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占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几天来,我的欲|望在一刻不停地想象着占有她的快乐。我头脑中只想象这个快乐,不可能是别的(占有另一个女人的)快乐,因为 快乐仅仅是一种事前欲|望的实现,这种欲|望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梦幻的无数组合、记忆的偶然性*、性*欲的状态和满足性*欲的前后次序而千变万化,最后的欲|望满足 了,也就平静了,直到欲|望满足后产生的失望多少有点被人遗忘了,才会产生新的欲|望。我已经离开了一般欲|望的大道,走上一条特殊欲|望的小路;如果我想同另一 个女人约会,必须从遥远的地方回到大路上,然后走另一条小路。在布洛尼林园的小岛上占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我已约她在那里共进晚餐),这就是我时刻遐想 的快乐。我在岛上吃饭,如果没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陪伴,快乐自然也就成了泡影;但在别的地方吃饭,即使有她作伴,快乐也会大大减弱。况且,以什么样的态 度想象快乐,是选择女人,选择合适的女人的先决条件。态度决定选择什么样的女人,也决定选择什么样的地方;正因为如此,在我们变化无常的思想中,会交替出 现这样的女人,这样的风景区,这样的房间,而在其他几个星期中,对这些我们又会不屑一顾。女人是我们态度的产物。有一种女人,没有合适的大床决不会应约, 有了大床,我们躺在她们身边就得到安宁;另一种女人,如果你怀有不可告人的意图;要抚摩她,那就要在一个树叶随风飘舞,水面黑夜环抱的地方,因为她们自己 也象树叶一样轻飘,象水一样不可捉摸。

当然,在我收到圣卢信之前很久,当我还没有向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发出邀请的时候,我就认为,布洛尼林园的小岛是寻乐的好地方:我去过小岛,但从没有想 到带我渴望的女人去那里,为此我尝到了忧愁的乐趣。夏天的最后几个星期,那些流连忘返的巴黎女郎在湖边漫步。我们徘徊在这通往小岛的湖岸上,希望能再次遇 见在最后一次舞会上邂逅相遇、一见钟情的少女。我们不知道在何处能找到她的芳踪,甚至不知道她离没离开巴黎。我们感到心爱的人昨天已经离开,或者明天就要 离开,就在湖水荡漾的岸边,沿着秀色*可餐的小径踯躅。小径上已出现第一片红叶,宛如最后一朵盛开的玫瑰花;仔细观察天边,视线直接从人造的公园落到具有自 然风光的默东①高地和瓦勒里昂山②上,不知道该在哪里划分界线,真正的原野加入到了人造公园中,而人造公园那巧夺天工的美境向原野的纵深伸延(眼睛的这种 错觉恰好与回转画③引起的错觉方向相逆,在回转画的圆顶下,处于前景的蜡人赋予后景的画布以以假乱真的深度和广度);因此,就有那些珍贵的飞禽自由自在地 饲养在一个植物园里,每天飞来飞去,甚至把异国色*彩带到了邻近的树林里。从夏天的最后一次舞会到冬天消逝这段时间内,我们忧心忡忡,走遍了这个弥漫着浪漫 色*彩的王国,毫无把握地寻找着心爱的女人,心里充满了爱情的惆怅;如果有人告诉我们,这个王国位于地球之外,我们丝毫不会感到惊讶,就象在凡尔赛宫,当我 们站在高高的平台上,观摩四周,看见彩云环绕,与具有默伦④风格的蓝天相接时,我们也会觉得恍若仙境,如果有人对我们说,在大运河的尽头,大自然恢复真貌 的地方,在象海面一样绚烂夺目的天边,那些看不见的村庄叫弗勒吕斯或尼梅格,我们丝毫不会感到吃惊。

①默东是法国城市名,位于巴黎西南,有广袤的森林。
②瓦勒里昂山位于巴黎西边。
③回转画是一种置于圆形建筑物内壁上的画,能使坐在屋子中央的观众产生周围是真实事物的幻觉。
④默伦(1632-1690),法国画家、雕刻家。擅长画马和风景,他画的天空都很高。

最后一批散步者过去了,我们痛苦地感到,心爱的女人不会再来,于是就到岛上去吃饭。杨树沙沙颤动,这与其说和神秘的黄昏相呼应,不如说使人不断想起黄 昏的神秘。一片玫瑰色*的云彩把最后一个富有生命力的色*彩铺在杨树上方那宁静的天空中,几滴雨水无声地落在古老的湖面上,但湖水在神奇的童年时代,从来都是 天蓝色*,从不把云彩和花儿的形象放在心上。天竺葵与灰蒙蒙的黄昏奋力搏斗,想用自身的红光照亮湖面,但白费气力,薄雾已开始把昏昏欲睡的小岛包围。我们沿 着湖岸,在潮湿的黑暗中散步,最多当一只天鹅无声地掠过湖面时,我们会感到惊异,就象夜里当一个我们以为仍在睡梦中的孩子在床上猛然睁开眼睛朝我们微笑时 我们会感到惊异一样。因此,我们越感到孤独,越觉得自己离群索居,就越希望有一个恋人与我们相伴。

这个岛屿即使在夏天也常常灰雾笼罩,何况,现在秋天已经结束,冬天业已来临,我若能在这样的季节把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带到岛上,那该多么幸福!虽然星 期天以来的天气没能使我想象的地方变得灰雾笼罩,具有海洋特征(正如在其他季节,那里满园馨香,五彩斑斓,具有意大利风光),但因为我渴望几天后能占有 德·斯代马里亚夫人,这种渴望足以使雾幕在我无穷的怀旧想象中每小时升降二十次。从昨天起,连巴黎也下起了雾,不管怎样,浓雾不仅时刻使我想起我刚刚相约 的那位少妇的故乡,而且因为岛上的雾比城里更浓,晚上很可能蔓延到树林,尤其可能蔓延到湖边,我想,雾会把天鹅岛变得有点和布列塔尼岛相似,在我看来,布 列塔尼岛弥漫着浓雾的海洋总是象一件衣服包围着德·斯代马里亚夫人苍白的身影。当然,人在年轻的时候,比如在我到梅塞格里斯教堂附近散步的那个年龄,欲|望 和信仰会赋予一个女人的衣服以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色*,一种不可减少的本质。我们追求真实,但又不经意而让真实溜走了,最终我们会发现,经过无数次徒劳的尝 试,一种结实的东西,也就是我们寻找的东西却留存下来了。我们开始知道并了解到,我们喜欢的东西,哪怕用人为的手段也要得到它。信仰消失了,于是衣服也就 人为地代替了信仰。我清楚地知道,我在离家半小时远的地方是找不到布列塔尼岛的。但是当我搂着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的纤腰,在黑暗笼罩的小岛上,沿着湖岸散 步的时候,我会象有些人那样,即使进不了修道院,至少,在占有一个女人之前,可以让她穿上修女的衣裳。

我甚至有希望和那位少妇一道谛听波浪的拍击声,因为约会的前一天下了场暴风雨。我开始修脸刮胡,以便去岛上为第二天的晚餐预订雅座(尽管每年这个时候 岛上游人稀少,饭馆生意清淡)和确定菜单,这时,弗朗索瓦丝通报阿尔贝蒂娜来了。我立即让她进来,不怕让她看见由于黑糊糊的下巴而变得十分难看的模样。可 是,在巴尔贝克,为了她,我总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使我不安和痛苦,就象现在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使我不安和痛苦一样。我一心想让德·斯代马里亚夫人 对明天的晚餐产生美好的印象,因此,我请求阿尔贝蒂娜立即陪我去岛上,帮我拟订菜单。我们为一个女人献出了一切,但她很快又被另一个女人取而代之,就连我 们自己也感到吃惊,不明白为什么每小时都要有新的毫无前途的追求。阿尔蒂娜头戴一顶无边小帽,帽子压得很低,差点儿遮住眼睛。她听到我的建议后,那露在帽 子外的玫瑰花般的笑脸似乎闪出一丝犹豫。她可能另有安排,但是不管怎样,她还是痛快地为我放弃了她的计划,这使我感到心满意足,因为我的确需要有一个年轻 的家庭主妇和我在一起,她订菜也许比我内行。

当然,在巴尔贝克海滩,阿尔贝蒂娜对于我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和一个我们钟情的女人亲密相处,即使我们当时感到还不够亲密,也会在她和我们之间创 造一种社会关系(尽管还有一些缺憾使我们深感痛苦),即使爱情消失了,甚至被遗忘,但这种社会关系却依然存在。因此,当一个女人最后成为我们通往其他女人 的工具和途径的时候,每当我们想起她的名字曾使我们感到十分新奇,我们会觉得惊讶和好笑,就象我们要去方济各会修女大街或渡船街时可能产生的感觉一样,我 们把地址扔给马车夫后,心里只惦记着将要看望的女人,但当我们突然想到这些街道叫这样的名字,一个是因为街上曾有一座方济各会修道院,另一个是因为曾有渡 船渡行人过塞纳河,我们会感到惊讶和好笑。

当然,我对巴尔贝克海滩的欲|望已使阿尔贝蒂娜的躯体变得那样成熟,在她身上积聚了那样清新、那样甘美的滋味,当我和她在布洛尼林园里奔跑时,我看到秋 风象一个辛勤的园丁摇曳着树木,刮掉了果子,卷走了枯叶,我心里思忖,要是圣卢弄错了,或者我误解了他信上的意思,要是我和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共进晚餐一 无所获,那我当夜就约阿尔贝蒂娜来和我幽会,这样,我可以在销魂的一小时中,搂着她那曾被我的好奇心估量和掂量过的,现在越发迷人的玉体,暂时忘却我对 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初生的爱情带给我的激动和忧愁。当然,要是我能预料到在第一次约会时,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不可能给我任何温存的话,我就能想象到将和她 度过的这个夜晚一定是令人失望的。我有切身的体会。我清楚地知道,当我们对一个渴望已久的但并不认识的女人萌生爱情时(与其说爱这个几乎还不认识的女人, 毋宁说爱她的与众不同的生活),我们自身产生的两个发展阶段是怎样奇怪地反映在事实中的,也就是说,它们不会在我们身上再显示出来,而是反映在我们同这个 女人的约会中。可事实并非如此。好象物质生活也应该有它的第一发展阶段似的,尽管我们已经爱上她了,但却尽对她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我请您到这个岛上来 吃饭,是因为我想这里的环境会使您感到赏心悦目。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对您说。但我怕这里空气潮湿,您可能会着凉。””不会的。””您这样说是客气。为了 不让您为难,夫人,我允许您与寒冷再搏斗一刻钟,但一刻钟后,我一定得让您回去。我不想让您得感冒。”于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同她说,就把她带回来了,对她 毫无印象,最多只记住了她的一个眼神,但我们却老想着和她再相见。然而,第二次约会时,第一阶段已经过去,这一次连上一次留下记忆的眼神也没有了,尽管如 此,我们仍然只想同她约会,而且欲|望变得更加强烈。其间什么事也没发生。然而,这次我不再同她谈饭店是不是舒适,却对她说(我们的话并没让这个陌生女人吃 惊;我们觉得她很难看,但却希望别人每时每刻都同她谈起我们):”我们要作很多努力,才能克服堆积在我们两颗心中间的种种障碍。您相信我们能成功吗?您认 为我们能战胜我们的敌人,憧憬幸福的未来吗?”不过,这些对比鲜明的、先是毫无意义尔后又暗示爱情的谈话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圣卢的信是绝对可以相信的。 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第一晚上就会委身于我,因此,我无需作最坏的打算,把阿尔贝蒂娜叫来帮我度过这后半夜。这毫无必要,罗贝从来不会瞎说,他的信写得清清 楚楚。

阿尔贝蒂娜很少和我说话,因为她觉得我心事重重。我们在宛如海底岩洞的高大而茂密的绿树丛下走了一会儿,听见树顶上狂风呼啸,雨水四溅。我踩踏着地上的树叶,枯叶象贝壳那样陷进土壤中,我用手杖拨拉带刺的栗子,就象在拨拉海胆一样。

枝头上残存的几片叶子抽搐着,追逐着风儿,但叶梗有多长,它们才能追多远,有时叶和枝的连接处断了,叶子掉在地上,又奔跑着去追赶风儿。我欣喜地想, 如果这种天气继续下去,明天小岛将会变得离巴黎更远,无论如何,会变得人迹稀少。我们又上了马车,阿尔贝蒂娜见狂风消停下来,就要我继续带她到圣克鲁公园 去游玩。天上的云彩也和地上的树叶一样追赶着风儿。天空中出现了一层层叠合的玫瑰红和蓝绿色*的云彩,夜晚犹如候鸟,向着美好的气候迁徙。在一个小山丘上, 屹立着一尊大理石女神像。女神孤孤单单,呆在一个似乎已成为她的圣地的大树林里,用她半神半兽的暴跳,使这片树林弥漫着神话般的恐怖。为了从近处瞻仰女 神,阿尔贝蒂娜爬上山丘,我在路上等她。从底下往上看,阿尔贝蒂娜不再象那天我在床上所见的那样又粗又圆了(那天离她很近,连她脖子上的疙瘩都看得一清二 楚),而是苗条纤细,象是用刻刀雕刻成的一尊小像,在巴尔贝克幸福地度过的每一分钟给她镀上了一层古色*光泽。当我独自回到家里时,想起下午我和阿尔贝蒂娜 奔跑半天的情景,两天后要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家去吃晚饭,还要给希尔贝特回一封信–想起这三个我曾爱过的女人,我思忖,社交生活很象雕刻家的工作室,堆 满了曾一度寄托着我们狂热的爱而现已废弃不用的毛坯。但我没有想到,如果毛坯的年代不算太久,有可能被重新捡起来,雕成一个与原先构思完全不同的、更有价 值的艺术品。

第二天很冷,但是个晴天:这使人感到冬天来临(事实上,冬天早已来临,前一天我们在一片萧索景象的布洛尼林园里,能够看见由半绿半枯的树叶交织而成的 穹隆,这不能不说是奇迹)。醒来时,我看见不透明的单调的白雾欢快地悬挂在太陽上,象棉花糖一般稠厚、轻柔,和我以前从东锡埃尔兵营的窗口看见的情景如出 一辙。接着,太陽躲了起来,到下午雾变得更浓。太陽早早地下了山,我开始梳洗打扮,但现在动身尚嫌太早,我决定去给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叫一辆马车。我不想 强迫她和我同行,所以没敢随车前往,但我托马车夫捎去一张便条,问她是否同意我去接她。我躺在床上等待回话,闭了一会儿眼睛,后又睁开。从窗帘上方只透进 一线亮光,而且渐渐消失。我仿佛又回到了我在巴尔贝克海滩时经历过的那个时刻,它象一条幽深而多余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能找到快乐。我在巴尔贝克就学会了 体味这种昏暗而令人快乐的空闲时光,就和现在一样,我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其他人都去吃晚饭了,我看见窗帘上方露出的亮光逐渐消失,但我一点也不觉到悲 伤,因为我知道,黑暗象北极的黑夜一样的短暂,黑夜之后太陽又会复活,以更加明亮的光芒照亮里夫贝尔。我跳下床,系上黑领带,用梳子理了理头发,把早该做 的这几个动作做完。在巴尔贝克,我做这几个动作时,想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将要在里夫贝尔看见的那几个少女,我从卧室内那面斜挂着的镜子里提前向她们微笑, 因此,这几个动作预示着一种充满陽光和音乐的欢娱。它们就象巫师,能召唤欢娱,不惟如此,已开始付诸实现;多亏它们,我对欢娱的真实性*有了明确的概念,对 它那轻浮而令人陶醉的魅力有了充分的感受,就象我从前在贡布雷那样,在炎热的七月,当我躲在不透光的-阴-凉的房间里,听见包装工敲敲打打的声音时,我真正认 识了高温和太陽,并且感受到了它们的魅力。

因此,我渴望看见的,已不完全是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了。现在,我没有退路,只好和她度过一个晚上。但因为这是我父母回来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宁愿她不 来,这样我就可以设法去看望里夫贝尔的姑娘们了。我洗了最后一遍手,心情愉快地穿过屋子,走到黑暗的饭厅里把手擦干。我觉得饭厅通向候见室的门开着,里面 似乎亮着灯,可是门却是关着的,我误认为从门缝里透进的亮光其实是我的毛巾在一面镜子里的白色*反光。镜子靠墙放着,等人把它挂起来,以迎接我母亲归来。我 重温了一遍我在我们这套房间里先后发现的种种幻景。幻景并不都是由视觉引起的,因为我们刚搬进这套房子时,听见持续不断的、和人的叫声有点相似的狗吠声, 就以为我们的女邻居养着一条狗,其实是厨房里水管发出的声音,一开水龙头,水管就象狗一样吠叫。楼梯平台上的门也一样,穿堂风吹过时,门慢慢地合上,伴随 着如诉如泣的情意绵绵的歌唱,很象《汤豪舍》①序曲结束时的朝圣者的合唱,再说,我刚把毛巾放回原处,就有幸再一次聆听到这段美妙的交响乐,因为门铃响 了,我跑去给捎回话来的马车夫开门,候见室的那道门发出了交响乐般的声音。我想回话应该是:”那位夫人在楼下”,或者”那位夫人在等您”。可是,他手里却 拿着一封信。我迟迟不敢拆看德·斯代马里亚写来的信。只要笔还握在她手中,她就可能写出别的内容,但她现在已经停笔,写好的信就成了一种命运,它将独自继 续赶路,德·斯代马里亚夫人不可能再作任何改动。我请马车夫先下去等我一会儿,尽管他低声埋怨雾太大。他刚走,我就拆开信封。我的客人阿里克斯·德·斯代 马里亚子爵夫人在名片上写道:”很抱歉,凑巧今晚我有事,不能和您到布洛尼林园岛上共进晚餐。这几天,我一直在盼望这个时刻。我回斯代马里亚后会给您写一 封更长的信。实在抱歉。请接受我的友谊。”突然的打击使我茫然不知所措,我泥塑木雕般地呆立着。名片和信封掉在我脚下,就象槍的填弹塞,子弹一射出,填弹 塞就掉在地上了。我拾起信封和名片,开始琢磨信上的那句话。”她对我说,她不能和我在布洛尼林园岛上共进晚餐,就是说,可以和我在别的地方吃饭。我当然不 会冒冒失失地去找她,但总可以这样解释吧。”四天来,我的思想早已提前和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到了那个岛上,现在想收也收不回来了。我的欲|望不由自主地继续 沿着几天来日夜遵循的斜坡滑下去,尽管有这张便条,但因为刚收到,它不可能制约我的欲|望,我本能地继续做着动身的准备,就象一个考试不及格的学生希望多回 答一个问题一样。我终于决定去找弗朗索瓦丝,让她下去给马车夫付钱。我穿过走廊,没有找到她,就拐进饭厅;突然,我的脚踩在地板上不再发出刚才那样的响声 了,几乎听不见声音。这突如其来的寂静,甚至在我弄清原因之前,就给我以一种窒息和与世隔绝的感觉。这是地毯的缘故。我父母就要回来,佣人们开始钉地毯 了。这些地毯在愉快的上午,该是多么美丽啊!太陽犹如一位来带你到乡下去吃饭的朋友,在乱糟糟的地毯中等候你,把充满森林气息的日光投在地毯上;可是现在 完全相反,地毯是冬牢的第一件陈设,我就要被迫生活在这个牢房里,和家人一起吃饭,再也不能自由地进出。

①《汤豪舍》是德国音乐家瓦格纳(1813-1883)的歌剧。作品的序曲概括了全剧的中心思想;情|欲和禁欲建立在牺牲的基础上。在剧终,朝圣者的合唱表达了想使这两种道德和解的企图。

“先生留神,别摔倒了,地毯还没有钉好,”弗朗索瓦丝对我大声嚷道,”我早点打开灯就好了。现在已是’九月’底,美好的季节已经结束。”

冬天即将来临。窗角上已出现一道冰痕,犹如一块加莱①玻璃上的条纹。甚至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也见不到妙龄少女的踪迹,只有麻雀在顾影自怜。

①加莱(1846-1904),法国的玻璃制造匠和细木工。

我失望不仅是因为不能看见德·斯代马里亚夫人,而且还因为她的回信让我感到她似乎一次也没有想到这顿晚饭,可我从星期天以来一直只为它而活着。后来, 我知道她荒唐地爱上了一个青年,并且和他结了婚。可能那时候她和他就有来往了,也许为了他,才把我的邀请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如果她没有忘记,就肯定不会 等我派车去后–况且事先并没有约好–才通知我她没有空。我和一个青年贵族女子在一个薄雾笼罩的岛上共进晚餐的美梦,为一个尚未存在的爱情开辟了道路。 现在,我失望,愤怒,我想不顾一切地重新抓住这个拒绝我的女人,这一切把我的感情也调动起来了,这样,就能使这个至今一直是我的想象力在孤军奋战(但却用 比较温和的方式)为我提供的可能的爱情维持了下去。

在我们记忆中留下了多少这样的爱情啊!被我们遗忘的少女和少妇的面孔就更多了!这些面孔各不相同,就因为它们在最后一分钟躲开了,我们才觉得它们更迷 人,朝思暮想地想再见到它们。我对德·斯代马里亚夫人更是如此。现在,要我爱她,只须让我再见到她一次,使她留给我的强烈而短暂的印象变得更加深刻,否 则,她不在我身边时,我就想不起她的面容。情况作出了相反的决定,我没有再见到她。我爱上的不是她,但本来可能是她。我很快就狂热地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当 我回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心里思忖,如果情况稍微有些变化,我会把狂热的爱给予德·斯代马里亚夫人,这个想法使得我对另一个女人的爱变成了最残酷的爱。 没过多久,我对另一个女人产生了爱情,因此,爱情不是绝对不可缺少的,也不是命中注定的,尽管我很愿意,也很需要这样认为。

弗朗索瓦丝把我一个人留在饭厅里了,她对我说,我不该在她生着火之前就呆在里面。她去准备晚饭了,因为即使我父母还没回来,从今天晚上起,我也要开始 关禁闭。我发现碗橱旁有一大捆地毯还没有打开。我把头埋进地毯,歔歔欷欷地哭起来,地毯上的灰尘和脸上的泪水咽进肚子里,就象服丧的犹太人,用灰烬覆盖自 己的脑袋。我浑身哆嗦,不只是因为饭厅里冷,还因为从眼睛里一滴滴落下的泪水,象能穿透衣服的、没完没了的、冰冷的绵绵细雨,使我的体温大大降低(这可以 抵抗我们不想抵抗的危险,应该说是微小的诱惑)。蓦然,我听见一个声音:

“可以进来吗?弗朗索瓦丝对我说,你可能在饭厅里。我来看看,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找个地方吃晚饭,如果这对你不妨碍的话,外面雾浓得可以用刀割了。”是罗贝·德·圣卢。他今天上午就到巴黎了,可我以为他还在摩洛哥或在海上哩。

我曾谈过我对友谊的看法(而且,正是罗贝·德·圣卢在巴尔贝克海滩无意中教会我这样认识的)。我认为友谊是微不足道的,因此,我很不理解某些天才人 物,例如尼采,竟会幼稚地认为友谊具有一种精神价值,因而拒绝接受某些缺少精神价值的友谊。是的,当我看见有些人为了表示真诚,免除良心不安,竟会不再喜 欢瓦格纳的音乐,看到他们认为真实可以用行动,尤其可以用友谊这个本质上模糊的和不恰当的方式表达出来,认为在听到卢浮宫失火的假消息时,可以擅离职守去 会一个朋友,和他一起为这场火灾哭泣,每当我看到这些,总会感到无比吃惊。在巴尔贝克时,我就发现,和妙龄少女一起玩耍对精神生活的有害影响比友谊的影响 要小,至少前者和精神生活无关,而友谊却竭力要我们牺牲–不是通过和艺术一样的手段–我们自己唯一真实的和不能与别人沟通的部分,要我们服从表面的” 我”。真实的”我”可以在自己身上找到快乐,但表面的”我”却只能感到自己得到了外部的支持,受到了一个具有个性*的外人的关照,从而找到了一种模模糊糊的 同情,它为得到保护而喜不自胜,感到心安理得,舒适安逸,为发现自己的一些品质–他会把它们叫做缺点–而惊叹不已,并且努力改正。此外,蔑视友谊的人 可以成为上流社会最好的朋友,但他们不抱任何幻想,而且会受到良心责备。这种艺术家是一个道理。艺术家是构思杰作的,他感到活着就应该工作,但尽管如此, 为了不显得或可能显得自私,他和自己的生命献给一个无益的事业,而且,他不想为这个事业献身的理由越无私,就越勇敢地为它献出生命。但是,不管我对友谊有 怎样的看法,即使认为它带给我的快乐不伦不类,介乎疲劳和厌烦之间,然而,再有害的饮料有时也能变成兴奋精神的宝物,给我们以必要的刺激,使我们得到自身 得不到的热量。

当然,我不会要求圣卢带我去见里夫贝尔的姑娘,尽管一小时以前我很想再见到她们。德·斯代马里亚夫人没有赴约在我身上留下的遗憾不愿意那么快就消失, 但就在我感到心灰意懒,毫无趣味的时候,圣卢进来了,给我带来了慈爱、欢乐和生命,虽然现在它们还不属于我,但它们想把自己奉献给我,只求成为我身体的一 部分。可是圣卢却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发出感激的惊呼声,为什么感动得掉眼泪。此外,在我们的朋友中,有谁会比那些当外交家、探险家、飞行家,或者和圣卢一样 当军人的朋友更令人难以置信地重感情呢?他们第二天就要动身去乡下,不知道还要上哪里,却把晚上奉献给我们,似乎想对这个晚上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我们惊 奇地看到,正因为这个印象难得而又短暂,就格外使他们感到甜蜜,但我们不明白,既然他们那样喜欢,为什么不让这个印象延长或者重复呢?同我们一起吃顿饭, 这本来是一件极其普通的事,可这些旅行家们却会产生一种奇妙的快感,就和一个亚洲人看见我们的林荫大道时产生的感觉一样。我和圣卢一同出去吃晚饭。下楼 时,我想起了东锡埃尔,每天晚上我都去那家饭店找罗贝,那些被我遗忘了的小餐室现在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想起了一间小餐室,以前我从没有想起过,它不在圣 卢包饭的那家旅馆里,而是在一家更简陋的客栈,有点象乡村旅馆,也有点象膳食公寓,女老板和她的一位女仆负责端饭上菜,侍候顾客。大雪把我困在那里了。再 说,那天罗贝不去他的旅馆吃晚饭,我也就不想挪地方。我在楼上一间全木结构的小餐室里,人们给我端来了饭菜。晚饭时电灯灭了,女仆给我点上了两支蜡烛。我 把盘子伸给她,假装看不清楚,在她往盘子里放土豆时,我象要给她指引方向似的,抓住了她赤裸的上臂,见她没有抽回去,我就在上面抚摸起来,然后一句话也不 说,把她拉到我身边,吹灭蜡烛,叫她搜我的身,拿一些小费走。以后几天,我觉得,当我渴望得到肉体快感时,不仅想要那个女仆,而且想要那间与世隔绝的木结 构小餐室。然而,直到我离开东锡埃尔,一直没有再回那里,而是每天晚上到圣卢和他朋友们吃饭的那间餐厅去,这是出于习惯,也是为了友谊。然而,即使是圣卢 和他的朋友们包膳的那个旅馆,我也许久没想起了。我们很少充分享受生活。在夏日的黄昏或早早降临的冬夜,有许多时光我们没有好好利用,然而,我们本来是可 以从中寻找一点儿安宁和快乐的。但是,这些时光不是绝对都浪费了。当新的快乐时刻开始以同样尖细的,线状的方式歌唱,时光就使它们具有和管弦乐一样丰富的 基础和内容。时光就这样延伸出去,和一种典型的幸福挂上了钩,这种幸福我们隔一段时间才能遇到一次,但它们仍然继续存在;在眼下这个例子中,幸福意味着放 弃其余一切,和朋友到一个舒适惬意的地方去吃晚饭,那里象一幅美丽的图画,铭刻着我们对往事的记忆,我们曾作过经常去光顾的许诺。这个朋友将用他的全部活 力和真挚友情搅动我们死水般沉闷的生活,把一种颤栗的快乐传导给我们,平时,我们在社交活动中是得不到这样的快乐的。我们将只属于他一个人,向他宣誓忠于 友谊。誓言产生于这个特殊的时刻,并将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也许第二天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但我可以毫无顾虑地向圣卢宣这个誓,因为第二天,他就会带着友谊 不可能持久的预感,勇敢而明智地离开巴黎。

如果说下楼的时候我重温了东锡埃尔的夜晚,那么,当我们来到街上,看见夜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雾浓得似乎盖住了路灯,走到跟前才依稀可辨微弱的灯光 时,我眼前突然重现了某天晚上我到达贡布雷的情景:那时贡布雷的街上相隔老远才有一盏路灯,我在象马槽那样潮湿、温暖和神圣的黑夜中摸索着前进,难得看见 一盏路灯,却只有一支大蜡烛的亮度。那时贡布雷的夜景(我已经记忆模糊)和我刚才从窗帘上方又一次看见的里夫贝尔的暮色*相比,差距多大啊!当我觉察到这些 差距时,我感到一阵兴奋,如果此时只有我一个人,这种兴奋情绪会给我带来许多启迪,使我在找到我那看不见的禀赋–我这本书就是一部寻找禀赋的历史–之 前,少走多少弯路。如果今晚就能找到我的禀赋,那么,这辆马车对我来说要比贝斯比埃大夫的马车更值得纪念(那次,我在贝斯比埃的马车上写了一篇描述马丹维 尔教堂钟楼的短文,恰好前不久把它找出来了,改了改,寄给了《费加罗》报,但却石沉大海,杳无消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距呢?是因为我们的记忆对于过去 岁月的回忆不是连贯的,一天接一天的,而是固定在某个凉爽的或太陽照射的上午或傍晚,接受某个孤立的、偏远的、封闭和静止的风景区的庇护,把其他一切都忘 得一干二净之缘故?是因为那些不仅在外界,而且在我们的梦幻和性*格中渐渐产生的变化–梦幻和性*格千变万化,不知不觉地把我们带进了不同的生活阶段–已 被消除的缘故?如果我们回忆起不同岁月的一件往事,由于中间存在着记忆的空白,隔着遗忘的高墙,我们觉得这件往事和其他往事之间仿佛隔着万丈深渊,就象是 两个无从比较的东西,一个是可呼吸的空气,另一个是周围的色*彩,互不相容,势不两立。但是,我此刻感到,在我刚才相继回忆起来的有关贡布雷、东锡埃尔和里 夫贝尔的往事之间,不只是存在着时间的差距,而且还存在着不同世界的差距,它们的组成物质各不相同。如果我想在一件作品中,采用在我看来刻着我在里夫贝尔 全部记忆的物质,那么,我就必须在至今一直和贡布雷灰暗的粗陶相类似的物质中加进玫瑰花的成分,使之骤然变得透明、密实,铮铮有声,赏心悦目。

但是,罗贝向马车夫做了交待后,上车坐到我身边来了。刚才我脑子里涌现出来的那些思绪转眼间就消失了。它们宛如女神,偶尔屈尊俯就地出现在一条路的拐 弯处,向一个孤独的凡人显形,甚至在他睡觉的时候来到他的卧室,站在门口给他报喜讯。但只要来第二个人,女神就会即刻消失,因为聚集在一起的人是看不见女 神的。我又被裹进了友谊中。

罗贝来我家时告诉我,外面的雾很大,可在我们谈话之际,雾变得越来越大。我曾盼望布洛尼林园岛上能出现轻雾,把我们–我和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紧 紧裹住,但我现在看到的远不是轻雾了。两步以外的路灯变得暗淡无光,因此,夜黑沉沉的,我仿佛来到了原野上,森林中,更确切地说,来到了一个我刚才无限向 往的布列塔尼湿润的海岛上。我感到我好象在北方的一条海岸上,迷失了方向,要经过无数次生死考验才能找到一家荒僻的小客栈;雾不再是我们苦苦寻找的海市蜃 楼了,它变成了一种我们奋力搏斗的危险。在找到道路和平安抵港之前,我们将历尽千难万险,饱尝人间忧愁,最后才能找到安全,尝到安全给一个流落异国、处境 窘迫的旅行者带来的快乐。身处安全中的人是不知道失去安全的痛苦的。在我们冒险奔向饭店的途中,只有一件事差点儿扫了我们的兴,因为这事使我又惊又气。” 你知道,”圣卢对我说,”我对布洛克讲了,你并不那么喜欢他,你觉得他很俗气。我就是这样的人,喜欢干脆,”他洋洋得意而又不容置辩地作结论说。我一下愣 住了。因为我对圣卢一向很信任,对他的友谊从来都很相信,可他却对布洛克说这样的话,背叛了我们的友谊;况且,我觉得,不论是从他的缺点,还是从他的优点 考虑,他都不应该这样说,他受过良好的教育,非常注重礼貌,按说讲话不应该这样直率。他这种洋洋得意的神情难道是为了掩饰他在承认一件他很清楚没有做过的 事时感到的局促不安吗?是无意识的流露,还是一种愚蠢的行为,把我尚未发觉的他的一个缺点视作美德?是他一时生我的气才说了我几句坏话,还是他突然生布洛 克的气,想对他说些不愉快的事,甚至不惜把我也牵连上?此外,当他对我说这些粗野庸俗的话时,他的脸上出现了许多弯弯曲曲的线条,这种可怕的表情他很少 有,我一生中只见他有过一、两次。线条先从脸中间展开,到嘴边后,把嘴唇扭歪,使嘴上闪现出一种卑鄙而丑恶的,无疑是祖先遗传下来的几乎是兽性*的表情。这 时候(这样的时刻每隔两年才有一次),他的自我也许部分消失了,一位祖先的个性*暂时在他身上显示出来。罗贝的”我喜欢干脆”这句话,也和他的得意神情一 样,会引起怀疑,招致谴责。我想对他说,如果您喜欢干脆,就应该在涉及到你自己时,表现得坦率、真诚,而不要损人利己,往自己脸上贴金。但是马车已经在饭 店门口停下了。饭店闪闪发光的大玻璃门面,终于冲破黑暗,给黑夜带来了一点儿光明。由于店里射出舒适的光,浓雾仿佛成了随主人喜怒哀乐的仆人,春风满面地 走到人行道上,为你指明入口处;它呈现出细腻的虹色*光环,犹如给希伯来人引路的光柱,指出哪里是大门。况且,顾客中有的是希伯来人。因为很久以来,布洛克 和他的朋友们每天晚上都要到这里来聚会,象守斋时那样–封戒期一年也才有一次–饿得头昏眼花,狂饮咖啡,奢谈政治,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任何一种精神 刺激都赋予习惯以一种最高的价值和品质。习惯与精神刺激息息相关,因此,没有一种稍为强烈一些的爱好不在自己周围组成一个小社会,共同的爱好使这个社会的 成员团结一致,每一个成员在生活中都竭力想得到其他成员的尊重。在这里,甚至在外省的一个小城镇里,你会找到一些狂热的音乐爱好者;他们把最好的时光和大 部分钱财都化费在看室内音乐会,参加音乐漫谈会,去咖啡馆和音乐爱好者聚会,同音乐家接触。另一些人热爱飞行,心想博得机场大厦顶层的玻璃墙酒巴间的老侍 者的好评;酒巴间不透风,老侍者躲在里面就和躲在灯塔的玻璃小屋里一样,可以在一个此刻不放飞的飞行员陪同下,观看一个驾驶员在空中翻筋斗,而另一个驾驶 员,刚才还无影无踪,此刻突然着陆,摔倒在地,象神话中的大鹏,隆隆地震颤着双翼。那些对左拉诉讼案感兴趣的人也喜欢光顾这个咖啡馆。为了尽量延长和加深 旁听庭审时产生的激动,他们常来这里聚会。但他们受到另一部分顾客,受到那些贵族子弟的歧视。贵族们聚集在第二咖啡厅,与第一咖啡厅之间只隔一层用风景挂 毯作装饰的矮墙。他们视德雷福斯及其拥护者为叛徒,尽管二十五年后–在这期间,他们来得及澄清自己的思想,重审派也成为历史上受人尊重的派别–他们的 儿子,不管是拥护布尔什维克的,还是跳华尔兹舞的,在回答”文人”对他们的提问时,可能会公开宣称,如果他们生活在那个时代,肯定会站在德雷福斯一边,尽 管他们对德雷福斯案的来龙去脉几乎一无所知,正如他们对曾经显赫一时,但在他们降世的那天早已失去光辉的埃德蒙·德·布达蓬斯伯爵夫人或加利费侯爵夫人一 无所知一样。在这浓雾笼罩的夜晚,聚集在这个咖啡馆里的贵族,那些日后可能成为事后重审派的年轻文人的父亲,还都是些毛头小伙子。当然,他们的家庭都希望 自己的儿子与一个富家小姐结婚,但这对谁都还没成为现实。这样一个对象同时有好几个人追求(也有好几个”高门鼎贵的小姐”可供选择,但有丰厚嫁妆的人家毕 竟比求婚者少得多),眼下还处在酝酿阶段,只满足于让这些年轻人互相竞争。

今天我尽碰到不愉快的事。为了向马车夫作交待,让他在我们吃完饭后来接我们,圣卢耽搁了几分钟,我只好一个人先进去。然而,作为倒霉的开端,我走进转 门就以为出不来了,因为我对这种门还不习惯。(附带说一句,对于用词喜欢确切的人来说,这个外表平静的玻离转门叫做旋转门,是从英语的 revolvingdoor①译过来的。)这天晚上,老板怕被雾淋湿不敢到外面去,也不敢离开他的顾客,就站在门边,饶有兴致地听新到的顾客发出愉快的抱 怨。顾客的脸上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因为他们一路上担惊受怕,遇到了不少困难,最后终于到达咖啡馆。然而,当他看到一个走不出玻璃门翼的陌生人进来时,他那 迎客时的亲切而诚恳的笑意顿时从脸上消失。陌生人的这种显而易见的无知,使这位主考官皱起双眉,真想不说”dignusestintrare”②二字。更 糟糕的是,我跑到贵族专用的咖啡厅去了,老板气势汹汹地过来把我撵走,粗暴地要我坐到另一个厅的座位上,所有的侍者立即仿效主子,也对我粗暴起来。我位置 所在的软垫长凳上坐得满满的,恰好又面对着希伯来人进出的专用门,门不是旋转的,不停地开和关,给我送来了可怕的冷风,因此,我更感到扫兴。我提出换一个 座位,老板却一口拒绝,对我说:”不行,先生,我不能为了您而麻烦大家。”他很快就把我这个珊珊来迟的给人制造”麻烦”的用餐者忘记了,因为他被新来的顾 客吸引了过去。正如旧小说里所讲的那样,新来者在进入这个温暖而安全的避难所时,在要啤酒、凉鸡翅膀或糖水酒之前(供应晚餐的时间早过了),先要付自己的 份子,讲一讲自己的奇遇。避难所的温暖和安全与他们刚才脱离的环境对照何等鲜明,因而,里面笼罩了篝火前才有的那种互相开玩笑的欢乐和友爱气氛。

①”旋转门”的意思。
②拉丁语,意即:”请进”。

有一个人说,他的马车绕残废军人院转了三次,可他却还以为已经到协和广场那顶桥上了。另一个说,他的车子想顺着香榭丽舍大街行驶,却不料开到爱丽舍圆 形广场的一个花丛中去了,用了三刻钟才从里面走出来。接下来是对浓雾,对寒冷,对街上死一般寂静的哀叹,说者眉飞色*舞,听者津津有味,这得归功于咖啡厅 (除我的座位)温暖而舒适的气氛,归功于使人眯起眼睛(因为习惯于黑暗)的强烈灯光和使耳朵恢复活动功能的谈话声。

来者很难保持沉默。他们认为路上遇到的波折稀奇古怪,闻所未闻,不说出来心里不安宁,于是就用眼睛四处寻找能够攀谈的人。老板也把等级观念抛置一 旁:”富瓦克斯亲王从圣马丁门来这里时迷了三次路”,他毫无顾虑地说道,边说边笑,一面还作介绍似的,把那位大名鼎鼎的贵族指给一位以色*列律师看。可在平 时,律师和亲王中间却隔着一道比横在两厅之间的风景挂毯更难逾越的障碍。”三次!你看看”,律师用手摸了摸帽子说道。亲王不欣赏这种套近乎的话。他属于这 样一类贵族,对人蛮横无理(即使是对贵族,除非是一流贵族)似乎是他们唯一的消遣。这些年轻人,尤其是富瓦克斯亲王,从来不回答别人的致意,如果对方有礼 貌地重犯错误,再一次同他打招呼,他们就报之以冷笑,或愤怒地仰起头;看见一个曾为他们效过劳的老人装出不认识的样子;和谁都不握手,不打招呼,除非是公 爵或公爵给他们介绍的亲朋好友。他们青春年少,放荡无羁,这助长了他们的傲慢无礼(即使是资产阶级出身的青年,也一样忘恩负义,缺乏教养,一旦接连几个月 忘记给一个丧偶的恩公写信,以后再见到他时就干脆连招呼也不打)。但是,这种傲慢态度更为一种极端崇尚特权阶级的时髦主义所激发。事实上,正如有些神经质 的人步入成年后症状会减轻一样,这些极端崇尚时髦主义的年轻人成年后也会慢慢地冷下来。一旦过了青年时代,就很少有人再傲慢无礼了。他们一直以为傲慢就是 一切,可是他们突然发现(亲王也不例外),除了傲慢,还有音乐、文学,甚至还可以当议员。人的价值等级一下改变了,从前他们甚至不屑一顾的人现在也可以进 行交谈了。但愿那些脾气随和、忍耐力强的人能交好运(如果应该这样说的话),四十岁时,能得到他们在二十岁时没能得到的恩宠和优待!

关于富瓦克斯亲王,既然已经提到他了,还是作个交待:他是一个由十二至十五人组成的小圈子的成员,还属于一个范围更窄的四人小组。这个十二至十五人的 小圈子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但我们认为富瓦克斯亲王没有),那就是每个人都具有两副面孔。他们债务累累,在他们的供货人眼里,他们似乎是一伙无耻之徒,尽管 供货人非常乐意称呼他们:”伯爵先生,侯爵先生,公爵先生……”他们想通过所谓”富有的婚姻”(又称”大口袋婚姻”)摆脱困境,但因为只有四、五个人选拥 有他们所觊觎的丰厚嫁妆,因此,好几个人为争夺一个未婚妻而明争暗斗。他们互相保密,当其中一个在咖啡馆里宣布:”我杰出的朋友们,我太爱你们了,不能不 向你们宣布我和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订婚的消息”,这时,好几个人会同时发出惊叫声,他们中许多人以为他们同德·昂布勒萨克小姐的婚事已十拿九稳,因此一听 到这个消息就失去冷静,忍不住发出愤怒而惊愕的喊声:”那么,比比,你认为结婚是一件乐事罗?”夏特勒罗亲王禁不住喊道,他惊奇而绝望,连叉子都掉下来 了,因为他认为德·昂布勒萨克小姐订婚的消息即将公布,但不是同别人,而是同他夏特勒罗亲王。然而,上帝知道,他父亲曾巧妙地对昂布勒萨克一家讲过比比母 亲的坏话。”结婚使你感到高兴?”他禁不住又问了一遍。比比已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因为他把这桩婚事”半公开”后,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决定该采取的态度,他 笑容满面地说:”我不是为结婚而高兴,我对结婚不大感兴趣,我是为娶戴西·德·昂布勒萨克而高兴,我觉得她很迷人。”这时,德·夏特勒罗先生已恢复平静, 但是他想,他应该尽快转向第二和第三号有财有势的候选人德·拉加努克小姐或福斯特小姐,请求那些焦急地盼望他和德·昂布勒萨克小姐结婚的债权人再耐心地等 一等,他还要对那些曾听他讲过德·昂布勒萨克小姐很有魅力的人作些解释,告诉他们这门亲事对比比合适,要是自己娶了她,可能会同家里人闹僵。他还要说, 德·索莱翁夫人曾讲过,如果他们俩结婚,她不会接待他们。

但是,尽管在供货人和饭馆老板眼里,他们似乎一文不值,但他们却还有另外一面,一旦回到上流社会,他们就不再是那个荡尽家产,企图不择手段地弥补窟窿 的人了。他们又变成某某亲王先生,某某公爵先生,人们只根据他们的纹章计算他们的财富。一个几乎拥有亿元资财的可以说是应有尽有的公爵也得让他们走在前 面,因为他们是一族之长,要是在从前,他们是一个小国的国君,有权在自己的领地铸造钱币,等等。他们中如果有人走进这家咖啡馆,另一个就低头装作没看见, 免得迫使来者同他打招呼。因为为了继续做追逐财富的美梦,他请了一位银行家在这里吃晚饭。上流社会的人每每在这种条件下和银行家打交道,总要损失十几万法 郎,但他不接受教训,又会同另一个银行家打交道,继续烧香,拜佛。

但是,富瓦克斯亲王很有钱,他不仅属于这个由十四、五个风雅青年组成的小圈子,而且还是另一个更严密、更不可分离的四人小组的成员。圣卢就属于这个小 组。人们请他们吃饭从不漏掉一个,把他们叫做四个行为不端的青年,总看见他们在一起游荡,他们上谁家的城堡作客,主人们总要把他们安排在相通的房间里,再 加上他们个个长得英俊漂亮,因此,传闻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正常。对于圣卢,我可以毫不含糊地为他辟谣。但奇怪的是,尽管后来人人知道这些谣传确有其事,可他 们自己对另外三个人的所作所为却一无所知。然而,他们谁都在千方百计地打听其他三人的情况,也许是为了满足一种欲|望,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为了雪恨,为了阻 拦一桩婚事,在争夺未婚妻的角逐中,战胜那位已经暴露的朋友。这个由四名柏拉图信徒组成的小组又增添了一名新成员(四人小组从来都超过四人),这第五个比 其他四个更信奉柏拉图主义。但他一直受到宗教的束缚,直到四人小组解体,他本人结婚为止。他成了一家之主,恳求路尔德再给他生一个男孩或女孩,但在这之 前,他要投身于军队。

尽管富瓦克斯是这等人,但因为律师在他面前说的话不是直接对他的,他的怒气也就不象可能的那样大了。而且,今晚的情况有些特殊。再说,律师今后是不可 能同他富瓦克斯亲王建立联系的,正如送他来的马车夫不可能同他交往一样。因此他认为可以回答对方的问题,他觉得,在这大雾天,律师好象成了他在遥远的狂风 怒吼或浓雾笼罩的沙滩上邂逅相遇的旅伴,但他却摆出高傲的神态,装出不是对律师讲话的样子说:”迷路还不算,而且怎么也找不到路了。”老板对亲王看法的正 确性*大为赞叹,因为今天晚上他已听到过好几次了。

事实上,他有一个习惯,喜欢把听到或读到的东西同他熟悉的一个经句加以比较,如果没有发现什么不同,就会感到由衷的赞赏。这是一种不可忽视的精神状 态。如果把这种精神状态用到政治会谈或读报中去,就能形成舆论,导致最严重的事件。阿加迪尔①事件就是一例。如果许多只欣赏顾客或报纸的德国咖啡馆老板 说,法国、英国和俄国在”找”德国的”麻烦”,那么,阿加迪尔事件就有可能上升为战争,尽管战争没有爆发。如果说历史学家不无道理地放弃了用国王的意志解 释人民的行动,那么,他们应该用个人的,普通人的心理代替国王的意志。

①阿加迪尔是摩洛哥西南部港市。1911年10月1日,德zheng府派去炮舰,抗议法军进入摩洛哥北部城市非斯和梅克内斯。双方谈判结果,法国在摩保持自由行动的权利,但作为交换,把刚果的一部分让给德国。

近来,在政治方面,我刚到达的这家咖啡馆的老板只把他这种背书先生的精神状态应用在德雷福斯案件的某些片段上。如果他在一个顾客的讲话中或在一张报纸 的文章里没有发现他熟悉的字眼,他就声称文章枯燥无味或顾客不够坦率。富瓦克斯亲王恰恰使他极为赞叹,因此亲王话音未落,他就接上了话茬。”说得好,亲 王,说得好(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背得正确无误),正是这样,正是这样”,他高兴地大声嚷道,用《一千零一夜》中的话来说,他”乐得心花怒放”。但是亲王早已 走进小咖啡厅不见人影了。接着,正如不管发生什么严重的事件,生活总会重新开始一样,从雾海中走出来的人有的要饮料,有的要晚餐;在订晚餐的人中,有几个 年轻人是赛马俱乐部成员,由于天气异常,他们毫不犹豫地在大咖啡厅的两张餐桌上就坐,离我很近,仿佛一场洪水在小餐厅和大餐厅之间,在所有这些历尽艰险方 走出雾海、被饭馆的舒适激发出热情的人之间,创造了一种只有我一人被排斥在外的,可以同挪亚方舟中的气氛相比拟的亲密无间的气氛。

蓦地,我看见老板弯腰行礼,领班全都跑了出去,吸引了顾客的目光。”快,给我把西普里安叫来,给圣卢侯爵准备餐桌,”老板喊道。在他眼里,罗贝不仅是 一个享有崇高威望的大贵族老爷,就连富瓦克斯亲王也对他敬重三分,而且还是一个生活奢侈、舍得把大把钞票扔给他的顾客。大餐厅里的顾客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小餐厅里的顾客争先恐后地同他们的朋友圣卢打招呼,而圣卢却一个劲儿地擦鞋底。但是,就是他正要进入小餐厅时,发现我在大餐厅里。”天哪,”他叫道,”你 在那里干什么?对着大门口,大开着”,他说,说完朝老板狠狠瞪了一眼,老板连忙跑去关门,一面把责任推到侍者身上:”我老对他们说要把门关上,可他们总不 记得。”

我想到他那边去,只好叫我的同桌和前面几个餐桌的顾客给我让路。”你起来干十么?你喜欢在那里,不喜欢在小餐厅,是吗?可是,我可怜的小家伙,你会冻 僵的。请您把这扇门给我堵死,”他对老板说。”这就堵,侯爵先生,从现在起,再有顾客来,就从小餐厅进,这好办。”为了显得更热情,他命令一个领班和好几 个侍者去执行任务,同时大声威胁说,如果完成不好,就要惩罚他们。为了使我忘记他一开始对我的态度,他对我表示出过分的尊敬,但是,他又不想让我感到他对 我尊敬是因为他那位有钱的贵族顾客对我很热情,于是他偷偷地朝我微笑,以表明他个人对我似乎很有好感。

我身后有位顾客在么喝,老板转过头去。我听到的不是:”鸡翅膀,很好,再来点儿香槟,但要掺点水”,而是:”我喜欢甘油。对,要热的,很好。”我想看 看给自己强加这样一份菜单的苦行者是谁,但我立刻又把头转向圣卢。因为我不想让这个奇怪的美食家认出我。我认识他,不过是一位医生罢了。他是被浓雾困在咖 啡馆里的,一个顾客利用这个机会向他求医。医生和交易所的经纪人一样,说话总离不开”我”。

我眼睛看着圣卢,思想却在别处。在这家咖啡馆的顾客中,在我一生所认识的人中,有不少外国人,他们是各种各样的文人和画家,他们披着矫揉造作的短斗 篷,戴着1830年的领带,再加上动作很不灵活,逗得人大笑不止,他们却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有些人为了显得满不在乎,甚至故意装疯卖傻,引人发笑。他们 是一些道德高尚、有真才实学而又非常敏感的人。这些外国人–主要是犹太人,当然是指那些没有同化的犹太人–让那些对怪模怪样不能容忍的人看了很不舒服 (就象布洛克使阿尔贝蒂娜感到讨厌一样)。一般说来,人们很快就会承认,即使他们过长的头发、过大的鼻子和眼睛、做作的不连贯的手势令人生厌,但单凭这些 就对他们作出评价的做法是幼稚的,他们心胸开阔,心地坦诚,你在同他们交往中会深深爱上他们。尤其是犹太人。他们的父母大多雅量高致,襟怀恢廓,待人诚 恳,与这些品质相比,圣卢的母亲和盖尔芒特公爵就相形失色*,他们冷酷无情,具有虚假的宗教感情,致使他们只会鞭鞑丑闻,他们竭力为基督教辨护,最终必定导 致(利用他们唯一受到高度评价的智慧,通过意想不到的手段)一场基于金钱关系的豪门婚姻。但是,不管父母的缺点以怎样的方式在子女身上组成新的品质,在圣 卢身上占主导地位的仍然是胸襟开朗和心地坦率这些可爱品质。因此,应该对法国说几句赞美话:这些品质如果存在于一个纯法国人(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身上, 会绽开出优雅的花朵(用千姿百态形容也许有点过分,因为有尺度和限制),而一个外国人,不管他多么值得尊敬,是不可能有这样优雅的风度的。当然,精神和道 德品质,别人也有,尽管有些人外貌让人厌恶,使人不悦,令人发笑,但这些品质仍不失其可贵。然而,那些从公正的角度看来是美丽的,用精神和心灵去衡量是有 价值的东西,不仅赏心悦目,色*彩优美,精雕细琢,而且内心和外表完美统一,这毕竟是一件好事,也许只有法国人才能做到。我凝视着圣卢,心想,当一个人既有 风度翩翩的外表,又有高洁雅致的内心,还有一个玲珑别致、巧夺天工、可与停栖在贡布雷周围草地鲜花上的蝴蝶双翼相媲美的鼻翼,这毕竟是讨人喜欢的;我想, 真正的、其秘密自十三世纪以来就存在,不会随我们教堂的消失而消失的法国艺术代表作,不是圣安德烈教堂的石头天使,而是不分贵族、资产者和农民的普通法国 人,他们的脸部线条具有鬼斧神工般的精妙和明快,与圣安德烈教堂遐迩闻名的门廊上的雕刻一样,历史悠久,但仍富有创造力。

老板暂时离开我们,亲自去安排关门和晚餐事宜(他一再坚持要我们吃”肉铺出售的肉类”,因为家禽肉没有名气),回来后他对我们说,富瓦克斯亲王先生很 想到紧挨侯爵先生的一张餐桌上来用餐。”可是都坐满了呀,”罗贝看见我周围的桌子都坐满了人,回答道。”没关系,只要能让侯爵先生高兴,我可以请他们换个 地方,这不费什么事,为了侯爵先生,这是可以做到的!””这得由你来决定,”圣卢对我说,”富瓦克斯是一个好小伙子,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让你讨厌,他不象许 多人那样愚蠢。”我回答罗贝说我肯定会喜欢富瓦克斯亲王的,但我难得一次能和他一起吃饭,我感到无比高兴,所以更喜欢和他单独在一起。”啊!亲王先生的大 衣漂亮极了,”我们商量的时候,老板说。”是的,我看见他穿过,”圣卢回答说。我想对罗贝说,德·夏吕斯先生把认识我的事对他嫂子隐瞒了,想问问他这是为 什么,但是富瓦克斯先生来了,我只好作罢。他已走到我们跟前,是来看看我们是不是接受他的要求。罗贝给我们作了介绍,并坦率地告诉他,他要和我谈话,不希 望有人订扰。亲王走了,他在同我告别时,笑着指了指圣卢,好象在为圣卢的简短介绍向我表示歉意似的,想让我知道他原希望能介绍得详细一些。但在这时。罗贝 就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同他的伙伴一起走了。临走前对我说:”你坐下别动,先吃,我去去就来”,说完就去小餐厅了。我听见那几个我不认识的优雅公子不怀 好意地在议论年轻的卢森堡大公(前纳索伯爵)的荒唐事,心里非常难过。我是在巴尔贝克海滩认识卢森堡大公的。我外祖母患病期间,他向我表示过深切的同情。 他们中有一个人说,卢森堡大公曾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说:”我妻子经过时,我要求大家都起立”,公爵夫人回答说(这不仅不高明,而且不符合事实,因为这位年 轻公主的祖母是世界上最正派的女人):”你妻子经过时,大家应该起立,可你妻子的祖母经过时就不同了,因为她要求男人们都睡觉。”接下来有人说他今年去海 滩看望他姑妈卢森堡公主时,下榻在大饭店,他抱怨经理(我的朋友)没有在堤坝上升卢森堡国旗。然而,卢森堡国旗不象英国或意大利国旗那样出名,那样有用, 化了好几天才弄到,这使年轻的大公极不满意。我根本不相信有这种事,但我决定,如果我去海滩,一到那里就去问饭店经理,以便确证这完全是凭空捏造。我在等 圣卢时,请求老板给我送些面包来。”稍等片刻,男爵先生。””我不是男爵,”我回答道,开玩笑地装出神情忧郁的样子。”啊!对不起,伯爵先生!”我没有来 得及再次提出抗议(不然,我就可能变成侯爵先生了),因为圣卢如他自己说过的那样,很快就出现在大餐厅门口,手里拿着亲王的骆马毛大衣,这时我才明白,他 怕我着凉,特意向亲王要来给我穿的。他老远就做手势让我别动,他向我走过来,但是得再一次挪动我的桌子,要不我就得换一个位子,他才能坐下来。靠墙的一圈 放满了红天鹅绒软垫长凳,除我之外,还坐着三、四个赛马俱乐部的青年,都是圣卢的熟人,因为小餐厅已经客满,他们就坐到大餐厅里来了。圣卢一进大餐厅,就 轻盈地跳上软垫长凳。桌子之间拉着电线,离地有一定高度;圣卢犹如赛马跳障碍似的,敏捷而顺利地从电线上跃过去。他这样做全为了我,免得让我挪位置,因 此,我心里感到很不安,但又为我朋友完成这个空中杂技动作的高超表演拍案叫绝。惊叹的不止我一个,因为老板和侍者就象等候在赛马场圈栏外的赛马迷,一个个 都被慑服了,当然,这个杂技动作如果是一个地位较低、花钱较吝啬的贵族顾客做的,他们也就不会如此惊叹了。一位伙计似乎惊讶得动弹不得,端着一盘菜呆呆地 站着,忘记了一旁还有顾客等他去上菜。当圣卢必须从他朋友们的身后经过时,他爬到椅背上,走得非常平稳,大餐厅的里首响起了一阵审慎的掌声。最后,当圣卢 走到我身边时,就象一个值星长官走到君王观礼台前那样,准确无误地一下收住脚步,俯下身体,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将那件骆马毛大衣递给我,接着很快坐到我 身边,没要我做一个动作,就把大衣当作轻巧而暖和的披肩披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想起一件事,你说说你的意见,”罗贝对我说,”我舅舅夏吕斯有事要对你说,我答应他让你明天晚上去他那里。

“刚才我正要同你说他。不过明晚不行,我要到你盖尔芒特舅妈家去吃晚饭。”

“对,明天奥丽阿娜要举行大酒宴。我没有得到邀请。不过,帕拉墨得斯舅舅不愿意你去。你不能改变主意吗?如果不行,晚宴结束后,你无论如何要到帕拉墨 得斯舅舅家去一趟。我相信他很想见你。你看,十一点前你就可以到他家了。十一点,别忘了,我负责通知他。他气量很小。你不去,他会记恨你的。奥丽阿娜的晚 宴总是早早就结束的。如果你只在那里吃晚饭,十一点钟一定能赶到我舅舅家。至于我,我本该去见奥丽阿娜的,是为了我在摩洛哥的工作问题,我想换一换。她在 这些事上一向很热心,她对德·圣约瑟夫将军很有影响,我这件事归将军管。不过,你不要同她提这件事。我已经给帕尔马公主说过,事情会很顺利的。啊!摩洛 哥,太有意思了!有很多事可以讲给你听。那里的人精得很,说他们聪明也可以。”

“说到摩洛哥,你不认为德国人会在那里同我们打仗吗?”

“不会,他们讨厌战争,其实,厌战是合乎情理的。但是德皇是爱好和平的。他们向来要我们相信,他们想打仗是为了迫使我们让步。这可以同扑克牌赌|博相比 较。德皇威廉二世的密探摩纳哥亲王来同我们密谈,他说如果我们不让步,德国就会对我们不客气。于是我们就让步了。其实,我们不让步,也不会有任何形式的战 争。你只要想一想,在当今这个时代,一场战争将会在全世界引起怎样的反响。这比《圣经》所说的洪水和世界末日更具有灾难性*,只是时间短一些罢了。”

他对我大谈友谊、爱好和遗憾,尽管他和所有象他那样的旅行家一样,第二天就要动身,到乡下去住几个月,只是在返回摩洛哥(或另一个地方)之前回巴黎呆 一、两天。但是,那天晚上我感到心头发热,他的话在我心间唤起了甜蜜的梦幻。从此,我们难得的促膝谈心,尤其是这一次,在我记忆中刻下了新的里程碑。这是 友谊之夜,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圣卢。但是,我担心,此刻我对他产生的友谊不一定是他所希望唤起的友谊(为此,我感到有点惴惴不安)。我仍然沉浸在他象马儿 那样小步奔跑,以优美的动作击中目标带给我的快乐中。我觉得,我所以感到快乐,也许是因为圣卢沿墙在长椅靠背上做的每一个动作能在他本人的个性*特点中找到 原因,但更因为这些动作与出身和教育传给他的家族特性*密切相关。

首先是稳定的情趣,不是指对美的鉴赏,而是指举止风度,这种稳定性*能使贵族青年在遇到新情况时,象一个应邀弹一支新乐曲的音乐家那样,产生适应新情况 的感觉和意志,使他的技巧和技术尽善尽美地发挥。此外,这种稳定性*能使贵族青年的情趣充分发挥作用,不必左右考虑,然而,有多少资产阶级青年因顾虑重重而 束缚了手脚,既怕礼节不周当众出丑,又怕显得过分热情让朋友嗤笑。罗贝鄙视礼节,当然,他心里从没感到要鄙视礼节,但由于遗传,这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的祖先待人接物也从来不拘礼节,不摆架子,认为这样做只能使对方感到满意和愉悦。还有慷慨大方的崇高品质,这种品质使罗贝从不把物质利益放在眼里(他在 这家饭馆一掷千金,这使他成了这里–就象在其他地方一样–最时髦、最受欢迎的顾客,这一点不仅可以从仆人,而且可以从所有最体面的青年对他大献殷勤的 态度上看出来),他象蔑视铺着绛红色*软垫的长椅子那样蔑视物质利益,刚才他确实象征性*地践踏了几张长椅,它们就象一条华丽的五彩路,只有在使我朋友以更雅 的风度和更快的速度走到我身边时,才能博得他的欢心。情趣稳定,慷慨大方,这就是贵族阶级的主要品质,透过他们清晰透明、意味深长的躯体(不象我的躯体那 样一片模糊),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这些品质,正如透过一件艺术品可以看出艺术家的技艺和能力一样;这些品质使圣卢沿墙表演的快跑动作明白易懂,引人入胜, 就象刻在教堂柱子中楣上的骑士奔跑动作那样一目了然,令人陶醉。”唉,”罗贝可能会想,”我何苦把青春浪费在鄙视出身,一味追求正义和精神上呢?除了非交 不可的朋友外,何苦还选择一些笨拙的有口才的布衣者为伙伴呢?到头来,我表现出来的和给人留下宝贵记忆的形象,不是我的意志努力并且值得我努力去塑造的、 和我本人相符的形象,而是一个非我所塑造、甚至同我毫无共同之处的形象,一个我从前一向鄙视并且设法舍弃的形象。我何苦象这样痴心地爱我这位心爱的朋友 呢?到头来,他最大的乐趣是在我身上发现一种更加普遍的东西,尽管他嘴上信奉友谊,心里却不可能这样想,他寻找的快乐不是友谊方面的,而是精神的,无私 的,可以说是一种艺术的快乐。”这就是我今天所担心的,我怕圣卢会产生这种想法。他这样想就错了。要是他没有象他所做的那样,喜爱比他身体固有的敏捷更高 雅的东西,要是他没有象这样长期摆脱贵族的傲慢习气,那么他的敏捷就会显得吃力和笨拙,他的举止就会显得粗俗和不雅。正如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需要严肃的 态度才能使她的谈话和回忆录给人以一种轻薄而有才华的印象那样,圣卢为使自己的身躯具有高度的贵族气派,从不考虑怎样显示,而是寻求更高的目标,使贵族气 派作为无意识的和高雅的线条溶于他的身体中。因此,对他来说,思想的高贵离不开身体的高雅,但是,如果没有思想的高贵,身体的高雅也就残缺不全。一个艺术 家要在作品中反映自己的思想,无需把思想直接表达出来;甚至可以说,对上帝的最高赞扬存在于无神论对上帝的否定中,无神论者认为天地万物已经十全十美了, 无需再有一个造物主。我也清楚地知道,这个沿墙奔跑、做出和教堂柱子中楣上的骑士一样动作的年轻人,我在他身上所赞赏的不只是一件艺术品;刚才,他为了我 而离开了那位年轻的亲王,离开了查理七世的孙女纳瓦尔王后卡特琳娜·德·富瓦克斯的后裔,他在我面前从不炫耀他的高贵出身和巨大财富,他在把骆马毛大衣披 在我怕冷的身上时显得那样自信,那样灵活,那样文雅,而这些恰恰是他傲慢、敏捷的祖先传给他的特征;然而,所有这些–富瓦克斯亲王,高贵的出身和巨大的 财富,傲慢而敏捷的祖先–难道不是他生活中的比我资格更老的朋友吗?我原以为他这些朋友会把我和圣卢永远隔开,然而相反,圣卢作出了只有绝顶聪明的人才 能作出的选择,毫无拘束地为我抛弃了这些朋友,他身体的动作正是他这种自由的写照,完美无缺的友谊就在这自由中实现。

盖尔芒特家族的这种不拘礼节–不是指罗贝身上表现出来的高雅脱俗的不拘礼节,因为祖传的傲慢在罗贝身上只是一件无意识的高雅的外衣,掩盖了真正的高 尚的谦虚–可能会露出庸俗的傲气,这一点,我不是在德·夏吕斯先生,而是在德·盖尔芒特公爵身上发现的。德·夏吕斯先生性*格上的缺点与贵族的习性*相重 迭,至今他对我仍是个谜。盖尔芒特公爵尽管从整体上说也很粗俗(从前,我外祖母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遇见他时,对他的粗俗举止甚为反感),但他身上 仍有不少旧贵族的特点。对于这一点,我去他家吃晚饭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和圣卢共进晚餐的第二天就有所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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