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设的是坐席。

双双落座后,云知意稍垂眼眸,就见自己的天水碧浣花锦与霍奉卿的湖蓝素锦交叠在一起。

色彩融洽、相得益彰,纠缠出几许说不明的暧昧。

她胡乱将自己的裙摆拢到腿边,这才捧起茶杯,低声轻唤:“霍奉卿。”

霍奉卿正在低头整理衣摆,闻言稍顿:“嗯?”

“你今日真要和我斗酒?”云知意看着杯中倒影。

霍奉卿跻身坐正,眼神随意扫过案上的茶果:“看你。你说斗,那便斗。”

“若要我说,那还是就别了吧。我近来修身养性,不好斗。”云知意浅啜一口热茶,徐徐抬眸,目视前方。

霍奉卿不置可否,从果盘里拿过一个橘子:“哦。”

云知意轻轻转动着手中茶杯:“若田岭方才是撺掇你与陈琇斗酒,你会应么?”

霍奉卿长睫微垂,慢条斯理地剥起橘子来,口中漫不经心地应道:“不会。”

“换成顾子璇呢?”云知意又问。

霍奉卿不假思索:“不会。”

“薛如怀呢?也不会吧?”云知意无奈嗤笑,“我就知道。”

霍奉卿神色古怪地瞥了她一眼:“你又知道什么了?”

“只要对手是我,不拘什么事,不管有没有把握能赢,你都一定会应战。你的‘输人不输阵’,好像从来都只针对我一人。”

霍奉卿眉心微蹙:“你的好胜之心,不也只针对我?”

云知意正准备答话,忽然察觉左侧坐席的人正看着这边,她便略向前倾身,目光越过霍奉卿,歪头迎上对方的注视。

那个坐席上是今次榜首陈琇及榜眼顾子璇。

十年来,邺城庠学前三甲的位置长期被霍奉卿、云知意、陈琇轮流霸占,顾子璇算是破天荒打破这格局的第一人。

所以顾子璇很兴奋,先是与陈琇耳语,又转头来对云知意抱拳,小声抛来笑语:“多亏你这次考失手,承让了啊。”

看着朋友笑靥如花的模样,云知意回她一笑:“我不是失手。你实至名归,恭喜恭喜。”

这话在谁听来都像是客套敷衍,但若对云知意足够熟悉就会知道,她其实很少与人虚言客套。

她既说顾子璇是“实至名归”,就表示承认自己这次并非大意疏忽,而是真的考不过人家。

霍奉卿语带试探:“居然连顾子璇都能压你一头了,你今年到底在做些什么?”

“说得像你考过她了似的,”云知意以余光笑睨他,“你我都一样考失手了,就别这么咄咄逼人地互相揭短了吧?”

霍奉卿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剥橘子:“谁跟你一样?我可没失手。”考算学那天问了她答题详情,再问了陈琇和顾子璇做比对,就估摸着她大概只能考到第四。他可是精打细算着考的第三名,怎么能叫失手呢?

云知意没明白他的意思,却什么也没问。

上一世的预审考,榜首是她,霍奉卿屈居榜眼,陈琇第三。

那时他们三人在甲等榜上的名次本就常有变动。

她除算学之外没有弱点,当时在这门功课上又狠下了些笨功夫,再不济也没这辈子这么吃力;而霍奉卿在书法、法令两门上长期不稳定,陈琇则是书法、政论、史学的底子相对薄些。

这次霍奉卿预审考居然只得第三名,她其实有点意外。原以为榜首、榜眼本该在霍奉卿与陈琇之间,端看两人谁更胜一筹而已。

不过,这辈子有太多细节处与前世不同,预审考排名的小小变化对云知意来说已不值得深究。

她扭头看看依然空空荡荡的主座,心中烦躁躁地想:雍侯世子真是架子和年纪一样大,这半晌还不来。

心情不好,就看什么都不顺眼,连带着对自己桌上的果盘都有了几分不满。

空腹吃梨凉胃,石榴不爱吃,橘子懒得剥……算了算了,还是喝茶吧。

*****

秋末近午,天气颇有几分闷燥,热得秋蝉的嘶声都显得凄厉尖锐。

共席的两人臂与臂之间仅隔着不足三个拳头宽,好似有热度源源不绝来回游走,扰得人心大纵不宁。

一个专心剥橘子,一个眼神飘忽地喝茶,气氛实在诡异,若不说点什么,好像就显得格外尴尬。

霍奉卿主动打破了沉默,低语:“方才,田岭是在试探你。”

云知意轻轻颔首,看着杯中的倒影:“嗯,有所察觉。”

事实上,盛敬侑不也在试探她?可霍奉卿却只提田岭。这偏架拉得也太明显了吧。

霍奉卿波澜不惊,又道:“可你没明白田岭具体在试探你什么,所以不确定该如何应对。”

他这话虽只是点出事实,可怎么听都像在炫耀兼之鄙视。若放在以往,云知意就该和他杠起来了。

不过她今日并不想与谁争辩冲突,尤其是霍奉卿。

于是她浅啜一口温热香茗:“愿闻其详。”

“你此次意外跌出三甲,两府都在揣测你或许只将原州当做跳板,早晚是要进京的。他方才是在确认你的长远打算。”

这话让云知意一愣:“难怪田岭要问‘明年是让我用你,还是不让我用你’。”

“可你没听明白他真正的言外之意,插科打诨与他说起学政司章老。”霍奉卿又拿了一个橘子。

“那章老的事,不是田岭自己先提的吗?他毛病可真多,”云知意没好气地对空翻了个白眼,“我知道原州百姓虽嘴上不说,心里却从不信任流官。此前搬到云氏祖宅,又请祖母从京中派了人来,不就是在向外传达‘我会留在原州扎根’的讯号么?”

所谓流官,一种就像新任州牧盛敬侑这样,由京中朝廷派来,有一定任期,期满调任;另一种就是,人或许在本地出生、成长,但雄心勃勃,或有旁的人脉通路,只将原州做为跳板,寻到机会就将离开原州另谋高就。

无论是这其中哪一种人,在原州官场都注定不会太好过。

霍奉卿略带惊讶地瞥向她:“你居然早早留心到百姓排斥流官?倒是没我想得那么傻。不过,做法不够高调。”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什么叫没你想得那么傻?”云知意忍了半晌才没揍他。

关于“原州百姓厌恶流官”这事,她是在上辈子做了三年州丞府左史后才明白的。

最初时,她签发的革新措施总是遭到强烈抵触。每次都需派手下属官亲自前往各城各县,发动当地官吏及乡老贤达一同去挨家劝说,才能勉勉强强、磕磕绊绊地执行下去。

这样的事反复几回,她当然察觉不对劲。下一次时就故意将自己拟定的措施让右史陈琇签发,居然毫无阻碍就执行开来。

两相对比印证了她的推测,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云知意烦闷地轻挠眉心金箔:“还要怎么高调?近百号人在南河渡下船,官渡小吏挨个查验路引名牒、抽检行李,码头上还有那么多人看着,这还不够?莫非还得让人满城去敲锣打鼓地喊,‘云知意是要留在原州的,不会走’?”

“倒是个简单粗暴但有效的法子。只是你觉得可笑,不屑用,”霍奉卿笑笑,“你很瞧不上这样吧?”

“哪样?”云知意略感茫然,“敲锣打鼓?那当然,我又没失心疯。”

“我是说,我这样,”霍奉卿抿了抿唇畔的笑,轻垂的侧脸线条变得有些僵硬,“我走了捷径 ,提前搭上盛敬侑。你早猜到了,不是吗?”

前世的云知意是入仕后才知道霍奉卿提前搭上盛敬侑的。当时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能理解,甚至反感,可这辈子却有些懂他了。

“虽然在我眼里,甚至在所有人眼里,霍奉卿就该是孤高而骄傲的。但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祖母说过,官场历来水至清则无鱼,为官之道不是只有一个模子。每个人选择走哪条路,成为什么样的官,必定因为那是当下对他来说最好的选项,只要问心无愧就行,谈不上对错。”

云知意侧头笑望他:“这件事上,或许你是比我聪明得多。我到现在都没想好究竟该怎么走下去。”

“难得听你夸我一次,总感觉有诈。”霍奉卿赧然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将橘瓣上的白络仔细清理掉,再将橘瓣齐齐整整摆在空碟子里。

云知意顺着他的动作,瞟了一眼那碟子。

一枚枚被捋去白络的橘瓣被摆得像朵稚童初学丹青时画的花儿,橘肉的金黄让素净寡淡的白瓷碟多了几分明艳色彩,透着些许笨拙意趣。

她其实挺喜欢橘子这类水果的,但在人前向来不碰。因为剥皮会在指甲里残留果皮泥屑,而且她讨厌橘瓣上的白络,懒得慢慢清理。

本想嘲笑霍奉卿怎么吃个橘子跟她一样事多,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云知意想了想,改口问道:“所以,你方才插话说,‘人对一件事太过重视就会紧张’,是在帮我补漏?”

是告诉田岭:云知意对明年在原州的官考都紧张到发挥失常了,这种重视程度,不是将此地当做跳板的样子。

霍奉卿唇角稍扬些许,语气却平淡:“你说是,那就是吧。”

“多谢。”云知意真是烦透了原州官场这帮人说话拐弯抹角、阴阳怪气的路数,两辈子都烦。

她闷闷伸出手去,从霍奉卿那小碟子里顺走一瓣橘子。

霍奉卿“慢半拍”地挥了挥,没拦住。

云知意不太斯文地将那般橘子塞进口中,笑道:“剥好却又摆着不吃,你供给天上先祖的啊?”

霍奉卿淡淡横她一记,垂眸接着剥:“对,上供给,小祖宗。”

这话的断句实在是奇怪,但云知意一时又说不清怪在哪里。反正口中那瓣橘子莫名变得烫嘴,让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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