中的来客就多了起来。我上楼时被男爵喊住,而此时在我的身后,又有两位夫人和一位年轻公子挤过来想向他道安。

“在这儿见到您,真可爱!”他一边向我伸过手来,一边说。”晚上好,德·拉特雷默伊夫人,晚上好,我亲爱的埃米尼。”他无疑想起了刚刚以盖尔芒特府邸 主人的身份与我说过话,于是又顿生一念,想摆出一点姿态,对本来令他不悦的事表露出几分满意,可他生就一副大老爷的放肆气派,闹腾起来简直像个歇斯底里病 患者,话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过分挖苦的口气:”真可爱,”他继续说道,”可也特别滑稽。”说罢,他朗声大笑,似乎一方面表示他心情欢悦,而另一方面又表示 人类语言难以传达其欢快心情。这时,有的人看透了这家伙,知道他难打交道,而且十分放肆,”出口”伤人,本来都好奇地和他套近乎,结果却几乎丢了体面,不 由抬腿就走。”噢,别生气了,”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您知道,我很喜欢您。晚上好,昂迪奥施,晚上好,路易-勒内。您去看过喷泉了吧?”那口气 与其是在询问,倒不如说是在证实。”很美,是吧?真是妙极了。本来还可以再好些,当然,有的玩艺儿要是去掉,那它在法国就无与伦比了。不过,就现在这样 子,就已经属于最佳之列。布雷奥代肯定会对您说,不该挂上灯,这无非是想让人忘记当初出那馊主意的就是他自己。不过,总的说来,还好,被他弄得只稍微丑了 点。要改造一件杰作比创造一件难多了。再说,我们心中多少都有点儿数,布雷奥代不如于贝尔·罗贝有能耐。”

我又加入了来宾行列,客人们正一一步入宫邸。”您和我那可爱的弟媳奥丽阿娜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吧?”亲王夫人问我道,她刚刚离开了进口处那把座椅,我与她一起回到了客厅。

“她今晚会来的,我今天下午见到了她。”女主人继续说道,”她答应我要来的。此外,我想星期四您要和我们俩一起去大使馆参加意大利王后的晚宴。到时能 出场的王亲国戚都会赴宴,场面肯定很吓人。”任何王亲国戚都吓不倒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她沙龙里聚集过的何其多。当她称呼”我的小科布格”,那简直就像在呼 叫”我的小狗”。因此,盖尔芒特夫人嘴上说”场面肯定很吓人”,那纯粹是蠢话,在上流社会的人身上,比起虚荣心来,愚蠢还是占上风。有关她的家谱,她自己 知道的还不如一位普通的历史教师多。至于她所结识的人,她尽量显得连别人送给他们的绰号也掌握得一清二楚。亲王夫人问我下星期是否要去参加常被称为”波姆 苹果”德·拉波姆利埃侯爵夫人举办的晚宴,听我给以否定的回答,一时说不上话来。后不,无疑是情不自禁,想炫耀一番自己见多识广,结果反倒暴露了她平平庸 庸,与常人无异,她又添了一句:”那只’波姆苹果’,可是个相当令人愉快的女人!”

正在亲王夫人与我闲聊的当儿,盖尔芒特公爵和夫人走了进来。可我无法抽身上前迎接他们,因为土耳其大使夫人路上拉住了我,她向我指着我刚刚离开的女主 人,紧握着我胳膊,连声赞叹:”啊!亲王夫人,多美的女人啊!盖世无双!我觉得,若我是个男人,”她带着几分东方式的粗俗和婬*荡又添了一句,”我定将把自 己的一生献给这位绝代佳人。”我回答说,她确实迷人,可我和她的弟媳公爵夫人更熟。”可这毫无关系。”大使夫人对我说,”奥丽阿娜是个上流社会风流女子, 继承了梅梅和拔拔尔的性*情,而玛丽-希尔贝,则是个’人物’。”

我生就讨厌别人这样不由分说,教训我该对我的熟人持怎样的看法。再说,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价值,土耳其大使夫人的看法没有任何理由会比我的更可信。 另一方面,我对大使夫人如此恼火,那是因为一个普通关系,乃至一位好友的恶习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货真价实的毒|品,幸亏我们都”服了人工耐毒剂”。这里,用 不着搬出任何科学比较的仪器,奢谈什么抗原过敏性*,暂且这么说吧,在我们友好的或纯粹社交性*的关系中,总存在着某种暂时治愈的敌意,可弄不好就会复发。平 时,只要人还是”自然的”,那就很少受这些毒|品之苦。土耳其大使夫人只要用”拔拔尔”、”梅梅”来指她不熟悉的人,便马上会使”人工耐毒剂”失效,可平 时,全仗了这些玩艺儿,我才觉得她勉强可以容忍。她惹我生气,实际上这更不应该,因为她跟我那样说话,其目的并非想让人觉得她是”梅梅”的好友,而是因为 学得太匆忙,以为这是当地习惯,居然用绰号称呼起贵族老爷来。她呀,不过只上了几个月的课,并没有循序渐进地学。

可我仔细想想,我不乐意呆在大使夫人身旁,还有另一原因。不久前在”奥丽阿娜”府中,也是这位外交人物神情严肃、煞有介事地亲口对我说,盖尔芒特亲王 夫人实在让她反感。我觉得还是不必细究她态度骤变的原因为好:只不过是今晚的盛会邀请了她的缘故。大使夫人赞不绝口,对我称道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是位绝代佳 人,完全是肺腑之言。这是她一贯的想法。不过,在这之前,她从未受到邀请,去亲王夫人府上作客,因此,她认为对这类不受邀请的冷落,原则上应表示故意的克 制。既然如今受到了邀请,且从此可能成为惯例,她当然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好感了。要解释对他人的看法,有四分之三的原因根本无须从情场失意、政坛受挫这方 面去寻找。品头论足本无定评:接受或拒绝邀请却可一锤定音。再说,按照正与我一道视察沙龙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说法,土耳其大使夫人”干得很出色*”。尤其 是她特别派得上用场。上流社会名副其实的明星已经倦于露面。渴望见其一面的人往往不得不漂洋过海,到另一个半球去,那些明星在那儿几乎孑然一身,无以相 伴。然而,象土耳其大使夫人这样刚刚跻身于上流社会的女人,会不失时机到处大出风头。对此类称作晚会、交际会的社交场合,她们可派上用场,哪怕像个垂死的 人似地在里面任人摆布,也不愿失去露面的良机。她们兴头十足,从不错过一个晚会,是任何人都可信赖的配角。那些愚蠢的公子哥不知这些假明星的底细,把她们 奉为社交皇后,真该给他们上堂课,向他们解释解释为何远离上流社会,洁身自好,不为他们所知的斯当迪许夫人至少可与杜尔维尔公爵夫人媲美,也是一位贵妇 人。

在平常的日子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两只眼睛总是茫然若失,含有几分忧郁,只有当她不得已要向某个朋友道安,才闪现出一道机智的光芒,仿佛友人仅是一 句妙语,一股魅力,一道无可挑剔的佳肴,品尝之后,行家的脸上顿时表现机敏,美滋滋地喜形于色*。可是,在盛大晚会上,需要道安的人太多,她觉得每问候一 次,机智的光亮便要熄灭一回,这未免太烦人。于是,就好比一位文艺鉴赏家,每次去剧院观看哪位戏剧大师的新作,为了表示肯定不会白过一个晚上,待他把衣帽 交给女引座员后,便调整好嘴唇的部位,擦亮眼睛,时刻准备报以机敏的微笑,投之狡黠的赞许目光;公爵夫人正是这样,她一到,便为整个晚会生辉。她脱下礼服 外套–一件提埃波洛①风格的华丽的红色*大衣,露出红宝石项链,真象一副枷锁套在脖子上,然后,奥丽阿娜这位上流社会的女子,用女裁缝似的目光,迅速而又 仔细地从头到脚看了自己的裙服一眼,继又检查一番,确保自己的双眸象身上的其他珠宝一样熠熠闪光。几位”饶后”之徒,比如德·儒维尔,冲上前去,试图挡住 公爵,不让他进府:”难道您不知道可怜的玛玛已经生命垂危了?刚刚给他用了药。””我知道,我知道。”德·盖尔芒特先生边说边推开讨厌的家伙往里走。”临 终圣体起了起死回生的妙用。”一想到亲王晚会后的舞会,他暗暗打定主意决不错过,不禁高兴得微微一笑,又补充了这么一句。

“我们可不乐意别人知道我们已经回来了。”公爵夫人对我说。她万万没有料想到亲王夫人已经告诉过我,说她刚刚见了弟媳的面,弟媳答应她一定来,从而宣 告了她说的这番话无效。公爵瞪着眼睛,盯了他妻子整整五分钟,叫她真受不了:”我已经把您的疑虑都告诉奥丽阿娜了。”既然现在她已经明白种种疑虑都不成 立,更用不着采取什么步骤加以消除,于是,她便大谈特谈这些疑虑如何荒唐,取笑了我好一阵子。”总是疑心您没有受到邀请!可哪一次都请了!再说,还有我 呢。您以为我没有能耐让人邀请您到我嫂子家做客吗?”我必须提一句,她后来确实经常为我做一些比这还要更棘手的事;不过,我当时只是把她这番话理解为我办 事过分谨小慎微。我开始领悟到贵族表示亲热的有声或无声语言的真正价值,甜言蜜语的亲热给自感卑贱的人们一帖安慰剂,却又不彻底消除他们的自卑,因为一旦 消除了他们的自卑感,也许就没有理由表示亲热了。”可您跟我是平等的,要不更强。”盖尔芒特家族的人以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这样宣告;而且他们好话说尽, 令人难以想象,其目的完全是为了得到爱戴,得到赞美,并不是为了让人相信。倘若能识破这种亲热的虚假性*质,那便是他们所称的素有修养;倘若信以为真,那便 是教养不良。就在不久前,我在这方面有过一次教训,最终使我精确至极地学到了贵族表示亲热的某些形式及其适用范围和界限。那是在蒙莫朗西公爵夫人为英国女 王举行的一次午后聚会上;去餐厅时,大家主动排起一个不长的行列,走在队首的是女王,胳膊挽着盖尔芒特公爵。我恰在这时赶到。公爵虽然离我至少有四十米, 但仍然用那只空着的手对我极尽招呼与友好的表示,那样子像是在告诉我不必害怕,可以靠近一些,不会被人当作夹着柴郡干酪的三明治吃了。但是我,在宫庭语言 方面已经开始老练起来,连一步也没有向前靠,就在距他四十米的地方深深鞠了一躬,但没有笑容,仿佛是面对一位似曾相识的人行礼,接着朝相反的方面继续走自 己的路。对我的这一致意方式,盖尔芒特家族的人倍加赏识,即使我有能耐写出一部杰作,也未必得此殊荣。它不仅没有逃出公爵的眼睛–尽管这一天他不得不向 五百余人还礼–而且也没有躲过公爵夫人的目光,她遇到我母亲后,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我母亲,但就是只字不提我那样行事不对,应该上跟前去。她 对我母亲说,她丈夫对我这样致意赞叹不已。说再也没有比那更得体了。人们不停地为这一鞠躬寻找各种各样的优点,可就是无人提起明显是最为珍贵的一点,即举 止审慎得体;人们也对我赞不绝口,我明白了这种种赞誉之词与其说是对过去的奖赏,毋宁说是对将来的一种引导,就像出自某一教育学校校长之口的微妙之辞:” 别忘了,我亲爱的孩子们,这些奖品是奖给你们的,但更是奖给你们父母的,为的是让他们在下一学年再送你们来上学。”德·马桑特夫人就是这样,当外社团的某 个人踏入她的圈子,她每每要在此人面前大吹特吹那些举止审慎的人,说”需要找他们的时候,准能找到他们,不需要找他们的时候,他们让人放心”,这简直就象 在间接地告诫一位浑身臭烘烘的家仆,洗澡对身体健康有百利而无一害。

①提埃波洛(1696-1770),意大利画家,十八世纪最优秀的大型装饰画家。

就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离开门厅前,我与她闲聊时,我听到了一种嗓音,从此之后,这嗓音我怎么都能辨别清楚,决不可能出任何差错。这是德·福古贝先生和 德·夏吕斯先生在特殊场合的窃窃私语声。一位临床医生根本用不着候诊的病人掀起衬衣,也无须听诊他的呼吸,只要听听其嗓音,就足可以确诊。后来,我在沙龙 里曾多少次听到某个人的声调或笑声,往往为之感到诧异,他虽然极力模仿自己的职业语言或所在圈子里的人的举止风度,故作庄重高雅的姿态,或装出一副粗俗随 便的模样,但凭我这双训练有素,象调音师的定音笛那般灵敏的耳朵,从那虚假的声音中,足可分辨出”这是一个夏吕斯式的人物”!这时,一家使馆的全体人员走 了过来,向德·夏吕斯先生致意。尽管我发现上面提及的此类病态仅仅是当天的事(当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和絮比安的时候),但要作出诊断,也无须提问,无须 听诊。不过,与德·夏吕斯先生交谈的德·福古贝先生显得捉摸不定。可是,经历了少年时代似懂非懂的阶段之后,他早该明白自己是在与什么东西打交道了。同性* 恋者往往以为世上唯有自己以这种方式作乐,可后来又误以为–又是一个极端–唯有正常人例外。但是,野心勃勃而又胆小怕事的的德·福古贝先生沉湎于这种 于他也许是种享受的乐趣,时间并不很久。外交生涯对他的生活产生了影响,使他规规矩矩。加之在政治科学学校寒窗苦读,从二十岁开始,他就不得不一直过着基 督徒似的清白生活。殊不知任何感官,一旦不用,就会失其功能和活力,渐渐萎缩,德·福古贝先生正是这样,如同文明人再也不能施展洞穴人的体力和敏锐的听 力,他丧失了德·夏吕斯先生身上所具备的那种很少发生故障的特殊洞察力。在正式宴席上,无论在巴黎还是在外国,这位全权公使甚至再也不敢相认那些身着制 服、衣冠楚楚的人物实际上与他同属一类。德·夏吕斯先生喜欢对他人指名道姓,可一旦有人抬举他的嗜好,他便怒气冲冲,他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弄得德·福古贝 先生美得惊喜交集。这并非因为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他想入非非,试图利用天赐良机。而是这三言两语的指点,确实渐渐改变了×公使团或外交部某部门的面 貌,想起来象耶路撒冷圣殿或苏萨的御殿一般神秘,恰似在拉辛的悲剧中,指点阿塔莉弄清了若亚斯与大卫是同一种族,告诉阿布纳”身居王后之位”的爱丝苔尔 有”犹太种族”的血亲。见大使馆的年轻成员纷纷上前与德·夏吕斯先生握手,德·福古贝先生看样子感慨万千,犹如《爱丝苔尔》①一剧中的埃莉丝在惊叹:

天哪!这么众多天真无邪的英姿佳丽,
四面八方蜂飞蝶舞在我眼前成群结队!
多么可爱的羞色*在她们脸上尽情描绘!

①拉辛的三幕悲剧。

接着,他渴望再了解一点”内情”,微笑着向德·夏吕斯先生投去狡黠的一瞥,既在探询,又充满欲念。”噢,瞧您,当然的事。”德·夏吕斯先生一副博学者 无不通晓的神气,象是在对一个毫无学识的蠢货说话。可德·福吉贝先生两只眼睛再也不离开那些年轻的秘书,使德·夏吕斯先生大为恼火,驻法×使馆的大使是位 老手,这些秘书当然不是他随随便便挑来的。德·福古贝先生一声不吭,我只观察着他的目光。可我从小就习惯提供古典戏剧的语言,甚至可让无声之物说话,于 是,我指使德·福古贝的眼睛说起话来,这是爱丝苔尔向埃莉丝解释马多谢出于对自己信仰的虔诚,坚持在王后身边只安排与他宗教信仰同一的姑娘的那段诗句:

然而他对我们民族的爱恋,
让锡永的姑娘云集在宫殿,
柔嫩的鲜花被命运之风摇曳,
象我一样被移栽头顶一天异色*,
在一个与世俗隔绝的地方,
他(大使阁下)精心管教把她们培养。

德·福古贝先生终于不再用自己的目光,开口说话了。

“谁知道,”他忧伤地说:”在我所驻的国度,是否也存在这种事?””很可能。”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是从狄奥多西国王开的头,尽管我对他的实情毫无所知。””啊,绝对不可能!”

“那么,他就不该摆出那么一副样子。他总是装模作样。一身’嗲声嗲气’,我最讨厌那副样子。要我跟他上街,我都不敢。再说,您应该很了解他是个什么 人,他可象只一身白毛的狼,赫然入目。””您完全错看了他。不过,他确实挺有魅力。与法国签署协约那一天,国王还拥吻了我。我从来没有那么激动过。””那 正是时机,跟他倾诉一番您心中的欲|望。””啊!主啊,多可怕,要是他稍有疑心,那还了得!不过,我在这方面没什么害怕的。”我离得不太远,这些话听得一清 二楚,不禁使我在心头默默地咏诵起来:

国王直至今日尚不知我是谁,
这一秘密始终紧锁着我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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