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前,管桐终于回了家。

他仍旧没有告诉顾小影和蒋曼琳见面的事情,当然更不会提到蒋曼琳带给他的触动与反思——开始时是怕她多心,后来则彻底觉得没必要了,因为顾小影的心思压根不在除了生孩子以外的任何一件事情上面。

而周围的人们显然也是把生孩子这件事放在了头等大事的高度上:大年三十,管桐和顾小影一起回家,结果进家门没多久就被管利明刺激了。

管利明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唉,你们也不要给我买衣服、买吃的,你们给我生个孙子,我的人生才算有意义。”

顾小影想喷笑,又死命憋回去,抬头看看管利明,很想从他脸上看见一点许三多的执着。结果许三多没找着,反倒被管利明瞪:“小影啊,你岁数也不小了,女人不抓紧生孩子就生不出来了。年轻人啊,不要光想着自己……我还不知道你们吗,你们就是不想生孩子……”

岁数不小了?生不出来了?光想着自己?

顾小影听得差点揭竿而起,多亏管桐在她之前率先和他爹对抗:“爸,我们不是不想生孩子,我们现在是条件不具备。”

管利明急了:“怎么会不具备呢,你们还想要什么条件?”

管桐耐心地答:“我还在下面挂职,她一个人在家,也不方便。再说就算方便,我们一个月才见一次面,也没那么容易啊!”

管利明差点掀桌子:“你们咋能一个月就见一次面呢?当官还不放假吗?光干活不放假当官干什么啊?还不如我们种地呢!我说你念书念了那么多年,钱没挣回来多少,怎么连孩子都生不出来一个?”

管桐也有点急了:“说多少次了,不是生不出来,是时候不到。”

可是这次连谢家蓉都站在了管利明一边:“要什么时候?那时候你爸还在外面打工呢,也没耽误我们生孩子。”

管桐忍不住瞪眼了:“我们能和你们那时候比吗,你们都不知道现在的孩子都多聪明,如果没有我们给他们打好基础,他们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父母付出的精力上都落后人家一步,从小就输在起跑线上!”

“什么起跑线不起跑线的,那你妈还不识字呢,不照样培养你这么个研究生?”管利明快气死了,“啪”地把筷子扔到地上,吼,“小兔崽子你岁数不大还反了?”

“那是什么时代,现在是什么时代,能一样吗?”

……

顾小影闷头吃饭,由着这父子俩吵。不过她也没多委屈自己——第二天就死拉活拽着管桐回了娘家,反正初三本来就是要回娘家过的,眼下这个情况,更是让她一秒钟都没法在管家再呆下去。

结果自己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起因是顾小影的堂妹带着满一岁的儿子来大伯家拜年,顾爸和顾妈看着那么可爱的小孩子几乎脚都拔不动了!

一边逗小孩子还要一边感叹:“真可爱啊,要是自己的外孙子多好,就不用给人家送回去了……”

顾小影本来也乐滋滋地逗小孩玩,听见这话,差点抓狂。

好不容易等堂妹一家走了,顾爸和顾妈的晚饭都吃得不顺畅,一边吃一边对管桐和顾小影旁敲侧击:“今天那个小孩子挺可爱是吧?”

因为战场转移到了顾家,所以顾小影理所当然要变成前锋。于是管桐闷头吃饭,顾小影奋勇迎敌:“是啊,很可爱。”

顾妈很高兴:“你们也抓紧呀!”

“抓紧着呢,这事儿也急不得啊!”顾小影摊摊手。

“你们这样不行啊,两地分居,还都作息不规律,”顾爸叹气,“好的生活习惯是孕育一个健康宝宝的先决条件。”

“我回去就办健身卡!”顾小影赌咒发誓。

顾妈还是叹气:“可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真的让我抱上个软乎乎的小孩子……”

顾爸还是羡慕:“对啊,那孩子真是可爱,那眼睛多精神啊!比影影小时候不差……”

顾小影咽口唾沫,干脆不说话了。

这个年,就这么从头到尾,都充满了低气压。

但顾小影是谁?她是个杀不死的小强啊!“哪个山有虎,才向哪山行”——这才是她一贯的人生风格啊!面对两边四个老人的夹攻,顾小影迅速制定了下一步的战略方案!

首先,顾爸说的对,他俩有必要恢复正常的作息习惯。尽管管桐在蒲荫有时候身不由己,但隔着一条电话线,她得坚持展开作息方面的监督。她自己也不能天天晚上码字或者上网聊天了,得早睡早起,坚持吃早餐。饮食也要健康化,不能再吃那么多的甜点!管桐似乎已经打着“希望工程”的旗号戒了三个月的酒,还要继续坚持下去!顾小影也要把健身卡办好,要么跑步要么瑜伽,反正不能再这么懒散下去了!

其次,必须加大每个月的接触力度,尤其是在排卵期内接触!按照网上介绍的排卵期计算方式,顾小影务必保持在排卵期前后共达十天的日子里,每隔一日就要努力□老公或被老公□一次!尽管会很辛苦,但要义无反顾!

再次,据说有种神奇的东西,叫做“排卵试纸”?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去买它百八十个回来!要持之以恒!坚持不懈!从哪里跌倒了就从哪里爬起来!

综上所述,顾老师将在不久的将来展开全面措施弥补自己的不足——顽强的她,从床上跌倒了一百次,就要第一百零一次地从床上爬起来!

嗯,不得不说,她可真是一个……女……英……雄……啊……

可是……上天有时候,也是会捉弄人的……

数日后,当顾小影再次恭迎了“大姨妈”的圣驾后,她……崩溃了……

崩溃后的第一反应,是沮丧地回到床上,抱着个暖水袋继续昏睡。

从早晨八点半到中午十二点,再醒来的时候,“小强”顾老师灵光骤现,突然想起一个无敌的工具,叫做“搜索引擎”!

真是不得不佩服网络的神奇啊——在搜索了诸如“迟迟不孕的原因”、“结婚X月为什么还没怀孕”、“怎样尽快怀孕”等关键词之后,顾小影恍然大悟。

原来,制约怀孕的因素那么多啊?!

比如说,病理性的原因,诸如男性性功能障碍、输精管梗阻、精索静脉曲张,女性排卵功能障碍、女性血液中存有抗精子抗体等等……真是洋洋洒洒、想都没想到啊!

顾小影完全被震撼了!

其中最震撼的一条,居然还有女性内分泌失调引起的生理期不规律?

似乎……好像……大约……她的确不是那么规律啊……

顾小影对着电脑屏幕沉思很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是:当女性内分泌失调的时候,极易错过受孕机会。从这个角度来说,调节好内分泌,就是尽快迎接一个宝宝到来的重要基础!

想到这里,顾小影突然想起,似乎某次江岳阳提过他有个高中同学在中医院做医生?

一瞬间,顾小影仿佛看见了希望的曙光!中午十二点半,她拿起电话拨江岳阳的号码,其语调之亢奋差点把已经刚开始睡午觉的江岳阳吓到:“江老师!我有一事相求!”

江岳阳睡得昏头昏脑的:“求什么?抓紧说,我刚睡着。”

“你是不是有个同学在中医院当医生?”顾小影很兴奋,“哪个科的?”

“呃……忘了……”江岳阳迷迷糊糊,“儿科吧?”

嗯,不是妇科?顾小影略微失望一小下,但很快振奋了——没关系嘛,儿科和妇科完全是连在一起的嘛,没有妈妈哪来的孩子,肯定都是相通的啦!就算不通,也认识不少熟人的嘛!

思及此,顾小影马上布置任务:“你能帮我跟他打个招呼不?我要去看病!”

“看病?”江岳阳吓醒了,“你哪里病了?”

“内分泌,”顾小影轻描淡写,“调节一下嘛,滋阴养颜。”

“你有病啊顾小影?”江岳阳很气愤——调节内分泌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

“对啊,我就是要去看病啊!”顾小影点点头,也不管江岳阳看得见还是看不见,“你抓紧帮我联系啊,我让莘莘下午陪我去,一点半我们就到了啊!”

“哎哎你别急,”江岳阳真是服了这种行动力,“等我打完电话约个时间,人家医院也不是给咱家开的,你别想起一出是一出。”

“OK!”顾小影答应,迅速挂断电话。江岳阳还没等说话就听见听筒里传来忙音,真是欲哭无泪,恨不得跪下来喊顾小影一声“奶奶”……

不得不说,江岳阳的工作效率还真是高——下午四点半,当顾小影和许莘准时出现在江岳阳的师弟杜屹北医生所在的儿科门口时,刚打听一声,一个医生就从几个哇哇大哭的孩子中间抬起头,举一下手:“我在这里!”

因为他戴着口罩,看不清具体长什么样子,只能看见眼睛笑笑的,略打量顾小影和许莘一下,然后指指门外说:“稍等一会儿。”

顾小影和许莘点点头,也不坐下,还是站在门口,一左一右扒着门框看杜屹北笑眯眯地按小孩子的肚子,他一边按一边哄孩子:“不哭了,乖,咱不打针。叔叔这里是不用打针的。你不哭,不哭叔叔给糖吃……”

顾小影叹为观止,扭头对许莘说:“我觉得当儿科医生比当小学老师还要有耐心。”

许莘赞同地点点头,又同情地看看顾小影:“姊妹儿,你看看这里的鬼哭狼嚎,难道还想生孩子吗?”

顾小影正色道:“那当然!小孩子带来的乐趣是无穷的!”

“那我没看出来,”许莘摇摇头,“我只看见了小孩子带来的麻烦是无穷的。”

“那是你还没长大,”顾小影看看正瞪眼的许莘,“甭瞪我,我说的是实话。你看你原来还不想谈恋爱呢,现在都想找个男人结婚了,这就说明你在成长。我跟你打赌,你用不了多久就会特别想要个小孩子,你就会从心底里喜欢孩子,你看见别人的孩子都恨不得能冲上去摸一摸、亲一口,你做梦都想马上有个自己的孩子。”

看着顾小影那一脸幸福的憧憬,许莘哆嗦一下,摸摸胳膊摇摇头:“太难以想象了,实在是太难以想象了。”

两人正在聊天的工夫,屋里看诊的小孩子和家长也逐渐散去。杜屹北终于舒口气,从桌前站起来,拿下口罩,笑着招呼门口的两尊门神:“进来吧!”

许莘一回头,看见杜屹北的刹那,“呀”地叫了一声。顾小影好奇地看看许莘,再看看杜屹北,正好听见许莘说:“是你?”

杜屹北似乎永远是笑眯眯的样子:“你认识我?”

“是啊,有一天晚上,我和我姐带着她女儿来看水痘,不是你接诊的吗?”许莘很高兴,一脸看见熟人的亲切感,“你还担心我外甥女将来破相了嫁不出去,给开了止痒的中药……”

“哦,”杜屹北点点头,一笑就露出两个酒窝,“怪不得我看你也有点眼熟,你是江岳阳的同事?”

“她才是江老师的同事,”许莘把顾小影拖到身边,顾小影还沉浸在“有缘千里来相会”的感慨中持续地八卦着,听见许莘指着自己做补充介绍,“江老师本来是我俩的辅导员,毕业后她留校了,我没留。”

“噢。”杜屹北恍然大悟。

顾小影的好奇心又上来了,忍不住问杜屹北:“你有江老师那么老吗?怎么会和他是高中同学?”

“我比他低两级,”儿科医生杜屹北个子不算高,但脾气好得不得了,总是笑眯眯地,不管跟谁说话的调子都像是在哄孩子,“当时我们都在校队打篮球,就这么认识的。后来虽然考了不同的大学,不过都没离开这个城市,所以还是有空时就凑在一起聚聚。”

说完了再补一句:“哦,对了,一起打球的还有我表哥——就是要介绍给你们的那个医生,他们生殖中心在后面那栋楼上。走吧,我带你们过去。”

他一边说话一边给身边的实习医生交代好工作,转身出了儿科诊室,一边走一边转身给两人解释:“我们这里特别忙,病人也多,很少能按时吃饭或者按时下班。之所以让你们今天下午晚点来,是因为我哥基本把门诊上的病人都约在上午和每周二四下午,而每周一三五下午基本都安排了手术。像现在,估计他做完手术了,门诊上的人还比较少,就不用排很久的队。”

“哦,”顾小影点点头,对这个小大夫的周到心仪得不得了,一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死死握住许莘的手,压低声音在许莘耳边说,“多好的男人啊,我当初就想嫁这么个人!”

许莘瞥顾小影一眼,“哼”一声:“其实你家管大哥那样的就是我的终极追求。”

“杜屹北……他比江老师小两岁,那就是比你大两岁喽,”顾小影念叨着,兴奋起来,“姊妹儿,冲啊!”

“他都三十了怎么可能还是单身?”许莘看一眼顾小影,也压低声音,“你以为人人都像江老师那么挑三拣四、挑肥拣瘦?哎,你不觉得江老师审美很怪异吗?这么多年也没听见他说谁不好,可是轮到结婚这件事,从来没见他觉得谁好。”

“那过会儿我帮你问,”顾小影的八卦之心又开始膨胀,拍着胸脯承诺,“我去找江老师打听,如果这个小医生还是待字闺中,姊妹儿你就冲上去,拿下他!”

许莘刚要张嘴说话,猛地见前面杜医生回转身,看着她俩微笑:“到了。”

两人一起伸脖子,看见面前的诊室里一个长得很好看、戴着眼镜的男医生正转过身来和杜屹北寒暄:“时间把握得挺好,我刚做完手术你们就来了。”

“就是这两个,”杜屹北笑一笑,伸手指一下顾小影和许莘,“我还纳闷呢,江岳阳怎么不直接找你?又不是不认识。”

“我俩一共才一起打了两次球,你以为我们能多熟?”说话的医生笑了,扭头看看正在瞠目结舌盯着他看的顾小影和许莘,坐下问,“谁要看病?”

“我!”顾小影举手,坐到桌前的凳子上,刚好一抬眼看见帅医生胸前的牌子上写着“蒋明波,生殖中心”的字样,忍不住在内心深处热烈地赞颂起中医院领导的商业头脑——有这么帅的医生在女性云集的地方坐诊,那还不是客似云来啊?

“结婚多久了?”蒋医生扶扶眼镜,温和地问。

“两年。”顾小影老老实实地答。

“采用什么避孕措施?”蒋医生一边在病历上记录一边继续问。

“避孕套。”顾小影内心略微感到一点小尴尬——到底是和一个长得不错的男医生讨论这个问题,而且旁边还站着个同样很帅的、更年轻的男医生……真是……太别扭了。可是作为一个自诩见过大风大浪的、一向都是“胆大心细脸皮厚”的高素质人才,她必须维护自己从容的气质!

蒋医生又点点头:“停止使用避孕器具多久了?”

“三个月——”

顾小影话音未落,站在旁边的杜屹北“扑哧”笑出声:“才三个月啊!来我哥这里的少说也是两三年的。你急什么啊,一般一年以上才需要来医院的。”

“嗯?”顾小影终于听明白了大家在讨论什么问题,急忙摇手,“我不是急着现在就来看不孕不育的,我觉得我家现在还没上升到这个高度呢。我就是想打听一下怎么调节内分泌,才能让自己想怀孕的时候能怀得更顺畅一点?”

“顺畅……”蒋医生好歹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但显然还是被这种诡异的修辞方式震撼了,挺帅的脸上纠结起一阵疑似吃馒头被噎住的表情,瞪眼看顾小影。

“嘿嘿,不好意思啊,”顾小影看看两位医生的表情,讪笑,“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难道要去内分泌科……”

“算了,别折腾了,”厚道的蒋大夫叹口气,“我帮你开张调理内分泌的方子,你去楼下抓点药喝喝试试。”

“大夫你真是好人!”顾小影眉开眼笑。

两个医生同时被这种诡异的感谢词噎了一下。

蒋医生被噎得顿了顿才说:“给我看看你的舌苔。”

顾小影配合地使劲、使劲吐舌头,蒋医生一丝不苟地看了看,好脾气地问:“月经规律吗……量多量少……大便正常吗……手伸出来。”

许莘在一边听得快要崩溃了,内心无比崇拜顾小影此刻在讨论如此类型问题时的镇定自若,心底不由得感叹:已婚妇女啊,这就是活生生的已婚妇女啊!她居然能把如此隐私的问题讨论得好像“恐怖电影的滥觞”一样高雅、坦然、举重若轻!

然后再忍不住崇拜一下正在给顾小影把脉的蒋医生和正在毫不避讳地看热闹的杜医生:明明是两个长得不错的男人啊!还都有一技之长、职业高尚、才华横溢……这么优质的两个人,居然要在这里和女人探讨月经、大便、舌苔……这是什么世道啊!

许莘在心底扼腕叹息,真是越想越痛苦啊!

(2)

因为中间又跑了一趟B超室和手术室的缘故,等开完药方时间也不早了,蒋明波起身,和杜屹北一起陪顾小影、许莘去药房取药。

顾小影一路上都心潮澎湃,在许莘耳朵边念叨:“快看快看,我以前都不知道男人穿白大褂这么好看……天啊,简直是完美的结婚对象!”

“不要聒噪了,女侠,”许莘脑袋都快被聒噪爆了,“你说的是前面哪一个?”

“都很好啊!”顾小影再打量一下前方的两个背影,小声说,“杜医生有多高?一米七三?差不多吧,我目测向来很准的。当然不算高,不过你只要少穿几次高跟鞋就不显得他矮了!要说帅肯定是蒋医生更帅一点,不过杜医生胜在气质温和,那俩酒窝太讨人喜欢了,一看就是儿科医生。蒋医生的缺点就是挑不出毛病来,职业好,长得帅,人肯定也很讲卫生,又耐心……”

“STOP!”许莘喊停,“女人你冷静点。你上面说的哪一点管大哥不具备?”

“职业吧,”顾小影还真是仔细想了想,“除了职业,我对他各方面的指标还是凑合着能表示满意的。”

“职业……”许莘痛苦地叹息一声,“不知道多少人想找个你那样前途无量、衣食无忧的老公呢……”

“也很无趣,”顾小影站在取药的人群外,远远看一眼蒋明波和杜屹北,感慨着补充,“我早就说过,他把有限的精力和智商都投入到了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了。对过日子而言,他是太不合格了——没有情趣不说,还木讷乏味,连平日里聊天都是一副新闻联播的口吻。无趣,太无趣了。”

正控诉着,电话响。顾小影接起来,听见在一片嘈杂中,江岳阳大声问:“怎么样了,看完病没有?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好着呢,”顾小影好奇,“你在哪儿呢,怎么这么吵?”

“别提了,刚开学就组织文艺汇演,忙死了,”江岳阳不知道拿着手机走到了什么安静的角落,周围的嘈杂一下子消失了,“还在医院吗?我刚给杜屹北发完短信,晚上一起吃饭。”

“真的呀?”顾小影拿着手机往药房窗口看一眼,刚好看见杜屹北收起手机也往她们这边看过来,目光相撞的瞬间他还笑了笑,这一笑又让顾小影心神荡漾了一下。

“这还能有假的吗?”江岳阳言简意赅地安排,“杜屹北说他俩马上就下班,你们跟他俩走吧,杜屹北说他负责定包间,我把这里安排一下就走。”

“行,你抓紧点,”顾小影乐呵呵地收线,招呼许莘,“走吧,晚上和两个医生一起吃饭。”

她一边说一边琢磨:自己要怎么打听他俩有没有女朋友这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呢……

旁边许莘看出来她那点小算盘,有点怀疑地问:“你觉得我们合适吗?”

顾小影点头:“合适。怎么能不合适呢?医生啊!多么伟大而实惠的职业!牺牲你一个,幸福我们一批人!你没结婚不知道,能认识个医生,还把他吸收到自己家,那是多么便利的一件事情!你想想吧,你要是和他俩当中的任何一个成了,我和你姐,果果和我家宝宝,那就有了生命保障啊!到时候只要一个电话,肯定比救护车反应还快!”

“顾——小——影——”许莘又忍不住磨牙了。

晚餐当然是在融洽、热烈的气氛中进行,令顾小影高兴的是,蒋明波和杜屹北还真的都是单身——蒋明波今年三十一岁,杜屹北三十,俩人是姑表亲。杜家是个中医世家,杜屹北的爷爷(也就是蒋明波的姥爷)是治疗冠心病的名老中医、博士生导师,杜屹北的爸爸(也就是蒋明波的舅舅)是治疗糖尿病的主任医师,杜屹北的姥姥干脆就是蒋明波的导师,也是省内知名的妇科专家……顾小影咂舌:这才叫名门望族啊!

不过杜屹北和蒋明波还是有区别的:相比话不多的蒋明波而言,杜屹北性格开朗。虽然和“话痨”顾小影有相当大的差距,但谈笑风生,也是个有趣的人。一晚上他都在讲诊室里好玩的事,听得周围的人乐不可支。而蒋明波的研究方向似乎决定了他不怎么便于和大家交流他的工作——顾小影邪恶地想:其实,大家还是很欢迎他讲点什么的。

杜屹北眉飞色舞:“四岁的小男孩,就站在我旁边,眼泪汪汪地问他妈妈‘妈妈,要打针吗’。他妈妈说‘中医院不打针的,可是如果你不乖乖吃药,下次就要带你去打针’,他赶紧点头‘那我吃药,吃药不打针’。我们就逗他说‘男孩子怎么能怕打针呢,女孩子才害怕呢’,他就很严肃地告诉我们‘因为那样我的屁股就不美了’。我们都笑了,他妈妈也笑了,小男孩想了想,告诉我们说‘我妈妈说过最喜欢我的小屁股’,然后转头问他妈妈‘对不对啊妈妈’,他妈妈赶紧点头‘是啊,妈妈最喜欢宝宝的屁股了,洗完澡肉乎乎、滑溜溜的,亲都亲不够’,小男孩听了很满意,继续很严肃地跟我们补充说‘等我打了针,屁股就不美了,妈妈就会更喜欢爸爸的屁股了’……”

“噗——”顾小影刚喝进去一口汤,差点都喷在许莘身上。许莘和江岳阳乐得筷子都要掉了,连蒋明波都笑起来。

满桌上只有杜屹北还很镇定,继续讲:“我们一群医生护士都在笑,结果小男孩看我们笑,以为我们不相信,就问他妈‘妈妈你更喜欢我的屁股还是爸爸的屁股啊’,他妈没辙,就说‘当然是你的小屁股啦,永远都是你的小屁股更可爱’,小男孩很高兴地笑了,结果我们都没想到他会接着问‘那……妈妈,你更喜欢我的小鸡鸡,还是爸爸的小鸡鸡呢’……”

“噗——”这次江岳阳喷了。

许莘万分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在喝水,淑女形象得到一贯保持,可也没憋住,还是跟着向来没形象的顾小影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有点微微的脸红。

可是没想到杜屹北那么细心,急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不是讲得太过了?我们那里童言无忌,没注意尺度,不好意思啊。”

“没事没事,”顾小影笑得快岔气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过是童言无忌嘛。”

许莘看着顾小影,若有所思地说:“小苍蝇,我怎么觉得如果你有儿子,应该就是这个风格?”

听她这么一说,江岳阳也乐了,扭头问顾小影:“如果是你,你要怎么回答你儿子?”

顾小影想了想,憋不住地笑起来,摆摆手:“不说也罢,你们都是纯洁的青年。”

“说吧说吧,没事的,我们都是医务工作者。”杜屹北显然十分好奇。

顾小影笑两声,坐直了,正色道:“我会严肃地告诉我儿子,‘儿子啊,妈妈爱你,也爱你的故乡’……”

“咳咳——”这次,可怜的杜屹北医生呛着了。

晚宴就这样在一片欢声笑语外加喷水咳嗽中结束了,如果用管桐的思维来说,这就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继往开来的大会”。

真的是继往开来——第二天,江岳阳就在顾小影的提醒下将“红娘”的重任揽上身,决定替许莘和杜屹北牵线搭桥,只是挺好奇:“为什么不是蒋明波?”

“蒋明波也行啊,”顾小影笑嘻嘻的,“你可以试探一下他俩的态度嘛。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杜医生一些,他的性格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许莘,看上去挺活泼,其实骨子里特别胆小。随着个开朗的人就能过开朗的日子,随着个内向的人她会比人家更内向。两口子一起过日子,有话都憋着不说,互相猜来猜去的,不猜崩了才怪!”

江岳阳惊讶地看看顾小影:“没看出来啊,你还挺犀利!”

没等顾小影说话先抱怨:“你有空研究杜屹北,怎么不替我操心啊,我也是单身!”

“你太老了,”顾小影摇头叹息,“人家杜医生才三十岁,多好的年纪,花朵一样。”

“我也不过三十二,”江岳阳很郁闷,“我师兄和你谈恋爱的时候也就我这么大。”

“那你倒是说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我帮你找找。”都说已婚妇女的乐趣就是帮人介绍对象,现在顾小影体会到了——没办法,你一旦过上了有人作伴的日子,就看不得别人孤单着。

“我要求不高,不用太漂亮,别太丑就行。贤惠点,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当然也别是全职太太,那种我养不起啊,”江岳阳一边琢磨一边说,“性格嘛,你和许莘这样的就算了,你俩太闹腾了。”

“有你这么对‘红娘’说话的吗?”顾小影瞥江岳阳一眼,突然“呀”的一声,拍一下脑袋,“我突然发现,按你这个要求还真有个合适的人……”

“谁?”江岳阳斜眼看看顾小影,并不相信她有什么正常的、健康的建议。

“段斐师姐,”顾小影居然很严肃,很诚恳,“长得不错,职业也不错,够贤惠,不闹腾,但人也不死板。”

江岳阳张张嘴,半晌不知道该接一句什么。

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如果认同顾小影的观点,按她这种听风就是雨的性格,估计五分钟后就能帮他去提亲;如果不认同顾小影的观点,那就好像他看不上人家段斐……其实他还真是从来都没有看不上段斐过。

如果说早期江岳阳确实觉得段斐对孟旭事无巨细都要管的状态让他很不屑,那么后来,当他俩离婚后,尤其还是在对段斐多了一点了解后,他已经把不屑转为欣赏——他觉得她坚强、能干、心地也好,是个难得的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女人。可是,他并不知道,就算他觉得段斐还不错,他的父母、他的家庭,还有社会周遭的眼光、作为孟旭邻居的尴尬……这些,他都能扛得过去吗?

他不是个市侩的人,可是到了他这个年纪,谈恋爱不过是结婚的序曲,既然要认真严肃地对待,就总要把前因后果想清楚。而种种前因与可能产生的后果一起,都让所有好感与欣赏,不得不变得踌躇。

(3)

段斐在整个寒假期间的状态和许莘差不多:都是一场又一场地相亲,见面对象从某四十来岁秃顶丧妻的国企领导,到某高校三十八九岁大龄未婚老海归,还有某机关离异有孩中层干部、某科研机构丧妻有儿技术员……她觉得相对来说比较靠谱的是最后一个,对方三十八岁,有个儿子,和她凑在一起,正好儿女双全。

父母劝她:“差不多就行了,到底不是做姑娘那会儿了。”

段斐点头,其实心里比黄连还苦——别人家三十岁的姑娘最多被人嫌弃年龄偏大,可到底还是姑娘家;轮到自己,也不过就三十岁,却成了一汪泛着深色茶油的隔夜茶,只要有人肯接手,爹妈已经千恩万谢。

真是好笑——结婚那天,宣誓要祸福与共的时候,谁能想到会有今天?

原来,还是那个看上去像长不大的顾小影透彻,她说的对:白头偕老,至死不渝,这种话,要真到白了头、咽了气的那一天,才能论证。说早了,即便说得再真诚,可信度也不大。

有些承诺,的确只能用生命本身来度量。

开学后不久,段斐去参加省高校工委的会议,很巧,往会场走的时候迎面遇见江岳阳。其实如果没有顾小影和许莘在一边插科打诨,她是不愿意看见他的——他曾经是她和孟旭的邻居,现在依然算是孟旭的同事,听他那意思也不可能成为她段斐的表妹夫了,那么他俩之间所剩余的,都不是美好的联想或回忆。

可江岳阳还是高兴地和她打招呼:“段斐,你也来了啊?”

段斐微笑着点点头,那笑容有保留,只在脸上,到不了眼底。江岳阳有点疑惑,但也没多想,反倒八卦得兴致勃勃:“我给你妹介绍了个男朋友。”

段斐很惊讶:“谁啊?”

“上次给你家果果看过病的那个医生,杜屹北,中医院的,”江岳阳估计她当时也没空对医生产生什么深刻印象,“有空大家一起坐坐,认识一下。”

段斐想了想,点点头:“只要他俩愿意,我没问题。”

江岳阳笑一笑:“果果现在怎样了?是不是快两岁了?”

“快了,”段斐提起女儿的时候脸上自然而然就有温和的光芒,“我打算等她满两岁,就把她送到全日制的早教班去,先试试效果,不行的话就再回来。”

“这么小的孩子送出去……放心吗?”江岳阳有点怀疑。

“总要试试的,现在的早教班一个老师带三个孩子,精力上顾得过来,比普通幼儿园的小小班要让人放心一些。虽然价钱贵一点,好在我爸妈都有退休金,我的收入也能应付。”段斐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平静。

江岳阳看看她的表情,突然觉得有点心酸——三十岁,这么年轻,按说她该有更温暖的生活,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有让人难过的坚强。她身边,该有一个男人替她遮风挡雨,而不是那么让人难过地提起“我爸妈都有退休金”……

恰在此时,段斐的手机响,她不好意思地朝江岳阳笑笑,接起来。

是许莘,在电话里哇哩哇啦地投诉:“姐,你那个助理研究员又来约我!这次居然是去爬山!而且爬山就爬山吧,还不去爬要买门票的山,偏要去爬烈士陵园!还嘱咐我别再穿高跟鞋了,上次那样会太累——哎你说这人到底是粗心还是细心啊,他上次都注意到我穿高跟鞋了怎么还带着我在那么大的一个广场上来回走了三趟!姐,你这都什么眼光啊!尽挑了些残次品打发我!”

好不容易等许莘一鼓作气发完牢骚,段斐憋不住地笑,还得安慰妹子:“你不要这么刻薄,其实人家长得也不错,不就是节约点吗?烈士陵园嘛……你就当是接受爱国主义教育了,成不成?我跟你说,你千万别把人家一棒子打死,得给人家机会,才能看出一个人到底适合还是不适合你……”

“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你们找个抠门抠成这样的试试!不能因为我们都是单身就硬把我们划拉到一起啊,除了这个,我俩哪里还有共同点?”许莘大吼大叫,看来是气得不轻,声音太大,连江岳阳都听见了。

段斐只好再朝江岳阳抱歉地笑笑,继续安慰许莘:“莘莘你别挑肥拣瘦的,你再挑,连这样的都没有了。你姐夫当初倒不抠门,可最后还不是甩甩袖子就走了?女人这辈子无非是找个靠谱的男人啊!”

“你觉得这么抠门的男人靠谱吗?我觉得与其和这人浪费时间,还不如跟小苍蝇看上的那个医生接触呢,”许莘很痛苦,“可是我也不喜欢医生啊!他们都是通药理的人,万一哪天想弄死我,神不知鬼不觉,我就已经OVER了……”

“别胡说八道,”段斐哭笑不得地呵斥,“人家江老师好心好意地要给你介绍那个医生呢,你就不能联想点正常的?我跟你说,别这山看着那山高,你没把这座山走遍,就永远都没有发言权。”

说完了叹口气,再换上和缓点的语气:“莘莘,听姐姐说,女人这辈子,嫁人就像投胎,嫁错了后悔都来不及。长得好的、花钱大方的、家世好的或是职业好的……这样的男人也不在少数,可是真的就能陪你走一辈子吗?你拿这些标准去挑,就算挑来了,能不能长久?所以说到底,你也别强调这人多抠门,你要是真觉得不是一路人,那就算了,姐也不逼你,明天就帮你回绝他。可如果还算是一路上的,就别被硬件卡住。女人啊,青春太短暂,拖一天都在贬值,你别走姐的老路……”

她的语调里有淡淡的凄凉,江岳阳在一边听着,忍不住皱眉头。

他其实很想说“你何必妄自菲薄”,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样的立场说这句话,又要怎样说,才能宽慰眼前这个其实仍然年轻的女人。

转眼周一,上午,江岳阳在校园里看见了顾小影,他想招呼一声,跟她说说段斐的事,可不知道怎么开口,刚举起的手就这么又放下了。倒是他转身准备往回走的时候,顾小影眼尖,一眼就捕捉到江岳阳的背影。

“江老师!”顾小影在他背后喊。

江岳阳回头,看见顾小影抱着一摞书跑过来,眉开眼笑地问他:“事情办得怎样了?”

“你说杜屹北?”江岳阳很快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别急啊,咱们好歹是娘家人,太心急了显得不矜持。”

顾小影瞪大眼,很敬佩:“江老师,虽然你自己都没找到结婚对象,但是不得不说你还真是个合格的媒人啊……”

“还行吧,”江岳阳低调地谦虚一下,瞄一眼顾小影,“看你这模样挺容光焕发啊,怎么样,周末我师兄回来了吧,还和谐?”

“啊……这个问题啊,”顾小影瞄江岳阳一眼,想故作慈爱状拍拍他肩膀,没够着,只好拍了拍他的胳膊,“小同志,你就算了解了皮毛,也体会不到精髓的。”

“你……”江岳阳张了张嘴,瞪了瞪眼,还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能表达此时此刻他悲愤的心情,活脱脱就失语了。

顾小影告别了悲愤失语的江岳阳,乐呵呵地回教室上后两节课,路上还想:江岳阳也真好骗啊真好骗……真脆弱啊真脆弱……

其实所谓皮毛和精髓的区别……唉,新婚燕尔时是有的啦!等变成老夫老妻,还是抱着“生孩子”这种功利想法的两个老夫老妻的时候,哪里还分什么皮毛和精髓呢?所谓皮毛或者精髓,究其本质不过是个“功课”——要认真做功课,半个月后才能带着希望和憧憬用一个小小的验孕棒去“查成绩”。如果是两条红线,那么恭喜你,考试合格,等着九个月后发毕业证书吧;如果是一条红线,呵呵,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呀!

而既然提升到了“做功课”的境界……十九年的求学生涯里,她顾小影倒是挺喜欢读书、学习、思考的,但是她最讨厌做功课了!不管什么形式的功课,无论是听写、口算、背课文、写论文……统统不喜欢!

唉,归根结底,自己真不是个好学生啊……顾小影叹息一下。不过她也是很久后才明白,其实作业或者功课,本身并不让人厌烦,人们厌烦的只是作业和功课背后的“强制”性质。“生孩子”这件事情也一样,本来挺美好的一件事,一旦变成了任务,变成了迫不及待需要完成的“功课”,想不烦都难。

比如刚过去的那个周末……当然这事情得从头说起。

首先,是顾小影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买了十张“排卵试纸”。而事实证明,这个东西真的是很神奇啊——当两条红线出现的刹那,顾小影忍不住仰头大笑!

两条红线啊!这就意味着未来24-72小时内将要排卵啊!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消息啊!

那是周四,顾小影一边满意地端详那两条线,一边对管桐下通牒:“你,必须周五晚上回来,你如果不回来,以后就不必再回来了!”

管桐吓一跳,以为这孩子又吃错药了,打听一大圈才发现她那点昭然若揭的小念头,哭笑不得,但还是妥协:“好,我下班就往回走。”

顾小影很满意。

转眼,就到了周五。

周五晚上,管桐依照惯例,还是习惯性地在吃完晚饭后拿出了一份《南方周末》。

顾小影很无奈。但为了保持良好的情绪,她还是和颜悦色地把报纸从管桐手里抽走,然后拽他一起看电视。管桐向来不喜欢看浪费时间的综艺节目,但是老婆像八爪章鱼一样缠在身上,这种久违的家庭感觉让他觉得很温暖,温暖得令他不忍心拒绝。于是便以前所未有的耐心陪顾小影看电视,听电视里的综艺主持人把电视内外的人都逗得哈哈大笑……似乎是第一次,他发现,这种“无聊”的节目还真的具有舒缓神经、渲染温情的作用。

于是顺理成章——等到看完电视洗完澡关上灯,当某人又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时候,管桐忍不住凑过去,从对方最怕痒的耳垂开始一点点地咬。某人不停地发出“唧唧咕咕”的笑声,手脚都不老实,让人很怀疑是不是有被踢残废了的可能。管桐好不容易才把面前碍事的衣服都剥掉,月光下女人白皙的皮肤像削了皮的白萝卜(很久很久以后,当顾小影听到这个比喻时,怒:好歹也得是剥了壳的煮鸡蛋吧?怎么能是白萝卜呢?管桐你是学美学的吗?)……

但是不得不承认,“小别胜新婚”这句话到底还是很科学的——顾小影在依稀的光影里伸手摸摸管桐的脸,看着管桐的眼睛,吻上他的脸颊。管桐侧头,在顾小影的脖颈上亲一下,听到细微的嘤咛声,这声音好像一小枚溅落的火星,顷刻间点燃冬天里的暖意融融。内陆城市的冬天很干燥,然而顾小影还是能感受到环抱着管桐的手臂上泛出浅浅的湿,有呼吸从胸前一路延伸开去,空气里的凉意远不能抵挡体温升高时灿烂灼热的光芒。最动情的时刻,顾小影使劲咬一下面前的肩膀,管桐几乎连停顿都没有,仍然带她在有光的地方飞翔。

这不是个好习惯——咬完后顾小影就内疚了——她总是咬他,每次都咬他,他抗议过,可是她真的改不了。她需要这种活生生的存在感,有肌肤的弹性,汗水的气息,黑夜里,光芒膨胀成快速窜过的电流,她都能感受到脚趾弯曲的力量,让她恨不得把胳膊收得紧一点、再紧一点,告诉自己,这是切实可拥的人,这是切实可拥的幸福……

然而……似乎……这一次,在顾小影的幸福里,出了点岔子。

嗯,真是难以启齿的岔子啊……事后,顾小影这样想。

事情是这样的:刚才说过了,最动情的时刻,顾小影咬过管桐的肩膀,可是管桐几乎连停顿都没有,仍然带着自己的小媳妇在光芒四射中飞翔……唉,当然飞翔是件美好的事,可是如果一直飞啊一直飞啊就是不落地,那多累啊……

偏偏,顾小影觉得已经飞得很心满意足了,可是有人还在飞啊飞啊飞啊……就这样,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按照顾小影对管桐做这件事情的全部程序的了解,现在都该落地很久了,可是为什么他还在飞啊飞啊飞啊……

漫长的飞行过程中,顾小影终于发现刚才所有的光芒啊、电流啊都瞬间汇集成一个大坑——苍天啊,只飞不停坑死人啊!

于是……很久很久以后,当管桐终于飞完了的时候,顾小影觉得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悲愤了。

她不明白:是因为自己很久没有参加此项运动,所以缺乏锻炼?还是管桐实在是老当益壮、老有所为?三十好几的人了,他不累吗?

按理说此时此刻她作为人家的老婆,应该由衷赞颂一下自家男人的“人老心不老、心老力不老”的,可是请原谅顾老师吧——在有气无力、大脑缺氧的情况下,她脱口而出的只能是她心底的那句话:“管桐,你就不能快点结束吗?”

噗——满屋风情,在管桐惊愕地抬起头来的刹那,消失殆尽……

可是,最让人无奈的是,管处长你完全可以斥责你老婆的污蔑与诽谤的啊,你为什么要说实话呢——寂静的空气里,大约过了几秒钟,管桐偏偏很沮丧地说了句:“唉,我也想啊,可是很难啊!”

这回真的连点风情的影子都没了……

可是顾小影不是地球人,大家不能拿常理推断她,因为她居然努力撑开眼皮,很坦然、很从容、很家常地问:“为什么?”

管桐郁闷地摇头:“不知道。”

“好在最后成功了……”顾小影想了想,闭上眼舒口气,“成功就行!”

她是这样想的:不管过程咋样,有结果就好!要的就是这点“84消毒液”嘛!这是宝贵的“84消毒液”啊!虽然自己现在很想去洗手间,可是得忍着啊!

她这样想着想着,大脑中就渐渐展开一副生动的3D动画场景:一大群卡通小士兵,戴着小钢盔,在隧道里喊着口号、呼啸着往前冲。前面一批累死了,后面一批踩着倒下的弟兄们继续冲上去!又一批累死了,新的一批冲上去……终于,一个勇敢、坚强、有力量的小士兵成功地一跳——砰地一声冲入一个白色大球的内部,于是,他新生了!

这样遐想的功夫,管桐已经出出进进地把自己拾掇干净了,然后躺回来,很失落地把脸埋在他老婆的颈窝里:“你还好吧?”

“我是很好啦,”顾小影故作慈爱地摸摸管桐的头,“不要有压力,老公,我看网上说,如果太劳累,比较不容易达到很HIGH的层次啦。”

“唉,”管桐叹口气,皱眉头,“难道我真的老了?”

顾小影努力撑着眼皮安慰他:“谁说的?你不是成功了吗?而且你这个时间长啊——这是活生生的‘宝刀不老’啊!”

管桐瞥顾小影一眼,看她困得眼都快睁不开了,心里泛起一阵柔软的心疼,伸出胳膊揽过她:“睡吧,这几天我不工作了,好好休息一下。”

“噢耶,”顾小影使劲打个哈欠,满意地缩到管桐怀里,嘟囔,“早就该这样了。”

说完这句话,她一秒钟都没耽搁,迅速奔往了通向甜蜜梦乡的道路上——管桐在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她居然已经睡着了!

他看看顾小影睡着的脸,再叹口气,伸手给她掖好被子,这才转身睡去。

睡着前,管桐心里有些难以言说的滋味,稍纵即逝,也不好形容。

(4)

可是……如果……然而……假设顾老师如此辛苦,却仍然在半个多月后再次迎接了“小队长”的到来,那会怎样呢?

大清早,顾小影死死盯着验孕棒上的一条红杠,第一个反应是难以置信!第二个反应是痛不欲生!

真是不能相信这个惨淡的事实啊——顾老师毅然拿出另外一根验孕棒,可是苍天可鉴,她的眼睛很好,没有幻视,真的、真的仍然是一条杠杠啊!

顾小影崩溃了:所谓怀孕,不就是一颗精子和一颗卵子,它们于千千万万颗精子的包围中相遇了,没有早一秒,也没有晚一秒,就那么遇见了……于是,它们拥抱、渗透、合二为一……这有什么难?

可是为什么,当真正脱了小雨衣之后,才发现这件事情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欲哭无泪……

于是,经过一夜的思考,第二天,顾小影给管桐布置了一个看似简单的任务:“五一”前后的七天时间里,必须每隔一天为生孩子这件事奋战一次!

布置任务的时候,顾小影又忍不住想起上次飞啊飞却死活不落地的悲惨遭遇,其实也有些发怵,但想想时间毕竟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自己也命令管桐必须保持充足的休息,从而重出江湖……按理说,这次应该不会让人失望吧?

可管桐快愁死了——七天,机关里缺一个科员或者几个办事员都没问题,可是缺一个副县长,这得耽误多少事儿?

因为顾小影是发短信下达的这个命令,所以管桐看着自己的手机没法不气闷:不就是生孩子吗?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挺顺其自然的一件事,每月都有一次机会,又不是高考,一年才一次,她急什么?

你没看见他家的台历啊——只要看看台历就知道某天排卵试纸显示是一深一浅还是只深没浅。按照台历的指示,他再想老婆,也得掐着时间回家;再想随心所欲,也得在床上按照最标准、最保险的姿势完成程序;就连他想给老婆个高xdx潮也被他老婆一句“抓紧点,弄出来就行”给堵得哑口无言。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他基本过着这样的生活——回家要定时,一月一次的见面只能选择在他老婆的排卵期;做爱要频繁,恨不得把所有精液都释放在这充满希望的几天里;射xx精要保量,只要能达到这个终极目的,是否有快感早已经不重要;缠绵可取消,程序完成后他老婆立刻一副大功告成的表情打着哈欠闭上眼,没等他说话她已经睡着了……

管桐叹口气:这到底做的是“爱”还是任务?

扣着个完成任务的大帽子,管桐第一次觉得,自己在他老婆眼中基本就只是一个活动精子库而已……

然而管桐没想到的是,他老婆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有行动力!

五月中旬,刚好系里有个老师要筹备婚礼,顾小影欣然与其换课,于是“五一”前夕的四天时间里,顾小影就不需要到校上课了。四天啊!加上“五一”三天假,再参照自家台历上的记录表……顾小影掐指一算,顿时喜上眉梢!

于是,意料之中,几天后,管桐在蒲荫长途汽车站,怀着半腔震惊和半腔思念,迎接了顾小影的到来。因为当天还要上班,故而管桐安排好顾小影之后就回了办公室上班,而顾小影休息了一下便自己溜达着去大街上闲逛。

说到蒲荫,它在省内的经济情况属于欠发达地区,所以县城的水平也不过等于发达地区的乡镇效果:比如县城主干道上有家气质很古老的商店,挂着的招牌上还是斑驳不堪的“供销社”三个字……但不管怎么说,这还是去过蒲荫很多次的顾小影第一次如此快乐地在县城的大街上逛。

以前去的时候,因为时间短,管桐有时候还要加班,所以顾小影只能自己在招待所的房间里看电视。只有等他加班完毕,才会带她去县城有特色的饭馆里吃饭,再在街上转一转。以管桐的气质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本地人,所以尽管低调,本地老百姓也很少有人看县里的新闻,但很多人还是认得出他。顾小影不喜欢这种感觉——有人阿谀奉承,有人淳朴真挚,有人畏惧瑟缩……尽管形形色色都有,可惜她都不怎么喜欢。

她心里的管桐,其实从来都是那个穿着白衬衫看书、看材料或奋笔疾书的管桐,是那个从远处走来,一伸手便抱她满怀的管桐——他其实更像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而不是官员。官员,在她的印象里,是把持权力的、威严的人,相比之下管桐太温和了,她怎么都想象不出这样一个大学生感觉的人怎么能管一个县里的一大摊子事?

唉,算了算了,不想了。管桐再书生气,也已经在此地扎根一年。一年里,他有时候也会说起现今基层官场“少帅老将胡子兵”的种种难为之处,要一边想着怎么与其他的副县长协调,一边琢磨着怎么和因为自己的空降而被阻了前路的几个“老人们”交涉……有时候顾小影也会把从爸妈那里听来的案例说上一两个,但绝大多数时候是倾听——听他说基层的酒风如何盛行,听他说有些实事多么难办,听他说跪在县政府门口的老百姓怎样涕泪横流,听他说他也无法避免的震撼、心酸以及很多时候的无能为力。

她知道,他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

晚上的时候管桐回来了,他进门的时候顾小影正倚在床头看电视。电视里在播放一个关于被拐卖儿童寻亲的故事,顾小影看得泪水涟涟,正撕着一卷卫生纸擦脸。中间看见管桐进门,只泪汪汪地送给他一个“回来了”的眼神。

管桐好奇地探头看电视,恰好看见被拐卖儿童的生母挣脱若干人的搀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喊着给救孩子回来的民警磕头的场景。被拐卖的孩子站在一边,木然地看着身边激动的人群,那眼神竟然是陌生而疏远的。

顾小影哭得眼都肿了,看着管桐说:“真可怜,自己的孩子被拐卖了,回来的时候都不认识自己,可怜她和她老公快找遍一个中国,找了六年才把孩子等回家。养父养母那边也舍不得孩子,孩子还觉得警察和生父母拆散了他的家。呜呜,我还没当妈,都能想象到,谁要是把我的宝宝偷走了,我会疯了的,呜呜……”

她咬牙切齿:“这些杀千刀的人贩子,还算是人吗?怎么不枪毙?要我说死十回都罪有应得!最好死了再鞭尸,埋了再掘坟!”

管桐吓一跳,回头看顾小影,只看见两只核桃一样的眼,只好叹口气,伸手关了电视,再去拿块冷毛巾,一边把她揽进怀里捂着眼一边说:“不哭了,以后一定要把自家孩子看好。”

顾小影啜泣两声,扯掉毛巾,抬头看管桐,一脸可怜相:“可是,老公,咱自家孩子还没影呢。”

“迟早会有的,”管桐拍拍她的脸,“洗澡去,睡觉。”

顾小影“哦”一声,爬起来往洗手间走。管桐看着顾小影的背影,再恍惚着想起那天晚上宾馆里小夜灯下蒋曼琳的身影,突然有点感慨——似乎,也不过就是两年,虽然他们都还很年轻,却仍然不由自主地找到一种感觉,叫做“相濡以沫”。

至于这个晚上的最终成果,说起来还算顺遂——虽然也折腾了很久,不过顾小影总算在筋疲力尽之前怀着满腔忐忑盼到了“84消毒液”的降临。睡着前,她有点恍惚,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逼管桐逼得这么紧,似乎只是一种下意识,是一种她自己都挣脱不了的渴望,就好像一个蛊一样,带着浓烈的期待,把她深深吸进去……对此,她只能解释为自己是个急性子,想要做什么事情就要赶紧去做。可是偏偏,这件事,急也急不得。

然而,他俩到底还是没有躲过这个预料中的劫。

七天里,尽管还有三天假期,但管桐一共上了六天班,加班四次:据说节后省里在蒲荫有个现场会,所以县委县政府相关人员谁也没把这个节过好。

连管桐自己都摇头叹气说:“以前只知道省委定期组织调研、考察、现场会是给地方展示工作成果的机会,现在才知道,活动多了,不是扰民而是‘扰吏’——说起来,地方小吏也不容易啊!”

顾小影没办法,只能自己陪自己玩:看看电视,逛逛大街,上上网……县城里只有一个老式的电影院,正在演的是省城里已经下线很久的一部电影,顾小影当怀旧,居然也进去看了两遍。

在这种工作强度下,顾小影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变成了事实——第五天的时候,饶是管桐满头汗,自己都撑不住了轰然躺倒,也没把顾小影期待的“84消毒液”盼出来。

朦朦胧胧的夜灯下,顾小影盘腿愣愣地坐在管桐身边,看看管桐筋疲力尽的神情,不相信似的伸手摸一摸,差点哭出来:开始的时候明明好好的,可是现在,怎么比蝴蝶结还软啊……

她忍住心头的失望,也不敢告诉管桐今天是“危险期里的危险期”,她有点后悔了——如果把前几天的精力攒到今天,该多好?

可问题是,攒着就有用吗?

她扭头看看管桐疲惫的脸,心里一阵矛盾、一阵内疚,再听见管桐闷声闷气地问“你还好吗”的时候,她除了缩到他怀里,安慰他“我很好,不急”之外,都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因为,她知道,他都不信她“不急”。

可是,她能做什么呢?

壮阳药?这不至于吧……管桐才三十四岁。

食补?似乎可行……可是,也太昭然若揭了。

若无其事等下次?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就这样,顾小影终于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

是她睡着之后,管桐侧头看她一眼,才深深叹口气,皱起眉。

他有点恐惧地想起一个词,一个是男人都忌讳的词——ED。

他想起顾小影刚才在灯光下一闪而过的沮丧,想起她临睡前故作不在乎的笑脸,她甚至安慰他:“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他是中文系毕业,以前倒不知道,岳飞的《满江红》还可以引申成这种意思。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废了……可是,前阵子不是还好好的?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哆嗦一下,想起以前很多个浓情蜜意的夜晚里,当火花散去后,顾小影趴在他身上,伸出手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绕一下、再绕一下,然后抬头,眼神亮晶晶地笑:“好软,让我抻抻,打个蝴蝶结……”

那时候,这是他们私密的暗语,象征大团圆的美好结局。

而如今这个“蝴蝶结”……她会怎么想?

带一点朦胧月光的黑夜里,管桐把胳膊从顾小影脖子下面抽出来,烦躁地翻个身,再叹口气。

他其实更理不清的是:他自己要怎么想?

就这样,七天假期结束,管桐到底还是没有完成顾小影期待中的任务:因为从那天以后,“蝴蝶结”就一直是且只是“蝴蝶结”了……

回省城的长途车上,顾小影半睡半醒间想起了管利明的指责、爸妈的期待和周围人貌似好心但实际上压力重重地关怀,再想到那让自己满怀期待、屡次煽动却仍然保持柔软本色不动摇的“蝴蝶结”……忍不住,眼眶就湿润了。

她都没法告诉任何人:这一刻,绝望好像洪水,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5)

就在顾小影经历着一场对她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的大事件的时候,她不知道,省城里,段斐和许莘的生活也算是电闪雷鸣了。

起因是四月末,果果一直咳嗽不止。症状也奇怪,有点像感冒,但是不流鼻涕不打喷嚏不发烧。可是如果不是感冒,也找不出病根,反正就是咳嗽,且咳得当妈的人心都碎了。眼见着咳嗽了好久,能用的食疗偏方都用了一遍,还是不见康复,段斐没办法,只好又抱果果去了医院。还是省中医的儿科,许莘提前给杜屹北打了招呼,结果本来不是杜屹北的班,他也急匆匆赶过去亲自给果果看病。段斐急归急,但很感动,而许莘似乎也是第一次发现——居然被顾小影说对了,找个大夫还真是挺不错。

杜屹北认认真真地给果果检查,看看咽喉,听听胸腔,段斐在一边看着,忍不住问:“医生,果果没事吧?”

杜屹北检查完了,抬头摘了口罩微笑:“没事,这个季节干燥,不少孩子都咳嗽,我给你开张方子,中药调理一下。”

他开始在药方上开始写字,荆芥、桑叶、薄荷、川贝、银花……一边写还一边嘱咐:“止咳糖浆就不要喝了,像葱、姜、蒜、韭菜之类的辛辣食品和鱼类也不要吃了,别滥用药,调理一下就会好。”

停笔的时候看看果果泪眼朦胧的小脸,他又笑一笑补充:“她这个时候应该正是味觉敏感的时候,可能会嫌中药苦,所以药汁温度尽量保持在37度以下,也可以稍加点冰糖、白糖,能减轻苦味。一般来说,100毫升药汁分六七次喂完就可以。”

他这样说话的时候目光温和、神态安然,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气场——不是老中医那样的气韵沉厚,也不是普通年轻人那样的阳光张扬,是什么呢?许莘也形容不出来,但反正感觉不错。再加上他认真给孩子检查、写药方时的那种模样,居然奇迹般地让许莘想起“认真的男人最好看”这句话。

说实在的,这时的杜屹北,无论是气质还是外观,都在一瞬间让许莘有点动心。

可是,许莘又忍不住想:她是想找个有共同语言的人啊,虽然不至于是同行,可至少也得聊得来吧?可杜屹北,他是学医科的,而医学和艺术……这似乎完全不搭界啊!

“想什么呢?”许莘正天马行空的时候,段斐抱着果果碰她一下,“陪我拿药去。”

“哦。”许莘如梦初醒地回头,刚准备拿药方,却见杜屹北已经跟着走出来,笑着对她们说:“我去吧,你们稍等。”

“这怎么行?”段斐急了,“已经很麻烦你了。”

“没关系,”杜屹北笑一笑,“你们坐着等我一下。”

段斐急忙再碰碰许莘:“你跟着一起去,交费回来我报销。”

“哦,”许莘乖乖地点点头,第一次没有反抗她姐的刻意安排,冲着杜屹北的背影喊,“等我一下。”

杜屹北站在电梯前,略一挡住电梯门,回头道:“快点。”

电梯里的光线射出来,照到他身上,那身白大褂一下子被镀上一层好看的金色。那也是第一次,连很少看言情小说的许莘都知道了,为什么顾小影总能被小说里那些温和的男医生形象弄得五迷三道的——因为真的很好看啊!

就这样,傍晚,段斐抱果果回家,许莘留下替段斐请杜屹北吃饭以示报答。杜屹北很爽快就答应了,但提出个交换条件是饭后他请许莘喝茶。许莘点点头,主随客便,吃饭的地点就依杜屹北的建议选在中医院附近一条巷子里——只是一家普通的小海鲜店,但地道的菜式让许莘屡次表示一定要带馋猫顾小影来感受一下什么叫做“好酒不怕巷子深”。她一边吃一边兴致勃勃地给杜屹北讲起自己和顾小影是怎样吃遍省城小餐馆无敌手的,杜屹北笑眯眯地听着,还不忘随时给许莘递纸巾、倒茶水、盛汤。许莘来不及说谢谢,便只能在心里感叹:多少年没被人这么绅士地照顾过了,还真有点不适应。

席间的话题当然也是愉悦的——许莘谈起自己的职业就眉飞色舞,那不单纯是种职业满足感,或许还是一种因为兴趣或者爱好而生的由衷的幸福感。她谈自己喜欢的童书,尤其是她最喜欢的绘本,讲那里面线条与色彩的结合,言简意赅却感人至深的故事……她绘声绘色地给杜屹北讲一个叫做《爷爷变成了幽灵》的故事,杜屹北看着面前这个不过几面之缘的女孩子的脸,奇迹般地觉得似乎很久以前就认识。

许莘讲得很专注,眼睛睁得大大的,讲着讲着就含了雾气:“有一个小男孩叫艾斯本,他最喜欢自己的爷爷了。可是突然有一天,爷爷倒在大街上,死于心脏病发作。艾斯本伤心极了,每天都在哭。直到一个晚上,爷爷突然就回来了!他坐在艾斯本的橱柜上,瞪大了眼睛看着黑暗。艾斯本就问他说‘爷爷你不是死了吗?’,爷爷说‘我也以为我死了’。艾斯本恍然大悟说‘爷爷你变成了幽灵’!”

杜屹北看着许莘,点点头,也很感兴趣的问:“然后呢?”

“从那天晚上,每到爸爸妈妈睡觉后,爷爷就会来看艾斯本。艾斯本很高兴,可是爷爷说他一点都不快乐,因为不能总是做一个幽灵啊!艾斯本就去翻自己的一本关于幽灵的书,书上说,如果一个人在世的时候忘了做一件事,他就会变成幽灵。艾斯本问爷爷‘爷爷你忘记了什么事呢’,爷爷叹口气说‘要是我知道就好了’。于是艾斯本决心帮爷爷想起来他忘记的那件事,他和爷爷一起回到了爷爷过去的家,看着墙上的照片,回忆起很多事,比如爷爷和奶奶约会时的那个吻,爷爷有了儿子之后被尿了一身的尿,甚至想起来从院子里采来的草莓的味道,以及电视上看过的帆船的节目……可是,这些都不是爷爷所忘记的那件事。”

许莘摊摊手,叹口气,喝口茶。杜屹北拿起茶壶再给她续点水,问:“然后呢?”

“第二天晚上,爷爷又来了,艾斯本又和爷爷在镇子上转来转去,可是爷爷还是没法想出来他忘记了什么。天亮以后,爷爷走了,艾斯本告诉自己的爸爸妈妈说他看到了爷爷,可是没有人相信他,所有人都觉得这是艾斯本在做梦。艾斯本很失望。那天晚上,艾斯本又没有睡觉,而是一直在等着爷爷,可是爷爷没有来。他从窗户爬出去,悄悄地围着房子找了一圈,呼唤着爷爷,可是没有找到爷爷。他还去了爷爷家,去了镇子上,最后才疲惫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接过没想到爷爷正坐在橱柜上看着他笑。艾斯本生气了,说‘有什么好笑的’,爷爷却说‘艾斯本,我想起来了,那件事是和你我有关的一件事’。”

说到这里,许莘停了一下,她的眼眶有点湿润,杜屹北看着她,静静地,也不说话。

“然后,爷爷说‘艾斯本我想起来我忘记什么事了’。这样说着的时候,爷爷不笑了,”许莘顿一顿,“爷爷说‘我忘记对你说再见了,我的小艾斯本’……”

许莘终于忍不住抽一下鼻子,低头喝水。杜屹北轻轻叹口气,道:“很感人的故事。”

许莘有点怅然:“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恐怕都体会不到……我爷爷离开我的时候,也是这么突然。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都在想他欠我一个‘再见’呢。他一手带大的小姑娘,他都没来得及告别……”

杜屹北看着许莘,似乎突然间就被那种发自内心的情绪所感动,他在心里想:如果说他很喜欢听眼前这个本来并不算太熟悉的女孩子说话……这代表什么?

也是直到这时,许莘抬起头,才发现似乎一直都是自己在侃侃而谈。

她略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是不是我话太多了?”

杜屹北摇摇头:“没有,虽然我一直在儿科工作,接触的也是小孩子,可是从来没有人给我讲这么感人的故事。”

许莘也笑了:“谢谢。”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真挚,所以杜屹北不知道她心里的那些起伏的情绪。她其实是有些懊恼自己刚才的专注以及轻微的失态,但看着杜屹北的表情,她知道了他的确并没有什么反感——这令她觉得温暖并贴心。

这俩人吃饭很快,吃完的时候还不到七点。许莘掏出钱包结账,杜屹北并不阻拦,反倒是店主见杜屹北是熟客,没多说话就打了折。转身出了店门,杜屹北随许莘去了她常去的一家咖啡馆。虽然是学中医出身,但他难得地不絮叨——不讲咖啡不好,也不讲晚上喝茶不健康,这倒让许莘觉得很惊讶。

结果点餐的时候许莘就忍不住又暴露出自己不厚道的那一面,问:“我喝奶茶可以吗?”

杜屹北笑了,一笑又有两个酒窝:“可以。”

许莘转转眼珠子:“喝咖啡呢?”

杜屹北又笑了:“如果不影响睡眠,也可以。”

“如果影响睡眠,但因为喜欢所以偏要喝呢?”许莘不厚道地抬杠。

“很多人都无法抗拒口腹之欲,所以大可以在不影响自身正常生活的状态下偶尔纵容自己一下,”杜屹北很认真地答,“比如你可以上午或者下午喝咖啡,解解馋。晚上明知道影响睡眠还要喝,那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看许莘一脸恶作剧的表情,杜屹北也不怀好意地补充一句:“再说你今天见了我,明天就挂两个黑眼圈,别人会不会多想……我就不知道了。”

许莘咳嗽两声,哭笑不得:她还真没看出来,这小大夫不仅反应敏捷,而且还挺善于抓人软肋。看来这小大夫的品性还真是很对她的胃口,既不抠门也不扭捏,举手投足间都挺大方,虽然是医学世家长大,但并没有让人无法忍受的洁癖。他能带她吃风味小店里的特色菜,也能陪她在咖啡馆里喝奶茶——虽然连许莘自己都知道奶茶其实远没有温开水健康,但就冲着杜屹北这份不随便指摘他人生活习惯的优点,许莘已然十分满意。

她一边喝奶茶一边好奇地问:“在儿科做医生,吵不吵?

“还好吧,”杜屹北笑一笑,他笑起来的样子丝毫没有上次聚餐时的眉飞色舞,反倒是种宁静温润的气质,倒是很衬一个中医师给人的习惯印象,“化验室比较吵,因为小孩子怕抽血。”

他话音未落,突然手机响起来,他看看手机屏幕,乐了,对许莘说:“我哥,蒋明波。”

杜屹北一边说一边接起电话:“哥,有事吗?”

不知蒋明波说了些什么,只听见杜屹北点头说“好”、“行”、“我真同情你”……然后才挂断了电话。

看许莘一脸很好奇的表情,杜屹北无奈地解释:“我哥今晚要来找我住。”

“你们兄弟俩的感情挺好的!”许莘感叹。

“感情是不错,不过我更是我哥的避难所,”杜屹北叹口气,“我有时候都觉得很庆幸,虽然我妈那人很唠叨,但好歹不像我大姑那么难缠。”

“你大姑?”许莘不明白,“那就是蒋医生的妈妈?”

“是啊,”杜屹北摇头,“她这人,怎么说呢,人还是挺好的,就是……”

他冥思苦想一阵:“就是有点太苛刻了。”

“苛刻?”许莘依然很纳闷。

“就是说她和我们的审美不太一样,她能看上的姑娘我哥都看不上,可是我哥看上的姑娘她都能挑出毛病来。”

“哦,我明白了,”许莘点头,选了个中性词来修饰,“就是说她挺有主见的。”

“那是太有主见了,”杜屹北很无奈,“像我表姐,就是蒋明波的亲姐姐,人家和男朋友谈得挺好的,就是被我大姑生生拆散的!其实我大姑也是为了我表姐好,她怕我表姐嫁到农村婆婆家会吃苦,所以极力反对她嫁给一个农村出来的小伙子。当然那人我是没见过,不过我觉得换了我妈是不会这么强硬的。”

许莘点点头:“你家是知识分子家庭嘛,应该还是挺开明的。”

“其实我爸挺迂腐,还挺保守,”杜屹北好像卯足了劲要给许莘讲解自家的人物特征,优缺点综合介绍以增强全面了解,“不过还是比较尊重我的,找女朋友这件事,当然最后还是我说了算。”

许莘奇怪地看杜屹北一眼,她当然猜到这些话是说给她听的,心里也确实有几分欣慰——这么资优的一个青年才俊,能对自己说这些话,其实也是一种肯定了吧?虽然她也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在自作多情,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优秀的一个人会看上自己这个不年轻、不水灵的候选人,不过,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作为一个二十八岁的大龄剩女,其实依然可以迎来明媚的春天?

可是对杜屹北其人的了解到底还是比较少,许莘说话很谨慎:“在我家,我爸妈也是很尊重我的意见的。”

杜屹北很高兴:“其实这样最好,看看我表姐就知道,父母虽然是一片好心,有时候也不一定有英明决策。说到底,过日子的是你自己又不是别人,还是自己的判断最重要。”

话说到这里,许莘已经完全明白了——杜屹北这完全就是一种近乎“兜底”的聊天方式了,因为对普通的陌生人或者一般的朋友,这种家庭生活类的信息近乎隐私,压根没有拿出来聊天的必要。

她有点不太能相信自己的好运气——难道,真的还能让她遇见一个自己觉得不错的人,而恰巧对方也觉得她不错?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她觉得有点恍惚。

直到又一个电话打来,在杜屹北接电话的刹那,许莘听到一个似乎在哪里听过的称呼:“曼琳姐,你饶了我吧,我又不是110,没有查失踪人口的能力……我知道,可是我这次真的没有私藏我哥……不信你去找啊!行,我给你我家的钥匙,你要是能在我家里、我宿舍里找到我哥,我明天陪他去相亲还不行吗?”

絮叨了几分钟,杜屹北终于叹口气挂断电话,看着许莘抱怨:“我表姐,估计也被我大姑逼得快疯了,跟个警察似的,一个劲问我我哥的下落。我看她就是被我那个警察姐夫给影响的,看谁都像嫌疑犯。”

“可是,你好像不仅仅是嫌疑犯,”许莘盯着杜屹北看,“你明明就是同案犯!”

“嘿嘿,”杜屹北乐了,“多亏我聪明,给我哥找了个秘密藏身的地方,是我同学出国后委托我帮他照看的房子,那里我姐肯定找不到!”

“哦对了,”许莘灵光一闪,“你刚才说,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谁?我姐?”杜屹北看看许莘,“蒋曼琳。怎么,你认识她?”

“她在哪里工作?”似乎,记忆中有碎片,一点点拼接到一起。

“原来在人事厅,现在在省政府,”杜屹北好奇地问,“你认识?”

人事厅、蒋曼琳、当警察的丈夫、苛刻的母亲……记忆的碎片终于拼成一块斑驳却也清晰的拼图,许莘倒抽一口冷气——现在她终于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管大哥的前女友不就叫“蒋曼琳”吗?那么,那个嫌弃管桐是农村出身的女人,岂不就是蒋曼琳和蒋明波的妈、杜屹北所说的“苛刻的”大姑?!

“你姐夫,是副省长的儿子吧……”许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说出这句话,内心有个声音在叫嚣——否定我,求求你否定我,就说我说的不对,完全是杜撰……

可是真遗憾,因为杜屹北完全是一副被吓到的表情:“这个你都知道?你认识我姐?”

“呵呵,不熟,完全不熟,”许莘好不容易扯出个笑容,还半死不活的,“好像,顾小影那个被人挑剩下的老公,就是你表姐的前男友……他们,就是你刚刚说被活活拆散的那一对。”

杜屹北张张嘴,半晌才说:“不会这么巧吧……”

“我想会的。”许莘苦笑。她想自己怎么这么命苦呢——好不容易遇见个自己觉得不错、对方也觉得自己不错的男人,可是居然有这么一家子恐怖的亲戚,还生活在一个距离自己无比遥远的大宅门里……自己要不要速速闪人?

这么想着的工夫,行动已经先于大脑作出判断,许莘迅速看看手表笑一笑:“时间不早了,咱走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杜屹北愣一下,似乎没想到才晚上七点半就算“不早了”,而且刚刚明明聊得好好的,怎么就变成急着要走了?就因为说到蒋曼琳?

来自儿科医生的敏感令杜屹北当机立断:“不晚,再聊会儿!”

许莘瞠目结舌,已经站起来一半的身子生生被探身过来的杜屹北给按下去——作为一名有着丰富相亲经验的大龄剩女,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有魄力、有勇气、有赖皮精神的相亲者!

杜屹北一扫刚才的温和表情,变得无比严肃:“你怎么了?就因为我表姐之前和你好朋友的老公分手了,你就撂挑子要走?这压根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啊!”

许莘讪笑:“没有,我只是觉得天色不早了……”

她指指窗外的马路——四月底的晚上七点半已经灯火通明:“再说我就是代表我姐来表示一下谢意,谢完了总得回家啊!”

“就是为了代表你姐?”杜屹北看着许莘,一脸的不相信,“如果真是这样,我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来这里。人人都知道我杜屹北医生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从来不接受患者家属的任何答谢!”

许莘被这一串自我讴歌呛到了,心想其实这人的语言风格和顾小影有得一拼,怎么看怎么不像学中医的,干脆也开始耍赖皮:“那反正我谢也谢过了,你就当做自己没被答谢好了,咱俩都求个心安理得。”

“我是儿科医生,不是儿童,”杜屹北皱眉,“说吧,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没有没有,你千万别误会,”许莘赔笑,“江老师和我姐就属于乱点鸳鸯谱……”

“乱点鸳鸯谱?”杜屹北抱着胳膊端详许莘,“虽然我来这里的确是因为我师兄给派了任务,但聊了这么多之后,我觉得已经自觉自愿地想认识你了。你呢?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我对你挺有好感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咱俩也算愧对这三十岁的年纪了。”

“我才二十八!”许莘磨牙,一边磨一边淌冷汗,内心充满敬仰——真看不出来这小大夫还挺有魄力啊!更看不出来自己虽年纪一把了但魅力犹存啊!

“二十八离三十也不远,”杜屹北也豁出去了,看着许莘喷火的眼不怕死地谏言,“我说白了吧,我这人优点和缺点都挺明显的,优点就是负责任、比较勤奋、还算细心,缺点就是工作太忙,随叫随到。以前因为这个事耽误了不少次相亲活动,给人家姑娘留下的印象也不好。我觉得咱俩认识在先,相亲在后,说起来也不算纯粹意义上的相亲,也是挺有缘分的,你说是不是?”

“不是!”许莘当机立断,“咱俩其实挺不合适的!咱俩行业距离太远,将来会没有共同语言,做不到相互理解!”

“怎么远了?你是童书编辑,我是儿科医生,我们都从事着充满爱心的工作,为祖国的花骨朵呕心沥血、勤奋工作,咱怎么远了?”杜屹北一旦豁出去了就甩开全部的温和而变得步步紧逼!

许莘吓一跳,心想反正你豁出去了那我也豁出去得了,干脆瞪眼道:“你可以反驳,也可以认为我污蔑,但是我还是得说我的心里话,而且话糙理不糙——你听好了,我就是觉得你那大姑太势利了,跟这种人做亲戚我有心理压力!看你和你哥感情这么好,估计也是你大姑家的常客,我就不打算趟这个浑水了,免得我以后每次进她家门还得温习一遍嫌贫爱富的经典案例。再说你家家学渊源,你爷爷的名字我在报纸上、电视上都见过,简直是如雷贯耳,所以你也算是名门之后了,你家要是能看上我这样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那就真成了灰姑娘传奇——可是偏偏,我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什么传奇。”

许莘喘口气,见杜屹北张口打算说什么,打个暂停的手势继续抢夺话语权:“杜大夫你这人真的挺好的,对我姐帮助也很大,我觉得你是个很有爱心的人,希望以后不要对我外甥女有成见,毕竟我们还得去你那里给果果看病。你也看见了,果果没有爸爸,怪可怜的,你别歧视她。再说我这个人这么大岁数了,没有年轻小姑娘那么耗得起,我就想找个合适的男人结婚。虽然你条件挺好,可是你的亲戚、你家的背景都太彪悍了……所以咱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吧!虽然我不明白你究竟喜欢我什么,但我还是得说,谢谢你,真的,你增强了我今后在相亲道路上的信心与勇气,能够让我继续勇敢地面对生活。虽然前路很曲折,但因为你这么优秀的人都能看上我,这使我相信我终究可以找到光明的未来!”

许莘前半段如唐僧念经后半段如烈士陈词般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大段话之后,也不管杜屹北已经完全僵滞了的表情,抓起包扬长而去。直等到发动了车子汇入到马路上流淌的车河中去之后,许莘才叹息:说到底,她还真是个顾小影口中的“废物点心”。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真的年纪大了,硬撑着等到今天便越发谨慎了……她居然还真的能被这个突发事件吓得抱头鼠窜?

唉,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她对源远流长的杜氏家族的莫名恐惧,其实杜屹北真的是个打着灯笼没处找的结婚对象了……回家的路上,许莘一边扼腕叹息,一边趁等红灯的间歇给顾小影发短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有大八卦,只能面谈!

过会,顾小影回复:五月三日去你姐家,我给你们带了蒲荫当地的新蜂蜜。

可是,这也是第一次,食物的到来居然无法冲淡许莘心中若有若无的遗憾……她再看看手机,想想杜屹北,终于忍不住还是叹了口气。

过了一个村……不知道前面还有没有一个店?

(6)

另一路,段斐抱着果果回家,然而在楼下,段斐一抬头,居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孟旭?!

那一瞬间,段斐的心情实在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直到几秒种后,伴随着果果的一声咳嗽,段斐才从呆怔中惊醒,冲孟旭点点头,准备越过他身边回家。

然而也几乎是同一时刻,孟旭突然问:“孩子病了?”

听到这句话的刹那,段斐觉得鼻子一下子就酸了——梦里,多少次,她都幻想这个男人在自己身边,说这句话,支撑自己,陪她走过果果婴孩时代每一次疾病的困扰。可是,梦醒时分,连她自己都知道,这句话,或许,她一辈子都等不来了。

“妈妈——”果果糯糯的声音在段斐耳边响起,段斐急忙拍拍怀里的女儿,哄着说:“乖,宝贝儿,妈妈在这儿呢,咱们这就回家,妈妈给宝贝儿炖梨吃,好不好?”

果果点点头,又咳嗽几声,咳嗽的时候小手抓紧了妈妈的衣服领子,段斐心疼得也顾不上孟旭的存在,急匆匆地按单元楼门口的保险门,响了几声没人开门,她这才想起父母已经回老家照顾待产的嫂子去了。于是又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钥匙,可是抱着果果,找钥匙都不方便。

见此情景,孟旭伸出手,想要抱过果果,可是段斐突然充满敌意地抱着果果后退一步,紧紧瞪着孟旭看,好像他要抢去她至关重要的宝贝。孟旭愣一下,转而接过段斐手里的包,伸手进去,翻捡一下,准确地找到了段斐的家门钥匙。

段斐心里五味杂陈地盯着孟旭——她自己知道,她的包里有办公室、新校区教工宿舍、档案柜等若干串钥匙,但唯有家门钥匙上拴着一只手工制作的巫毒娃娃钥匙环。

而他,居然还记得她喜欢用自制的巫毒娃娃来拴家门钥匙的习惯!

可是,他似乎从来没有留心过——她一针针、一线线做出来的巫毒娃娃,不是恶魔系、不是诅咒系甚至不是治愈系,而是那款叫做“小王子”的守护系娃娃。据说,这个来自童话世界、温柔善良的小王子,能照顾你、守护你的家人,与你一起度过每个或孤单或快乐的日子……其实,哪怕就在他控诉她“过于强势”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在她心里,压根没有什么会比家、家人更重要。

路灯下,段斐看着那串钥匙和捏着钥匙的那只手,渐渐,连眼眶都酸了。

就这样,那晚,是段斐离婚后第一次和孟旭呆在一起——而这也是自当年“捉奸在床”事件爆发后,孟旭第一次走进这间房子。

他环视四周——很显然,这房子重新装修过了,当时的简易家具一件不剩地被扔掉。现在,他站在客厅中间,感觉自己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静谧的空气里,孟旭站在卧室门口,静静地看段斐给果果换衣服。果果坐在床上,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可是不怎么说话。当然,他也不知道一个两岁的小孩子究竟是不是会说很多话。他只是那么看着她,父女两人两两相望,但仍然没有任何声响。

段斐没有回头,尽管她知道孟旭站在门口,也看见果果眼里好奇的目光,但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干脆当作看不见,自顾自给果果换好睡衣,和声哄女儿:“果果乖,妈妈去给果果做饭吃,一会吃完药妈妈给果果讲故事,好不好?”

果果抬头看看段斐,伸出手往段斐怀里一扑,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不吃。”

段斐听见女儿哑着嗓子的声音,心里就快要化成一滩水,只好接着哄:“不吃药,病就不会好,果果病不好,妈妈就不能给果果买很多好吃的东西。像冰糕啊、糖果啊,果果你都不能吃!”

果果果然被不能吃零食的恐吓震慑住了,虽心有不甘,也只能放弃。看妈妈要把她塞到小被子里,急忙抓住段斐衣襟不松手,一边躲在段斐怀里,一边怯怯地看看她身后的孟旭。段斐知道果果平时不怎么见生人,看见孟旭自然惊讶又害怕,想了想,只好回转身,迎上孟旭的目光。

“吃饭了吗?”段斐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孟旭摇摇头,他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自己今天的行为——似乎就是鬼使神差,他来了,在这里站了几个小时,终于等到她们回家。他想看看果果,看看自己曾经义无反顾放弃掉的妻子和女儿,现在看见了,按理说可以离开了,可是,脚像钉在地上,挪不开。

段斐叹口气:“我去做饭,你——”

她犹豫一下,回头抱起果果,指着孟旭对果果说:“果果要不要听故事?”

果果想点头,可是看看陌生的孟旭,还是害怕地缩在段斐怀里。她把脸贴在段斐颈边,又咳嗽两声,段斐很无奈,只好抱着果果,一边轻轻拍她的后背一边说:“果果,你这样缠着妈妈,妈妈怎么给你做饭吃呢?你不饿吗?”

其实段斐心里更愁的是:该怎么介绍孟旭呢?

按理说,刚才那句话应该是:果果要不要听爸爸给你讲故事?

可是,明明知道这句话没错误,她就是开不了口!

这不是小气不小气的问题……这似乎,是一道坎,一道一下子迈不过去的坎。

孟旭叹口气,看着段斐道:“我去做饭吧。”

他看看缩在段斐怀里的果果,觉得自己似乎也只能帮上这点忙,所以尽量忽略段斐脸上的惊讶和难以置信,挽起袖子看着段斐问:“你打算晚上做什么饭吃?”

“鸡蛋面吧,”段斐犹豫一下,“软烂一点的。”

看孟旭点头,段斐再补充一句:“药罐在橱子下面那一层,你帮我洗洗,给果果煎药喝。”

孟旭又点点头,依次按段斐的嘱咐在灶上放好药罐和煮面条的锅,段斐抱着果果继续指挥:“冷水,直接把药放进去泡一会,吃完面条再熬药。”

孟旭一一按照段斐指示的程序泡药、烧水、煮面条……偶尔一恍惚,他觉得似乎中间并没有什么停顿和间隔。

然而段斐心里却没有孟旭那么怀旧——或许她心里更有些疙疙瘩瘩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真的要留孟旭在这里做饭,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就应该拿笤帚把他打出去……可是,他毕竟是果果的父亲,她无法割断这种事实上的血缘。

果果趴在段斐怀里,一直在盯着自己生命中突然冒出来的这个陌生人看。孟旭过了很久,才背对着段斐说:“我想,以后定期能来看看孩子。”

终于等他说出这句段斐已经猜到他要说的话,段斐只是深深叹口气——她能反对吗?且不说这本来就是法律赋予孟旭的权利和他本来早就该履行的义务,单说以后面对果果的质问时她所能预料到的那些张口结舌,怕就不是她能应付的。

果果总有一天会问:妈妈,为什么我没有爸爸?

而一场婚姻走到今天这般支离破碎,孩子何其无辜?

段斐吸口气,终于低声答一句:“可以。”

孟旭一愣,手里拿着筷子回头看段斐,见她正视他,面无表情:“既然你决定履行这个义务,那希望不要半途而废,因为孩子的希望是不能轻易打破的。”

“至于以后,”段斐咬咬下唇,“或许果果会有自己的新爸爸,也或许会改名改姓,希望你能尊重我作为监护人的意见。”

孟旭猛地顿一下,目光复杂地看着段斐——可是他又明知道,这本来就是迟早会到来的事实!

过了很久,直到段斐惊呼一声:“面!”

孟旭才急忙转过身给快要扑出来的面条锅里加一点凉水,然后像以前一样打鸡蛋、加调料……他以前给段斐做过很多次这样的面条,但还是第一次给自己的女儿做。

恍如隔世。

就这样,在两人的沉默中,一餐晚饭结束。孟旭又洗了碗、煎上中药,直到溢出浓浓的药香,孟旭才看看手表,起身准备离开。然而就在他拉开门的一瞬,谁都没想到,许莘几乎是一头撞进昔日姐夫的怀里,然后在晕头涨脑中抬起头,当看见面前那人的脸孔时,一下子懵了。

段斐家门口,孟旭在门内,许莘在门外,离得很近,只隔着一道门槛。段斐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而许莘捂着脑袋自言自语:“撞邪了?幻视?”

她脑袋还晕着,扯着嗓子喊:“姐!我的眼怎么了?怎么看见的人都是变样的?我怎么看见孟旭那个混球了?”

“咳咳,”孟旭咳嗽一声,略点一下头,也不知道是在跟谁道别,“我先走了。”

说完,他闪身出了门,匆匆下了楼。

许莘靠在门边愣愣地看着段斐还有她怀里的果果,结巴:“姐……我……见鬼了……”

“你没看错,真的是孟旭,”段斐没好气,“快进来,你不是去约会了吗?怎么这么早就结束了?”

“真的是他?”许莘一声尖叫,“怎么会是他呢?他还有脸来?他来干什么?”

她一边问一边倒吸一口冷气:“不会是来抢果果的吧?姐,他要是敢动这个念头,你告诉我,我灭了他!”

“你能怎么灭?杀人碎尸?”段斐翻个白眼,把果果塞进许莘怀里,“进屋吧,我去给果果盛药。”

许莘抱着果果一路跟到厨房门口:“到底怎么回事?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大家都撞邪了?”

段斐简明扼要地给许莘讲了一晚上的经过,然后才纳闷地看着许莘:“你撞什么邪了?”

许莘抱着果果,腾不出手来拍大腿以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我真撞邪了!我才发现这个世界真的很小啊!你猜杜屹北他家是什么背景?告诉你啊,不仅仅是中医世家!比这个还可怕!他家根本就是书香门第和官员世家!”

许莘痛心疾首:“我怎么早不知道他家这么强大呢?蒋明波的亲姐姐居然能PASS掉我心中的楷模管大哥!这样回忆起来,按江岳阳当年的说法,他家就应该是满门政府官员外加一屋子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的中医泰斗……阶层差距也太大了!我跟你说你甭劝我,我誓死不从!”

“真的?”段斐也很惊讶,“这么狗血的事情都能让你遇上?”

“这不是狗血,这就是生活!”许莘把脸埋在果果泛着奶香气的怀里,呜咽,“果果,给小姨个肩膀靠一靠吧,小姨要崩溃了……”

果果“咯咯”笑着拿小手推许莘,笑大了又开始咳嗽,段斐瞪许莘:“你别逗她,她再咳嗽一声我扒了你的皮!”

许莘哀嚎:“你们怎么都这么没人性呢!亏我在拒绝杜屹北的同时还不忘撂话说让他以后别歧视我们果果……”

“拒绝?”段斐一边倒药汁一边很好奇,“他表态了?”

“表了,”许莘一边拍果果后背一边唉声叹气,“其实这个小大夫的性格还真挺对我胃口。你是没看他当时那模样,还挺爷们儿的呢!可惜了,我就是享受不了这样的大宅门……”

“大宅门……”段斐咂摸咂摸这个词儿,想了很久才感慨,“其实生在大宅门里,也不是人家小杜大夫的错啊……”

(7)

假期结束前,顾小影拎着四罐新鲜蜂蜜去了段斐家。

门一打开,许莘就像无尾熊一样扑上来,惨叫:“你可来了啊!”

顾小影吓一跳,探头看看房子里,段斐正在给果果喂药,屋子内外洋溢着中药的香气……再四处看看,没什么险情啊?

许莘猛烈摇晃顾小影的肩膀:“大八卦,惊天大八卦!”

顾小影被晃得晕头晕脑,惊讶地问:“还真有八卦?我收到你短信的时候还以为你又谎报军情呢!”

许莘撇嘴:“我是那么不厚道的人吗,那种时间,说不定你和管大哥正缠绵着呢,我没急事的话怎么会找你。”

缠绵……顾小影听见这个词忍不住苦笑一下,转移话题:“说吧,到底什么八卦?”

她一边说话一边走过去把蜂蜜放在茶几上,看果果刚咽下去一口中药,正抱着橙汁大口大口地喝,忍不住摸摸果果的脑袋笑:“果果好乖,喝中药都这么勇敢!”

“杜屹北开的药,治咳嗽的,”段斐站起身去刷勺子,笑着解释,“杜医生人真不错,教的方法也好,按他的法子喂药小孩子不会吐。”

“好也没用,”许莘听见姐姐又在给杜屹北做广告,一屁股坐到顾小影身边,看着她问,“你知道杜屹北他哥蒋明波的亲姐姐是谁吗?”

顾小影翻白眼:“我又不是户籍民警。”

“嘿嘿,”许莘笑一笑,不怀好意,“告诉你吧,是蒋曼琳!记得这个名字吗,你老公的前女友!当年爱的死去活来,却被恶丈母娘一手拆散……唉,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顾小影目瞪口呆听着许莘唱戏一样的调调儿,过半晌才缓过来:“真的啊?”

“真的,”许莘赌咒发誓,“为这个原因我都跟杜屹北说了,我俩不合适,他们家大业大的我有压力,还是自求多福吧!”

顾小影还是处于持续的半痴呆状态,好久才反应过来,纳闷:“可是……那不是蒋明波家比较势利吗?你怎么能连坐到杜屹北头上?”

“本来就不喜欢很有背景的人,”许莘嘟囔,“我从小还被我爸妈捧在手心里呢,干吗要去别人家当三等公民,被人挑来挑去啊!”

“人家好像还没开始挑剔你什么吧?”段斐洗完药碗回来,看果果已经开始坐在沙发上专心摆弄许莘带来的芭比娃娃,也便不管她,只是看着许莘说,“早就跟你说过,你之所以总是找不到合适的男朋友,就是你自己太挑剔!你嫌这个长得不好,嫌那个性格不好,好不容易遇见各方面都不错的,你又开始嫌弃人家家境太好……我说莘莘你是不是真的打算独善其身一辈子?”

“我不是嫌弃,我是畏惧!”许莘气疯了,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如此为闺蜜着想,不要搞狗血言情剧,可是怎么她们都站在杜屹北一边!

“人家家里人你还没接触呢,畏惧啥?”顾小影眼前最愁闷的显然已经不是一个还没有正式出场的蒋曼琳,所以对这个女人的好奇倒是远多于防备,还没忘劝许莘,“我觉得师姐说的对,你得去见见,要是他们不喜欢咱,那咱还不伺候了呢!可是万一人家就是相中了你,你错过小大夫多可惜!”

“你们不知道他们那一大家子亲戚有多恐怖!”许莘愁眉苦脸,“我都没记清楚,好像是有一个叔叔、N个姑姑、N+1个姨妈……我听听都头晕。”

“亲戚多有什么不好?”顾小影想想管桐家,再想想自己家,很是感叹于这种遥不可及,“亲戚多了彼此还能多个照应,多么幸福……”

“我跟你们完全没有共同语言,”许莘不客气地说,“你们这种简单家庭出生的小孩是完全不能理解我们从一个庞大家族中出身的孩子的痛苦的!”

“你家大吗?你不就师姐这么一个表姐?”顾小影眨眨眼。

“那是我妈这边,”许莘咧嘴笑一笑,“你问我姐,我爸那边有多少亲戚?我们家过年要跑多少户人家拜年?聚餐的时候要摆几桌,吃完饭要洗多少碗,倒多少袋垃圾,收拾多少箱啤酒瓶……”

顾小影受惊地看看段斐,只见她摊摊手,憋笑道:“也不是很多,不就是有一个伯伯五个姑姑吗……再说莘莘多贤惠啊,常年的熏陶使你精通于洗碗技巧,一百多个碗碟很快就可以洗好嘛……”

“一百多个……”顾小影抽口冷气,同情地看看许莘,点点头,“那我理解你了。”

许莘还没等递给顾小影一个欣慰的眼神,又听见她说:“可是小大夫人真的不错,我还一个医生都不认识呢,如果能有一个变成我们自家人嘛……”

段斐也帮腔:“我也想认识个医生。”

许莘恶狠狠地看段斐:“你这是卖妹求荣!你怎么不想一想,他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没有女朋友?谁知道是不是有毛病!”

“这不是理由,”顾小影挥挥手,“我问过江老师了,人家原来有女朋友的,毕业后分在两地工作,慢慢的也就分开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段斐摇头叹息,“莘莘你扪心自问,这话到底是说给我们听的,还是想麻痹你自己的?我才不信你一点都不动心。”

“就说我的时候有本事,”许莘瞥段斐,转移话题,“你还没说孟旭的事情呢!”

“孟旭怎么了?”顾小影很惊愕,成功地被转移注意力。

段斐无奈,只好把孟旭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顾小影更惊诧了。

“他要干什么?复婚?”顾小影猜测。

“虽然你这个猜测也是个噩耗,不过比莘莘的猜测让我安心点,”段斐苦笑,“其实一开始我和莘莘的想法一样,以为他是来抢孩子的。”

“我是觉得他要抢早抢了,既然想要孩子就不会拖到今天。”顾小影从逻辑的角度进行解释。

结果瞬间被许莘推翻:“那也不一定,那时候他还生猛着呢,万一最近他发现自己突然失去生育能力再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那他肯定会对果果下手!”

“嘶——”顾小影和段斐同时倒抽一口冷气,看着许莘。

过很久顾小影才感叹:“姊妹你不写小说可惜了……”

段斐点头:“不当警察也可惜了……”

说完两人面面相觑,大笑出声。

许莘想了想,也讪笑道:“其实我平时是个厚道人。”

“欲盖弥彰……”顾小影摇头叹息。

“此地无银……”段斐也摇头叹息。

许莘坐在沙发上抱着抱枕苦闷地想:难道自己刚才的想法不算替天行道?

顾小影感慨完了也有些失落,她想这个“五一”节果然是惊心动魄、非同凡响的一个节日啊:许莘遭遇了狗血姻缘,段斐重逢了负心前夫,她自己远赴蒲荫却无功而返,还把自家男人折磨得有苦难言……多么异彩纷呈的人生。

可是,许莘可以倾诉自己的纠结,段斐可以陈述自己的恐惧,而她顾小影什么都不能说。

因为,这是实实在在的苦恼与实实在在的隐私,就是烂在泥土里,都只能是个秘密。

可是,负担一个无从辩白的秘密,显然比想象中累多了。

罗心萍打电话来的时候是晚上,顾小影听完了八卦蹭完了饭,观看完果果洗澡还使劲亲了几口果果胖乎乎的小脚丫,这才心满意足地往自己家走。刚进门,就听见家里电话响。

罗心萍显然是放假没见闺女回娘家,内心郁闷,语调就很哀怨:“影影你放假都不回家。”

顾小影“嘿嘿”笑两声:“妈妈,你在我小的时候,不管放假不放假都不怎么回家。”

罗心萍很不服气:“胡说,我不回家我睡哪儿?”

“我是说你勤奋工作,”顾小影躺在沙发上哼哼,“你那时候是个事业女性,才不搭理我呢。你们市政府忙得团团转,也不知道都忙了些什么,反正我只记得我天天自己啃着凉馒头站门口翘首以盼,结果爹不见影,娘不见踪。”

“你个没良心的孩子,没有爹娘你怎么长这么大的?”罗心萍不认账,“你前几天还说想吃我做的饭呢!”

“妈,你现在挺有女人味的,”顾小影情真意切地赞扬,“你年轻的时候没现在这么贤妻良母,我记得那时候你连饺子都不会包。你看你现在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人是会变的,”罗心萍毫不客气,“我年轻的时候追求事业成功,现在的追求是含饴弄孙,你们完成任务没有?”

“啊——”顾小影惨叫,“你们要逼死我啊!”

“谁逼你了?”罗心萍恨铁不成钢,“你们怎么这么自私啊,只想着自己玩,你不看看生孩子晚对孩子也不公平啊,身体素质受影响不说,将来就业压力也大!”

“不是吧,还没生出来就琢磨就业,”顾小影很无语,但当务之急是先找理由应付眼前新一轮的轰炸,“妈,咱有代沟,我们这一代人的想法和你们不一样。我们生孩子是生来做朋友了,要陪他们一起长大,所以总得等到我们各方面准备都做好以后才能下手。”

“你们还要做什么准备?”罗心萍纳闷了,“你们有房子,虽然旧点,但省委宿舍的大环境还是不错的;工作也比较稳定,虽然管桐离得远点,但是当年我生你的时候你爸也在挂职啊;年龄也挺合适,今年二十八,生出来二十九,身体素质应该也没问题……”

身体素质……顾小影苦笑了,她要怎么告诉顾妈:就算身体素质没问题,某些重要机能也是能罢工的!

她不想要孩子吗?她想,她做梦都想,她都想疯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可能也是魔怔了,反正就是从以前的不想要小孩子,嫌烦,到今天想孩子想到看见谁家的孩子都想过去摸一摸、亲一口,她觉得这变化速度快得让自己都莫名其妙。

可是有用吗?生孩子不是她一个人能完成的。她好不容易说服管桐配合了,可是子弹卡壳她有什么办法?

电话里的罗心萍还在摆事实讲道理:“影影啊,你听妈妈说,虽然你现在不着急要孩子,但是将来你真的会发现早生孩子没坏处。因为那样的话,你自己恢复快,孩子也健康。等他上学了你还有精力照顾他,等他大学毕业工作了你才五十多岁,也不耽误你退休以后到处去玩玩、看看,享受一下人生……”

顾小影“嗯嗯”地听着,苦笑:她怎么觉得自己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呢?

男人嫌自己太着急,爹妈嫌自己太拖拉……怎么恶人都是她在做?

晚上睡觉前,顾小影想起了《名侦探柯南》里那个永远的小学二年级生柯南小朋友,他就喜欢义正词严地说: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是啊,真相永远只有一个。可是这个真相怎么才能摆脱悲剧的范畴,变成一部喜剧呢?

顾小影没辙了。

(8)

如果说顾小影觉得生活是出悲剧,那么对许莘来说应该是悲喜交加——周末的早晨,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许莘看着屏幕上闪烁的“杜屹北”三个字,心想:难道对自己而言,在大好春光的照耀下,会是桃花朵朵开?

犹豫了一会,直到手机铃声响完了第一遍,又开始响第二遍,许莘才接起来,努力和颜悦色道:“杜医生,早。”

“早,”杜屹北带着笑音,“今天有空吗?”

许莘想买卖不成仁义在,自己犯不着得罪杜屹北,便老老实实答:“有。”

“那你打算干什么?”

“宅。”许莘一句话一个字,惜字如金。

杜屹北笑了:“开窗,我在你楼下。”

许莘大惊,推开窗往下看,真的看见杜屹北站在她家楼下!

然后听见手机听筒里杜屹北的声音:“我给你外甥女配的药,你下楼拿上去吧。”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许莘半天没回过神来,还趴在窗口对着手机问。

“江岳阳说的,”杜屹北远远地抬手晃晃手里的药包,“还要不要了?果果不咳嗽了?”

说到果果,许莘不仅心软,而且瞬间觉得杜屹北真是个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男人!所以也没怎么多想,转身就准备下楼。只是走到门口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犹豫一下还是决定豁出去——反正都不打算跟人家好了,打扮那么周到也没用,反倒是让人家在楼下等太久会比较不礼貌,那换不换正式外套也无所谓了。

一旦想明白了,许莘的动作就很快,于是杜屹北没等多久就见一个穿着碎花睡衣的女孩子从楼上跑下来,跑到他跟前的时候还略微有点喘。杜屹北低头,看她穿着米老鼠拖鞋,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他一笑,颊上的两个酒窝露出来,许莘一下子就看呆了——周末早晨的阳光里,整个小区似乎还很安静,许莘有点恍惚地想:难道自己真要把从天而降的大馅饼再扔出去吗?

杜屹北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别人眼里一块热气腾腾的大馅饼,只是笑着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有点像我们院里的小护士了。”

许莘咽咽口水,恢复一点清醒,转移话题:“小护士……都很年轻吧,那咱没法比。”

杜屹北居然点点头,很为难地琢磨:“可是跟护士长也没法比,她都四十了。”

许莘翻翻白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和他讨论这么没有意义的问题,干脆接过中药包道:“谢谢你,改天叫上江老师,一起吃饭表示感谢。”

听到这种斩钉截铁的逐客令,杜屹北无奈地叹气:“这不公平,许莘。如果说你觉得我性格不好或者有什么人品上的硬伤,那我认了。可是你就因为别人的过错而淘汰我,那我也太冤了。”

“杜医生,其实我真的很纳闷,你说你怎么会看上我呢?”许莘是说心里话,眼神真诚,“我这人吧,其实没什么特点,工作一般,长得不漂亮,不是本地人,年纪偏大点,家务活也不是很精通……可能有限的优点就是待人比较诚恳,工作还算勤勉,可这也不算什么啊。”

“我看上你当然是因为我欣赏你,”杜屹北并不掩饰,“我从来不觉得漂亮有多么重要,我们医院很多小护士都挺漂亮的,要说起来还都是学医的,按你的理论就更该有共同语言才对。但实际上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找女朋友也强调眼缘的。我欣赏你的气质、你的思想、你在细节处所表现出来的一些良好的品质,而且,我觉得你挺漂亮的。”

能被这么优质的小伙子夸奖,许莘觉得自己这次真的圆满了。可是她的理智仍然在顽强地坚守阵地:“杜医生,你听我说,我这人其实品质一般——比如说我忍让到一定程度肯定会揭竿而起的,所以我脾气也不是很好。毕竟我从小也是被爸妈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所以我不愿意去大宅门里委屈自己,你能理解吗?”

“大宅门?”杜屹北纳闷地看着许莘,“你说我家是大宅门?怎么会呢,我们就是很普通的人家啊!”

“普通?”许莘笑了,“连我这个平日里只看童话书的人都知道你姥姥写的养生类书籍在全国卖得有多火!而你爷爷是拿国务院津贴的老专家,在省里俨然是一宝。至于你家大大小小的官员……杜医生,你应该找个家境更好的姑娘才算门当户对!”

杜屹北显然没想到简单的寒暄居然能深入到这个程度,他看看四周,虽是五月,但这天的风有点大,许莘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站在他面前,眼神亮亮的,表情很认真,两只胳膊不自觉地环抱住自己。杜屹北叹口气,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伸手准备给许莘披上。许莘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带着明显的抗拒。杜屹北愣一下,抬头看看许莘有些迷茫的眼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果断地把衣服往许莘身后一披。许莘使劲往后躲,杜屹北把衣服往前一拽,结果惯性作用下,许莘一头撞进杜屹北怀里去!

许莘彻底石化了……

结果,那天许莘压根不知道杜屹北是什么时候走的,她甚至不记得他究竟把自己捂在他怀里多久。反正当时她全身的血管已经快爆裂了,也觉不出冷来。她只隐约记得杜屹北说了句:“送药去吧,改天再给你打电话。”

那就是说,这事儿还没完了?

早晨的春风里,许莘木然地低头看看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再抬头看看杜屹北离开的方向,她到这会儿还没缓过神来,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地想:这次,究竟是自己真的撞了大运,还是这个世界玄幻了?

所以说这一年的五月真是个充满转折的时节——这个月,管县长第一次认识到生孩子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小杜大夫开始穷追猛打,用短信、电话等形式摆明了自己不抛弃、不放弃的坚定立场;就连负心人孟旭都良心发现地想要找回做父亲的感觉……然而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江岳阳。

因为,这次,他真的、真的动心了。

那个让他动心的人,是段斐。

其实只要往前倒数三个月,江岳阳仍然觉得自己不可能喜欢上一个带着孩子的离婚女人——倒不是说带着孩子的离婚女人不好,而是可供挑选的余地那么大,自己为什么要给人家做“后爸”?讲职业、样貌、学历、性格、收入、家境……自己哪点也不差,至于去帮别人养孩子吗?

可是遇见了才会知道:往往,你爱上的,不是一个离婚后带着孩子的女人,而仅仅是“这一个女人”——这一个,而不是别的;别的再好,也不是这一个。

周五下午,江岳阳去理工大学办事,临近傍晚时才从行政楼出来,远远地就看见段斐推着一辆自行车,车后座上驮着两袋子大米。江岳阳想要打招呼的时候她已经摇摇晃晃地骑上车子往北面的教工宿舍区拐过去,江岳阳顿一下,还是发动了自己新买的“福克斯”追上去。

从行政楼到教工宿舍区不算远,可惜有的路太窄,段斐骑着自行车能穿过去,江岳阳却要开车绕圈才能跟上。结果四个轮子的还是比两个轮子的晚一步到宿舍楼门口,江岳阳车还没停好,段斐已经拎着两包大米上了楼。

江岳阳在后面看得瞠目结舌:每包二十斤重的大米,段斐左手一包,右手一包,一鼓作气地往楼上走。江岳阳好不容易找到不妨碍行人走路的位置停下车,锁好,快步追上楼去,结果直到上了四楼才看见暂时放下大米袋子在休息的段斐。

江岳阳抬头喊一声:“段斐!”

段斐一边擦汗一边探头过来,看见是江岳阳,笑了:“怎么在这里都能遇见你?你来找人?”

“我找你,”江岳阳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伸手接过大米袋子,“给我,我帮你拎。”

“不用,”段斐还扯着大米袋子不撒手,“我有力气。”

“你有力气也不用拿大米袋子练手啊!”江岳阳叹口气,“找个学生帮你扛上来不就行了?”

“用不着,要是三四袋就找人帮忙……这才两袋,”段斐摇摇头,看看江岳阳的架势,还是松了手,笑一笑,“上次家里刷墙,三四十斤的腻子我一次两包,没怎么歇就拎上五楼。”

江岳阳看看段斐被勒红了的手掌,心里有难以形容的感觉在一下下地起伏。以前,他像所有那些更熟悉孟旭一点的男人一样,清一色都站在孟旭的角度上理解问题——在他们看来,段斐太强势,牢牢把持着一个家庭的话语权不放手。也要强,忙起工作来的时候甚至顾不上自己家,实在算不上是个贤惠的老婆。虽然优点也很明显,但并不是男人们中意的类型。孟旭离婚后,他算是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一,渐渐有些同情段斐,也渐渐开始鄙视孟旭。可是除他以外的绝大多数人依然站在孟旭一边,偶尔有男同事还艳羡地表示“孟旭是个有福的人啊,升官发财甩老婆”……这种大环境下,他再同情段斐,再鄙视孟旭,也终究还是隔了些若有若无的隔膜,让一些感受变得模糊、不分明。

然而今天,看看这个段斐,他有些心酸——他不知道,这样泼辣能干的段斐,是一直以来的性格使然,还是半路离婚的生活所迫?

一边的段斐看出江岳阳在发愣,也不知道他愣什么,还笑一笑说:“怎么,吓着了?上楼,晚上在我家吃饭吧。”

江岳阳回过神来,拎起两包大米一边上楼一边笑着答:“好啊!”

这其实是江岳阳第一次进段斐家。

以前和孟旭虽然是一个学校的同事,但工作范围不搭界,见面不过就是打个招呼,也没必要登门拜访。后来孟旭和段斐离婚了,虽然江岳阳没少见段斐,但基本都是在顾小影招呼的聚会中,场所不是饭店就是顾小影家。第一次到段斐家,江岳阳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一下:其实,这还真是个贤惠的女人……

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屋子里整齐有序,干干净净。房子的装修风格很简单,算不上时尚摩登,但实用功能强大——吊柜、角柜、边柜,没有浪费的区域,却也不显得局促。

屋里有浅浅的中药香,江岳阳忍不住问:“谁生病了,还要熬药?”

“果果咳嗽,杜医生给开了中药,”段斐从厨房端茶壶茶杯出来,招呼江岳阳,“坐会儿吧。”

“果果呢?”江岳阳看不见果果,很纳闷。

“邻居家呢。系里临时通知去领大米,我带着她不方便,就寄存了,”段斐笑一笑,“你稍等,我去接她回来。”

段斐说着话往门口走,江岳阳坐在沙发上点点头,看她出门。没多久,隔壁的门响,果果跟在段斐身后一路叽叽喳喳地进来:“什么是‘童话世界’啊妈妈?”

“你不能去,你太小了,小哥哥才可以去,他都是大孩子了,”段斐一边关门一边指挥果果,“看那边,那是江叔叔,去叫‘叔叔好’。”

果果这才看见客厅里的江岳阳,她歪头认真地看江岳阳几眼,再仰头看看妈妈,没说话,一闪身就躲到了段斐身后。

段斐很无奈,给江岳阳解释:“这孩子从小跟在我和我爸妈身边,看见你这么大年纪的男同志会害怕,包括看见孟旭也这样,你别介意。”

江岳阳在心里叹口气,想了想才说:“其实,应该让果果多接触一下外界……”

“我也想啊,可是就算我想‘既当爹又当妈’,也终归只能是女性身份,还能扮演多少角色?”段斐把果果牵到江岳阳面前,苦笑,“给孩子当爸爸,又不只是扛几包大米、腻子就能算完。”

江岳阳心一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见果果眨着大眼睛看着他,便朝果果摆摆手:“果果,‘童话世界’怎么了?”

果果不说话,段斐解释:“隔壁的同事要带儿子去新建成的那个‘童话世界’玩,小孩子嘛,好奇心大,果果也想去,可是我觉得她还太小,那么多器材她都没法玩……”

“这有什么,”江岳阳看看果果,见她正仰头看着自己的妈妈,小手抓着妈妈的衣角,带一脸渴望的表情,便说,“既然是童话世界,肯定会有低幼玩具,去看看也好,小孩子多出去看看会更活泼外向点。”

“太远了,”段斐为难地说,“童话世界不是在绣山县?距离市区四五十公里,坐了长途汽车还要转公交,带这么小的孩子出门,要拿的东西也多……”

“我陪你们去吧,”江岳阳打断段斐,“周末正好没事,我送你们去。”

“你?”段斐惊讶地看着江岳阳。

“我刚买了辆车,正好走长途磨合一下,”江岳阳看着果果,“果果,叔叔带你和妈妈去‘童话世界’玩,你去不去?”

果果眼睛一亮,又仰头看段斐,好像一只小猫一样可怜兮兮的,段斐还犹豫:“这不好,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江岳阳摇摇手,“我刚好有同学在绣山县政府,前几天还说手里有招待券,等我去问问,如果招待券没过期,咱们刚好免费了。”

“这合适吗……”段斐继续犹豫。

“怎么不合适?”江岳阳看着段斐,劝她,“去吧去吧,我买了车之后还没跑过长途呢,你要是信得过我的技术,就去陪我磨磨车。”

他这样说了,段飞终于不好再推辞,只好点点头:“那你什么时间方便?”

“明天吧,周六,都不上班,”江岳阳终于笑了,看着果果问,“果果,明天我们出去玩,去‘童话世界’,好不好?”

“嗯!”果果怯怯地答一声,仰起头一咧嘴,绽放一个灿烂的笑容。

看见这个笑容的瞬间,江岳阳和段斐都笑了——虽内心深处有百般滋味,但这笑容一瞬间暖化了一屋子的空气,霎时便洋溢出春天的鸟语花香。

(9)

五月天,当两个大人带一个孩子在游乐场里走着的时候,任谁看来,都是一副其乐融融的亲情画卷吧?

果果果然很开心,第一次不害怕地任江岳阳牵住她的手。中间有花车表演的时候,江岳阳干脆把她举在头顶,果果尖叫着表达自己的兴奋,段斐开始时还害怕果果会掉下来,直到看见周围几乎所有男人都把自己的儿女扛在肩膀上的时候,才放下心来,只是看着江岳阳和果果的背影,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她并不相信江岳阳对自己、对果果好会是因为有什么别的想法——她如今对自己的定位,其实不过就是个离婚的、带着个孩子的过气女人,对自己未来命运的界定,最大的期待不过是对方对果果好一点,至于其它的,年纪多大、是否谢顶、工作是否高尚、薪水几何……都已经不再重要。她习惯了和以前自己都不会多看一眼的男人相亲,运气好的时候也会有个把四十岁上下未曾婚配的单身老男人撞上来,她消极惯了,也没觉得老男人哪里不好。她只知道,江岳阳这样的男人,可以是活雷锋,可以是好朋友,却不可能是她命定的另一半。

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她在江岳阳面前便始终可以表现得很从容大方,哪怕看见他带着果果玩得那么开心,哪怕看见果果趴在他后背上绽放天真笑颜,她都只有感激,不敢也不会想到其它。

直到下午三四点钟,当江岳阳小心翼翼把玩累了睡过去的果果放到后车座上,段斐随之坐进去小心搂住女儿的时候,擦肩而过的瞬间,男人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段斐的心脏才微微跳动一小下——这样有依靠的感觉,其实,久违了。

真正受惊的是许莘——当她在段斐家门口看见江岳阳抱着果果上楼的时候,她整个下巴都快要掉下来砸到脚背。

所有人在碰面的一瞬间都愣了,结果还是许莘抢先问:“你们在哪里遇见的?”

江岳阳落落大方:“我们去‘童话世界’了!”

段斐想说什么,张张嘴,却又闭上了,只是走上前去掏出钥匙开门。

许莘感觉自己又晕了一下,忍不住哼哼:“太阳月亮星星就是吉祥的一家……”

结果被段斐拽进屋里:“别站在门口碍事,快进来。”

许莘哼着歌往屋里走,一回头看见果果在江岳阳怀里睡得正香,一脸坏笑:“江老师你抱孩子的姿势挺专业啊!不需要培训直接就能上岗。”

江岳阳抱着果果往卧室走,一边回头看看许莘,摇头叹息:“本来挺好的一个孩子,都跟顾小影那个女魔头学坏了。”

许莘不理江岳阳了,直接黏上段斐,小声在她耳边说:“快交代,你俩怎么勾搭到一起的?别跟我说G城人都是活雷锋,打死我都不信。”

段斐往卧室看一眼,见江岳阳已经给果果脱了衣服,正在给她盖被子,便放心地进了厨房准备做晚饭,捎带回答许莘的问题:“注意用词,什么‘勾搭’不‘勾搭’的,其实江老师就是个活雷锋。”

“江老师人不错的,姐,”许莘趴在厨房门边小声说,语气活像前阵子准备给她和江岳阳牵线的“职业媒婆”顾小影,“你不妨考虑考虑啊。”

“你呢,杜医生人也不错,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段斐一边在冰箱里找菜一边敷衍。

“这不是一个性质的问题啊姐姐,”许莘急了,“杜屹北跟江岳阳没法比!江岳阳虽然老点,但好歹是个身家清白的好青年。”

“杜屹北怎么不清白了?”段斐一边淘米一边回头看许莘,“你验过了?没看见‘守宫砂’?”

“扑哧”——不厚道的喷笑声来自许莘身后,许莘气势汹汹地回头,刚好对上江岳阳笑得很扭曲的脸孔,气愤地说:“我在帮你说好话!你说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分不出好坏人呢?”

“莘莘啊,”江岳阳一边大笑一边学段斐的语气说话,“不实践是没有发言权的,你不要污蔑我师弟,我可以证明他是个十分、十分清白的人啊!”

真奇怪……那声明显加重了语气的“十分、十分清白”,从江岳阳嘴里说出来,许莘怎么觉得听上去就很邪恶呢……

那天,从段斐家出来后,许莘一分钟都没耽误,抓紧给顾小影打电话,通报这一天里最重要、最巨大的花边新闻。顾小影正在家里为管桐好不容易回来过个周末,却还要出门应酬而感到郁闷,听到许莘汇报的重要消息之后总算缓了口气,感慨:“真好,总还有一个人能过上好日子。”

许莘听得莫名其妙:“难道咱们三个人里,一直都在过好日子的不是你吗?”

顾小影长叹口气,念经一样絮叨:“不好,我现在过得很不好。我讨厌看电视,讨厌广告里有‘求子热线’号码,讨厌无痛人流广告……你说这不是刺激人吗?现在的小姑娘怎么都这么不惜福呢,我们想要孩子都要不上,她们还抢着堕胎……”

许莘的心脏又被这种无厘头刺激得收缩了一下,咬着牙说:“顾小影,你走火入魔了吧?”

“你才走火入魔呢。我刚上网查了查,你都不知道现在要个孩子有多难!论坛里那么多姐妹备孕,有的等了三五年都没要上,有的做人工授精都快把家底折腾光了。其实想想也是,如果生孩子不难,那为什么现在所有电视台都在播治疗不孕不育的广告?”顾小影抱着电话继续叹息,“哦对了,如果你姐跟江岳阳好上了,应该能生二胎吧?得抓紧啊,你姐今年三十了,年纪再大点生孩子很辛苦的……”

许莘彻底抓狂了:“顾小影你是不是掉魂了?不就是怀孕吗,你以前又不是没怀过?至于这么神经兮兮的吗?真不知道你老公怎么受得了你!”

“以前……”顾小影琢磨琢磨,“可那毕竟是以前啊。我看网上说,流产也会造成输卵管堵塞,所以我现在很担忧啊!再说一个月才一颗卵子,你以为它那么好命就能遇见成群结队的精子往上撞?”

“一颗?”许莘惊讶了,“怎么会只有一颗呢?不是每个月有十几天的时间都是危险期吗,难道不是每个月排十几颗卵子?”

话筒那边,“话痨”顾小影百年不遇地沉默了。

过了一会,许莘才听见顾小影诚恳真挚的祈求:“神啊,请赐我一道天雷吧!”

许莘纳闷:“难道不对吗?我记得安全期是‘前七后八’还是‘前八后七’来着,那剩下的十几天岂不是都很危险?奇怪……为什么不是十几颗……”

“姊妹儿,”顾小影愈发诚恳了,“请问你还能更棒槌一点吗?”

许莘纠结了……

放下电话,顾小影先消化一下关于段斐“第二春”的好消息,再消化一下许莘的棒槌思路,兀自抱着抱枕“呵呵”干笑了几声,然后深深叹息。

她一边叹息,一边眼睛不由自主地瞄到身边的笔记本电脑上,屏幕上硕大的一行字:不射xx精症。

感谢万能的搜索引擎,她顾小影足不出户也可以查询疑难杂症。

她对天发誓,她真的只是一时兴起才在网上搜索“不射xx精”三个字的,可她没想到,这居然是一种病症!

那也就是说,有这种情况的人,居然不是一个两个!

顾小影觉得完全无法用语言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了。

网上说:“不射xx精症通常是指xxxx虽然能正常勃起和性交,但达不到性高xdx潮和获得性快感,不能射出精液;或是在其他情况下可射出精液,而在xx道内不射xx精。两者统称为不射xx精症。这种病主要见于青壮年,处理不当还会影响夫妻感情,甚至导致家庭破裂,给病人带来精神上的苦恼。不射xx精症90%以上是由心理因素引起的……”

顾小影看看下面所解释的原因:性无知、精神因素或环境因素所导致的性抑制、包皮过长、脊髓损伤……其实她和管桐不符合这里面的任何一条原因,可是偏偏症状却又相似至此。

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除了不动声色地用食补的方式介入治疗,她还能干什么?

与此同时,管桐正从原单位省委办公厅的领导家走出来。

其实管桐出门前没有跟顾小影交代清楚:他不是去应酬,而是去看望自己以前的顶头上司,主要也是为了谈下一步是回省委还是继续留在地方工作的问题。

面对自己一直很欣赏的这个年轻人,领导也直言不讳:不久后要进行干部调整,如果管桐愿意回来,厅里很欢迎。毕竟任何机关在任何时候,都缺踏实肯干且能写一手漂亮公文的年轻人。只可惜,按照管桐的表现,留在地方上还有希望换个县当县长,解决正处级实职,若回办公厅,则只能按副处级平级调动。

领导言语间颇有惋惜,但因为这个结果早在管桐意料之中,所以也不觉得多么遗憾或是委屈。反倒是一个人的时候,只要想起顾小影,便会有心疼的滋味慢慢浮上管桐心头,他知道,无论这丫头干出怎样光怪陆离的事情,他都能理解。

说到底,向来是他对不住她多一点。

这种内疚的情绪也在管桐进了家门,一抬头看见满桌子热饭热菜后膨胀到了最大:有人在等自己,在给自己做一桌子饭菜,这就是“家”的感觉啊!这么温暖的感觉,他怎会想要拒绝?更何况两年的分别也够久了,尽管前途上或许会耽误稍许,但他终究不能再让她等下去……看着厨房里那个忙进忙出的身影,管桐也悄悄下了回来的决心。

然而,是吃着吃着晚饭他才发现,食物好像……都很有特点?

凉菜是拌猪肝,热菜是韭菜炒肉和葱炖猪蹄,粥是山药莲子粥……管桐一手端着米饭碗,一手拿着筷子僵在半空中,大脑很费劲地转了几转,扭头看顾小影,艰难地问:“老婆,现在是春天,你这些菜做的……不怕上火?”

顾小影正在喝汤,拨冗抬头看了看桌上的饭菜,看着管桐答:“怎么会呢?都是健康食品。”

“是挺健康的,”管桐点点头,表情很委屈,“这也太健康了……”

顾小影笑了,一边笑一边又给管桐盛粥:“老公喝粥,补补。”

“我饱了,喝不完那么多。”管桐端着碗闪开,显然很抗拒这碗粥背后的居心叵测。

“这是好东西,”顾小影跟哄孩子似的,拿着汤匙张大嘴做示范,“过来,张嘴,啊——”

管桐瞥顾小影一眼,自顾自低头吃菜。顾小影诱惑无效,晃晃脑袋继续吃饭。中间管桐欲说还休地看了顾小影几次,见她若无其事的那副样子,终于忍不住了,看着汤碗问:“老婆,你也不怕补大了?”

顾小影终于笑出声,还没等说话就见管桐悲愤地控诉:“你还不如直接给我吃壮阳药!”

“那倒用不着,”顾小影腾出手拍拍管桐的肩膀,表情慈祥,“其实我老公还是蛮厉害的!时间持久,抗撕咬能力强。食补就好啦!”

“咳咳……”管桐呛着了,愤怒地抬头看一眼顾小影,见她若无其事地扭回头去看电视上的综艺节目,心想她这话还不如不说呢,这是多么赤裸裸的侮辱啊!

为了给自己正名,当天晚上管桐就决心发愤图强——但是没想到,还没等他压到顾小影身上,那点昭然若揭的念头已经被识破,就见顾小影一边推推他,一边不解风情地说:“老公,你忍忍,攒着啊,过几天再用!”

听到这句话,管桐的那点热情顷刻间就好像一个被戳破的肥皂泡一样,“噗”地便碎了……夜深人静中,管桐郁闷地看着天花板,心想,这样凄惨的时光、这样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复杂心情,不知道还会持续多久?

(10)

事实上,一切都比想象中来得要快:六月,管桐接到机关任命,将结束其在蒲荫的工作,回省委办公厅综合室担任副主任。

虽是平调,但仍然令很多人惊讶——作为综合室历史上最年轻的副主任,管桐在担任这份要职的时候,也才不过三十四周岁多一点。

顾小影乐坏了:不仅仅是生孩子的事情终于变得靠谱起来,更重要的是,她终于不用再过那种孤独的、提心吊胆的生活。她终于可以像以前一样,有规律的作息,每天按时做饭,看她的男人心满意足地吃饭,饭后一人一张书桌,学习的学习,工作的工作……日子如此按部就班,幸福温存。

新的生活毫无疑问带来了新的希望,这希望很巨大,甚至战胜了顾小影再次看见“一道杠”时候的沮丧。她第一次可以笑着面对自己又一次备孕失败的事实,告诉自己:没关系,管桐回来了,从现在开始,天天都有希望啦!

这种好情绪一直延续到管桐回机关报到后。

因为本来就是从省委办公厅派出去的干部,所以熟门熟路,管桐在最短时间内便找回了昔日的工作状态:报到第一天晚上,加班到九点;第二天晚上,加班到十点;第三天晚上,加班到十点半……直到周末两天还在加班的时候,顾小影怒了!

她忍不住磨着牙想:综合室……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偏偏还有人火上浇油。

下午管利明打电话来,先问问顾小影最近好吗、管桐好吗,没寒暄上两句就直奔主题:“我听管桐打电话回来说他不在蒲荫干了?回了省城你们就抓紧生孩子吧,现在也不用拿两地分居当理由啦!”

顾小影听见这句话就火冒三丈:什么叫“拿两地分居当理由”?怎么听着跟自己不想要孩子却找借口一样?有这么说话的吗?以前只要顾小影抱怨管利明说话不好听,管桐就会安抚她说“农村不讲究这些,想什么就说什么”……可是你管利明都五六十岁的人了,也不能次次都不说人话啊!

以前你嫌我不生孩子是有病,建议去医院看病;后来又说生不出孩子来就是不下蛋的母鸡;现在居然变成“拿两地分居当理由”了?

敢情我不发威你们都集体拿我当病猫是吧?!

顾小影恨得咬牙切齿,把以上所有话在心里骂了三遍,气得手都哆嗦了,才磨着牙说了句:“爸,等管桐回来我让他给你打电话吧。他加班,我急着出门,挂了啊!”

也没听管利明在那边还持之以恒地絮叨,顾小影“啪”地挂了电话,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气得鼓鼓的。

其实说要出门,当然也是撒谎——顾小影觉得按自己此时此刻的精神状态,只要离开这个家门极有可能一触即发,从而无法遏制自己的暴力欲望。所以为了社会的安定和谐,她哪儿也不能去。

可是越想心里越不甘心。闷了半分钟,顾小影拿起电话往家里拨号码,响了两声就被接顾妈起来:“喂,是我姑娘吗?”

顾小影笑了,一边笑一边想:还是有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接着又听见电话那边传来顾爸的声音:“你问她想不想吃虾,我找人给她带点过去。”

顾小影再度感慨地想:看吧,自己的爹妈就是好,怎么看怎么好。

便抢着答:“跟我爸说,我最近不想吃虾,让他别忙活了。等放暑假我回家慢慢吃。”

没想到顾妈的反应无比敏捷:“暑假你要回来?你回来干什么,管桐不是回省委了?”

“回了等于没回!”顾小影这下可打开了牢骚篓子,急忙倒苦水,“我原来以为秘书处就够忙的了,怎么现在这个综合室比秘书处还要忙?妈你知道这个综合室是干什么的吗?管桐现在已经彻底看不见人影了,他回家的时候我睡着了,等他上班的时候我还没醒……我这跟两地分居也没有什么区别啊!”

“综合室,”顾妈想想,“那不是写材料的吗?主要是领导讲话吧。”

“领导讲话不是有政研室吗?既然综合室都能写,还要我爸他们干什么?”顾小影想起自己的老爸就是市委政研室出身,越发想不明白了,既然都能写,干吗还要弄这么多人,分两个部门,全都忙活这同一件事?要按这个逻辑,那做领导的人是不是整天除了讲话就没别的事情可以做?那你讲就讲吧,你也别老是讲、老是讲啊,你讲这么多话不累吗?就算你不累,可下面写讲稿的人多累啊!

顾妈明显很幸灾乐祸,抓紧回头问顾爸:“你姑娘问,既然有了综合室,还要政研室干什么?”

“我们还有调研工作之类的一大摊活儿呢,好歹也是领导的参谋和助手,”顾爸手持报纸抬头,从眼镜上方瞥顾妈一眼,“让她暑假别回来了,在家老老实实待着。管桐都累成那样了,她回来算什么?再说写材料也不是365天都写,闲着没事的时候抓紧生孩子,等我退休了就带我外孙子去海边钓鱼。”

顾妈原样复述一遍给顾小影听,顾小影不以为然:“你让我爸别幻想了。他一钓鱼就专心致志,到时候再忘了看孩子,万一我们家宝贝儿掉到海里怎么办?”

顾妈乐不可支地又给顾爸当传声筒,顾爸干脆放下报纸接过话筒:“怎么可能掉到海里呢,不是有那种用来拴小狗的链子?买一条拴孩子腰上,另一头找个地方拴牢了,他想往海里跳都跳不下去!”

顾小影的心情终于大好,忍不住笑出声,心想还是自己的爹妈可爱:虽然都是催着生孩子,可是老爹的催法多么卡通啊……拴小狗……哈哈哈……

正当她一个人傻笑着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居然传来插钥匙开门的声音,管桐回家了!

顾小影几乎是飞奔到门口,“哗”地拉开门,管桐站在门外吓一跳:“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我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能听见有人插钥匙开门的声音,没想到梦想成真!”顾小影喜滋滋的,“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做饭。”

“别做了,难得今天下班早,我带你去看电影,在外边吃吧。”管桐放下包,看着顾小影说。

“真的?!”顾小影乐疯了。

于是那天晚上顾小影就一直都像谈恋爱那会儿似的,自内而外焕发着幸福的光芒——其实有很长时间了,她都是一个人去电影院看电影。每次在放映厅里看别人出双入对,女孩子捧着大桶爆米花,她都会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小桶,觉得所谓“零丁洋里叹零丁”,大约也就是这么种心情。那感觉就仿似一叶孤独的小舟,在电影院的人海中飘来飘去,连个方向都找不到。

可是今天不一样了!

顾小影挽着管桐的胳膊,觉得自己的脖子都比以往挺得直!

只可惜,好气氛在晚上睡觉前被破坏殆尽。

因为即便是晚上十点才看完电影回家,管桐还是坚持要看完当天的资料才睡觉。顾小影早早洗完澡,在床上一边看小说一边等: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直到顾小影哈欠连天,管桐依然在书桌前埋头苦读,没有任何睡觉的意思。

顾小影很不高兴。

不高兴的理由显而易见:疲劳已经使两人之间正常的夫妻生活变得不正常起来。在要孩子这件事情面前,他俩的分歧就在于一个人已经在迫不及待中屡受打击,另一个人却还以为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不过是偶然,从而缺乏正确积极的态度和主观能动性。

顾小影痛定思痛,毅然下床走到管桐身边,毫不犹豫地抢走管桐手中的资料,沉着脸说:“管桐你睡不睡?”

“看完这段就睡,”管桐赔笑,“这不是晚上看电影了吗?我的资料都没看完。”

“早知道你要看这么多资料,还要影响休息,我完全可以不去看电影!”顾小影生气了,“明明说要好好休息的,你这个样子,我们怎么要孩子啊?我盼你回来盼了这么久,所有的压力都压在我一个人的肩膀上,大家都把责任归咎于我,我冤不冤啊?”

“别生气,别生气,”管桐急忙安抚,想要拉顾小影的手,却被她使劲甩开,只好说,“这不是今天还不到日子嘛,我看台历了,不是得月底?”

“管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养精蓄锐?都攒到月底一起休息的话那叫‘临阵磨枪’,那不叫‘养精蓄锐’!”莫名的委屈涌上来,想起管利明不问青红皂白的呵斥,想起爸妈竭力想要委婉却更折磨人的催促,还有身边每个人每次遇到都会打听的那句“有消息了吗”……自己不经历就永远不会知道,关切或许也会变成可怕的刀,一下下割去你的信心、勇气、沉静、从容,甚至让你变得歇斯底里。

想到这里,顾小影的眼眶渐渐湿了:“在蒲荫发生了什么,你也没忘吧?我之所以不提,是因为我相信那是偶然。可是后来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是为什么。如果说刚结婚的时候我会觉得这样是因为咱们和谐、咱们持久,可现在都结婚快三年了,你的状态我不用问都能感受到!”

管桐愣了,他不知道顾小影会说到这个层面,这个层面太隐私也太深入,似乎只需要意会,压根不能言传。而一旦言传,那是一种尊严被悉数扫落在地,管桐皱起眉头,脸色不由自主就冷下来。

偏偏顾小影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下午管利明的那个电话,那些话就好像雪上加霜一样压在她的心底,让她变得无比愤怒:“今天下午你爸打电话来,居然说你回来了,以后我就不要拿两地分居当借口不生孩子了……管桐你凭良心说,不生孩子是我的错吗?是我在找借口吗?明明吃中药调理内分泌的那个人是我,每个月算时间记日子的也是我,千里迢迢去蒲荫找你的还是我!可是,偏偏我不能跟任何人说为什么我们每个月都无法完成任务,毕竟这个实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归根结底,不仅是因为我们本来见面次数就少,而且在有限的那几天里你的体力压根撑不住!明明是我这老胳膊老腿都快被翻成扑克牌了,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来指责我,为什么你们都要把账算在我头上,我就应该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吗?!”

最后这几声,几乎是吼出来,管桐张口结舌——他不知道管利明又给自己本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捅了这么大个娄子,他内心里也腾地蹿起一股无名火,他甚至想跟管利明吵一架,可那是他爸,是他没什么文化却偏偏喜欢指手画脚的爸,他老人家就算再喜欢指手画脚,再添乱,他管桐也不能真的豁出去指责他吧?

至于顾小影,他也想跟她吵架,可他知道她的神经已经趋于崩溃,他还能说什么?到头来他什么都不能说!他只能在心里憋气:说到风箱里的老鼠,他管桐又何尝不是一只两头受气的倒霉老鼠呢?

就这样,虽然管桐后来什么都没说,但那晚,顾小影终于还是没憋住,借着下午被管利明刺激的由头,狠狠地嚎啕大哭了一场。管桐坐在顾小影身边,想安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停地叹气。最后实在看不过去了,只能把顾小影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搂住了,任她发泄一般在自己胸前狠狠捶了一通,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然后,管桐就这样轻轻拍着顾小影的背,听她啜泣、哽咽,任她把眼泪蹭在自己身上。她冰凉的脸颊贴在他脖颈上的时候,他的心脏也似乎随着这凉意略微震颤一下,他再也没有说话,因为内心的沉重已经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只是凭感觉,把他心疼的人搂在怀里,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于是,那晚,顾小影用了很久才睡着。

睡前,她苦闷地想:从小到大,自己真的是从来没有遇见比怀孕更艰难的考试!

难道不是吗——从小到大,不管是考大学还是考研究生,至少她知道自己努力了就会有回报。虽然也没考上什么名牌大学,可这最多只能说明她努力得还不够。然而怀孕这件事……唉……试了才会知道,你努力了,很努力很努力了,你恨不得把自家男人榨干了,可到了用验孕棒查成绩的那天,照样提心吊胆,照样名落孙山……现在她知道了,生孩子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决定生一个孩子之前,你要为迎接他(她)而做好充足的思想与物质准备,比如什么时候生孩子、在哪里生孩子、生孩子以后谁来照顾、照顾孩子的人住在哪里、如果没有老人照顾孩子那是否掏得起雇保姆的钱,甚至休产假期间是否会被别人取代现有职务、孩子出生后是否能解决户口问题等,不一而足;好不容易等你做好了准备,开始要孩子了,你才发现彼此的身体状况、疲劳程度、工作压力、居住距离甚至性兴奋度等都成为限制一个孩子到来的因素……说这是一场艰难的考试,夸张吗?

深夜,在胡思乱想中,顾小影终于睡着了。只是不幸的是,要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她才能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连做梦都和考试有关:她竟然梦见自己上了高考考场后,才发现2B铅笔里没有铅芯……不得不说,弗洛伊德这个老头儿真是有点修行——话说这个梦还真是个意味深长的隐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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