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局过来的负责人姓张, 跟着他的工作人员叫他叫张主任。

鉴于主任这个官职跟书记,可大可小可上可下,说不清楚职务高低, 所以陈凤霞也搞不明白对方到底能不能拍板说话。

张主任倒是没跟她兜圈子,直接说现实困局。

没有任何一所公里小学愿意接收民工小学分流过去的学生。有购房合同的, 在学区范围内的还能勉强谈谈, 哪种今天租这里明天搬到那里的,让他们怎么收?

这些农民工狡猾得很,自家小孩不好好教育,基础差得根本没可能跟上正常小学进度也就算了;大人的心思全都花在玩鬼上面了。

有伪造购房合同的, 而且还不止一个。

一开始学校没意识到不对劲,后来将这些预报名学生家庭信息输入电脑统一登记归档的时候,好家伙, 怎么一套房住了两户人家?那肯定起码有一个是假的。

结果学校再到房管局一调查, 草泥马奔腾, 两份合同都是假的!这些人为了上条件好的小学,就钻教育局新政的空子,找人造了假合同。你说但凡他们能把这智商用在正途上, 至于连房子都买不起吗?

真是又穷又坏。

没有购房合同的民工家的小孩,那更加不用考虑了。什么按照租住地点来划分上什么学校?你做梦吧。好的小学江海本地人都要打破头, 你外来户租个房子就能上?怎么可能!不行,绝对不行。

要是可以的话,我们也去租房子上好学校。

陈凤霞听张主任絮絮叨叨地讲述这一件件难题。

她一点儿也不惊讶,人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拼尽全力。别说是上学这种事了, 小区商品房业主还不让公租房的房客享受小区共同的设施呢。

张主任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们开会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的共同的观点是一切以学生的现在和将来为前提,尽可能让他们在更适合他们的地方求学。其实把他们都安排进公立小学也未必好。小孩子不懂事, 会嘲笑有口音的小孩的。局里研究过后觉的,最好的方式还是将他们统一安排到一处上学。我们考察了不少学校,感觉石子路小学条件比较合适接收这些学生。”

没错,陈凤霞正在建设中的这所学校平平无奇,既不叫希望也不叫太阳,反正任何斗志昂扬的词汇都没有,就简简单单按照地名取了这个校名。因为她只想入学的孩子们安安静静地上学,不用身上贴上一大堆标签。

大人做的错事,不该孩子来买单。

石子路学校是所普通的学校,上学的学生也是和这个城市里每个小孩一样的普通人。

张主任说了半天,都没得到这位女老板的回应。他终于忍不住,直接开口问:“你是什么想法,又有什么要?能够满足的,我们都会尽力配合。这个,我要实话实说,对你们学校来讲是大好事。咱们不谈虚的,学校一个要老师一个要学生。如果你们能接收这些学生,最起码的,生源问题就有保障了。新办起来的学校招生可不容易啊。”

陈凤霞当然知道这一点。这也是她当初积极配合新闻调查的原因之一,她需要电视机这个2000年最广泛的传播媒体帮忙宣传她的学校。

但是陈老板更清楚另一件事,教育局如此大方是因为他们现在没有别的选择。

时间太紧迫了,他们一开始根本就没考虑过要接收民工小学的学生,自然不会安排。那些苛刻至极的条件不过是层薄薄的遮羞布,让摆在明面上的话好看一点。

只是他们没想过事情会闹得这么大,大到他们成了众矢之的,狼狈不堪地承受着舆论的攻击,以至于现在不得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找上石子路学校,好给大众一个交代。

其实他们应该想到的,去年丰城发生的事已经证明了一点,再老实再好欺负的人,逼急了,人家也会反抗。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有够狠才有出路。

只不过丰城的乡下太远,在江海的官老爷眼中,那里大概属于穷山恶水多刁民,反正与他们无关吧。

陈凤霞微微抿了下嘴唇,抬起头来谈条件:“我们也想接收这些孩子,但是,一个硬件条件不够。你看,我们的教学楼还没盖好,一下子招收这么多学生,不一定能负荷的了。另外一个是教学设备,这个需要投入大量资金,但是现在没条件。还有一点就是老师,如果不能招到足够具有资质的老师,那这个学校跟其他不合格的民工小学也就没区别了。”

她眼睛盯着张主任,“只有这些条件得到满足,石子路小学还能真正办下去。”

张主任的眉毛一下子皱了起来,这些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说负责也复杂。

他想了想,问了句:“你能给老师开多少工资?”

“五百块。”陈凤霞认真道,“我知道这个钱很难招到老师,但我们现在条件有限,该学校的钱都是借的,更多的数额我也拿不出来,不能始终指望社会募捐啊。所以我们需要政府的政策扶持。”

张主任沉吟片刻,表示可以将蓝天小学也就是郑明明的母校的教学设备都转移到这边。如此一来,第二个问题差不多就能解决掉。教学楼以及教师方面,他还得回去汇报领导,后面再进一步商讨。

陈凤霞笑着站起身送他出门:“那就麻烦张主任了,这件事只能请政府帮忙,我个人的确没有这个能力独立办好这件事。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是关系孩子一辈子的大事。”

她送张主任离开的时候,迎头撞上自己女儿。

陈凤霞大吃一惊:“明明,你放学了?”

郑明明伸手指旁边的外教:“不是,我们在上课外实践课。老师说不能光做手工,要体验真正的劳动。”

于是这个大鼻子的外教就带初一的学生来工地上搬砖了。

陈凤霞感觉好晕,学校都不管吗?居然让外教把这么多学生带到工地上,万一出事怎么办?这多危险啊!

结果这老师还挺兴奋,用中英文夹杂外加肢体语言阐述他的观点,大意是他们应该体验到学习机会的不易,要积极帮助那些被剥夺了学习机会的人。

张主任的脸色瞬间变了。这怎么还来了个老外?这老外到底啥意思?这个影响实在太恶劣了!

当天晚上,陈凤霞带着女儿回家时,郑国强已经早回来一步,正在陪儿子玩打仗游戏。瞧见母女二人,他立刻笑得满脸暧昧,还主动提起:“今天市里和县里都找我谈话了。”

陈凤霞惊讶:“又怎么了?那副省长到今天不宣判,找你这么积极做什么?”

“嗐,那人事情多着呢,哪有那么容易判决。我跟你说件他的好玩事,他老婆联系不上他的时候就感觉要坏事,慌里慌张地从信用社、银行赶紧取钱,然后也用假护照想要逃跑,被挖出来他们夫妻在国外也有房产。”

陈凤霞直接呵呵:“我看啊,都不用担心他去香港看二奶的时候被策反了,说不定早就跟间谍扯上了。”

说完她就脸色大变。

妈呀,自古以来,难听点讲贪污受贿是小事,一查能拎出一串来。但是无论什么时代,叛国都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啊。

郑国强赶紧摆手:“别自己吓自己,不信你现在打个电话问问陈文斌,看他有没有又被控制了。”

陈凤霞看了他一眼,还真拨了人的电话号码。

结果陈文斌在电话里惊讶得不行:“哎,姐,你怎么知道我到小区了啊。我都看到你家房子了。哎,见了面再讲啊。我手机都要没电了。”

挂了电话,陈凤霞直接看郑国强:“难道你要升官了,他这么积极?”

今天又不是周末,阿爹阿妈他们都没过来,陈文斌跑过来做什么?

郑国强也惊讶,过去给人开门的时候,直接问小舅子:“哎,今儿怎么想起来过来了?”

“姐夫你这话就伤人了啊,我没事不能过来看你们啊。瞧瞧,小龙虾啊,我刚从稻田里起的小龙虾。”

郑明明和郑骁俩姐弟立刻撒开脚丫子往前奔,瞧见桶里的小龙虾都激动得不行:“舅舅,你的小龙虾都养出来了啊!”

陈文斌自豪的很:“那当然,你们舅舅做什么事失败过。今天我可是起了两千斤小龙虾送到灯市口来的啊。”

郑明明惊呆了:“这么多啊,会不会养瘦了?”

她难得露出这样天真的孩子气,引得陈文斌哈哈大笑:“两千斤算什么。我告诉你,整个灯市口各个大排档和摊子加起来,一天能卖掉一万多斤小龙虾。”

他那两千斤小龙虾的输出量完全算不上什么,都没对原有的供应商造成冲击。因为他们也没想到今年的小龙虾需求量居然比去年涨了这么多。

也是,天热,出来吃夜宵你要是不来两瓶啤酒简直对不起自己。这喝着啤酒就盘小龙虾再来个螺蛳,滋味有多美,甭提了,再要个蒜泥空心菜,哎,二十块钱一顿的夜宵,很带劲!

陈文斌美滋滋的,他现在批发小龙虾一公斤十块钱,两千斤就是一万块。照这个趋势,今年实现收支平衡有希望了,明年就可以挣钱了。

郑明明立刻提醒他:“舅舅,还有泥鳅和稻米呢,你今年一定能挣到钱的。”

陈凤霞也鼓励他:“就是,你不干得挺好的嚒。”

虽然陈文斌搞农业养殖这个事情,哪哪儿都让她感觉别扭。可她就当这人提前享受田园之乐,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陈文斌难得听到来自姐姐的肯定,还挺美的:“福生的黑鱼已经下田了,我看鱼苗还挺活跃的,秋天应该能收一发。到时候,我带着他一块儿到江海来卖吧。”

想想这个事情,他都觉得自己热心过度了。不过这家伙也实在,每次割空心菜除了自己上街卖之外,连陈文斌定期供应灯市口的他也收拾好了,让人直接上车就能走。

陈凤霞拎起水桶:“那你跟你姐夫说话吧,我烧饭了。晚上你俩也别出去喝酒了。”

陈文斌却开口喊人:“哎哎哎,姐姐,这个不急,你跟我说说教育局找你的事吧。”

陈凤霞心下呵呵,她就说这家伙无事不登三宝殿,哪有巴巴地专门过来送小龙虾的道理。

她点头,痛快地承认:“是的,教育局的张主任今天下午过来找我,说要让其他民工小学没学校愿意接收的学生都转学到石子路学校来。”

陈文斌立刻眉毛跳舞:“你答应了?”

陈凤霞摇头:“我哪里敢答应,学校现在是个什么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答应的话,一千五百多个小学生,我怎么安置他们?还有初中部,六年级毕业了总归要升初中的。我这是九年义务教育。”

其实她连幼儿园都想办,但现在真的没能力。

陈文斌双手一拍,可算满意了:“对,你别姿态摆得那么低。我跟你说,他们最后还得找到你这边来。这么短的时间,除了你还有谁?”

“有啊。”郑明明在旁边插嘴,“不拆蓝天小学就行了。将行政楼改成教室,就够了啊。”

然而大家都清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正是因为公家不愿意办了,所以才有现在的困局。

郑国强却笑了起来:“别说,我倒觉得有可能。你们知道今天找我谈什么吗?让我管理好家属,注意影响,要有觉悟,不能败坏形象。”

陈文斌还在眨巴眼睛,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怎么听不懂。

陈凤霞却反应过来,哈哈大笑:“他们是以为那外教是我找过去的?关我什么事啊,明明他们老师带他们去义务劳动的。他们老师还想认领一块菜地,到时候定期过来打理呢,我都拒绝了。”

陈文斌这会儿也回过神来,拍着腿一个劲儿地笑:“哈哈哈哈,这就叫瞌睡送枕头。这帮子鸟人,看到洋大人点头哈腰的屁.股撅老高。现在肯定紧张死了。你等着吧,姐姐,后面你提什么要求他们都会答应的,他们就想赶紧把这是给了结掉。”

陈凤霞挑挑眉毛:“我能有什么要求,我就指望学校九月份能顺利开学。”

不知道是不是陈文斌瞎猫逮到死耗子终于蒙准了一回,还是马上这学期就结束了,再解决这事真的彻底来不及了,过了三天,张主任又找上了陈凤霞,带来了教育局给出的解决方案。

公办民助。

这是个什么意思呢?就是学校国有,公民承办,经费自筹,办学自主。办学自主的意思是用人自主、招生自主、教改自主、经费支配和工资只配自主。

陈凤霞一下子就乐了,合着她花钱买地,筹钱盖学校,到处化缘弄教学设备,眼睛一眨,就换主了?

天底下也没这样的规矩吧。也行,拿钱出来,咱们按照市场行情,五百万不多吧。现在房产界,地是一天一个价,她都没算增值了,教学楼都盖到这份上了,花了她多少钱啊!

张主任眼睛瞪得老圆:“我们这是在想办法解决问题,你不要闹脾气。”

陈凤霞真要忍不住翻白眼了,这分明就是在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根本没想认真处理困局。

张主任正色道:“那你说怎么办?我跟你讲,这是最好的方法,有了这个身份,以后它才是一所真真正正的正规学校。”

陈凤霞又想翻白眼了。正不正规还不是你们一句话吗?包括那些纯私人办的学校,平常区教育局也将它们纳入管理范围,一夜之间,人家就不正规了。

她强行摁下心中的不快,直接表示:“我也是欠了一屁.股债的人,我不是什么大老板,天上掉钞票。我办学校不是为了当冤大头,事情不能这样搞。我体谅你们的难处,你们也得体谅我的难处。”

“那你也提个方案啊,你提了我才好汇报。”

陈凤霞微笑:“其实方案也很简单,就跟开店一样,可以自己买房子开,也可以租房子开。现在,学校是我建的,教育局要公办那就掏钱租下学校,再由我筹办。你看,这个事情可以吗?我替这么多学生和老师谢谢领导了。”

张主任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走的时候还一个劲儿地念叨:“你还真是敢想。”

不过他到底没有回绝死了这事,还是将她的意见带回去汇报领导。

陈凤霞看着桌子上的日历,深深地吸了口气。希望一切顺利吧,希望能够以租金的方式每年从教育局拿到五十万的补助。其实这钱真不多,也就是相当于每个学生每年能够分到三百块钱。

只有这样,学校才有希望正常运营下去啊。

这一趟,张主任的反馈意见返回的稍微有点慢,直到第四天她才收到教育局的通知,下个礼拜一去签署正式的办学合同。

这事能够速战速决,据说还是因为市里领导发了话。因为好像央视《焦点访谈》也关注了这件事,有人打电话到市里问询了。市里的大领导就直接拍板,租房子办学校也是可以的。

新时代要有新思路解决问题。

郑国强笑呵呵地跟妻子说这事,然后又轻描淡写地抛出了重磅炸弹:“有个事情我要说一下啊,从下个月起,我到市教育局工作了。”

餐桌上响起了清脆地“咚”,舀汤的郑明明和舀鸡蛋的郑骁同款震惊脸。

爸爸要回市里了,还是去教育局!

郑国强摊手,脸上笑容微妙:“原本划区之后,石书记是打算推荐我去农业局的。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市教育局点名要了我。”

陈凤霞直接翻白眼,呵呵,这算什么啊,给马套笼头啊。

呸!把精力花在正经事上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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