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扬灵与刘俶约了喝茶,说一下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名士周潭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公心,都想把女儿嫁给陈王。陈王自是爱慕他女儿,独他女儿态度暧昧。周潭自来宠爱女儿,怜她体弱,许她很多特权,但这时他不解周扬灵在想什么。

他不解,刘俶却解。

告别陆三夫妻,周扬灵以不愿旁人太关注自己美貌的理由,又因罗令妤兴致盎然要帮她画男儿妆,周扬灵离开陆家的时候,已经从令人惊艳的女儿装,换回了一身风采翩翩的少年郎装扮。

陈王与她同行,一声未吭。

留在乌衣巷口等着接女郎回家的车夫看到女郎这扮相,顿时如吞蝇子,心中生起一言难尽之感。车夫哆嗦着嘴:“女郎,您怎么又扮郎君了?您父亲知道了,会说您的。”

周扬灵没来得及说话,她旁边那秀美青年已轻声开口:“我与你家女郎,走一走。再送,她回家。”

车夫自然称是,哪敢忤逆陈王。现在连一介车夫都知道,老皇帝倒下了,朝堂是陈王的朝堂。刘俶携周扬灵远去,夜晚幽光落巷,石板路发着寒光,两边墙树嶙峋。两人慢悠悠走,陈王半晌未言。

周扬灵面容微热,略微忍受不住她身份暴露后,与陈王同行时这样古怪的气氛。她悄悄望旁边郎君,他眉目清寒偏秀,目视前方而不言。周扬灵尴尬地寻了个话题:“连我家仆都说我女扮男装不好,殿下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陈王诧异,顿了一下,才说:“不。”

他依然安静地走路,非常平静地缓缓说出一段话:“你是有才华的女子。束于闺阁对你不公平。”

周扬灵微怔,垂目:“是么?我恢复女儿身后,以往那些与我论政的郎君,现在都在求娶我。以前说的那些话题不再说了,都是夸我如何美。我一时也彷徨,心中有气无力。”

刘俶淡声:“若我娶到你,便不会用世俗去束缚你,要求你。我最初爱的便是你的才,非你的貌。那时我一度以为自己……我心中的那个人,不论是周扬灵,还是周子波,都是才华横溢之人。你这样有才,该去做你喜欢做的事。哪怕你嫁了我,我依然认同你常扮男装,行于民间。我绝不猜忌你,困罩你。而你身后的那些麻烦,应该由我替你解决。你放心。”

“哪怕……我得了那个位置,我依然有法子帮你,依然不勉强你。”

他心想陆雪臣可以为讨好罗令妤而扮女装,他这里不过是妻子爱扮男装,比起他一开始那惨烈的龙阳之好的怀疑,这结果已经好太多。

周扬灵停下了步子,怔忡看他侧脸。她轻声:“皇室和世家矛盾日益严重,为平衡二者,也为了安抚寒门,当让寒门加入此局。为了维持这种政治利益,我嫁给公子,是最好的选择。只有我嫁给公子,寒门才会放心,才能心无旁骛地为公子效力,同时也得到他们想到的地位。”

“自我去年在宜城见到陆三郎,我便知道我只能嫁给你。”

刘俶睫毛轻轻颤了下,他停下步子,转目俯眼看她。

周扬灵美目清如秋泉,幽幽静静,凉凉澈澈。少年郎的面容,眉目间的英气。她这样尔雅柔弱,谁知她心中之抱负?周扬灵微微笑:“我心中不甘,却也没办法……到今日,我都感谢那一日你没有派人去码头接我,给了我女扮男装的机会。”

刘俶脸一热,略微尴尬:“我……”

周扬灵道:“而今我已释然,你偏又来招惹我……”

她思考半天,目光闪烁一下,躲开青年目不转睛的凝视,脸颊微烫,她侧了下脸。女郎轻声:“我愿意……”

刘俶打断:“在此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后,再决定。”

周扬灵讶然,轻轻点了下头。

刘俶看着她,良久,慢慢道:“我这段话说的这样流畅,你知道我为此练习了多久么?”

周扬灵:“……”

刘俶淡漠的:“九十九遍,一遍都不少。只为了站在这里和你说这些话,向你表情时,不会露怯,不招你反感。”

周扬灵微弱地意识到什么,她脸色微变:“公子!”

刘俶不为所动,仍然继续说了下去:“你以为我平时与你说话,尽是结巴,只是我太过爱慕你,心中激动的缘故么?”

周扬灵:“不要说了!”

——不要说这些!不要把秘密暴露出来!

刘俶惨淡一笑。

他俯着眼,温柔地看她。他静静的:“我幼年时因落水救人而生病,落下终生的口吃。若被人知道,我一生与帝位无缘。我没有求过帝位,可我也没有自我放弃过这种权力。我向世人隐瞒,谁也不让知道……我瞒了十几年,快二十年。”

“这个秘密,就是我最大的秘密。”

周扬灵怔然,目中光华流动,与他湿润的黑色眸子对望。

而他还在说:“你知道我这个病是如何得来的么?落水救人……你知道我救的是谁么?是陆雪臣。那你知道他为何会落水么?是我设计的。那时他才几岁,才刚到建业,人生地不熟。他本性又敏感孤独,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就这样算计他,然后自讨苦吃,落下一生的隐患。命运如此公平。”

“我不欠他。我这些年一直对他很好,以后还会这样。我全心全意地待他,我有什么,就给他什么。可我也落下了口吃之症。我不是好人,可我也不坏。”

周扬灵面色微微发白,很久,她才问:“说出来做什么?隐瞒一辈子不好么?”

刘俶:“我想过瞒你,让你稀里糊涂地嫁给我,后知后觉地接受我的一切。寒门和我的联姻,嫁了就不能后悔了。我心中爱慕你,自此得到你,你一辈子摆脱不了我。然你是这样出色的人……我在你面前,几多自卑。”

他出了一下神,脸色苍白无比。他再次看向她,缓缓一笑:“我这一辈子,做什么都是出于利益。无利不起早,说的便是我这样坏的人。但哪怕我这样功于心计,我却是对你一见钟情,再不能忘……”

周扬灵:“公子!”

刘俶低声:“恶心是不是?你那时明明是少年郎的扮相,我却对你怀有这样的心思。我曾想过放弃,可是看到你,我便不甘。我长这么大,没喜欢过什么,你是唯一让我觉得‘喜欢’不是那样遥远的人。我与陆三争你,与罗妹妹争你……我太喜欢你了。我不愿我的喜欢,蒙上一点尘。”

周扬灵静静听他讲述,从一开始的心惊,到后来的心疼。刘俶可以不告诉自己这些,他瞒得了天下人,他可以骗她。然他将他最大的秘密告诉她,将命脉给了她。只要他辜负她,她便可让他身败名裂。这样的意外这样动心,她诧异的,激荡的,心中湖泊被水轻拂。

夜风拂面,人间芬芳。

当刘俶自暴自弃后,闭上了眼,等待周扬灵的最后宣判。判他之罪,拒绝他。他不知道周扬灵在看着他笑。她含笑着,伸手握住他的手,向他手中塞了一个冰凉的物件。

刘俶睁眼,看到手中的玉佩。玉佩上打着璎珞,是女儿家的物件。

周扬灵:“君子无故,玉不离身。给了你,便不收回。”

刘俶:“……!”

他颤声:“你、你……你还答应我?”

周扬灵:“为何不呢?你这么喜欢我……我对你,也敬佩良多……啊!”

她突然被他伸臂抱入怀中,纤细的女郎第一次被他抱在怀里,然在此之前,他已在梦中想了千万遍。太过喜欢她,太过紧张她,便患得患失。他心中大石落下,又有落泪之欣喜。

上天依然善待他。

……

陈王与周扬灵于八月定亲,老皇帝浑浑噩噩,想阻止却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地瞪着陈王。刘俶却哪里在乎?八月中,曾经的赵王刘槐仍奋力反扑,纠集那些在边关徘徊,或者埋伏在南国的北国势力,想要扑杀建业。

越子寒身为北国人,亲自去一一拔出这些藏在南国的北国不稳定因素。

刘慕配合,不过一月的挣扎,刘槐最后死在了刘慕的剑下。

刘慕与越子寒凯旋,回建业受封。没有皇帝的阻拦,哪怕人人知道衡阳王曾越狱,但陈王殿下说他功过相抵,现在朝上都是陈王的天下,谁敢反驳?刘慕光明正大地回了建业,先去陈王府与陈王殿下相谈,再入了太初宫,在陈王的带领下,去见自己的母亲,现在的太后。

太后老泪纵横,抱住这个幼子撒不开手,直称对不起他。已经六七旬的老人白发苍苍,惨哭不住:“我也不愿放弃你,孔先生还是母亲给你找的,你还记得么?母亲有那么多孩子,可你最小,我和你父皇最疼你……慕儿啊慕儿,我也舍不得你!”

刘慕目中发红,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的母后,他就是想问一句为什么。母亲抱着他痛哭,刘慕只轻声:“你最疼我,可你最关心另一个儿子的帝位。你明知父皇遗诏里的人是我,你连一个消息也不给我……”

太后脸色微微不自在,她紧张地看眼殿外碧叶树下站着的青年背影。那落落肃肃之势,乃是现在话语权所有者,陈王。太后低声斥自己的幼子:“大逆不道的话,这可不能乱说。你父皇死前哪有什么遗诏?乱传的东西,如何能信?”

刘慕慢慢抬头,通红的眼,亮如寒光,沉沉看她。目中分明有泪意,但那股骨寒之意,已经生起来了。

他非常想问一句,你说没有遗诏,是怕陈王为难我,还是你根本就向着另一个儿子。

但他看着母亲的面容,突然觉得格外累,一句话不想问了。就这样吧,为什么非要知道答案,非要再次受伤一次?

分明是有遗诏的,连陈王都知道。刘俶放他离都,不杀赵王让赵王离开,都是为了拔出和赵王联络的还躲藏在南国的北国细作。刘慕当日见刘槐的第二日,陈王的人就上了门。刘慕哪里不知道刘俶的意思?

他没告诉任何人,端着遗诏枯坐一夜后,还是烧了那封遗诏。

刘俶心机甚重,从读书时就是这样。很多话他不说不提,但心中都有数。刘慕若不想造反,还是消除了这种隐患比较好。且他感激刘俶救他,刘俶这个政敌,待他比他的兄长和母亲都要真诚些。至少,没骗他,没哄他去死。

失望无比地离开太后宫殿,刘慕和刘俶沿着池阁,在芦花下行走。芦花碧叶,浮白摇翠。刘慕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少年脱去了一身戾气后,铁骨铮铮,如出鞘宝剑般光华夺目。若是用得好,当是一把绝世名剑。这样的将才,被老皇帝提防,时时想除掉……刘俶确实觉得浪费。

刘俶问:“你,要去,见父皇么?”

老皇帝中风,不能理政。不能理政的皇帝,对国家是无用的。何况这些士大夫本来就不太在意皇权。朝上多次提议让陈王登位,陈王仍在拒绝。不过是储君的架子,一请二请不登基,非要三请,给足了帝王面子,才会答应。

而老皇帝,整日在寝宫中,不过养病。

刘慕慢慢地摇头;“我不愿见他。”

众叛亲离,他自己的儿子没人在乎他,一个叫他“老不死”,一个在慢条斯理地杀他……刘慕为他悲哀,觉得他可笑。他的怨气,在知道老皇帝现在的惨状后,一点点消失。

就这样罢了吧。

……

刘慕离开建业,被陈王封了大将军后,远走边关。

十月之时,满朝文武百官恭请后,老皇帝退位,去太上皇宫殿养老,陈王刘俶登基。陈王登基为帝后,调整朝中官职,一直与陈王交好的陆三郎官位再升,被任命为侍中。侍中一职,乃是实际上的丞相。在众人的预料之中。

同月,陆三少夫人,罗令妤被诊出孕脉。陆家大喜,上下激动无比,偷偷问侍医,三少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是女是男。是女是男,这么早的时候侍医哪里说得清,只好一味躲着陆家。陆家上下期待,连身在交州的老君侯都送来了长命锁,说要送给未出世的曾孙女。陆三郎闲然淡定,罗令妤第一次受到万众瞩目。被所有人盯着肚子期待,尤其是被陆夫人热情指导自己当初怀陆家大娘陆清弋时是如何保养如何吃饭的,罗令妤压力倍大,这才知道陆家上下盼女之心,近乎疯魔。

十一月时,皇帝与寒门之首周潭的女儿周扬灵大婚,自此,寒门正式入南国的政治舞台。

元月上元节,皇后也怀了孕。

新帝大喜之下,改年号,办风光灯会。同时新帝发放孔明灯给建业百姓,让建业臣民共乐,共乞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上元节当夜,陆昀和罗令妤参加完宫宴,便登楼,与帝王等人一同看幽黑天地间缓缓生起的孔明灯。刘俶陪着自己的皇后,郑重地与皇后商议,陆昀和罗令妤走过时,眼睛瞥见他们字条上那“长乐未央”的美好期许。

再走过陆二郎陆显与其夫人刘棠,两个人也在认真地琢磨如何期待南国走向更好的未来,权衡之后写下“欣欣向荣”几个字。天上烟火时而绽放,青年女郎非常清姿,相依偎着说话,郎君温和,女郎羞涩,轻言细语间,也是情意温温。

再见到罗云婳。作为罗令妤的妹妹,侍中的小姨子,罗云婳小娘子自然有特权来参加这场皇宫盛宴。她一个人抱着灯笼,在下面系着的纸条上写字。她言笑晏晏,回头撒娇一般跟自己新得的扈从越子寒说话,那少年只沉静站着,不言不语。越子寒被小娘子哼了一鼻子。

新帝大宴天下,连大将军、衡阳王刘慕也请了回来。陆昀与罗令妤相携,一一走过人前。一边是天上灯火,一边是地上升起的灯。二人面容俊雅,走过人中,人人侧脸凝望。刘慕也怔忡望去,得陆昀瞥一眼,刘慕点头致意,扭过了脸。他手撑着城楼凭栏,另一手端着酒樽,眯眼自饮自酌,也算自得其乐。

罗令妤轻声:“大家都很好呢。”

她被陆昀扶着上了城楼,两人立在城楼前观看一会儿烟火,留给二人的孔明灯也送了过来。皇帝要全城百姓都来祈福,声势这样浩大,陆三郎夫妻自然也不能免了。但写完了给国家的祈祷后,罗令妤心中一动,让人再送灯笼来。

怀孕不过三四月,尚未显怀,女郎身形仍旧风流曼妙。她环抱住灯笼时,广袖飞带,飘飘欲仙。使得身后郎君都忍不住看她。

她身边的陆三郎扶拦而望,眉目清朗,神色幽静。也惹得女郎们频频观望。

罗令妤偏头唤一声:“雪臣哥哥,你知道我心中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陆昀挑下眉。

侧头看她。

他施施然:“知道。”

罗令妤目中荡着流光般柔美的笑,眨一眨眼,她笑道:“是么,你真的知道?哥哥总是这么自负,我倒要看看哥哥知道多少呢。”

陆昀眼睛微扬,也有了丝笑:“那你我一人一句,且来对一对。”

罗令妤:“一言为定。若是你输了如何?”

陆昀:“但凭妹妹处置。然我若是赢了,我却也不要妹妹如何。只愿妹妹今日之心,一生不改。”

罗令妤撇嘴嘲他:“自大!”

不再多话,夫妻二人相携而立,各自拿过一个灯笼,在灯笼下所系的绢帛上执笔写字,皇帝皇后、陆二郎夫妻,还有罗云婳、刘慕这些人,都被陆三夫妻这二人时不时的情趣挑起了兴趣,特来围观。

两只灯笼从两人手中飞出。

陆昀与罗令妤仰目,看灯笼飞起。众人仰目,辨认那灯笼下飘着的绢帛上所写的是何字。辨认出来后,他们轻轻一叹——

左边是女郎娟秀清雅的字迹:“千秋要君一言。”

右边配着郎君那笔潇洒狂草:“愿爱不移若山。”

他们仰望上空,凝望许久。

……

烟火绽放下,视线越来越高。

宫城墙头相携而立的郎君女郎,神仙眷侣般美好。他们与众人一起仰着头,看黄色的孔明灯载着期许,一点点向上,越飞越高。越来越多的灯聚在一起,夜亮如白昼。人间上元节节日热闹,天上灯火辉煌,亦如夜市般。

千万盏华灯横亘天际,远离尘嚣万里。灯笼点点繁繁,从点成线,由线成面。河流蜿蜒,大海澎湃。整个建业夜空,俱是星空一般流光溢彩的灯笼。

如银河浩瀚,如人心之望。

……

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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