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羊的味儿很重,我把羊拖到离观测点百米之外的雪地上,任格林饱餐一顿。亦风嘱咐了几句,趁着天还没黑下山提水去了。

我独自坐在屋前看着格林吃羊,不由得担忧起来。我的望远镜给了牧民确实是个麻烦事情,以往距离远,狼山附近少有人来,观测点还算相对安全,可是一旦他们有了望远镜就很容易发现我们的存在,甚至发现格林。出于安全考虑,我把吃饱后的格林招进了小屋。

夕阳最后的光芒也淡去了,亦风才拎着水桶回到观测点,一进屋就愣住了:“啊!格林怎么在这儿?”

“我叫他进来的,怕人发现……”

“可是……外面也有一只!”亦风说着,头发根儿都竖了起来,“野狼?”

我心猛一跳,压低了嗓门:“哪儿?”

“死羊那儿……”亦风颤声回答,手直哆嗦,半桶水都抖了出来。

我拍拍亦风的肩膀,让他俯低,悄悄合上屋门,闩死。两人蹑手蹑脚地靠近窗边躲起来,屏住呼吸,攀着窗沿,露出半边脸向外望去。果然,好大一只狼,正在羊尸边狼吞虎咽。冬季的狼已换上厚重的皮毛,越发显得雄壮。我当初看见盯梢的大狼也只是远观,还没有现在的距离近,单凭眼力我一时不敢确定这是否就是那大狼。

我轻轻缩回头来看看亦风,我们的目光同时投向了格林。格林的耳朵直立倾听,鼻子一耸一耸。亦风没回来的时候我就觉得格林的神情有点怪,还以为是他不习惯的缘故,现在想来他早已感受到同类的存在。让不让他出去与同类相认呢?我和亦风交换着眼神。

多日来的种种迹象在我脑中一一串联起来:冰河冻猪残骸旁边的狼足迹;回应格林的深夜狼嗥;本应足够格林吃上一个星期的大羊仅仅几天就啃得只剩皮骨,说不定杀羊后的晚上这狼就来造访过,替格林消灭了一半的羊。这样看,野狼一直就在这一带出没,对这小屋是轻车熟路极为放心了。而今我大老远拖了一只死羊回来,腐肉的味道吸引着野狼,以至于还未入夜,野狼就等不及出现了。如此看来,这死羊可真算为我们立了一功。又或者,这野狼是一路跟随牛羊群回来的?也许今天这只死羊原本是他盯上的菜,没想到被我捷足先登给端回来了。

不管怎样,我们在狼山上等了快两个月了,终于为格林找到了同伴,虽然只有一个,但总不枉我们苦候一场。在现在的草原上真要找到狼群恐怕也非易事,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让格林出去相认。我的心止不住咚咚狂跳,正要挪动身子向门边靠去,转念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这狼夜晚就来吃过羊,那么经常在外过夜的格林很可能早与这只狼有过接触了,看格林此刻稳坐倾听却并不新奇的神情,我更加坚定了这一猜测。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眼前的这只狼如此大胆地接近人类区域,又分吃格林的剩食,看样子境况也很艰难,且他是一匹独狼,格林跟着他会不会有危险?他还有没有别的同伴在一旁?还是再观察一下吧。

我使个眼色,和亦风轻手轻脚再次靠近窗边探出脑袋,但这次却吓了一大跳。大狼继续在狂吞海塞,但是却翻起狼眼,两道犀利的目光直逼窗户后面的我们——他知道我们在看他!我和亦风愣神片刻,既然已被发现了而对方并未逃走,我们的精神反而放松了一些,情不自禁地沉浸在这种奇特的异类审视中。狼如果不想让人察觉,人还真不容易发现他们,这狼敢明着现身吃东西就是一种放心的试探,至少他觉得我们无害。

他应该是匹老狼,焦枯的毛色在暮色中显得有点沧桑,他的狼尾低垂,一只耳朵直直地向着我们的方向,另一只却转向一旁轻微摆动。我悄悄摸向胸口,又猛然想起我的望远镜已经不在了,忙向亦风努努嘴示意把他身后的相机给我。

我刚接过相机开始对焦,亦风就急忙扯我的手臂,我回头一看,本来安静坐着的格林此时猛地站了起来,狼眼炯炯地盯着我们俩,皱起鼻翼微微露出獠牙,喉咙里发出低频的吼声,而粗大的狼尾巴却在身后一个劲儿摆动。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怪异的举动,这是两个截然相反的肢体语言:皱鼻、龇牙、低吼、死盯着对方,这些是威胁的举动,可摆动尾巴却又是亲近恳求的表示。格林眼中错综复杂的神情让我渐渐明白了,格林以为我们要对付那只老狼,看来格林的确认识他。

我把相机轻轻递到格林眼前,柔和地说:“你放心,只是看看。”格林嗅嗅相机,紧张的表情慢慢松弛下来。我这才回眼向窗外看去,此时的太阳已收尽了余晖,死羊还躺在原地,那匹狼却消失了,或许听到格林的低吼声后,他就迅速撤退了。

“瞧瞧去?”亦风不甘心。我犹豫地看着窗外降临的夜幕摇摇头,狼的情况不明确,夜晚不敢轻举妄动。况且狼的心思很难揣测,万一把我们视为敌人,我和亦风贸然出去如有意外连个救命的人都没有,野狼可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格林,虽然无数的纪录片中都说过狼是很怕羞的动物,不会轻易攻击人,可临到自己亲身体验了,还是有点心虚。眼下的情况还是先看看格林站在哪边,只有格林才可能成为人狼沟通的唯一桥梁。我把门打开让格林出去,既然他们已经认识了就静观其变吧。

“你看清楚了吗?”我问亦风。

亦风摸出他的望远镜打望窗外,说:“我提水上山的时候看见的,当时以为是格林,进屋才发现不对。老天爷,日盼夜盼盼野狼,野狼就在我眼前了,我居然没在意。他是你以前说的那只盯梢大狼吗?”

我咬着嘴唇摇头:“不像,盯梢大狼给我的感觉是年轻健壮、沉着冷静、高傲老辣,对食物异常小心,总是与人保持安全距离,从不轻易让人发现他的行踪。但这只狼却是只老狼,毛色灰暗,而且似乎更贪婪一些,为了食物竟敢离人这么近。哦,对了,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盯梢大狼的尾巴是高举起来的,而这只老狼却是夹着尾巴的,可他怎么敢明目张胆地露面呢?”

“我觉得他像个探子。”亦风大胆地提出了他的看法,“如果光为食物而来,眼看就天黑了,何必在乎多等一会儿?精明的老狼没有必要白天现身,而且我上山的时候离他不过百余米,他看见了我也并没躲避,以至于我还以为是格林,他一定是想试探我们对野狼的反应。”

我想了想点点头,亦风分析得不无道理,老狼在吃死羊的时候,一只耳朵朝向我们,注意收集我们的动静,另一只耳朵却在收集四周的声音,这动作表明这只老狼心里也是犹豫紧张的,逃跑还是留下?他或许也从未这样试探过人类。老狼明知道我们在看他,却边吃边注意我们的反应,直到听见格林的警告声才立刻消失。

我看看窗外已然全黑的景象,死羊已经被夜幕吞噬看不清了。格林围着屋子绕了一圈,在窗根儿背风的地方扒了个雪窝躺下了。

“如果他是探子,是在试探我们呢,还是怀疑格林呢?”亦风问。

“或许都有吧,但狼不会真的对人感兴趣,他们或许更想弄明白格林为什么会和我们在一起,也许他们对于格林是不是奸细还有深重的怀疑。”

“出生调查呀,”亦风擦了把冷汗,竟然笑了出来,“狼可真够多疑的。”

“那当然,如果一匹狼把他养大的人类小孩送回人群中,人会是什么反应?”

难啊,人与狼之间裹挟着太多千百年来积累下来的憎恨、惧怕、威胁、杀戮、好奇、神秘与不断的试探,要将一个人类抚养大的狼子送回族群,那是一种史无前例的奇妙传递,是一种诚心与狼握手言和。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的小屋子仿佛成了热门景点。清晨起来,我们总会在雪地上发现一些徘徊的野狼足迹,死羊周围狼爪印更多。开始亦风还无比紧张,每次进屋都要关门上锁,每次出门前都要用望远镜张望好一会儿,然后把铁链揣在怀里。后来,亦风渐渐放松下来。“狼很怕羞。”亦风说,“我早上铲屋门口的积雪,发现那狼正往死羊那里靠近,我才瞄了他一眼,他立马就闪了。”亦风说晚上埋伏摄像机在死羊身边,说不定能拍到野狼进食,看他们到底有多少只,但是我不想冒险破坏几个月的努力才与狼群建立起来的信任。而且摄像设备没有那么长的待机电力。亦风只好在屋檐下绑了一个无线麦克风,看看能不能录到声音。黄昏牛羊群回去以后,我们偶尔能看见一两只狼在对面山腰上向我们这边打望。那些观光狼即使面对我们的望远镜也不刻意躲避了。狼群确实可以和人和平共处。

这天夜晚,星空明朗,天地间一片幽幽的光,我和亦风谁都不肯睡,有种莫名的激动与预感,觉得今晚会有事情发生。

十二点后,一轮满月越过天际高悬在淡蓝的夜空,积雪的狼山像是沐浴在一种阴森惨淡的白光里。亦风奓起胆子打着手电筒到死羊附近去看了看,没有一点动静,而格林在窗下也似乎没有任何异常举动,睁着一双磷火般的眼睛静卧在雪窝子里。

亦风失望地回到小屋,拍拍靴子上的积雪,拉开睡袋准备休息。他刚钻进睡袋,一声清晰的狼嗥划破夜空猛然响起,那声音竟然就在这座山上。亦风和我惊出一身冷汗,睡意全消,赶紧翻身坐起,趴在窗口静静倾听。格林早已爬了起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嗅着。

第一声长嗥以后,周遭一片宁静,没有任何反应。格林小跑几步,雕像一般站在月光下继续凝神倾听,清幽的月色为他黑色的身体罩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光晕。

不久,第二声狼嗥响起了,在西北面的山坡,空灵悠远穿透冰雪的寒意,像是一个恢弘乐章的平静引子。尾声未歇时,近处的狼嗥遥相呼应:“欧——欧——嗷——”两处狼嗥结束,四周一片寂静,似乎连风声都暂时停歇了。

万籁俱寂中一声悠长、高昂、激越的狼嗥横空出现,就像简短的前奏之后主角的登场,而这声音就来自狼山之巅,经幡之侧。这一声长啸从容、镇定、权威,有种至高无上君临天下的优越感,俨然前两声狼嗥是为它的出现肃清和铺垫,声音中召唤意味强烈。我和亦风激动地对视了一眼,脑海中同时想到了一个词——“集结号”!

格林在月光下的剪影一阵狂烈地颤抖,他脖子上和肩上的毛发都竖立了起来,根根泛着银光。他急切地转向西北面山坡,又立刻调整耳朵朝向近处的那个声音,最后转向狼山顶峰最威严的长啸声的方向。他紧张地舔着鼻尖,仿佛他体内有一种新生命的悸动,这悸动与以往他每夜呼唤声逗引起来的稀稀拉拉的回应全然不同,跟从小一起长大的藏獒们的叫声更为迥异。他转着耳廓努力倾听嗥声中的含义。那是留存在他记忆中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声,来自狼族的呼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具有诱惑力,令他不能抗拒。

长声狼嗥甫定,远远近近一大片尖厉的狼嗥开始遥相呼应,响彻整个狼山山脉,乃至草原对面数百公里的山麓都有隐约回应,像后方急于参战的勇士们争先恐后地报到。从未听过如此众多而清晰的狼嗥,像一阵阵声浪汹涌澎湃在草原深处,像暗夜长风撼动整个狼山山脉,又如一股银色的洪流奔涌入洒满月光的狼渡滩。

强烈的声浪中,格林窄窄的胸膛剧烈起伏,唇吻不住颤抖,他大口地呼吸着,在鼻尖呼出一团团白雾。他坐立不安,急切地想对那黑暗中的声音作出回应。

亦风握紧了我浸出汗水的手,两人看着窗外的格林心里祈祷着:“嗥啊,格林,快回答你的同伴。”

冰雪的旷野上,我们如同期待着曙光乍现一般强烈期待着格林第一声长嗥的出现。

格林歪着脑袋坐下,紧张地交替着两只前爪,马上又站起来,不知所措地晃晃尾巴,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几乎冲昏了他的头脑,滞涩了他的声带。格林埋头细想,舔了一口积雪,鼓足腹音寻找自己本能中的那种声调,终于他张开了大嘴:“呜——呜——啊——”像大山猫打哈欠般的声音一经发出,我俩几乎当场昏厥,格林在强烈兴奋下竟然找不到调儿了。

“莫呜——啊——喔——”又是一声四不像。亦风哭笑不得地看着我。这家伙平时自哼自唱发挥都还不错,怎么盼望已久的时刻来了却临阵疲软呢?

我忙掏出手机手忙脚乱地调试,想用以往狼嗥的录音带一带他。

“你省省吧,”亦风说,“现在有那么多现场原声还需要你这个录音吗?”我想想也是,收起了手机,继续期待格林的声音归位。

格林又听了一会儿,怯生生地嗥出第三声:“莫嗷——嗷——”他终于想起要把嘴巴卷成圆筒状了。

“要好一点!”我兴奋地捏了捏亦风的手,我一向乐于看到格林的每一点进步。

“声音太小了。”亦风说,他总是看到不足。

可不是吗,格林叫了两声不在状态就对自己的歌声不自信起来。在强大的狼嗥阵容中,这点小猫叫似的应答很快被狼勇士们激越的声浪淹没。格林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可嗥声却总是因为找不准音而怯生生地提不起来,他的心狂跳不已急于加入黑暗中的乐团,情急中竟然瞬间想到了藏獒声中响亮的吠叫。

“黄!花!啊呜——”

这怪异的报名并未引起黑暗歌唱者的共鸣,而发出第一声狼嗥的最近的那只野狼却注意到他了。那只野狼悠长的嗥声戛然而止,只剩下远处你呼我应的狼族集结声。

突然,一声尖厉而不同于集结报到的高音震慑登场,是最近处的那只野狼发出的,长嗥过后,大批的狼嗥应声止歇下来,只有远处山麓还有零星嗥声,似乎他们叫喊得太投入,没有听到这位狼长老的“肃静!”之声,但很快这些声音也灭了下来。

“花!嗷——”格林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和在意,仍旧大着胆子憋出了更大更高昂的声音,“花!嗷——欧——”这声音在一切狼声寂然之后发出,显得尤为清晰,尤为突出。

亦风和我屏息相视,不知道这狼腔狗调的声音一旦昭告天下,下一步狼群该作何反应。格林的位置离狼山顶峰狼王的位置如此之近,甚至还有狼长老都选择了这个次制高点,四野的狼们一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是什么角色,今年的集结难道改了新的暗号?

“莫——嗷——欧——欧——”声音似乎渐渐恢复了格林平时的正常水平。

我终于发现格林发音问题的所在了,他还不会用舌根抵住爆破出来的喉音,而是借助唇吻开合的时候先发出“莫”的音把嘴筒撑圆了,继而缩小口围转到标准的“欧”音上。我以前都是用纪录片和亦风收集的狼谷实地录音为教材教他的,也没人能面对面地教他发音口型。就算我想教,我和他的嘴长得也不太一样,不,是太不一样,所以也只能按听到的声音有一句学一句。后来到了草原光顾着狩猎谋生,野外也没有电视教学,这样的狼语练习便少了。每晚格林自导自唱我也觉得过得去,偶尔还能引来一两声狼嗥回应,我就没想着再比对什么。现在如此众多的狼老师现场原声,才发现问题所在。就像外国人说汉语,怎么听都掩饰不住的别扭。但此时临时抱佛脚地教他肯定是来不及了。我顿时觉得万般颓丧。过不了语言关,狼群是绝对不会接受一个满口“方言”的狼的。

“莫——欧——嗷——欧——”格林继续在一片寂静中独唱,我惨不忍听地捂住了耳朵,平时听来悦耳享受的声音,此刻却成了目睹格林即将孤独终老的一种煎熬。

“要有信心。”亦风拿开我捂耳朵的手,“我们是教过他狼嗥的,那么多的录音……”

“我怀疑你那些是不是盗版的!”我正没处撒气,无来由地跟亦风急眼了。

亦风眼睛一瞪:“大小姐,那么多的资料都是假的,总有一些是真的吧,况且还有你自己的珍藏呢,你也不知道听听有没有你能明白的叫声!”他指指窗外孤单的格林:“你有信心,他才会有信心!”

我顿时想到格林还在“考场”上,急忙向他看去。

格林仍旧叫两声后就侧耳细听,十多分钟过去了,大山里始终没有回应。他失落极了,他疑惑为什么自己全情投入的嗥声没有引来任何回应。他来回走动把身体朝向各个不同方向,似乎连他灵敏的听觉都不再相信这份安静了。连嗥两声又是几分钟的鸦雀无声后,他像一个考砸了的孩子,落寞地转过身望着窗户里的我发呆。

“嗷——欧——喔——”一声苍老而亲切、略带沙哑的清晰狼嗥响起,声音不出百米远。格林两眼放出惊喜的绿光,嗖然回身,急忙回应那个近在咫尺的声音,并急切地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奔去,瞬间没入黑暗中……此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我俩屏息静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怎么没动静了?”半小时后,亦风终于开口了。

我摇摇头不做声,仍旧趴在冷冰冰的窗户上……亦风的手表滴答滴答轻轻作响。

“他走了?”一小时后,亦风仿佛在自言自语。

“嗯,好像是……”我抓抓脑袋,有点难以置信,格林就这样走了?这就算狼群接纳他了?以后还能见到他吗?虽然无数次希望他能回归狼群,但如今这孩子竟然一考就中,一次性通过,梦想成真的感觉让我觉得是那么的不真实。等啊……望啊……猜啊……抱着无数的疑惑和不解,在强大的睡意催促下,我俩靠着窗边渐渐在冷风中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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