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给陈敏佳拍了片子, 没骨折,不过怀疑有软组织挫伤,后面还是得注意。

陈凤霞本来想先带着孩子回家, 今天晚上她受到了太大的刺激,应该好好休息。

陈敏佳却不肯, 她要陪着妈妈。妈妈生病了, 她得照顾妈妈。

比起满脸稚气的大女儿,本应该承担起责任的陈文斌,却没有这样的好耐心。

他站在手术室门口打电话,语气相当不耐烦:“你当然得赶紧过来, 你不过来这边怎么办?……哎,妈,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怎么对不起她了?你自己问问你女儿, 到底谁对不起谁?我陈文斌是在外面包小的了, 还是养私儿子了, 我对不起她!”

陈凤霞听到这声“妈”,就知道他是在跟丈母娘打电话。

他的口吻可真不客气,到后面简直近乎于蛮横:“我是没空照应, 不挣钱你们掏钱养我们家吗?她要真生病也就算了,她这发神经, 我还没怪你们家把神经病嫁给我呢!”

说着,他直接挂了电话。

陈凤霞看着面色惶恐的侄女儿,直接一巴掌拍在陈文斌的肩膀上,没好气道:“你说话注意点儿。”

这人脑袋被驴踢了吗?当着孩子的面说话也这么不讲究。

结果陈文斌却委屈上了, 立刻梗着脖子嚷嚷:“我没错,姐,你们一个两个够了啊。姐夫你给我评评理, 这事到底谁错了?哦,她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死要活的,就全都成了我的错了?我还没闹呢。”

陈敏佳鼓足勇气,开口反驳爸爸:“妈妈没有闹,妈妈生病了。”

陈文斌的火气却压不下去:“还没闹?要不是你嬢嬢,再晚一步,你连命都没了。”

陈敏佳哭了起来:“妈妈生病了,医生阿姨也说了,妈妈不想的。爸爸你不要怪妈妈,妈妈只是生病了。”

陈凤霞皱起了眉头,又一巴掌拍在陈文斌的脖子上:“你够了没有啊?你好意思,搞成这个样子,你冲孩子发火。”

陈文斌不服气:“那也不是我要搞事啊。她自己做出来的事怪我喽?”

陈凤霞一阵头痛。现在是讨论高桂芳出轨的时候吗?

郑国强动手拉小舅子:“好了好了,别吵别吵,当着孩子的面就你嗓门大。”

陈文斌愈发委屈:“对对对,她一要死要活,所有的错都成了我的了。她多厉害呀。”

郑国强没惯着他:“厉害也是你自己挑的老婆。行了,出去抽根烟吧,别吵了。”

怒气冲冲的男人离开了,手术室门口又恢复安静。

陈凤霞在包里摸了会儿,掏出面纸给侄女儿擦眼泪。

陈敏佳带着浓浓的哭音:“嬢嬢,妈妈什么时候病才能好啊?我好害怕。”

这个问题,陈凤霞无法回答她只能摸着小姑娘的脑袋,安慰道:“没事的,看了医生吃了药就能好了。”

陈敏佳抬起了头,认真地看着嬢嬢:“那我们现在就去找医生好吗?”

她虽然不清楚医院是怎么分配工作的,但是开刀的医生跟给妈妈治疗抑郁症的医生肯定不是同一个人。就好像大人不看儿科一样。

陈凤霞一时语塞,她也不知道上哪儿找人看抑郁症呢,她连这个病应该挂哪个科的号都搞不清楚。

正当她踌躇,不知如何回应侄女儿的时候,先前那个说高桂芳是产后抑郁症的老护士就过来了。

陈凤霞赶紧追问:“大夫,我想问一下,你做的那个产后抑郁看医生应该挂哪个科?教授什么时候有号啊?”

老护士似乎正在沉吟什么,冷不丁被人抓着提问反而吃了一惊,旋即她脸上露出微笑:“这个呀,正好我想说呢。教授还没走,我带你们过去吧。”

陈敏佳下意识地看手术室,满眼疑惑:“妈妈已经开完刀了吗?”

护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看病需要先了解你妈妈的情况。现在你妈妈在开刀,所以只能先问你。”

陈凤霞生出了疑虑,她只听说过大人带孩子去看病,因为小孩讲不清楚,所以需要大人帮忙说情况。

现在的情况怎么反过来了?

护士面色不变:“她现在的情况,问估计也问不出来什么,也只好问问她女儿了。”

这话听着似乎在理。

高桂芳就跟疯了一样,压根没法沟通。

陈文斌又是那么个态度,况且多少天不着家了。高桂芳现在的情况,他知道的未必有女儿多。

陈凤霞点点头:“好吧,那我们过去问问教授。”

两人跟着老护士走到楼梯口时,陈文斌还在一边抽烟一边抱怨:“姐夫,你给我评评理,我姐是不是蛮不讲理,胳膊肘往外拐,非得把屎盆子扣在我脑袋上。她到底还姓不姓陈啊?”

郑国强已经瞧见了妻子,直接伸手拉小舅子:“唉,行了行了,你就自己想想看,你到底还要不要过下去?要过的话就好好过。”

陈文斌唾沫横飞,火气冲天:“到底谁不好好过?我都没说什么了。”

老护士忍不住念了一句:“你应该多体谅你妻子的不容易。”

陈文斌一点儿都不客气:“我容易,我他妈容易,我太不容易了!她发神经瞎折腾,倒霉的还是我,讨骂的也是我。”

护士忍无可忍,再一次强调:“她不是瞎折腾,她是真的生病了。她是为你生孩子才得的病。”

陈文斌冷笑:“为我生孩子?”

陈凤霞立刻打断:“好了好了,你老婆病了,我们得去找教授帮忙看病。陈文斌你够了,不要再折腾了。产后抑郁是病,不是没事装病,你别不当回事。”

眼看着陈文斌又要开始嚷嚷,郑国强赶紧充当和事佬:“行了,你姐没吓唬你,是真的会出事的。过来过来,到这边我跟你讲。”

他把人拉到边上去了,陈敏佳就惊惶不安地盯着嬢嬢:“妈妈会出什么事啊?”

陈凤霞听着她沙哑的嗓音,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真是造孽。

这两口子闹成这样,倒霉的还是小孩。

老护士开口安慰了句小姑娘:“好好看病就不会有事了,走吧。我听说是你救了你妈妈,你真是个出色的好孩子。”

她们上了两层楼梯,进了间安静的办公室,那里坐着位40岁上下的女医生。

她瞧见护士带人进去,先点点头:“麻烦你了,刘老师。”

刘护士赶紧做介绍:“这位就是何教授,留洋回来的博士,特别厉害。小姑娘,你就跟何教授好好说说你妈妈的事吧。”

说着她示意陈凤霞,“你先跟我出来下,我给你交代点事。”

陈凤霞看看这位何教授又瞧瞧侄女儿,出了门就站在门口问护士:“什么事啊?”

她可不能走远,有话在这里说就好。

刘护士压低声音道:“你别误会,是这样的。比起孩子的妈妈,现在这个小姑娘更加需要接受及时的心理疏导。这就好像你大冬天掉进了冰窟窿里上岸是不是得赶紧洗个热水澡,喝碗姜汤让身子暖和起来,不然很容易大病一场。”

她伸手点点门里头,“这个小姑娘也是。别说她这么小了,就是一般大人碰上今晚发生的事也会受到严重的刺激。我们担心她如果不及时接受疏导的话,以后会留下心理阴影,甚至会影响一辈子。”

陈凤霞本能地发懵,她上下两辈子是听过心理疏导这个名词,但还真没见识过什么叫心理疏导。

老护士看她不说话,还以为她在担忧费用问题。

虽然从衣着打扮上来看,她的经济条件应该不差。可这毕竟不是她女儿,人家未必愿意掏钱给亲戚家的小孩看病。

况且孩子爸爸又是那么个态度。

老护士赶紧解释:“您别担忧,这个是教授搞的项目,不收钱的。心理干预辅导对孩子来说很重要,必须得做。”

陈凤霞点点头,诚心实意地跟人道谢:“多亏了您,说实在的,你要不说,我们还真想不到这么多。”

她是知道陈敏佳受到了惊吓,但她能想到的也不过是赶紧带孩子回去,安慰孩子高桂芳没事。

至于心理辅导什么的,她见都没见过,哪知道要怎么来呀。

老护士看她态度配合,语气也轻松了起来:“咱们国家现在这块起步比较晚,大家可能还不太重视心理健康。以后慢慢了解多了,也就没什么了。”

陈凤霞叹气:“可不是嘛,这人吃饱穿暖之后,才能琢磨心里到底舒服不舒服。”

她竖着耳朵,想要听听办公室里面的动静。

可惜无论是教授还是陈敏佳,说话都轻声细语,压根就没什么内容能够传出来。

陈凤霞就只好坐在外头,一心一意地等心理辅导结束。

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担心影响里面的人做疏导,赶紧起身去楼梯口边接电话。

电话是女儿打过来的,郑明明担忧不已:“妈妈,现在怎么样啊?陈敏佳跟弟弟还好吗?舅妈呢,舅妈是喝醉酒了吗?”

只有喝醉酒的人才会发酒疯啊。

可是舅妈还在喂奶,她能喝酒吗?

陈凤霞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解释产后抑郁,就只能囫囵回答:“已经没事了,你舅妈受了伤在开刀。陈敏佳还好,她弟弟也没什么大事,需要留院观察两天。”

郑明明这才松了口气,居然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吓死我了。”

说着,她又忍不住跟妈妈抱怨,“妈妈,舅舅实在太过分了。我说陈敏佳他们出事了,舅舅居然还笑得出来。”

陈凤霞本来想说,你舅舅以为舅妈在开玩笑。

转念一想,她又脱口而出:“没错,他就是过分。你爸爸正在教育他呢,哪里能什么事情都当成玩笑。”

郑明明高兴了些:“就是,外公外婆都不讲他的。”

陈凤霞趁机说女儿:“好了好了,你赶紧睡觉吧,明天不上学了?”

郑明明却表示自己可以等:“妈妈,我等你们带陈敏佳回来。她肯定吓死了,她一定不敢一个人睡觉的。”

陈凤霞想要叹气:“你还是先睡吧。你舅妈手术还没结束,陈敏佳要留在医院照顾她。”

郑明明又开始气愤:“让舅舅照顾啊,真是的。舅妈都受伤了,舅舅还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吗?真不像话。”

她抱怨了一通,到底还是按照妈妈的安排挂了电话,老实上床睡觉。

陈凤霞将大哥大放回包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转身回头,正碰上老护士在跟病人说话。

“不行。”老护士态度坚决,“安眠药不是糖丸,不能随便乱吃的,也不能随意加量。”

站在她对面的病人语气有些焦灼:“可是我睡不着,我不加量我真的睡不着。”

老护士耐着性子解释:“等明天上班你再过来看,如果需要调整用量的话,医生肯定会给你重新开处方。现在是真的不行,你得放松些,不然越紧张越睡不着。”

病人的情绪激动起来:“我又不是不付账,为什么不能多给我点药?我大晚上的跑过来,你还让我明天再来?”

陈凤霞听着这声音耳熟,赶紧往前快走几步。等看清楚对方的脸时,她不由得惊讶:“艳红,是你呀。”

梁艳红似乎真的饱受失眠折磨,面容憔悴,眉头紧锁。短短10来天不见,她看上去竟然苍老了好几岁。

她朝陈凤霞露出个虚弱的笑容:“是你啊,凤霞,你怎么在这儿?”

陈凤霞还没回答,办公室的门开了。

陈敏佳一边往外面走,一边侧头跟旁边的教授说话:“妈妈不会自杀吧?我好害怕。我不怪妈妈,但是我怕妈妈死。”

教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她道:“不用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梁艳红愣了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陈敏佳,脱口而出:“你妈自杀了?”

陈敏佳立刻否认:“没有,我妈好好的,以后会更好。”

陈凤霞赶紧拉了下梁艳红,朝她摇头,然后又冲陈敏佳笑:“对,会好的。走吧,佳佳,你跟嬢嬢回家吧,明明在等你呢。”

这回不知道教授跟她说了什么,陈敏佳居然没在坚持非要留在医院陪床,只点点头:“好,嬢嬢,那我明天能过来看妈妈吗?”

陈凤霞笑着摸摸她的脑袋,立刻答应:“当然可以。”

她跟教授以及护士道谢告辞,转头又问梁艳红,“要不要一块儿走?”

梁艳红踟躇了片刻,大概是感觉没办法要到更多的安眠药,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好吧,一块儿走。”

下楼梯的时候,陈凤霞没忍住,问了句:“你睡不好吗?”

梁艳红没否认,苦笑着点头:“真没办法,明明困得要死就是睡不着。眼睛都闭得酸了,等到天亮也没能睡过去。”

陈凤霞给她建议:“要不你干脆睡觉前打一套拳或者练广播体操,就是邹鹏他们学校教的。这样身体舒展了,再泡个脚,说不定就能睡着。我以前睡眠也不行,动不动就失眠,现在就好多了。”

陈敏佳本来还为母亲的事情忧心忡忡,这会儿听了嬢嬢的话,她也跟着劝邹鹏的妈妈:“是啊,嬢嬢以前脸色跟你一样,现在就好多了。”

等妈妈开完刀身体恢复了,她也要让妈妈锻炼身体。妈妈看上去那么憔悴,肯定也睡不好。

梁艳红看了眼陈敏佳,最后点点头道:“好。”

她跟陈凤霞夫妇坐车回到灯市口,在公交车站分了手,朝自己租住的方向去。

郑国强瞥了眼她离开的背影,好奇的问妻子:“她怎么这个点儿去医院了?身体不舒服还是去看病人啊。”

陈凤霞摇头:“她睡不好,想去医院开安眠药。”

郑国强叹了口气:“这可真是的,她也实在是倒霉。”

两个大人带着孩子回了家。

郑明明听到开房门的声音,就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向门口:“妈妈。”

因为担心弟弟睡醒了找不到爸爸妈妈会害怕,所以今晚她睡在了爸妈的房间里。

陈凤霞伸手压住女儿想要坐起的肩膀,轻声道:“睡吧,你今天跟佳佳就睡这边,别跑来跑去的了。”

郑明明这才注意到陈敏佳也过来了,立刻往旁边让了让,招呼自己的伙伴:“你上来吧,没事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后面的话是她们前两天在电视上看到的电影里头的台词。

陈敏佳听了就鼻子发酸,上床紧紧抱住表妹,像是给自己打气一样,重复了一遍:“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陈凤霞没留在屋子里头再打扰两个孩子,就轻轻地关上了房门,跟丈夫一块儿去女儿的房间。

反正明明的床够大,是给三个小姑娘准备的,他们凑合着睡一晚不成问题。

可是躺在床上,陈凤霞却失眠了。她翻身叹了口气,小声嘟囔道:“唉,这个事情搞的。”

郑国强安慰妻子:“别想那么多。既然都说找教授给她看病,那就好好看呗。我也讲过陈文斌了,到底还想不想过下去。不想过的话就说清楚,大家一拍两散,别浪费彼此的时间,赶紧重新找一个。要是还打算凑合着过下去,那发生的事也没办法改变,只能后面改正,彼此体谅。”

陈凤霞摇头:“不凑合能怎么办?他家小的还这么小,肯定离不开妈。高桂芳要想把儿子带走的话,阿爹阿妈首先就不会同意。”

所以这口气,陈文斌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咽得心不甘情不愿,可不就成了怨气。

他都不痛快,还能让高桂芳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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