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还在窗边东张西望唤着格林,就听老肖扯着乌鸦似的嗓子在我门外吆喝《杜十娘》的调调:“……手扶着窗栏四处望,怎不见我的狼?……狼君啊,你是不是饿得慌,如果你饿得慌,对你老娘讲,老娘给你做肉汤……”

我一拍手,笑得咯咯地迎出门去:“老肖啊,今儿怎么有空上我这儿串门?”

老肖哈哈一笑,黝黑的脸上阳光灿烂:“哎呀,我闺女想我了,我想请你帮我拍几张照,给她发过去。回头我牵两匹好马,请你骑马去。”

“好啊!不如你就骑马到河边去吧,我帮你照几张帅的。”

老肖一乐:“那敢情好。”旋即又想起什么,赶紧说,“河边不行,我正要过来跟你说,你千万管好你的‘狼君’别出去,这几天白脸又杀回来了,好家伙,带的狗成群了,要让他们逮住了狼,那可是往死里咬啊!”

“白脸?!”我打了个冷战,回忆起了一个月前的情景——

我刚到獒场的时候,搭老阿姐的奥拓车进若尔盖县城买折叠小木桌和布衣柜。老肖、卓玛、尼玛也跟着凑热闹,在县城里买了一大堆牛肉、鸡蛋和方便面。想着晚上可以打牙祭了,一车人喜不自胜。

回来的路上老阿姐开车,尼玛坐前排,我坐后排中间,卓玛和老肖坐在我的两侧靠窗的位子。下了公路往獒场方向开的时候,“哗啦哗啦”一阵声响,他们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摇起了车窗,我纳闷得很:“老肖,这么热关窗子干啥?”

“狗来了!”老肖话未落音我就听远处一阵狗叫,探头一看,迎着车子冲过来好几条大狗,狂吠着扑车。我心下一凛:“这儿的狗这么凶?!”

“当然,你看见那条狗没有?白脸的那条,他是这群狗的头领,每次我们从这儿过,他都要咬,凶得很哦……”老肖使劲戳着玻璃给我指指点点。突然间,车窗玻璃“刷”的一声落了下来,也不知道是老肖指力惊人还是地上的大坑把车抖了一下,说穿了,阿姐的“老爷车”本来就年久失修。

刹那间,老肖的脸也像窗玻璃一样刷地垮了下来,他瞪大了眼睛,冷汗直冒,脸都吓白了:“我的神啊,这玻璃咋这么不待见我哩!”

车外的狗群一看没了玻璃屏障,飞身跳起,轮番扑咬老肖。老肖大叫大嚷,双手抠拉着半截窗玻璃往上提,哪里提得起来!

“呼啦”扑上来一只狗,一爪子抓在老肖手上,老肖手背立刻出现三道白路子,眨眼间就变成了红线。

“汪呜!汪!”狂吠中一个白脸狗头猛咬进窗子!老肖往后一躲,耳朵差点被咬中,他急忙松开玻璃,挥起拳头猛砸,把狗头砸出窗外。“嚓”的一声,老肖的袖子又不知道被哪张狗嘴撕下一片来。卓玛惊呼尖叫,尼玛大声吆喝,车里乱作了一团。老阿姐猛踩油门落荒而逃,她想迅速冲回獒场。奥拓车在坑坑包包的草场上像挨烫的老鼠一样乱跳乱窜,一车人被颠得七荤八素。卓玛和尼玛唯恐自己这边的窗玻璃也被颠下去,边叫边用两只手掌死死抵在玻璃上,像练降龙十八掌。

“突突……”奥拓车关键时候熄火了!阿姐手忙脚乱地打火,卓玛恨不得提着高音喇叭尖叫。尼玛满头大汗,手顶着玻璃。外面的狗爪子“刺啦刺啦”扒抓着车身和玻璃,抓得人后背发紧。不知谁又喊了一声:“狗在咬轮胎!”一车人的毛发都竖了起来!轮胎一破,这车别想再动一步,奥拓车矮,狗随时可能从窗户扑进来,一车人就只能等着挨狗咬了。老阿姐一个劲儿地按喇叭吓狗。

最惨的还是老肖,挡无可挡,只能一夫当关,徒手打狗。老肖的手背早已见红,拳头随时可能砸进狗嘴里。他拼命躲闪着不断扑来的狗牙,脸上领子上全是狗飞溅起的唾沫,一个狗鼻子竟然撞到了老肖的脖子上,只是没来得及张嘴!老肖吓得脸都变形了:“救命啊!阿姐快开车啊!要死人的!”

“老肖闪开!”我大吼着把老肖往后一扯,抽出新买的小桌板往窗户上一挡!

“梆”的一声闷响,“嗷!嗷!”不知哪条倒霉的狗刚好扑上来,一头撞在了桌板上!老肖急忙接过救命的桌板,死死抵住窗户,猛拍胸口安抚狂跳的心脏。还有不死心的狗从桌板和窗户的缝隙把狗嘴塞进车里乱咬一气,不过够不着人了。

车前方“腾腾腾”一阵响动,一只大狗跳上了引擎盖,隔着前玻璃恶狠狠地盯着一车人,仿佛见了生冤家死对头一般,那目光阴沉得像索命阎罗!

“白脸!”老肖哑着嗓子喊。我这才看清了这只头狗,一身金黄,唯独狗脸像京剧曹操的脸谱一样白得特别醒目。我最怕的是疯狗,眼看白脸并没有口吐白沫,我稍微放下心来。我从没见过这么发狠拼命的狗。

“突突突突……”老阿姐终于打着火了,车一开,几个颠簸就把白脸甩下车去,其余几只狗纷纷向白脸聚拢,还不忘向远去的车吠叫几声。等白脸爬起来,我们的车已经开远了。大家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开回獒场,老肖锁好铁门,一车人才脚绵手软地下了车。

“太恐怖了,有这帮狗在外面,谁还敢出去啊?”老肖理着被撕烂的袖子,抹了一把手背上的血。

卓玛一如既往发挥她痛哭的特长,只是尼玛自己都没回过神,也没工夫去安慰她了。老阿姐吓得直筛糠,说前些日子就是这帮狗把她给咬了,住院一个多月。阿姐说着把伤口翻给我看,腰上、腿上被撕掉的皮肉虽然已经结痂,但仍旧触目惊心,背上歪斜蜿蜒的缝线像古栈道,不难想象当时被咬的惨状。阿姐谈狗色变:“那帮狗简直跟我们獒场的人有仇似的,成天守在门口,出去一个咬一个。”我听得毛骨悚然。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跟每天送酸奶过来的老牧民攀谈,老牧民骑的是摩托车,我就奇怪了,那些狗怎么从来不咬他?老牧民笑着说:“他们大概看你们像外地人吧。也或许有他们的原因。”老牧民看我不明白,又跟我详细解释了很多:草原上的狗分为三种——看家狗、牧羊狗和领地狗。看家狗是牧民养来看护毡房的,只对牧民一家的安全和财产负责,有陌生人靠近毡房,看家狗会吠叫报警并且毫不含糊地扑上来咬,但主要是以驱逐和报信为目的,并不会穷追不舍,只要别太接近牧民家就不会招惹到看家狗。

牧羊狗是看管畜群的,以獒犬居多,凶猛忠诚。他们认得自家牛羊的味道,如果有生人或者野兽胆敢打牛羊的主意,他们会扑倒来袭者一口封喉。但如果人兽只是走在草原上,和畜群保持距离,他们也只会远远看着,不会攻击。

唯独领地狗最特殊,他们是没有主人的,一天到晚四处游走浪迹草原,每群狗都有自己的领地。领地狗是有杀性的,对闯入自己领地的陌生狗一定要咬死或者驱赶出领地,他们过着半狼半狗的生活。很多人习惯称这些领地狗为野狗或者流浪狗,其实他们虽然流浪却并不同于野狗:野狗是没人喂的,领地狗则是处于半野生状态,除了会像狼一样在草原上浪迹捕捉活食、啃食腐肉之外,也会接受人类的施舍,特别是一些有宗教信仰的藏族人往往会在固定的时间和地点投喂他们食物,这也从一定程度上强化了领地狗对人类的生存依赖。因此,领地狗一般不会攻击人,也不会袭击畜群,领地狗都能与穿藏袍的本地人和谐共处。

听到这里,我心里暗想,以后我在草原上走动,如果穿着藏袍或许会方便很多,也更能融入这个草原。

这些领地狗又是怎么产生的呢?据老牧民说,这些狗多数是被人遗弃的,遗弃的原因就太多了:或者是没有那么多野兽了,牧民也就不再需要饲养那么多狗;或者是这些狗本领太差,既不能牧羊又不能看家;或者是一窝生的小狗太多,干脆丢一些出去自生自灭;还有些小型狗显然不是高原品种,那是外来的人“放生”到这里的狗……草原从有牧民以来,这些狗就产生了,并且一代代适应自然的汰劣留良,有的甚至还繁衍了后代,加上越来越多的弃狗加入,领地狗渐渐成群结队起来。当狼被消灭得差不多的时候,领地狗往往就开始干狼事了。只有结成群的领地狗才能寻找到更多腐肉,抢夺到更多食物,当然,也更能招来善人投喂。藏族人不杀狗,所以领地狗的境况比狼好。相比之下,同样是流浪狗,城市流浪狗被遗弃后生存能力就差,夹着尾巴脏兮兮的很委靡,草原流浪狗却能够顽强地结成团体开始自身返祖野化的征程,因此比其他狗都自由、都强大。

老牧民还嘱咐我,无论哪种狗,晚上都比白天更具攻击性!所以晚上最好别乱走。更别天黑靠近牧民家,尊重各种狗的习性就能与他们和平共处。

照老牧民的话说,白脸领导的这一帮就属于领地狗,但我们没招惹他们,这些领地狗为啥要攻击我们獒场的人,甚至冒着被车碾压的风险?我又记起第一次带格林出外见识草原的时候,格林也引来三只狗追逐驱赶,其中一只正是这个白脸。当时我扔了一只鞋子吆喝一阵也就把狗赶跑了,没见他们对人苦大仇深的呀。为啥把老阿姐咬成那样,这问题我一直都没想通。

听了老牧民的分析,我建议投食安抚这些领地狗试试。然而,老阿姐始终不放心,老肖的手上也被狗抓咬得肿了好几天,他恨得牙痒痒,才不信这个邪呢。老肖想办法搞来了几十串大炮仗,和尼玛一起拿竹竿子挑着,在獒场周围噼里啪啦地放炮,把这些领地狗吓得远远逃离开去。又把剩下的炮仗连放了几天,从那以后,獒场周围清静了下来。

这会儿,老肖对我说白脸又回来了,还带了更多的狗,我心下瘆得慌,这帮家伙咋又回来了呢?还一下子聚了这么多?我可不敢带格林出去了。

下午时分,藏獒们都关回犬舍的笼子里了,我正在屋子里写东西,隔着窗户能看见格林独自在院子里溜达。不能出场玩,他无聊得磨皮擦痒,转了几圈就开始爬我的窗户。我伸个脑袋出窗户一看,太阳烫得像出炉的钢水,别说陪他出去玩了,就是在屋外站一会儿都会晒脱皮,更何况场外还有那么多凶神恶煞的领地狗。我抓了一把狗粮,递出窗外安抚格林。格林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口叼住我的袖子,硬要拖我出去。

我挣脱袖子关上了窗。格林冒火了,照着窗玻璃一阵猛抓,我没理他。于是格林开始嗥叫,一声接一声,仿佛在要挟“你不出来我就不停地嗥”。我嘿嘿一笑,这家伙又来这套,可这里是草原,不是城市,威胁不了我……格林不叫了,在场子里左顾右盼地走来走去。

过了一会儿,场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凄凉的吱吱叫声。我抬头一看,格林从铁皮墙的角落走了出来,踮着脚慢慢地从我窗前走过,一步一瘸。这家伙刚才干啥去了?怎么把腿弄瘸了?我敲敲玻璃窗招呼格林,他不理我,自顾自地瘸着腿走过窗外,每走几步就扭过头去痛苦地抬起左后腿,送到嘴前舔舔,到后来左后腿干脆悬挂了起来再也放不下地了,一挨着地就火烫似的疼得他直叫唤。是扎进刺了还是被铁皮墙割伤了?

我赶紧翻窗过去,把格林就地翻过身来检查他的左后腿:漆黑皮革质的脚掌肉垫完好无损,没有扎进刺,也没见任何肿大的现象。我又检查腿部,也没有发现任何外伤,我索性把他的四条腿都仔细检查揉捏了一遍,还是没有任何异样。我摸摸后脑勺,搞不懂了。会不会是抽条太快腿抽筋了呢?我起身回屋拿药酒。刚到窗边,还没跳窗进屋,就听格林又是一声惨叫,后腿又悬了起来,挂着后腿挣扎着要跟我走,我一阵心酸,连忙蹲下来伸手抱他。

嗯?我发觉不对劲,刚才明明瘸的是左后腿,这会儿怎么换成右后腿了?我突然有种上当的感觉:这家伙找不到人陪他,就想方设法逗引我出来。卖萌、嗥叫都不管用以后,他干脆装受伤,料我必定会出来看他。然而格林毕竟是小狼,记性好忘性大。刚才我每条腿都给他检查揉捏了一遍,他竟然就忘记了最初装病的是左后腿,眼看我又要走了,情急之间把病腿给挂错了!哼!这家伙从小就跟我耍心眼儿,这次看他怎么自圆其说。

看到我死盯他右腿的眼神,格林的眼珠疑惑地转了转,耳朵抖了一下慢慢向脑袋后面贴,他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他心虚地低了低头,缩手缩脚,尴尬地扭了扭腰身,放下右后腿,重新悬挂起左后腿,蹦跶着向我走了几步。我叉起两手看他演戏。这小子临阵换腿,不打自招!

格林显然读懂了我漠不关心的肢体语言,也明白自己这番表演穿帮了。犹豫片刻,他忽然间哪条腿都不瘸了,改骗为攻扑上来咬住我的裤腿就往场子中间拖!我死拉硬拽拗不过他,没办法,只好从了。

以前我曾经听老牧民讲:有一个猎人带着猎狗眼看要发现狼窝了,母狼凄凉惨叫着从草丛里钻出来,装作腿受了重伤的样子一瘸一拐地向远处跑,引得猎人去追她。母狼跑得不快不慢,料定了猎人绝对舍不得开枪,因为她明白猎人最想要什么。她拖着瘸腿跑的速度让猎人觉得完全可以追上她,一棒子打死能得一张完整的狼皮。她逗引着猎人远离狼窝以后,才一溜烟跑进了灌木丛。猎人大呼上当,赶紧举枪射击,可母狼早已不见了。母狼会用装瘸的方法引开猎人,小格林也用装瘸的法子引我出来陪他玩,看来这“三脚狼”的功夫真是祖传秘技。狼会动脑筋、耍手腕达到自己的目的,称得上是动物界出色的谋略家。人也许拥有众多的现代科学发明,可在最原始的心智较量中,我一个成年人却被一只小狼玩得团团转。在知己知彼、审时度势、稳抓对方弱点这些方面,狼确实是心理专家。虽然此番较量中格林百密一疏,被我识破,但这毕竟只是小孩子善意的游戏与矫情,牛刀小试都谈不上。如果格林长成大狼,临阵对敌,狩猎打围,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智慧展现。

尽管有我陪格林在场子里玩,但他仍旧躁动不安地想走出獒场去。这天我爬上墙头查看,獒场外面清清静静,没见领地狗的影子。我又扯着嗓子喊了几声,的确没狗。于是我偷偷摸摸地带着格林出去了。

宅了几天,格林憋坏了,一出场子就迫不及待地往河边跑。他跑到一处草堆,一阵兴奋地扒拉……他愣住了;急忙又跑到另一处,又是一阵扒拉……瞪大了眼睛发呆;他再跑到一处,歇斯底里地狂挖起来,沙土草屑乱飞……他连跑了好几个地方,突然放声悲号起来,在地上翻来滚去,凶狠地咬着乱草连根拔起!那痛苦懊恼的样子,就像守财奴蹲在被洗劫一空的宝库面前捶胸顿足一样。我霎时明白了一件事——正是格林在河边的大量存肉引来了白脸这帮领地狗群。唉,可怜的格林还巴望着出来打牙祭呢。

我正为格林鸣不平,就听远处又传来大片狗叫声。我汗毛一竖,慌忙夹起格林就往回跑。格林在我腋下拼命挣扎,余怒未消地向着狗群的方向张牙舞爪。狗叫声越来越近,我高喊老肖开门,一进门就把格林关回中场。只听得那些领地狗还在门外高声“骂阵”。

“我看看还有没有炮仗!”老肖往库房走。

“你有多少炮仗?吓跑了还会来!”我冷冷地说。这帮狗在附近出没,以后格林别想安生,这阵势连人都出不去。狗应该是怕人的,这帮狗到底发哪门子的疯?我心一横,进储藏间找了几根结实的大棒,试了试,挑了一根最趁手的。老肖惊道:“你不会要冲出去打狗吧?!”

我蹬上山地靴,裹上厚衣服:“必须给他们点教训,不然还会伤人。”

老肖叫苦不迭:“我的天哪,老林把你交给我们,你要出个事儿我们咋交代?”

我不吭声,又找了一个大塑料袋,把喂藏獒的牛肉剔剩下的肉渣筋头骨茬子装了一大袋拎在手里。老肖看拦不住我,一跺脚也抄起一根大棒:“我跟你去!”

“你替我把着门儿就行。”

“总不能老爷们缩在门后面吧!”老肖哼了一声,去找把门的人。老阿姐早就锁死了房门,借她十个胆儿也不敢出来。卓玛听到狗叫得凶,撇着嘴巴眼看就要哭出声了。尼玛窝在房间里不吱声。老肖火了:“尼玛!是男人就站出来!”

好一会儿,尼玛套上件厚夹克,硬着头皮走出屋子,替我们把门。

门一开,老肖率先冲了出去,大棒一挥就听见一只狗惨叫着跑开。我紧跟着出门,狗群已经散开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凶神恶煞地大叫着。我和老肖紧贴着铁门,我把塑料袋往脚边一放,双手捏紧了大棒。右边有一条狗嗅到牛肉味,从侧面扑过来,我挥起大棒打在狗鼻子上,直打得他像陀螺一样转了好几圈,疼得嗷嗷乱叫,捂着鼻子满地打滚。老肖也挥棒打退了一只,惊惶的狗群又退开了一点。一阵僵持,我终于看清了这群领地狗,好家伙,大大小小二三十只,有的是藏狗,有的是土狗,有的是狼狗,还有几个小的像是京巴串之类的,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聚到一块儿落草为寇的,你挤我撞的领地狗一个比一个狰狞。我和老肖腿微微发抖,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紧张得快崩溃了。我后悔莽撞冲出来,更后悔没练过打狗棒法。

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我看到了白脸,他站在狗群后面,胜券在握地盯着我们,似乎不用他动手,这帮喽罗就能收拾我们。又有七八只恶狗慢慢地逼近,四肢微蹲下,眼看着就要扑上来了!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完了完了,这些狗要群起而攻之,我俩必定死得难看!

先下手为强!打跑一只算一只!我举起大棒狂挥乱舞,突然间“咣”的一声巨响,大棒正好敲在身后的铁门上,狗群吓得像蚱蜢一样蹦起来,白脸也惊得一激灵。我小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反应过来,顿感绝处逢生,干脆举起大棒拼命地砸在铁门上——“咣!”这一击如音爆炸弹一样,震得所有狗都难受得趴了下去。

“嗷欧——”场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狼嗥,格林被抢去存粮的怨恨尽在狼嗥声中。紧接着皇帝响亮地吠叫起来,然后是森格和黑虎的咆哮声,老林的藏獒们加入了吼阵!

“咣!”老肖也在铁门上重重击了一棒,震耳欲聋!

铁门被砸的轰鸣激发了藏獒们护家的本能,三家獒场的三十多只藏獒气势磅礴的咆哮声顿时响彻原野,夹杂着长声狼嗥,滚雷般直轰鼓膜!

领地狗们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尾巴顿时夹了起来,呜呜狺叫着连连后退,那些吓破了胆的京巴串儿扭头就跑。白脸大吼撕咬也拦不住逃兵!

“咣!咣……”老肖不断砸门,如冬雷阵阵!场内狼獒齐啸,声浪一阵比一阵强,强大的声势如万马奔腾般压得狗群抬不起头来!顷刻间狗心涣散,跑的跑散的散,像炸开的烟花再也收不拢了。只剩下白脸和几个死党大狗还站在不远处,但尾巴都夹得紧绷绷的,再无斗志。

万万没想到今天是这样退狗的,我和老肖很意外。藏獒和狼的确是令草原动物闻风丧胆的战神!

不战而驱狗之后,该招安了。顺我者喂,逆我者打!我和老肖抓起一把一把的肉渣碎骨,天女散花一样抛撒出去。逃散开的狗立刻又围拢来抢成一片,为争食还掐起架来,一帮乌合之众。有好几只狗居然冲我们摇起了尾巴,看来他们的确是被人投喂惯了的。

前后两次交锋,我们和白脸各赢一场。这临时组建的狗群体哪有什么道义可言?白脸像个败军之将,望着眼前哄抢一气的徒众,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怨恨的诅咒。老肖捏起最后一把碎肉,揉成一团,使劲扔到了白脸面前。白脸怀疑地嗅嗅肉团,抬起头看我和老肖。白脸身边一个浑身黑毛的大狗(我叫他黑皮)趁机抢过肉团,几口就吞下了肚子。

我和老肖这才喊尼玛开门,一面防备着狗,一面背退着回了场。

从那以后,我每次有剩饭剩菜或者碎肉残骨什么的就都扔给领地狗。狗群们见了我和老肖也就不再闹事了,有的狗还颇为友善地摇着尾巴。只是他们见了老阿姐的车仍旧狂追猛咬,动物有些怪异行为,我们人是很难琢磨透的。

最麻烦的是格林,领地狗虽然不再威胁人,但是依旧容不下一只狼出现在自己的地盘上。领地狗洗劫了格林的藏食,看见格林就狂吠驱赶。格林起初还友好地吱吱叫,希望能加入他们的群体。或许在格林想来,藏獒兄弟们都是“宅狗”,格林渴望的是在草原上能有一个自由的群体,哪怕会被欺负。可怜的小格林还不知道自己是狼。然而这些领地狗虽然不再牧羊也不再看家,但他们在草原野生野长,说不定还吃过狼的亏呢,哪能不认识狼子真容?草原狗对野狼的恐惧与排斥恐怕难以化解,我不得不每次都提着大棒保证格林的安全。

这天下午,我看领地狗没在附近,就带格林沿着大河边散步。我拎着大棒,贴身保镖似的跟在格林后面。走着走着,格林猛然发现河边的浅滩上躺着一只小羊羔的尸体,没有伤口,薄薄的河水轻轻荡涤着羊羔身下的白毛,估计是失足落水后被冲到这里搁浅的。格林对死羊羔一番审查无疑点后,如获至宝,叼着一只羊耳朵,使出吃奶的劲儿把羊羔拖上岸边沙地。然后,他围着羊羔左三圈右三圈地跑着,越跑越轻快,沙滩上的小狼爪印一层叠一层,叠成了浑圆的一个圈,仿佛画了个从天而降的大馅饼。看着格林抓耳挠腮的乐呵劲儿,我也受他感染嘿嘿笑起来。

格林“画饼”的脚步一停,好像想起了什么,撇下羊羔扭头就跑……怎么不要啦?我正在犯嘀咕,格林已经神经质地向前狂奔了几十米,然后掉转身子,猛地趴下,脑袋伏得低低的,在草丛中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狼眼,就像泥塑木雕一样不动了,只有两只尖溜溜的耳廓像草丛中停歇的大蝴蝶似的呼扇着。这奇怪的表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格林在草丛中趴伏了两分钟,突然像被投石机弹射出来一般猛扑向羊羔,一口咬在羊背脊上,紧跟着格林就丢口了,他向后一跳,舌头猛舔上唇,像硌了牙似的。他晃晃颈毛,脑袋噼里啪啦一阵猛甩,抖抖脚爪上的沙砾,像运动员发挥失常的姿态。他绕着羊羔转了一圈,嗅嗅自己刚才咬的地方,又拱拱羊羔泡得发胀的肚子,前后看了看,像在搞研究。片刻他又转身轻快地朝着我这边跑来。我安静地看他折腾。

格林在我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身子和脖子一伸一探,好像在对焦。他又趴下身子,重复着刚才的蛰伏动作。这次他从胡须、脊背到尾巴尖,形成一条水平线,两眼紧盯前方,耳廓轻微转动,抬起一条弯曲的前腿欲跨未跨,在原地停顿了好几秒。我蹲下身来,这个角度刚好从他后脑勺看见两只尖耳朵中间架着黝黑的鼻尖儿,像步枪的瞄准器一样,而他的准星笔直地朝向羊羔鼓胀的肚皮。

突然,他再次一冲而出,眨眼就扑住羊羔,一口咬在羊肚皮上!鼓胀的羊肚子激射出一股细水,格林用爪子按住羊身,狠咬羊脖子,用力甩头,喉咙里还呼喝有声。

我恍然大悟,这不是狩猎吗!这个猎物跟他身体差不多大,他竟然在自己训练自己。虽然格林以前也杀过鸡,可那鸡是我给他的,而且他对鸡的兴趣远远不如对羊的狂热。更重要的是,这是格林在旷野中第一次自己找到这样囫囵个儿的猎物,虽然是靠运气白捡来的死猎物,但是他完全沉醉于像小孩子办家家一样的狩猎游戏中——这羊就是我抓来的!就是我咬死的!

然而,在他自我演练的一系列过程中,我充其量只算陪练,那么他的教练又是谁?在他身边从没有任何动物做过示范动作,这全套的狩猎动作他怎么能够完成得如此严谨而有章法?格林独自成长过程中带给我的种种惊异让我很难用“本能”“遗传”“天性”来解释。或许,随着小格林的成长,又一个狼族生存密码即将破译。我深吸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向了天空,薄云掩映中的太阳好像穿梭在丛林里的明黄色瞳人,和我一样满含温情地注视着格林。

蓝天下,小格林还在狂热地演练着。练完狩猎,他又骄傲地在羊羔身边打滚,把猎物的气息都沾染在自己身上。终于折腾够了,他大喘了几口气平息着自己的心跳,他已经吃了好多天的狗粮了,哪怕是腐肉也是他肠胃急切召唤的东西!他凶猛地撕扯着猎物,这是他第一次吃羊肉。河水一如既往地流,河边《狼和小羊》的故事在延续,狼吃羊需要理由吗?

格林把羊肚子掏了个大洞,首先把心肝内脏吃了个干干净净,他当然还能吃,但是忍住了,吃得太饱就不灵活了,他要把羊拖回去藏起来慢慢享用。去了内脏的羊羔轻了大半,格林叼起羊羔的后颈,努力抬高狼头,羊蹄羊腿拖在地上。格林走走停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羊拖回了獒场附近。

我在獒场墙外高喊老肖给我开门。那些领地狗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就像一群挥不去的苍蝇,向格林围拢过来。一看格林嘴里还叼回了好吃的,狗们口水长流,一窝蜂扑上来抢羊。格林叼起羊羔迅速逃跑,白脸率众追抢,小格林叼着羊羔跑得磕磕绊绊,边跑边息事宁人地鼓动腹音,他不想打架。

白脸追上格林,一口叼住了羊腿,猛力一拽,把格林拽得连滚了几个跟斗,空壳的羊身被拧成了麻花。格林一骨碌爬起来仍旧死死咬住羊脖子绝不松口,这是他的羊羔!白脸低吼起来,格林也皱起了鼻子!一狼一狗扯着羊尸,绷紧了身子,谁也不退让。

僵持中,狗的眼睛越来越红,狼的眼睛越来越绿!一帮狗众高叫着,好像为一场拔河比赛加油助威。那只黑皮狗鬼鬼祟祟地绕到格林身后,照准格林后胯就是一口,格林惊叫一声,回身反咬,黑皮一闪躲开。格林回头再看,羊羔已经到了白脸的嘴里,白脸满脸得意地叼着羊羔,他身边一只黄色母狗欢天喜地舔着白脸的脖子和嘴,仿佛为他庆功,又拽过羊羔和白脸一起撕扯吞食。狗喽罗们摇着尾巴绕来绕去,妄图分一杯羹。

我吆喝着撵了上来,边叫格林快回去,边提着大棒轰狗。

格林不回去!他的眸子里流露出一抹阴沉的光,胡须张扬,血口半开,四肢微蹲,摆出跃跃欲扑状,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粗暴的低吼。已到了动武厮杀的临界点!格林毕竟是狼,狼口夺食,真是奇耻大辱。

我万万没想到格林会突然间冲入狗群,而他冲扑的第一个对象竟然不是白脸而是黑皮!别说小格林没这杀敌的本事,就算有这本领也应该擒贼先擒王,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白脸反应最快,大叫着扑过来,一头就把格林撞翻在地。格林翻身爬起,黑皮早已溜之大吉。格林在狗群中漫无目标地乱冲乱咬,不时有狗被狼牙咬中,但每当格林咬住一只狗不松口,其他狗就会你一口我一口不断偷袭,像食人鱼一样在他身上狂撕猛咬!

“格林快跑!”我挥着大棒打跑一帮狗又来一帮狗!狗群咬红了眼,甚至有狗开始拽我的裤腿。

格林且咬且退,往河边逃跑,我急得猛打狗群,也往河边追!

正追着,远远听见“扑通”一声水响!我脑袋“嗡”地一下,格林掉河里了!紧跟着,狗群在河边站成了一排,朝河里发出嘶哑难听的狂吠。从他们尖锐的声调中,不难感觉到,他们是在发狠地谩骂和诅咒。

我挥着大棒赶到河边,狗群一哄而散,格林也不见了。我又急又怕,大喊大呼沿着湍急的河流找了好几个小时,才终于在下游四五里处,发现格林从对岸的乱草里钻出来,隔着河向我呜呜叫……啊!他在那儿!我绷紧的心弦总算松了下来。对岸的格林皮毛邋遢,尾巴上挂着烂泥衰草,一副倒霉蛋的样子。

傍晚,回到獒场,母獒风雪细心地舔理着格林的狼毛,格林缩在风雪的怀里一个劲儿地打着喷嚏,他从没受过这么大的打击,从没遭遇过这样的围攻,也从没被狗夺去这么大的“猎物”。为什么这些领地狗就这么容不下他?输一仗,也许对他并不是致命打击,但被同类当做众矢之的,次次被追打被劫掠才是他最难过的。

然而格林安静了几天养好伤,仍旧缠着我要出去,似乎再危险都阻挡不了他对广阔天地的向往。我暗想如果格林回归,第一个要面临的敌人就是草原领地狗群,如果这一关都过不了,还谈什么回归啊?然而他现在太小,要强迫他去面对一群狗根本不可能,只有暂时回避。这些领地狗喜欢靠近人类活动,那我干脆带格林往草原深处走走吧。

为了在草原行走更方便,我特意托卓玛帮我准备了一件薄薄的夏季藏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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