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面对面地站在那里。伊万·韦德六十岁出头,形象引人注目。他让我感觉自己又邋遢又窝囊,特别是现在我还穿着旧兮兮的浴衣;他的头发是棕色的,胡子又黑又整齐,脸上的五官却无不透出一种冷漠——对比是他出色外表的一部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睛让我觉得很柔和,现在看来,那双眼睛冰冷而又漠然。他穿了一件驼毛外套,灰色的丝绸衬衫,系得很完美的领带上有一只金色的领带夹。

大约十秒钟后,他终于打破了沉默,说道:“你介意我进屋吗?”声音硬得可以在墙上打出一个洞来。

“当然不介意。”我撒谎了。我不想在现在这种烦恼缠身、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和他谈话;我想把门摔在他英俊的脸上。不过,也许和韦德较量一下也不是一个坏主意。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还不如现在趁早解决掉。我把门开大了一点儿,站在旁边,他进了屋。

进屋之后他打量着四周。家具上是一层厚厚的灰尘,衣服、杂志、脏衣服到处都是——他肯定看不惯,眼里满是厌恶。他倒是还没怎么注意到满满一书柜的通俗杂志。和他的妻子西比尔一样,四十岁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名成功的通俗小说作家,尤其擅长写幻想小说和恐怖小说,经常刊登在《怪异故事》、《十美分疑案》还有别的一些出版物上。但是后来他转行写广播稿,为高端杂志写稿,为电视节目撰稿,直到最后主攻超自然的魔幻题材小说和非小说类型的作品;他后来甚至成了一名娴熟的业余魔术师。毫无疑问,他已经认为通俗小说是贫民窟文学了。在他看来,我这个通俗杂志收藏家和爱好者,大致就是个贫民窟的房东。

他说道:“你一直像一匹邋遢的马。”

“我喜欢这样,这样舒服。”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当然。你怎么进楼的?在楼下捡到钥匙了?”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他的声音冰冷空洞,“你的一个邻居刚好离开,我跟他说我要找你,他把我带到这里的。”

“好吧,我该如何表达我的荣幸呢?我想你应该在纽约签售呢。”

“是的,不过今天我决定从旧金山转机飞回来见凯莉。”

“见了?”

“见到她吗?是的,我刚刚去了她的办公室,她打完电话后我们一起喝了点儿东西。”

我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我们俩站在破旧的地毯上,他靠近躺椅,我站在我最喜欢的椅子边,和混乱的咖啡桌一起,像是随时可以被扫地出门的多余东西。我们就一直这么站着。我才不想让他坐下,也不想殷勤地招待他。

我说:“你决定来见我,凯莉知道吗?”

“不,我没告诉她。”

“明白了。好吧,你想怎么样?”

“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吧。”

“可能吧。不管如何,你最好亲口告诉我。”

“我等凯莉的时候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他说,“看上去你已经臭名远扬了。”

“霍恩巴克那个女人的指控是满口胡言。”

“是吗?”

“该死的,他们就是。凯莉知道的,她应该告诉了你真相。”

“是的。”

“但是你不信,是吗?”

“我思想很开放。”韦德说。真是荒唐,他的思想就像一个政客一样固执守旧。“但是事实无法改变,你已经受到公众的指责,玩忽职守的罪名在等着你,执照、所谓的好名声和生活来源都将离你而去。”

“我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也许不会,但是存在这样的可能性。你必须承认,不管事态如何发展,所有负面的公众舆论都会有损你的职业地位。”

“我不承认,”我说道,“我没有必要承认你所说的一切。”

他露出幽灵般的笑容,冰冷而阴险,嘴角里挤出一句话:“那不是标准程序吗?援引第五修正案?”

我想告诉他滚到一边去,想把他塞进餐边柜的抽屉里。不过,我只是把手塞进浴衣口袋盯着他。

他对我说:“假设你的名声不可挽回:假设无论法庭怎么判,你的业务都会受影响,那么你怎么维持生计?”

“我想这不是你关心的事情。”

“我当然要关心。你要娶我女儿,如果她同意,你就不仅仅是她的丈夫,也是我的女婿。”

“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你怎样履行你的婚姻誓言?难道你希望让凯莉养活你吗?”

“好吧,韦德,够了。”我爆发出威胁般的怒吼也许我的确想威胁他,他的冷酷让我开始迷失了自我,我是一个有感情的人,不可能对伊万,韦德这样的人毫无反应。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态一步步陷入险境。“我不喜欢你的讽刺,也一点儿都不喜欢你。我和凯莉之间的事情是我们的私事,我想你最好少管闲事。”

“我不可能袖手旁观,”他说道,“凯莉是我的女儿,我有权利关心她的个人生活。她已经犯了一次错,我不会让她一错再错。我不允许她再受到伤害。”

“我也不会。如果她受伤,那也是因为你,而不是我。”

“荒谬!你是娶不到她的,我的朋友。”

我说道:“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根本无所谓你在想什么,或者你想要什么。我关心的所有事情只是凯莉想要什么。”

“她不需要你。”他说着。

“那也得让她自己说。”

“她会的。”

“我不这样认为。”

“我说会的,她不会嫁给你。”

韦德的冷酷和平静让我心中涌起同样冰冷的怀疑。我的脸渐渐发热,太阳穴上的筋在不停地跳动。“你找她麻烦了,是不是?就在你们喝那该死的酒的时候。你这个杂种,你终于找她麻烦了。”

“我不喜欢你这样称呼我。”

“不喜欢?杂种。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婊子养的杂种。”

他的脸开始变黑了,阴云密布。他说:“你真是个最下流和粗俗的人渣。”他的声音终于开始有了点儿变化,“我不明白凯莉为什么会看上你。”

“我也弄不懂她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爹。”

他黑着脸说:“我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你不久就会远离我们的生活,很快。”

“如果你错了,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

“你不用说什么,我已经说过了。”

“我只相信凯莉对我说的。”

“你今晚就会听到。”

“她和你说了吗?她今晚就要让我滚蛋吗?”

“她没有必要告诉我,我了解自己的女儿。”

“你连自己的屁股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粗俗,天哪,你太粗俗了。”他嚷道。

“是,我粗俗、下流、蛮横,我是个邋遢的五十三岁的私家侦探。而你是一堆狗屎,韦德,你是我见过的最臭的狗屎。”

“你去死吧!”他开始颤抖。我们俩都在发抖,我已经抖了好一段时间了。“我相信对你的那些指控都是真的。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想知道我能做出什么来吗?再待一分钟瞧瞧。”

“你在威胁我吗?”

“是的,我想是的。”我说。

“你敢怎么样……”

“滚出去,韦德。”

“你知道我可不怕你。”

我向他迈了一步。“出去!”我说,“否则我就把你扔出去。我可不是开玩笑。”

大约有五六秒钟,他没有动,眼神像刀子一样把我割开。但是这种姿态只是在顾全面子。从我看他的样子,他明白我是认真的,不过他没准备和我打一架。我比他壮得多,而且充满愤怒。他终于扭头出门了。他甚至没有猛地关门,而是轻轻地把门带上,好像那是他最后要说的一句话。

我去了厨房,扯掉舒立滋的拉环,走到客厅里边发抖边大口喝酒。我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才熄灭怒火。慢慢地我沉闷下来,开始全身发热。我可以不去想韦德,但是我不能不去想凯莉。上帝啊他是怎么命令她的?凯莉会不会今晚和我分手?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我感到一阵恐惧。我的生活里已经有太多的事,太沉重的压力,我不想再有任何感情上的包袱。

喝完了酒,我又冲了个冷水澡。我刮了胡子,穿戴好,正要戴手表,电话响了。不用猜我就知道是凯莉。

她又伤心又生气地说:“我刚和爸爸谈过,你对他做了什么?”

看来这个老杂种已经恶人先告状了。我应该料到他会这么做,我应该在他给凯莉洗脑之前给凯莉打电话解释的。

“我什么也没对他做。他为什么这么说我?”我问道。

“对他爆粗口,威胁他。上帝啊,你是怎么了?”

“我是怎么了?听着,他不请自来,在我面前大谈特谈霍恩巴克那个女人的事情。他说已经见过你,你也不会嫁给我,而且非常确定。”

“我没有告诉过他什么。”

“那他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

“我不知道,他是不应该去见你,但这也不能成为你做那些事的借口。”

“也许是,不过他把我激怒了。这一天我已经过得够糟糕了,不需要再煽风点火。”

“所以你全部发泄给他了。”

“不,这是他的错,不是我的。你为什么站在他那一边?”

“他是我父亲,”她说道,“我不喜欢你威胁他或是骂他。”

“你应该听听他对我说了什么。”

“哦,天哪,我不喜欢这种局面。帮你或是帮他——你们都让我发疯了。”

“凯莉,我很抱歉让你难过。但是我也很难过。我不知道我和你会怎么样,这也让我疯狂。你会不会嫁给我?”

“我还不知道。”

“你确定吗?”

“确定什么?确定我还不知道吗?”她火了,“上帝啊!”

“你什么时候会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需要时间。你为什么不能接受这一点?”

“你需要我闭嘴还是离开一段时间?”

“我要你闭嘴,不要给我压力。”

“好吧,我不说了。但是你的父亲呢?他也会闭嘴吗?”

“我管不了我的父亲,”她说道,“我已经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你不要和他对抗。”

“也和他说说这句吧,要知道,是他跑来找我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说:“凯莉?”

“我在听。”

“我很抱歉,好吗?我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了。”

“好的,最好不要。”

“现在我过去吃烤宽面好吗?”

沉默了一会儿。

“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做饭。”她说道。

“那我们出去吃……”

“我也不想,今晚不想。”

“那明晚?”

“再说吧。上班后打我电话。”

“好的。”

“听上去你有点儿生气。”

“我没生气,只是有点儿失望。”

“我也是,”她说,“我会把你的歉意转告给父亲。我想他也会向你道歉的。”

好啊,我想。“我明天给你打电话。”

“好,晚安。”

“晚安。”

见鬼。真见鬼!我一屁股坐在床上。然后我起身走到客厅,透过飘窗往外看。雾气仍然浓重,厚厚的夜幕下,海湾的灯光显得模模糊糊。我从书柜里抽了几本杂志翻看了一会儿,然后坐下来盯着墙,觉得自己患上了幽闭恐惧症。

我不要这样,我心里想着,我不要郁闷地盯着墙壁。我要出去喝个烂醉,这才是我要做的。

我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我已经好久没有喝个痛快了,可能我现在就需要这样。抓起外套,让不愉快都见鬼去吧!

可是我没有忘却不快,也没能喝个痛快。我在加州街的一家酒馆里,喝了四瓶啤酒,没人说话,头痛欲裂。回到家,我一头倒在冰冷的床上。

这是一个你失去一切,什么也赢不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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