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六年的春天, 临安比往年都要热闹。因为金国的使臣再度来访,商议宋金边境互市一事。

六岁的顾长泽抱着书走进学堂里面,好几双眼睛都盯着他看。他淡定地坐下来,整理书本。他长得像他娘亲, 十分明丽, 再加上一直被说是个神童, 还有个宰相爹爹,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

自他认字开始,爹爹总是抽时间亲自给他上课, 后来周围的叔叔伯伯都把自家孩子往他们家里塞, 美其名曰给他“伴读”。

娘亲便把相府的一个院子整修了做学堂, 勉强能坐下十个人。他们家这个私学规模不大,可来上课的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除了他的爹爹亲自教课外,国子监祭酒,门下省侍中张咏,秘书监钱朴, 还有最年轻的吏部侍郎吴均都是常客。

顾家瑞从前面转过头来:“阿泽,昨天钱大人留的算术课业你借我看看嘛。”

顾长泽皱眉,抿着红润的嘴唇道:“哥哥又想抄作业?要是被伯父知道了, 肯定会生气的。”

“哎, 我就跟我爹说我不是读书的料,他偏不信。”顾家瑞摸了摸后脑勺,幽幽地盯了顾长泽一眼, “又不是人人像你一样聪明,生来是个神童来的。”

顾长泽小大人一样地叹了口气,把本子递给他。

顾家瑞满意地拍了拍他的头:“乖啦。”

这个时候吴均从外面走进来,所有人都站起来行礼。吴均笑了笑,走到最前面的书桌后面立定:“今日顾相要去接待金国的使臣,特命我来教你们。你们的《论语》学到哪里了?”

众人乖巧地应道:“里仁第四。”

吴均道:“好,请大家翻开书,今天由我接着往下讲。”

学堂里书声琅琅,外面的杏花树上并排立着几只早莺,叽叽喳喳地,十分热闹。

顾语辰牵着夏初岚的手走到杏花树下,手里提着一个小篮子。赵嬷嬷和思安跟在她们后面,顾语辰抬头,稚嫩的童声说道:“娘亲,树好高,我采不到花。”

夏初岚便把她抱了起来,她仔细挑了一枝花折下来,还问赵嬷嬷和思安好不好看。

夏初岚看着她酷似自己的眉眼,微笑道:“辰儿,你真的要做杏花糕?你爹爹他不太喜欢吃甜的东西。”

顾语辰骄傲地说道:“只要是我做的,爹爹肯定喜欢吃。爹爹还说要给我讲故事呢。我得快些做好等爹爹回来,否则等顾长泽那个讨厌鬼下学,就要跟我抢了。”

夏初岚摸了摸她的头。这两个孩子都太聪明了,她跟顾行简并没有特意引导,可他们开口说话比别的孩子早,认字比别的孩子快,就连记忆力都是同样的好。她这个做母亲的,倒不希望孩子们能有多优秀,只希望他们一辈子能健康平安就好了。

顾语辰拉了拉夏初岚的手说道:“娘亲不高兴吗?等我把爹爹抢过来,可以分给娘亲一会儿。”

夏初岚哭笑不得,自从有了两个孩子,顾行简好像就有点分/身乏术了。好像早上她为他穿官服的时候,本来两人正含情脉脉地温存着,两个小东西突然跑进来,一左一右地把他们爹爹给拉走了。那人啊,不仅讨女人喜欢,也讨孩子喜欢。只不过他不喜欢别人家的孩子,只喜欢自家的孩子。

有时候夏初岚都觉得,他太宠爱他们了,从来都舍不得打骂。

吴均站在学堂里,无意间看到窗外杏花树下站立的女子,失神片刻。春日杏花满枝头,那女子穿着一身青色的团花褙子,他不禁想起:秋兰蘼芜,罗生堂下,绿叶素枝,芳菲袭予。

当真是一种直击人心的美貌和气质。而且这些年,越发沉淀,散发着幽幽岁月的馨香。

授课结束,孩子们一一行礼离开,结伴出去玩,只有顾长泽还坐在位置上看书。

吴均走过去蹲在他面前:“阿泽,你怎么不走?”

“今天姨父讲的东西我还想再看看。啊,我忘记了,应该叫先生的。”顾长泽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说道。

“没关系,这里没有旁人了。”吴均坐在他身旁,有些心疼地看着他。身为顾行简的孩子,自然会承受很多异于同龄人的压力。想到自家那三岁的孩子还只会躲在他娘的怀里撒娇呢,而顾长泽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读书认字了。

“阿泽,不要太辛苦了。你才六岁。”吴均语重心长地说道。

顾长泽摇了摇小脑袋,回道:“姨父,我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觉得辛苦。”

吴均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今日有时间,哪里看不明白?姨父可以再给你讲一遍。”

顾长泽靠在吴均的怀里,用短短的手指点了几处。他很喜欢姨父,因为姨父身上有像爹爹一样的感觉:温和宁静,厚重有力。顾长泽一直觉得,除开爹爹,这世上最优秀的人应该就是姨父和小舅舅了。小舅舅年级尚小,前途也是不可限量的。

外面顾语辰采好了杏花,牵着赵嬷嬷去厨房里面学做杏花糕。春/色无限好,夏初岚本想在院子里坐一坐,看到学堂里的孩子三三两两地出来,唯独没看到顾长泽,就信步走到学堂外面,看到吴均正在教顾长泽读书。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当年,看见顾行简跟夏衍说话的样子。她连忙后退两步,没有进去打扰他们。

思安在旁道:“夫人不进去吗?公子在里面呢。”

夏初岚摇了摇头。吴均虽为妹婿,但她跟夏静月毕竟不是亲姐妹。这些年吴均很得皇帝和顾行简的器重,风头正盛,很多人都拿他和顾行简做比较。他本人也真的是谦谦君子,但夏初岚总是本能地减少跟他的接触,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原因。

夏初岚回到竹居,南伯正拿掸子打扫顾行简的书架,她连忙走过去,伸手道:“阿翁,我来吧。您腰不好,坐着休息。”

南伯摆了摆手,挡着夏初岚:“夫人别折煞我了。我本来就是个下人,平日您跟相爷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我反而不舒坦。我这人啊,闲不住的。”

夏初岚也没勉强他,跟他随意地闲话家常。南伯和赵嬷嬷正在给崇明找媳妇,两个人每日都凑在一起合计,崇明却很不配合。他那样冷冰冰的性子,哪家姑娘都怕。

南伯是老迈了,但眼不花耳不聋,关键是思路清晰,依旧洞若观火。看院子里那些桃花,杏花被他养得那般好,生命力旺盛,夏初岚便觉得欣慰。

“娘!”顾语辰在门外清脆地喊了一声,捧着蒸好的杏花糕进来,“阿翁也在这里,我刚好拿了两个来。你们尝尝看。”

南伯慈爱地摸了摸顾语辰的头,从她手里接过杏花糕咬了一口,由衷地赞叹道:“姑娘的手艺好着呢。”

夏初岚也点了点头,是比她当年强多了。

这时,思安走进来说道:“夫人,夏家的老夫人他们大概明日会到都城。”

夏初岚前阵子收到杜氏的信,说有事要进都城一趟,与她商量,便问道:“给娘他们住的院子都收拾好了吗?”

思安回道:“早就收拾好了。也给三夫人那边去了信,明日相府可热闹了呢。”

她话音刚落,顾长泽从门外走进来,郑重地向夏初岚行了礼:“娘亲,孩儿下学了。”

夏初岚问他:“姨父走了?”

顾长泽点了点头:“姨父说不亲自过来告辞了,要孩儿代为转告。明日外祖母和小舅舅他们会到吗?”

得到夏初岚肯定的答复后,他心里也有些期待。顾语辰在旁边说道:“顾长泽,要不要尝尝我做的杏花糕?”

“不要,我不喜欢甜的东西。”顾长泽毫不犹豫地拒绝,“我昨日给你的字帖你写了吗?”

顾语辰支吾地说没有,顾长泽说了句什么,两个人忽然争论起来,谁也不肯让谁,连夏初岚出言制止也没用。

夏初岚索性坐下来看相府的账本,任由他们两个吵。南伯和思安又拿他们两个没办法,只能站在旁边面面相觑。

吵着吵着,顾长泽便占了上风。顾语辰委屈地看了夏初岚一眼,见夏初岚丝毫没有维护她的意思,就气呼呼地跑出去了。思安追出去,但她跑得太快了,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顾长泽有些心虚,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低垂着头。夏初岚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来说道:“阿泽,每个人都有擅长的东西,也都有自己的短处。你不能拿自己的长处去跟辰儿比,这是不公平的。如果春夏秋冬,四季都开一样的花,而每朵花的颜色形状都一样,你还会觉得好看吗?”

顾长泽小声道:“娘亲,孩儿错了。不该那么说姐姐,回头我向她道歉。”

夏初岚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苛责的话。

顾语辰跑到杏花树下,委屈地哭了起来。无论任何时候,只要她跟顾长泽吵架,娘亲都不帮她。她心里本来觉得娘亲更喜欢顾长泽,因为顾长泽的名字是娘亲取的,希望他能一辈子福泽绵长。而顾语辰的名字则是爹爹取的,希望她妙语连珠,讨人喜欢,人生能够亮若星辰。

一阵轻风吹过,杏花如春雨般洒落,地上出现一个高大的影子,把小小的她笼罩进去,只不过她哭得正伤心,没有发现。

“谁把我们辰儿弄哭了?”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顾语辰惊讶地张开嘴,转身看到顾行简站在那里。

“爹爹!”她扑过去抱住顾行简的腿,“顾长泽又欺负我!他说我笨,只喜欢做针线女红,做糕点,不喜欢读书写字,不配做爹爹的女儿。”

顾行简单膝跪下来,让她靠在自己的颈窝里,轻轻抚摸着她的背道:“喜欢做针线女红有什么不好?以后用得到的。”他想起某人当年做的那件歪七扭八的中衣,脸上的笑意更深,“至少以后可以给爹做衣裳。不哭了,再哭就变成小花猫了。”

顾语辰扑闪扑闪眼睛,抬手擦眼泪,认真地问道:“爹爹真的不会嫌弃我吗?顾长泽读了那么多书,字又写得像爹爹,连娘亲都更喜欢他。”说完扁了扁嘴,又有些委屈。

顾行简抬手将她小脸上的泪痕擦掉,然后将她抱了起来:“在你娘心里,你和长泽是一样的。爹爹问你,你更喜欢爹爹还是娘亲?”

顾语辰搂着顾行简的脖子,有点犯难。

顾行简笑道:“你看,辰儿自己都答不出来,为何要说娘亲更喜欢长泽呢?”

顾语辰似懂非懂,小脑袋靠在顾行简的肩上。顾行简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抱着她往竹居走。

顾行简还没到竹居,就看到夏初岚从里面出来,好像是要去找女儿的。他走过去,轻声道:“我在花园找到她,睡着了。”

夏初岚看到顾语辰像只小奶猫一样趴在父亲的肩上,伸手把女儿接了过来,抱到房间里去安置了。顾行简跟在她身后进去,看她给女儿盖被子,怕枕头太高她睡得不舒服,又用被子的一角叠整齐了枕在她脑后。

从两个孩子出生到现在,她一直亲力亲为地照顾着,从来没说过累。

他们走到屋外,夏初岚问道:“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应付金国的使臣?”

顾行简拥着她说道:“我总得给那些年轻人一点机会。否则我若有一日不在中书之位,何人能够制约金国?”

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精力的确大不如前了。夏初岚摸了摸他的鬓角,前几日刚拔了白发,现在又长出来了。她鼻子发酸,靠在他的怀里,手揪着他的衣襟。有的时候真怕时间过得太快,来不及让她跟这个人好好厮守。

顾行简抱着她,失笑道:“你们母女俩真是一模一样。我哄完小的,又要哄大的啦?”

夏初岚收起情绪,嘀咕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谁要你哄……辰儿为你学做了杏花糕,还在锅里热着,你要不要尝尝?”

“嗯,一定要尝尝。阿泽呢?”

“去看书了。说今日吴均教了很多东西,想等你回来跟你说呢。”

顾行简拥着夏初岚往前走,随意地聊着家常。

日光如点滴岁月被踩在他们脚下,一路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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