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又是个大晴天,众人带上云知意从县府借来的测量工具,上见龙峰去再测小通桥。

一整天下来,连最粗心的薛如怀都察觉了云知意的过分沉默。

从见龙峰回来的路上,薛如怀死拽着霍奉卿走在最后,看着前头云知意的背影,压着嗓子小声询问:“她这是怎么了?”

霍奉卿薄唇抿成直线,默不作声。

薛如怀又道:“昨日下午,你俩偷偷撇下我跑去哪里玩了?是不是又吵了架?”

云知意与霍奉卿时常因为观念分歧而争吵,这件事在同窗中一点都不新鲜。

“也不算吵,”霍奉卿收回目光,眼睫轻垂,“我话说得有些重……”

他那时也是关心则乱,怕云知意会固执妄动,所以后来就有些口不择言。但云知意并没有如以往那般反唇相讥,甚至连与他争论的意思都没有。

这样,并不算吵架吧?只是她不理他了而已。

思及此,霍奉卿的嘴角无措下压。

薛如怀诧异侧目:“你是对她说了多难听的话?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心虚气弱的模样。”

霍奉卿在人前总是孤高而从容的。薛如怀与他多年同窗,这真是第一次见他忐忑到近乎无措,当然惊奇了。

殊不知,他这问题对霍奉卿来说,无疑是会心一击。

昨夜霍奉卿躺在床上回想自己对云知意说过的重话,好几次差点跳起来以头抢地。

——云知意,你猪脑子啊?

——这样固执不变通,根本不适合做官。

——既如此,还费劲考什么考?!

细品品,每一句都像在作死。

“没你事,瞎打听什么?”霍奉卿冷冷横飞一记迁怒眼刀,成功地让薛如怀闭了嘴。

*****

忙活大半日,从小通桥回来已是申时初刻。

一到客栈,薛如怀二话不说,带着测量来的各项数据就回房演算了。

云知意则吩咐:“阿彤,你将这些工具清理干净,明日好还回县府。”

“是,大小姐。”郑彤应下。

云知意转头又对柯境接着道:“去向掌柜打听打听,不行就辛苦点在城中找找,看有哪里能买到适宜的伴手礼。”

柯境细致确认:“大小姐要备伴手礼,可是打算明日去还工具时,答谢县令小田大人用的?”

“不止给小田大人一个。所以东西无需过分贵重,但定要足够多,好让他分发给县府其他人。”云知意道。

今日所用工具虽是经由田岳借来的,但东西非他私产,略备薄礼向县府众官表示承情,这是应有的礼数。

不过,以云知意的身份,向县府借个工具不算大事,所以谢礼不宜贵重,以免让人误以为她有意借小恩小惠笼络谁。

旁边的宿子约出言:“正好我也想带子碧在城中看看,不如与柯兄一道出去吧。”

云知意点点头,有些疲惫:“那你们同去,我回房歇会儿。”

她整夜没睡,今日又心事重重地来回一趟见龙峰,此刻当真有些倦怠了。

众人各自领命散去,云知意便举步往客栈后院回。困倦使她有些迷糊,走出老远才瞥见霍奉卿一言不发地跟着自己。

在通往自己所住客房的回廊下,云知意停住脚步,回眸觑向霍奉卿:“有话要说?”

霍奉卿握拳抵唇,不甚自在地咳了两声,又清了清嗓:“我昨日太过心急,话说重了。抱歉。”

“你在我面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不是第一回了,”云知意平静颔首,“我接受你的歉意。”

她这么痛快,霍奉卿反倒愈发紧张,腰背倏地绷

直:“我那时口不择言,你应该很生气吧?”

云知意浅浅勾唇,坦诚道:“虽是第一次被人当面骂‘猪脑子’,可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初时气了片刻,后来就过去了。放心,这次不和你吵。”

这很反常。霍奉卿强忍满心着慌,故作镇定地提议:“要不,我让你骂回来?”

云知意摇头:“不必。我并不在乎这个。”

上辈子听过的难听话多了去了,措辞比他昨日恶毒十倍都不止。

只是从前那些人不敢当面对她说,通常都是背后冷嘲热讽、质疑编排,再由各种渠道传到她耳朵里罢了。

“但你说我不适合官场,甚至认为我没有必要去考官,这个我在乎,”云知意也没打算藏着掖着,“不过有些事我还没完全想明白,眼下先不与你争执对错。”

“我那时太急,”霍奉卿忙道,“其实只是想告诉你,槐陵的事……”

云知意抬手阻止了他的解释,忍了个呵欠,才眼泛薄泪地懒声答:“槐陵的事,你有你的道理。我可以答应你暂时不管,不会坏你们大局。”

在槐陵这桩事上,她承认霍奉卿是对的。

上辈子的结局已经证明,她确实会因此树敌,甚至付出代价,而槐陵人也确实不会因此感激她。

其实她做事只问对错,并不十分在乎别人是否感激。

不过,眼下既知盛敬侑将启动对原州的通盘布局,她还是决定听从霍奉卿的规劝,暂不轻举妄动,以免误了他们的大事。

“至于旁的,我还没有想清楚。”

云知意抿唇默了默,突然很认真地又问:“霍奉卿,咱们暂且抛开你与盛敬侑的大局,也不提我自己的利益是否受损。单说我昨日想到的解决办法,你觉得错在何处?”

借由云氏的渠道直达天听,避开州丞府、州牧府,暗调军尉府直捣槐陵,从上到下、从县城到村镇顺藤摸瓜地查个底朝天。

若盛敬侑没来布局,若不计较云知意个人在此事中的得失,用这强势但迅捷的办法拔掉“打娘娘庙”,之后再交由州丞府,派专人对槐陵进行长期的教化与约束……

霍奉卿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本身是没有大错的。

见他哑口无言,云知意笑笑:“我想了这一天一夜,总觉得吧,你为我好,道理也对,但不全对。我有我的考虑不周之处,却并不曾全错。”

说完,她不等霍奉卿的回应,便转身离去。

*****

独自回到房中,云知意却没了睡意。

她从行李中取出笔墨纸砚,漫不经心地在小圆桌上摆开,边研墨边出神。

昨夜她几乎没合过眼,今日来回见龙峰的路上也想了很多。此刻心平气地反躬自省,正好将所有事情掰开揉碎来推敲。

按照昨日在“打娘娘庙”中的发现,上辈子那桩集体贪腐案赃款数目不对,八成就与那庙有关。

很明显,当时她从顾子璇的话中察觉疑点,着手准备重新倒查那桩贪腐案的风声传出后,有人怕“打娘娘庙”的事情因此被揭破,所以借槐陵瘟疫的天赐良机,操纵了民意针对她和顾子璇。

她现在甚至怀疑,不止最后那场民暴是人为操纵。

或许,那两百多个被隔离在见龙峰的瘟疫感染者突然在雨夜齐齐冲下山,也是有人刻意引导的。

更有甚者,说不定连小通桥的垮塌都不是纯然意外——

这一点,待晚些薛如怀有了更精确的演算结果,就能见分晓了。

因为上辈子横死在槐陵,她对这个地方并非心无芥蒂的。

可静下来思量,她又觉得,上辈子的自己与槐陵人之间可以算是扯平,甚至她还占了便宜。

说到底

,当时槐陵的民愤之所以轻易被煽动至鼎沸,根源还是她出错在先,欠了槐陵两百多条人命。

那时槐陵人对她喊打喊杀,骂她是狗官,这对她有失公允。

但在“隔离瘟疫感染者”这件事上,她担一份骂名也不算天大委屈。

如今回头去看,她下令将感染瘟疫者隔离在见龙峰时,确实有所疏忽。

她根本没想到那些人会不肯体谅当时大局。

同时她也忽略了,顾子璇手中能用的,只有几十个治安吏而已。

面对两百多个以彪悍著称又情绪失控的槐陵人,区区几十名县城治安吏无疑是螳臂挡车,所以最终才发生了悲剧。

云知意犹如醍醐灌顶,研墨的动作顿住,紧接着便懊悔不迭,猛拍自己脑门。

“该上报州牧府启动‘紧急事态法令’,以州牧个人的紧急治权借调军尉府兵马,对槐陵施行短时军管!”

她当初为何没想到还能这么做?

因为她出身云氏,上辈子又一出仕就年少居高位,对底层百姓的认知太过偏面。

那时京中派出的太医官很快就会赶来,只要有了对症药方,她再借云氏人脉迅速从各地组织药材,问题得到解决指日可待。

所以她自然而然地以为:既已经对那些瘟疫感染者做了说明,他们知道京中的太医官很快会来,知道暂时圈禁他们是为了保护更多人,他们就会理解并听从安排。

她高估了民众的觉悟,所以丝毫没想过动用更强硬但更万无一失的圈禁方式。

就错在这步。只是这步!

*****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云知意搁笔,看着自己写在纸上的那些事,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地浅啜。

良久后,她如释重负地笑了。

霍奉卿昨日那些话里,关于“不该插手槐陵之事”的部分,是对的;但关于她的那部分,不对。

大大的不对。

纸上写的是她上辈子从承嘉十四年夏到承嘉二十一年冬,在原州州丞府左长史的位置上为官近八年的主要政绩履历。

承嘉十四年冬,财政上倾斜学政司,使之达成“在各县增设启蒙小塾”的规划。

承嘉十五年春至十九年秋,响应陛下新政,主责完成原州全境的均田革新,使本地望族将自家名下荒废三十年以上的田地归公,由州丞府农田署重新分配给失地农户。

承嘉十九年到二十一年春,奔走于庆州、淮南,促成原州与这两州的三方合作,最终定下十年内疏通滢江流经三州段的疏浚防涝计划。

另外,为官近八年间,她还陆续查办大大小小贪腐案件近四十桩。

若没死在最后那场民暴中,她正准备花两到三年时间,与临近的松原郡各方势力斡旋,希望能与松原达成共识,由两地官府协同牵头,组织民众在两地交界的北山开辟牧场,让槐陵等几处不宜农垦的县以畜牧开源谋生。

这桩桩件件,没有哪次不得罪人的。在官场在民间,该得罪不该得罪的,全得罪个遍。可结果如何?

她在任上七八年岿然不动,对她心怀不满之人,无非只是当面恭敬、背后冷嘲热讽,甚至口出恶言。大不了在执行她命令时借故拖延,试图使绊子添乱。

若不是在槐陵瘟疫事件上应对欠周全,被人寻到了借民意攻击她的机会,她在官场的艰难,也就仅此而已。

因为她不是普通人,她是云知意。

生而贵胄,不缺尊荣富足,为官不图升迁,也无需敛财,又从不惧无朋无党,所以她无欲则刚。

只要行事依律照规、不出错授人以柄,对她再不满的人都无法在明面上撼动她。

纸上这些经她之手完成的大政,多于民生

有益,却无法立竿见影,做了也未必能立刻得到民望拥戴,当不成升迁的政绩本钱。

这些事需要有人去做,却只有她这种天真固执又有足够人脉可动用的傻子,才会毫不犹豫去做,而且总能将事情做成。

霍奉卿说她不适合官场,那是因为他不知道,曾经的原州州丞府左长史云知意大人,虽在槐陵瘟疫事件上出了错,但在此前,她一直走在对的路上。

明白一切后,云知意笑容满面地寻来火折子,拿起桌上这张记满她前世骄傲的字纸,从容点燃。

就像祖母教过她的那样,官场水至清则无鱼,什么样的官都该有。

霍奉卿那样的人固然会成为国之栋梁,也必须要有栋梁来撑起大局,可天底下也没有哪间屋子仅有栋梁就足够的。

她不懂谋略,不善察人心,做不了英雄,成不了大才,却是不可或缺的檐上屋瓦。

她笑看着温柔火光,喃声坚定:“霍奉卿,这件事你错了。不必所有官都像我,但世上需要我这样的官。”

她不需要质疑自己心中所信。

有幸死而重生,唯一该改正的地方,是主动将自己丢进红尘烟火里摔打一遍,去真正领悟普通人与自己的不同,补足缺乏的生活历练,最大限度避免重蹈覆辙。

她只是需要成为更强悍、更无懈可击的云知意。

至于她深信不疑的那些道理,从来没错。,,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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