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我和亦风把昨天烤好的羊腿和一块羊排分份、包好,每天取一小块夹着压缩饼干吃。格林等不到我们,就独自出巡去了,似乎有我们守着那头死羊他很放心,也或许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我和亦风分好了食物,就在山头上坐着,你望我我望你,没有羊放了,也暂时不担心吃的了,野狼那边也没什么动静,这时候哪怕有个事儿做也好啊,人就是这样,一旦吃饱就开始无聊起来。我看见昨天捡来的柴薪牛粪还有很多没用完,我猛然想起了一件事,眉飞色舞地问亦风:“想不想点狼烟?”

“行啊!”亦风一拍即合,“咱们分头捡狼粪?”

“不用!”我一阵风地跑回小屋子里,拎出了一个塑料口袋。亦风打开一看,惊讶坏了,里面全是狼粪。我得意道:“车上还有更多呢,记得那个大狗粮袋不?快陪我去拿。”

亦风恍惚记起是有这么一个大口袋,离开獒场的时候,我神秘兮兮地拎来装在后备箱。他当初还以为是狗粮,没想到全是狼粪!亦风无语了。

话说这些狼粪的收集是有缘由的。

几个月前还在獒场的时候,一天,我正和獒场的工人们在厨房揉糌粑。听见窗户外面咚咚闷响,我伸脖子一看,格林顶着我窗子下面的铁皮墙,蹭着屁股,又享受又难受。

“他到底咋了?”我很纳闷。因为几天来格林的动作一直很奇怪,经常走着走着突然坐下,翘起两条后腿,前腿撑地走路,把屁股蹭在地上像溜滑梯一样磨着走,或者把后屁股往铁栏杆上撞,总是一副如坐针毡的感觉。

“屁股痒吧。”尼玛的话说了等于不说,问题在于格林为啥会痒啊?

“大便没擦干净,每次替他擦擦就好了。”老阿姐说。

“笑话,狼在野外谁替他擦屁股?”尼玛皮笑肉不笑。

“对啊,也没见哪只狼拉屎还带手纸的。”大伙儿也不赞成这个说法。

老肖干咳了两声,招呼我:“先吃糌粑,吃完我再跟你说。”

我“哦”了一声,不再问了,以免影响大家的食欲。可我心里还有一些疑惑解不开,看见格林现在的样子,这些问题又一股脑地涌上心来。

从格林小时候开始,他的粪便就像搓成条的泥丸子,黑黝黝的。那时候我一直在观测小格林的身体状况,对他拉黑色粪便的问题我和亦风就琢磨了很久,传说中的狼粪不是灰白色的吗?为此,我还专门翻看了《狼图腾》中对小狼粪的描述,书里描写狼洞前的新鲜小狼粪是“筷子般粗细,约两厘米长短,乌黑油亮,像中药蜜丸搓成的小药条”。我对照了一下,是那么回事。我想既然原生小野狼粪也是黑色,那么格林应该算正常的,或许要等长大以后才会拉灰白色的粪吧。小格林一直健康活泼,我也就没在这问题上太较真。

后来格林长大了许多,但是粪便却仍旧不是灰白,而是和藏獒一样的金黄色或者黑褐色。我原以为这是狼粪太新鲜的缘故,要等风干以后才会呈现出灰白色来。于是,我连续收集格林的狼粪,分时间顺序摆放在前院的墙头上风干,每天都去看颜色。可是等了一个多星期,所有的粪便都风干,却仍旧是呈咖啡色或者黑棕色。

是不是白天干了的狼粪又被夜露打湿了?我不甘心,用火钳夹了一块最早捡的狼粪拿到火炉边烘烤,烤得绝不可能再有一丝水分,但狼粪仍旧不泛白。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狼制造”啊。为此我一直很困惑。格林倒是对我成天到晚跟在他屁股后面收集粪便的奇怪嗜好感到很新奇。有时候他制造完了看我没注意,他就站在大便旁边冲我“嗷”地一声叫,俨然在吆喝:“喂,收粪的,还不快来捡?”

我对搜集来的狼粪颜色、气味、大小、形状、分量等都做了详细的记录,发给成都的亦风,让他帮我咨询动物医院的兽医朋友,看这些“产品”都正不正常。兽医大笑着称这记录为《屎记》,又让亦风带话说:你就别操心太多了!

尽管大家都觉得没必要较劲,可我就是觉得想不通,为啥我的狼拉不出“狼粪”?

现在,格林又这么奇怪地磨屁股,到底是为啥?我真的“杞人忧粪”了吗?

大伙儿吃完糌粑,老肖又喝够了酥油茶,这才抹抹嘴招呼我:“把你那狼带出来吧。”

我打开门,把格林放到前场,蹲下来抱住狼头安慰着,让他别动。老肖弯下腰,左手握住格林的尾根部翻起来。格林肛门周围都红肿了,甚至有血流出。老肖掏出一张纸巾直接贴住格林后部,以右手拇指和食指按住挤压,挤出一些淡黄色牙膏状的东西,奇臭无比且带有刺激性气味。老肖替格林擦干净,抹了点清凉消炎的药膏。格林摇摇尾巴,表情舒坦多了。

“好了。”老肖站起来说。我捂着鼻子,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老肖呵呵一笑,让我帮他舀上一瓢水洗手,边洗边说:“是气味腺的分泌物,排不出来就会堵塞、发炎。狗有时也会这样,但像格林这么严重的还很少。”

我刨根问底:“为什么会排不出来呢?”是啊,狗发炎了,人可以替他清理,可野外的狼如果也像这样发炎流血了,谁替他们挤压擦药啊。

“大多数狗不需要清理,自己就能排出来的,关键看他吃的东西适不适合他。”

“格林每天吃的东西都很好啊,又营养又全面。”

“太精细了不一定就真的合适,他是一匹狼,却每天吃狗粮,能合适吗?”

我恍惚悟到点什么,老肖进城的时候托他扛了半只羊回来,特别嘱咐一定不能扒皮。我每天连毛带骨砍下一大块给格林,有意让他茹毛饮血。两天后格林果然不再“溜滑梯”了。四五天后,格林竟然拉出了标准的灰白色的粪,风干后轻飘飘的,掰开来看时,羊骨渣消化得只剩骨灰,羊毛像被强力榨干并且脱脂一样纠结成死死的一团,风一吹就断成碎节。

我这时才深切体会到每种动物的肌体构造都有它的道理。拿肠胃而言,狼的肠胃天生就是消化骨肉皮毛的,而且就连气味腺也绝对与这种食性配套。气味腺在狼的肛门两侧,它分泌出有刺激性的气味腺液,这是狼的“液体身份证”,每个狼家族都有其独特的味道。狼与狼之间见面,会互相闻对方的屁股进行分辨,嗅的就是这身份证。随着狼每次排便或者在标志物上蹭擦的时候,这种味道就会标识出这只狼的领地范围,它可以让两公里外的狼都能辨别出来。

狼嚼骨吞肉咽皮毛,拉出来的狼粪必定是结实的毛团和干燥的骨粉,这样粗质的粪便有足够的压力压出狼的气味腺液。然而格林长期吃狗粮和精选的牛肉,强力的消化液无用武之地,绵软的粪便也趋向狗化,带不出狼性身份了。狗和狼同宗同祖,也有这种液体身份证,但是被人驯养千百年以后,大多数狗的肠胃已经弱化,早已适应了狗粮饭食的生活,气味腺也退化了,粪便不需要多费力就可以压出“身份证”来。虽然人很难辨认,但这种软弱的狗性身份证和强硬的狼性身份证在他们灵敏的鼻子里肯定有着天壤之别。

格林身体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都标志着他野性难泯。从那以后我尽量让格林猎食和食腐,我也一直收集他的粪便观测健康状况。甚至在狼山领地扎营时发现的所有野狼粪也成了我收集的一部分,谁知天长日久积少成多竟然有了一大袋干燥狼粪。最后离开獒场时都舍不得扔掉。

此刻,亦风陪我行至河湾那头,从车上取出那袋狼粪。看着亦风已经被我震惊坏了的样子,我颇有成就感。

回观测点的路上,我一想到马上要在山头点燃狼烟,就兴奋得脸放红光。亦风像个大哥哥一样陪在我身边,虽然明知道我很多时候爱瞎折腾,但他也由着我,很少批评我不干正事什么的,用他的话来说:这世上本来就没多少正事,只有自己想做的事和不想做的事。如果你对想做的事认真了,那就是正事了。

看我像娃娃一样兴致勃勃的样子,亦风乐呵呵地:“你别怪我扫你兴啊,狼粪是烧不出什么烟的,这点《狼图腾》里的陈阵早就试过了。”

“这我知道,但没有亲自验证过的事情说服不了我。依我的看法陈阵才收集了多少狼粪啊?小半书包而已,我这可是三个多月的粪量啊!再加上狼山积攒的野狼粪,合起来十多斤都有,陈阵的根本没法比。也许他就是失败在量不够上。”眼看山头在望,我信心满满:“他有他的看法,我有我的道理——狼粪的成分是什么?骨粉和毛团!骨是含磷的,而磷本来就是很奇妙的东西,能自燃鬼火,既然狼粪中有含磷的成分,又有干毛团助燃,狼烟的说法怎么就没道理呢?”

亦风听了我的分析,有点心动了,走着走着又疑道:“磷的燃点低,夜晚才明显,如果仅用磷的燃烧来解释,为什么不叫狼火而叫狼烟呢?而且古书里说它是冲天的黑烟。”

“狼的消化道和胃液都特殊啊,不然凭什么《本草纲目》都会有记载?也许就像猫屎咖啡一样,磷经过狼肠胃的强酸化合后就会有烧出黑烟的奇妙效果!而最关键的还是磷的分量要足!”我拍了拍大口袋。亦风的好奇心完全被勾出来了,他赶紧跟上几步问:“那等会儿烧狼粪的活儿是……”

“当然是你干!”“唉,我就知道……”

观测点外几十米远的山头上,我监督着亦风把枯草柴薪堆架好,然后一把把掏出干狼粪放在柴堆上。惨白的狼粪里细密紧致的毛团紧裹着一把骨粉,看起来像龙须酥,又或者像一把把刚收获的蚕茧。有些狼粪落地就轻飘飘地在地上滚动,有些已经压成了粉碎毛渣,一掏出来就随风化白烟。袋底的狼粪更是天长日久压成了灰末。亦风掀开袋子张望了一下:“这些灰灰就不要了吧。”

“不行不行,那才是精华,磷就在骨灰里面。”

亦风索性把口袋底拎起来,把骨灰全倒在柴火堆上。柴火加狼粪像个大雪堆一样摆在面前,很有烽火气势。我和亦风激动得心怦怦直跳,敢问有几个人能看到这么壮观的狼粪堆?我赶紧递给亦风一盒火柴,他便点燃一把干草,生起火来。

这堆火比昨晚纯粹的柴火难燃多了,特别是最后那些骨灰附着在柴草上,像干粉灭火的原理一样,相当阻燃。这些我想象中含磷的骨灰不但没有磷的易燃效果,甚至没有蓝光。

风吹走一些骨灰之后,亦风终于把柴堆引燃了。火苗在骨灰下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旺起来,最先燃烧的是那些粉碎的毛渣,挂着火星顺着火苗轻盈地往上飘,还挺漂亮。很快,一股蛋白质的焦煳味钻入了鼻孔,和火烧头发的味道一般无二,其中还混杂着有点刺鼻的狼臊味儿。估计是狼粪上的“液体身份证”被烘烤出的味道吧。

一缕缕黄白烟冒出来了。有门儿!我激动地拍着手:“接下来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快拍下来!”

亦风“哦”了一声,顺手把火柴夹在腋下,开始调照相机,等待狼烟!

火堆中的狼粪燃起来很艰难,狼粪慢慢转成了黑炭状,死气沉沉地不着火。火堆开始还冒起一点黄白烟,后来干脆白烟都不冒了……亦风的手举酸了,我的脸烤烫了……当柴堆燃起熊熊烈焰的时候,狼粪也终于全部烧了起来。然而,没有冲天的黑烟冒出,只有一点点湿草燃烧的水汽白烟,夹杂着些许毛发燃烧的淡淡青烟和浅棕色烟雾,在烈焰的蒸腾下若有若无,升上两三米高就被山风吹散了。远不如农民焚烧秸秆的烟气,也不如熏制腊肉的柏枝烟,甚至不如农家炊烟。

火苗开始蹿到了一人高,站在火堆对面的人看起来都有了些朦胧意味。周围的野草烤干了,开始噼啪作响,大有入火的势头!我涌起一阵恐惧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这一大堆火要是在草场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我越看越心惊肉跳,赶忙跑回屋里,把昨天亦风打回来的一桶水拎到火堆边,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点。

我围着火堆不停地转圈,把火堆之外引燃的草统统踩灭扒开!像巫婆跳神一样不停地祈祷:火快烧完吧,狼烟快出来吧!

狼粪已经烧成了明火,像一块块红宝石忽闪忽闪,狼烟仍旧没有出现。火倒是越来越小,快要灭了。我拨出几块燃烧的狼粪,一离开火堆,狼粪很快就熄灭了,可见狼粪完全是被动燃烧。狼粪不但不易燃,而且大量的骨灰还阻燃!重要的军事报警选这玩意儿烧不是自找麻烦吗?按照亦风刚才老半天才点燃柴火的速度,一个个烽火台的传信下去,恐怕外敌散步都到京城了。

火堆快燃完了,我们翘首以盼的狼烟看来是没戏了。被风吹开的灰烬散落在周围地上,像结了一层白霜,草木灰落得我们一头都是,我失望地松了一口气。我和亦风已经被烘烤得满头大汗,甩甩头发拍拍肩上的草灰,开始脱外套。

突然间,“哧”的一声爆响,将灭的火堆中回光返照一般猛腾起一丛火焰,红中带蓝,蓝中带紫,像瞬间绽放的莲花,紧接着火堆上果然腾起一股黑烟!

“狼烟!狼烟!狼烟!”我咋咋呼呼地叫着猛拧亦风的胳膊。

狼烟转瞬即逝,升得也不高,但的确是明显的黑烟!

“看见没?看见没?!真的有狼烟,古人没瞎说!原来狼粪要烧完的时候才会冒烟!我就说嘛,狼粪总会有他的奇妙之处。”我一连串地喊着蹦着惊讶着,热血沸腾!

我又有点搞不懂了:“这烟也太少了吧?是不是狼粪不够?你说咱们要收集多少狼粪才能烧出黑山老妖那样的冲天大烟?可是,都要烧完了才冒烟不是贻误战机了吗?这是什么道理呢?”

亦风一直插不上话,这会儿终于开口了,他挤出一点笑容:“你兴奋完了吗?”

“嗯,完了。”

“烧出狼烟的事儿你还是忘了吧……”

“为啥?我还要写进《屎记》里呢。”

亦风指了指胳肢窝,尴尬地笑笑:“我刚才脱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把火柴掉进去了……”

我一愣,定睛细看火柴灰,像当头一瓢冰水,浇得我心里拔凉拔凉的。火堆吐出最后一点淡烟气,灭了。我用脚撩开灰烬,地面被我烧出一个叉状的大裂口,仿佛为我的实验结果评分了。

几个月的收集付之一炬却白高兴一场,为啥狼粪烧不出狼烟?十斤狼粪烧成了灰甚至不如最后一盒火柴的黑烟明显。火柴也是硫黄和磷的成分,这么多狼粪多少也有点磷吧?是不是我们的烧法不对呢?或者需要把狼粪中的磷提炼出来?不过,那要多少狼粪才能提炼出足够的磷呢?磷燃烧能冒黑烟吗?如果不能,还不如直接烧硫黄油脂之类更省事。又或者,狼粪的纠结毛团是否在燃烧烽火时是做吸附油脂之用呢?不过,与其去收集那么多狼粪来吸附油脂,为啥不直接牵一只绵羊来,剃下一身的羊毛那不比狼粪里那点可怜的毛发多得多吗?我和亦风讨论来讨论去,没一个理由站得住脚。

争论中,亦风听我说到古人云“狼粪烟直上,虽烈风吹之不斜”,他终于忍俊不禁:“我孤陋寡闻了,就算是火山喷发也只是烈风吹不散的浓烟,我从没见过什么烟能烈风吹不斜。你见过?况且古代上万个烽火台哪儿找那么多狼粪啊?”

被亦风这么一笑,我也不吭声了,有些“古人云”还真值得推敲一下。

唐代《烽式》规定,警烽的传递速度“一昼夜须行二千里”。假如以十里一个烽火台,两千里内二百个烽火台来算:一个烽火台仅用十斤狼粪,这次信息传递就需要两千斤狼粪。而一匹饱食终日的狼一天也最多两泡粪(拉稀除外),一泡粪不足三十克,一个星期的干粪量不足一斤,而且散落漫山遍野不易收集。我守着一匹狼,一个月的收集也仅仅三斤多,这还多亏格林通力合作几乎没落下一泡。如果要收集两千斤狼粪,至少需要六百六十六匹狼纪律严明保障有力,一个月的“爱国粪”全部充公上缴,才够一次烽火之用!征“军粪”比征“军粮”更要军需处长的命。而古时烽燧遍布全国,仅敦煌市境内已经发现古烽火台及残址一百三十多座,估计全国不下数万座烽火台,这么多的烽火台,除了有警时须施放烟火之外,无警亦须每日施放“平安火”。如此大量需求足以带动狼粪贸易,甚至引发全国最大的能源危机,进口狼粪势在必行!如果遇上战事频发的年代,恐怕把全中国的狼拉得荡气回肠也拉不够烽火之用。

狼烟真是狼粪烧的吗?狼何以取得“狼烟”冠名权的呢?

最早对“狼烟”一词做解释的是晚唐志怪作家段成式的《酉阳杂俎》:“狼粪烟直上,烽火用之。”晚唐是想象力极为发达的年代,而段成式的作品写的又多是些仙佛鬼怪飞天炫惑的事情,韩湘子成仙、吴刚伐桂就编入他的《酉阳杂俎》。《酉阳杂俎》中有段成式自己写的,也有道听途说的。《四库全书总目》对其评价是“多诡怪不经之谈,荒谬无稽之物,而遗文秘籍,亦往往错出其中,故论者虽病其浮夸,而不能不相征引”。段成式的确对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做了解释,但这解释不排除有望文生义的成分。段成式家族世代为官,其父段文昌更是官居宰相,其解释也不排除有统治阶级的避讳,不直言狼烟就是警告“狼族进犯之烟”,因为狼来了,人是不怕的,羊怕!故而以狼粪烧出之烟代替“狼来了”之烟,以免人心惶惶,很多解释都是为了更好地统治。

而段成式“狼粪烟直上”之说立意新奇,附和他的人越来越多,狼烟之说也越传越玄:有人说狼粪烟“虽烈风吹之不斜”,有的人干脆证明“狼骈胁、肠直,其粪烟直,为是故也”(意思是,狼烟之所以直是因为狼肠子是直的)。以后诸多附和甚至包括《本草纲目》的记载大都类似,无非更加绘声绘色而已。谁也不愿意再说狼烟只是艾蒿、茎叶、苇条、草节或其他燃料烧出来的烟,因为真相远远没有谣言听起来刺激……

如果这些“古人云”都是真的,那么我们将面临生物学和物理学的两大难题:其一,直肠狼何时灭绝的?其二,烟柱被烈风吹不斜的原理是什么?

狼烟到底是真的狼粪烟,还是古人的一个大忽悠?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一旦传作古人云就似乎成了坚不可摧的真理,遍地的专家学者引经据典各执己见。可叹啊,你争或者不争,狼粪就在那里……值得深思的却是,十几亿国人,为什么就没人去烧呢?

老先人的一句话,引后世争得狼烟四起,坑孙啊……

直到火堆燃尽,才看见格林慢条斯理地出游归来。他嗅嗅狼粪灰烬,又看看我们,搞不懂这些人到底在想啥?

悠闲的日子很快就画上了句号。大约十天以后,羊吃完了,生活又开始紧迫起来。终于到了吃压缩饼干的时候了,然而除了十天前那远远的一阵狼嗥之外,狼群仍旧没有出现,仿佛那夜的声响只是我们的幻觉。我们的情绪更加低落,我甚至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太草率、太理想化了。找不到狼群就只能带格林回去了,然而回到城市温饱是不愁了,可已经有过自由体验的格林还在城里宅得住吗?野狼不来我们又该怎么办?

“回去吗?”亦风问。我皱紧了眉头闷声不答,双手却把他的手臂抓得紧紧的。

亦风咬牙叹口气:“那就再等等看吧……”

我和亦风清点着车上的存粮,肉食是一点都没有了,土豆萝卜也早就吃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压缩饼干、油饼、青稞面和糙米茶。这些我们在城里碰也不愿意碰的食物,在这里却弥足珍贵。

亦风在后备箱的角落发现了一个苹果,不知道啥时候滚落在车箱里的。他欣喜若狂,赶紧拿来给我吃,我也舍不得,两个人你推我让好半天,我终于拗不过亦风的坚持,捧起苹果来啃。刚啃了一口就发现不对劲了,隔着手套感觉不到这苹果被冻得结结实实,一口下去惊得我牙齿阵阵冷痛,我忙松口,却发现苹果已经拿不开了——我的上下嘴唇都粘连在冰冻的苹果上,一撕就出血。我只好忍着痛向嘴唇哈气,又用舌头一点点润舔被苹果粘连的部分,好一会儿才把嘴唇解脱出来,已经冻肿了。亦风也没料到会这样,他把苹果捂进怀里,像孵蛋一样夹在腋窝下,等到苹果孵化了一圈,两个人才一点点分着啃。等又啃到苹果里的冰坨子了,就再用塑料袋把苹果包起来,又孵,最后一块苹果不忘带回去给格林。

亦风说压缩饼干热量很高,可那玩意儿我一天吃一块就撑饱了,却从没见产生多大热量。没有肉食、没有菜蔬、没有油水,在高原根本无法抗寒,而且新陈代谢都出了问题。不敢多吃,吃完压缩饼干必须大量喝水,饼干一发胀,能落个水饱。长期靠干粮过日子,我们的手脚开始浮肿起来,嘴唇和手掌脚跟都在开裂,虎口更是裂得拿东西都使不上劲儿。亦风开始还能调侃几句“嘴里淡出鸟儿来了,有只耗子路过也好啊”。到后来我俩简直不能提吃肉,一提吃肉就走不动道了,饿得恨不能啃自己的大腿。有时看见格林嚼东西,我们就禁不住咽口水,那眼睛痨得就像看着隔壁邻居吃肉,我们吃素挨饿一样,那种馋肉的饥荒感觉不是用理性能够安抚的。

一天我捡牛粪时,无意中看见格林藏食的雪窝子里露出一点点毛茸茸的兔腿,我的两只脚就像焊在了雪地上再也挪不开步子。藏食点就像一个强力的磁场,拽着我上前。我扒开雪窝子,露出一只野兔,兔头被啃掉了,但身体是完整的,我饥火上涌想也没想捡起兔子就走。刚走了几步,心里突然纠结起来,这是在偷窃自己孩子的存粮啊!这冰天雪地里,格林猎食那么艰难,我怎么下得了手?我转去重新把兔子塞回雪窝子,这下我却更迈不动步了。格林也曾经要给我兔腿,可我从来没有领受过,现在领受一次应该也不为过吧?我的理智可以克制,但身体的强烈渴求却令我无法抗拒。这兔子拿还是不拿,我蹲在雪窝子前面,脑袋都要抠烂了。

我一咬牙拎起兔子来,念叨:“老天爷来决定吧,如果兔子指向我,我就拿走,如果兔子指向雪窝子,就留给格林。”说完呼地一下把兔子扔向半空……噗,兔子掉下来,前腿指着雪窝子,后腿指着我。我猛咽了一口唾沫,就这么决定了,一人一半。我生怕“老天爷”改主意,抓起兔子就朝屋里飞跑。

我像脱袜子一样麻利地剥掉兔皮,割下兔子的下半身,熬了一锅兔肉汤。看着锅里那星星点点的油珠子慢慢冒了上来,感谢老天、感谢格林赐给我这顿肉。

亦风背着一捆沙柳干茬子回来了,老远就听见他的脚步声在雪地上跑了起来。他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大喊:“我闻到肉味儿了!”

等不及汤冷,两个人就迫不及待伸手进锅,各抓了一条兔腿啃起来。能啃得动的骨头全嚼碎咽下去,咬不动的那根大腿骨也被嚼得像甘蔗渣一样。我舀了两勺青稞面拌进兔子汤里,煮成了糨糊一样的汤粥,加上一点点盐,尽管是没有任何配料配菜的“裸烹”,两人却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粥,一气儿喝了个底朝天。

我俩安抚完了肚子,又后悔起来。格林咋办?这娃娃要发现我们偷了他的存粮会不会撒泼?会不会生气?更重要的是,他万一饿了,这半只兔子够不够吃?

我和亦风大眼瞪小眼,终于想到一个主意,把兔皮筒子重新翻过来,把压缩饼干和着剩下的兔肉一块儿填塞在里面,重新扎好,像做填充标本一样。然后重新把这“饼干兔”埋回藏食点。

傍晚的时候,格林回来了,我趴在窗户边老远望见格林干瘪的肚子就更自责起来。格林径直走向藏食点,他的脚步慢了下来——狼很善于感知周围的变化。

格林围着藏食点绕了一圈,看着周围雪地上除了我的脚印再没其他痕迹,他想了想,又低头用鼻子嗅了嗅,都是熟人的味道。他松了口气,伸鼻子拱开雪窝,用牙尖叼住一点兔皮,把兔子拖了出来。忽然,格林满腹“狼”疑地盯着面前的兔子看,沿着兔身从上至下地嗅了一遍,他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小屋。我赶紧埋下头,不一会儿我再把脑袋探上窗户的时候,格林还在盯着我这里,我想他一定发现我了。

格林挪开了目光,继续观察兔子,至少格林相信我是不会害他的。他终于忍不住饥饿的催促,叼起了兔子,甩着狼脑袋抖掉兔肉上面的残雪……格林刚把兔子抖了几下,里面的压缩饼干就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格林一愣,直挺挺地栽倒在雪地上,三秒不到,他就赶紧爬起来,风卷残云地吞掉了所有兔皮肉和饼干。

我和亦风愧疚极了,虽然以前也分吃过格林咬死的羊,但这次的狼食吃得极不光彩,而且,偷吃就偷吃吧,还做手脚,就像借了谷子还了糠,害得人家差点昏厥。

不过,我们也是担心格林吃不饱啊……

晚上,格林在屋外绕圈,挠完窗户又挠门。我和亦风琢磨着,他该找“小偷”算账了吧?这屋子里一定还残余着浓重的兔肉汤味道。我俩白天做了亏心事,半夜最怕狼敲门。

格林平静地进屋来,耸了耸狼鼻子,像往常一样亲昵地卧在我们身边睡觉,直到这时,我们才惭愧地放下心来。

天还没亮,格林就拱开门出去了。亦风歉疚地拿出两块压缩饼干,连包装一起埋在格林藏食的雪窝子里。但是接连几天雪窝子都再没被动过。按狼的习惯,藏食点一旦被发现,就绝不会再用了,格林自小也是如此,藏食的时候非常警惕,绝不泄露天机。这个点也是我碰巧发现的而已,格林大概基于对我的信任,并没在意,谁知“家贼难防”。

数日后,一天凌晨,亦风摇醒我:“外面有动静!”

我一骨碌爬起来,借着淡蓝色的光线向外看去。

格林在雪窝子藏食的老地方一个劲儿地刨着,他的身边放着一只夜晚刚猎来的野兔,那兔腿似乎还在微微踢蹬。格林刨开雪窝子,拖出我们埋的压缩饼干放在一边,叼起兔子塞进了雪窝,很快用鼻子推回雪,盖在雪窝子上,还用爪子各处压一压,好像在给保险柜上密码一样。

格林忙完这一切,转头望向小屋。虽然隔着窗缝子,我仍然明显地感觉到那双明黄色的目光穿透窗缝,极富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格林看了一会儿,埋下头嗅了嗅我们的压缩饼干。他用一只爪子踩住饼干,用尖牙撕开塑料包装袋,拖出压缩饼干大口吞嚼起来。吃完两块压缩饼干,格林舔舔爪子上的饼干末,甩甩头颈,迈着狼步轻快地下山了。

我披上棉袍,抓起望远镜,跟了出去。我从望远镜里一直看着格林的身影下了山,走到狼渡滩的一处小水沟边。他埋下头,大口大口地喝水……我的镜头被泪模糊了……

从那以后,格林像个起早贪黑养家的孩子,那雪窝子俨然成了我们的家庭冰箱。我们往里面埋饼干,格林往里面埋肉。虽然格林的肉食也并不多,有时好多天也没有一只完整的猎物能埋下,但这已足够了,我会把猎物剁碎拌上青稞面或者糙米茶煮成一大锅,让一家三口都能混个饱。格林每次都会把我剥下的猎物皮骨和内脏甚至残血都舔吃干净,而我们情不自禁有了这样的习惯,从内心里感激每一餐来之不易的食物,虽然没有饭前祈祷的形式,但干干净净吃完就是最好的感恩。想想自己从前的人生,想想现代人灯红酒绿的生活方式,大多数人和食物之间毫无尊敬可言,谁又能感受一下狼性生命对食物最质朴真实的珍惜呢。

过上了这样的生活,我才隐约体味到了,为什么格林从小到大,每次见我回来都会报以激情决堤般的欢迎仪式,因为对狼而言生存不易,觅食艰难,亲人的每一次外出都有可能面临着殊死搏杀、猎人、陷阱、天敌……无数的未知与危险,能带着食物回家何其艰难,狼的每次分别,都承载了对彼此深重的牵挂与担忧,这一去可能是生离死别,再见面必定是劫后余生,怎能不为每次重逢而悲喜交集,感激涕零?于是,每当格林猎食回家,我也会用最激烈热情的拥抱迎接他的凯旋。

然而吃着狼食,我们的心情却愈加沉重。既欣慰于格林已经能养活自己,甚至还能照顾到我们,又羞愧于两个大人的荒野生存能力竟然远不如一只几个月的小狼,如果没有亦风带来的那车食物,我们早饿死了。而每次偷偷看见格林往雪窝子里埋东西,亦风的脸上就臊得慌:“他埋在外面是给我留面子啊。”

不能老指望着格林猎食。既然他能找到食物,我们也能试试,毕竟我们是“智人”啊。

我用老方法逮鼠兔,可是冬天的鼠兔不像夏天那样忙于收集食物,我堵了洞以后,鼠兔缩在窝里,压根儿就懒得出来。好不容易有只鼠兔出洞的时候,我已经冻得脚僵手麻了,棉袍上落满的雪花也结成了冰壳子。

亦风拔下车里的两根缸线,做了两个钢丝圈。我引着亦风找野兔洞。亦风说,小时候看见大人在田里就下这样的钢丝圈套野兔。亦风的道理说得是很到位,可天天查看钢丝圈,也没见一只野兔上套。最糟糕的是,有一天,我们再去查看的时候,钢丝圈少了一根。亦风脸色铁青:“没有了缸线,车子可就别想开了。”

感谢上苍,正当我们最着急绝望的时候,我发现叼着猎物回来的格林步态很别扭,仔细一看,他后腿上套着的赫然是我们丢失的宝贝缸线。这根缸线是如何缠在格林腿上的呢?我们到现在也没想通过。亦风自嘲道:“忙活了半天,总算套着一只狼。”

重新装好缸线以后,亦风再不敢卸车子的任何零件来谋生了。毕竟,有车在,我们心里总怀有一线生机;有车在,我们似乎离现代文明仅有一步之遥。我和亦风成了困在蛮荒和现代夹缝中的人,拥有着诸多现代设备,却延续着一种人们早已摒弃的生活方式。

亦风不止一次地说:“我们已经成了格林的负担了,不是我们在养他,而是他在养我们。”

是啊,在这里又冷又饿日子难过,我们早已弄不清是我们在野化格林还是格林在野化我们。可是我们怎么舍得离开?努力那么久,格林的群体还没找到。虽然格林已经完全有生存能力,用亦风的话说,“这孩子就是捡破烂、吃腐肉,他都活得下去”,格林完全可以抛开我们这个累赘,独享食物,远走浪迹,可是他为什么总会回到我们身边,或许他最渴望的是一份精神的慰藉,一个家。

人有人道,狼有狼道。我真后悔当初没有让他一直追随大狼而去,反而因为他回到我身边就愈加疼爱。此刻,我想让他回到狼群的愿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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