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司国太决定去一趟敕建护国寺拜佛还愿,然后再许新愿。

人活到她这个岁数的时候,很多东西早便看得淡了。比如,儿子和儿媳之间那场已经持续了半辈子的旷日持久的恩怨对峙。

廖氏的父亲廖时昌,如今是东宫辅臣、内阁元老。两家刚做亲时,虽没现今这般显赫,但廖家也是大楚金陵里的世家。所以对于自己的这个儿媳廖氏,无论是家世还是持家,她自然没什么话说。从前唯一觉到不满的,便是她对自己儿子那几乎已经到了置妇德于脑后的强烈控制欲。两人刚成婚没半年,唯一一个自小起服侍徐耀祖的平日很是安分的通房便得暴病死了。此后这么多年一直到现在,人称玉面郎的徐耀祖,除了年轻时在外惹下的那一桩风流官司,身上便再也没沾过什么花草了。

作为婆婆,司国太自然不喜欢儿媳这样。但因为当时边关不宁,儿子常年戍边不归,让年轻的媳妇一直守着空房,所以大多时候,她也只看看而已。等到了后来,边关仗终于打完,徐耀祖回家,同时却也带回个胡女所生的七岁大的儿子归宗认祖,而此时,作为正妻的廖氏却还只生了个长女青鸾,掐指一算,这个便宜儿子竟还是她嫁给丈夫前便有了的,这下,别说廖家人怎么想,连她这个做婆婆的也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那段时日,面对亲家母隔三差五说话夹枪带棒,她也只能忍了。而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带有胡人血统的长孙,她的态度是既不疼,也不厌,只暗中对他在府中的起居饮食多加留意,以防再出意外而已。至于儿子与儿媳之间的事,从此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等到了如今,更是连提都不想听人在自己耳边提了。

除了这桩,另有一事,老太太先前想起来有点后悔的,便是初念和自己孙子的婚事。

这件婚事,是在初念不过十岁的时候便订下的。当时的徐邦达,因为先天胎弱,已是有名的病秧子了。金陵有些无德之人甚至还在背后打赌,看这国公府的嫡孙到底能不能活过二十弱冠。而她当时之所以点头应了这门亲,除了心疼自己的嫡孙,盼着他好,也是听了亲弟恩昌老伯爵司彰化的话的缘故。想着靠两家联姻,让日渐败落下去的娘家司家能沾上国公府的光。亲事订下后,头两年也没怎么想,等初念和徐邦达渐渐大了,快要成婚了,老太太有时一琢磨,心里又有些后悔起来。深知一个家族里,男人若无用,把兴衰荣败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子的一桩婚姻之上,不啻沙上建屋,上头再好看,总是根基不稳。且作为祖母,她虽也希望自己钟爱的嫡孙能长命百岁,但亦看得出来,这嫡孙的身子随了年纪渐大,每况愈下。倘若上天不垂怜真有个好歹,自己那个年轻的侄孙女便要苦一辈子了。

司国太心中虽有些后悔,只婚事既定,也不可能再开口更改,所以早早就在护国寺的佛前许了愿。若这喜能冲得成,孙儿婚后身子有所好转,她便到寺中做七昼夜的水陆法会,请高僧超度无主亡魂,以积功德。当时之所以不敢把愿许得太满,是向来知道生死有命,怕神佛责备贪心。现在喜事办后才这么些天,便眼见孙儿一天天地鲜活起来,心中的欣慰和欢喜自不必说,这才挑了个日子,迫不及待地便要去还愿。心中想着还完旧愿,再诚心许下个盼望孙儿彻底消病去灾的新愿。若这愿望也能在佛前得应,她这一辈子便真的是福寿双全了。

司国太主意既定,自然便准备起来,挑了十五这个日子。七天的法会,无需她天天到场,但法会开始之前,作为还愿人,少不了要亲自到寺院听法烧香一趟,家中一干女眷也都同去。

果儿年纪小,司国太本没打算带这曾孙女去的,只是临行前的一天,见众人聚在自己面前议论明日出行,孙辈里,青莺向来老成,倒也罢了,青鸳吴梦儿等几个女孩儿都一脸兴奋,唯独这小姑娘一人被乳母宋氏带着眼巴巴待在一边望望这个,瞅瞅那个,心想她那个爹正好昨日离了国公府外出,说几日后才回,这样留她一人在家有些可怜,不如顺便带她去,早早能亲近些佛缘也好,便顺口让她也跟去。

徐邦达早几天前便知道了这事,有心同行。司国太与廖氏商议了好几回后,觉着护国寺路远,出了城外有段山路又颠簸,所以最终还是没让他去。想来神佛也能体察他的这一番诚心,多加护佑。

初念对这件事并不意外。上一世时,也历过这么一回。只是结局有些讽刺罢了。那边护国寺里的水陆法事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国公府里,不过五天之后,到了六月二十的这一天,二爷徐邦达便再因多吃了几口团子再次病倒,一病而亡。但这一回,初念相信一定不会再这样了。所以对这次的拜佛听法,她也更看重,希望自己的虔诚求告能感动神佛,让她的丈夫徐邦达安然渡过这一劫难。

到了十五这日一大早,司国太便携廖氏、初念、青莺青鸳吴梦儿几个姐妹及果儿一道,在府中管事周平安周志父子的护送下,去往护国寺。

国公府的大管家是崔多福,老练不必说。这周平安也是府中老人了,虽没崔多福精明干练,但为人忠厚,办事向来也周到,司国太的出行,一向由他打点。儿子周志虽还不到二十,却也颇有其父风范了。由他们带了家人护送,自然放心。

初念临出门前,徐邦达送她时,递给她一个小香囊,说里面是自己小时求来的护身符,已经跟随他十几年了。让她带去,就好像他也陪在她身边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在晨曦中微微闪亮,带着温润而柔软的笑意。

自从那夜过后,丈夫待自己更体贴。晚间二人并头躺在帐中时,也不过与她抵额温柔亲搂而已,再无勉强求欢的举动。初念已经差不多忘了那夜的不愉快了。所以此刻接过香囊放入荷包,望着他道:“二爷,你安心在家等我晚上回。我去了那边,会向佛祖求告,保佑你一切安好。”

徐邦达笑着道了声谢。透过窗子,看一眼正立在外头院子里准备一道随行的尺素和云屏,道:“云屏年纪小了点,不大稳重。我听说老太太安排果儿坐你的车里。既多了个果儿,不如让翠钗换了云屏去。她年纪大些,会哄孩子,省得你吃力。”

初念并未犹豫,立刻应好。徐邦达笑着,帮她正了下衣襟领口,这才开门。云屏听到自己临时被换,心里有些不愿,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好把手中之物交给了翠钗,怏怏地看着初念一行人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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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乘坐的马车很是宽大,里头除了她和果儿,还有小姑青莺。

青莺今年刚满十四,早便与廖氏兄弟的儿子,也就是她的表哥廖胜文订婚。对于自己的这个小姑,初念向来并不感觉亲近,但也不讨厌。如果非要说出一种感情的话,那应该便是同病相怜般的一种同情了。

青莺皮肤细白,身段亦极出挑,但相貌从她母亲廖氏,只算中上。好在相貌不够,上天便用才情来弥补她,诗书琴画,无一不通。只可惜,她上有贵为太子侧妃的长姐,中间是两个哥哥。在家中,那个父亲就不必说,连母亲廖氏和祖母司国太的所有关注似乎也都被分在了她的长姐与哥哥身上,吝于留一点给她,这便造就了她一副孤高早熟的性格,与谁都不大亲近,包括前世里她的寡嫂初念。可惜红颜命运亦多桀。廖胜文风闻品行欠佳不说,前世里,徐家在接下来的嘉庚之乱中败落后,廖家不顾亲戚关系悔婚。只不过她性子好强,人后如何,初念并不知晓,人前看起来却一直若无其事。后来徐家因徐若麟再次得势后,廖家又不顾脸皮再次重提婚事。至于最后到底如何,初念因自己东窗事发,也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初念看向坐自己近旁的青莺。见她除了上车后朝自己唤了声二嫂,摸摸果儿的头后,接着便一直低头看着本带出的诗词集,或是托腮隔帘望几眼外头的野地,不大开口说话,便也不打扰她了。果儿也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双手并放在膝上,安静坐在初念的身边。只不过有时,初念看她的时候,会撞到她正睁着眼睛打量自己,等发现自己也正看她,她便会害羞地立刻低下头去。

初念实在很喜欢这个安静胆小的漂亮小女孩。前一世,有时候甚至想,若徐邦达能给自己留这样一个女儿,她在濯锦院里的日子便也不会那么难过了。只是可惜,天没从人愿。这一世,她希望自己能与丈夫白头偕老,哪怕不能,也绝不会再重蹈覆辙。而眼前这个小女孩,自己恐怕再也不能与她像从前那么亲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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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颠簸了一个多时辰后,徐家的五六辆马车终于停在了护国寺山下的平地上。寺中的知客僧早等候在此。司国太弃轿不坐,定要自己拄着拐杖上山,以显心诚,众人自然也跟随。好在护国寺所在位置并不高,山阶不过百来级而已。走走停停,一行人终于到了山门前。

初念站在山门前,回头望一眼远处的另座山脚。此刻那里,从碧绿浓荫的掩映中亦能隐隐瞧见一堵黄墙。只一眼,后背便起了丝阴寒,整个人毛骨悚然。

那里,便是她记忆中最后死去的所在——清远庵。

她飞快回头,再也不想多看。微微咬牙跟着廖氏往寺里去的时候,心里的那个声音再次出声提醒,今生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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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国太率府中女眷今日来此还愿,怕被冲撞了,护国寺僧人一早起便清退别的香客,等人进去后,将山门关闭,里头便再无闲杂人了。待拜佛烧香,诚心祝祷过后,僧人便在上堂下堂各摆出法会,共九九八十一名僧弥参与。由寺中一名为灵妙的高僧亲讲佛法,一时舌灿莲花,众人俱是屏息敛气恭听其中妙义。到了正午,用过斋饭后,徐家女眷各自去客房小歇,待午后听完第二堂,这一天的行程便结束。

因今日起得早,初念此时也觉到些疲乏,与尺素翠钗回了后禅院自己暂歇的禅室,见里头十分干净,便和衣上榻,闭目想歇片刻。刚来了些困头,忽听门被轻悄推开的声音,睁眼看去,是尺素进来了,到她跟前低声道:“奶奶,宋妈妈找了过来,说方才果儿不睡觉,央她带她出去逛逛。宋妈妈拗不过她,便领了果儿往前头去,出去没多远,一错眼,人便没了……”

护国寺地方很大,虽山门都闭,但一个不过五岁的小女孩走丢,也未必没有危险。初念睡意顿消,立刻坐起身道:“那快叫人去找。”

果儿乳母宋氏此时从门外闻声进来了,白着张脸道:“二奶奶行行好,千万别叫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了。若被太太晓得,我这月的月钱便又要被扣。我家中孩子前些天生了病,还指着我这月钱抓药看病……”话说着,连声音都微微发颤了。

初念知道自己婆婆虽贵为国公夫人,但为人悭严,家中下人稍有犯错,克扣月钱是常事,因此背后被府中下人编排,说她惯常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是个有名的削铁针头。宋氏没看好孩子,本当受责。只一来,初念知道她平日待果儿也尽心,此时说得可怜,二来,宋氏是司家过去的人,想来也是这个缘故,她此时才来向自己求助。尚在踌躇,宋氏又道:“二奶奶,果儿不见的地方就左右两条道。求二奶奶可怜下我,趁着太太还没醒,帮我想想法子。”

初念立刻做了决定,道:“我去跟周志说下,叫他派人去找。若还找不着,便只能告诉太太了。”说罢起身匆匆出去,找到远远候在外头的周志,把果儿在前头分岔道上走失的事说了。周志立刻道:“二奶奶莫慌,果姑娘必定无事的。我这就叫人去找。”

初念目送周志背影离去后,宋氏晓得自己闯祸,也急急忙忙再去找。只剩初念与尺素翠钗仍等在后禅院外的树荫下。等了片刻,心中正有些忐忑,忽见周志回来了,忙问道:“怎么样,找着了没?”

周志恭恭敬敬道:“小的已经叫知客僧去找了,想来很快会找到。”说罢看向翠钗,道:“翠钗姑娘,方才李十一家的小子来了,说找你有事,人此刻就在后山门。”

李十一便是金台园里的那个管事。翠钗脸色微微一变,看了眼初念,吞吞吐吐道:“二奶奶,他家是我家的远亲。我,我且去瞧瞧……”

初念记挂果儿。虽觉有些异样,只此刻也没多心思去管,点了下头。翠钗忙低头匆匆而去,周志也跟着去了。

见人都走了,外头此刻太阳又大,便是树荫下,也有些热,尺素便劝初念先回,道:“奶奶在这里等,也没用,不如进去等消息。”

初念心中虽急,却也无奈,正要依了尺素的劝,忽然树荫里跑出来个小和尚,道:“二奶奶,我方才在前头那边见到个仿似果姑娘的小姐,叫她随我回,她却不肯,只顾着哭,我不敢勉强,便跑过来先给二奶奶报信。”

初念大喜,急忙道:“快带我去!”与尺素一道,跟着小和尚便迈步了。等拐过几道弯,见林子渐密,处处积翠,但闻鸟鸣,却无人声,似正被带往靠后山的边角落,果儿却始终不见踪影,渐渐起疑,正要开口,前头小和尚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前头道:“到了,就在那。”

初念循他所指望去,赫然竟看见果儿被面上带笑的徐若麟抱着,正站在一棵大树下。顿时脸色煞白,看向那领路的小和尚,他人已经哧溜一声,猴子般地钻进树丛跑了。

初念猛地醒悟,这小和尚必定是假的。因他口口声声唤自己二奶奶,而不是寺中人“女施主”的称呼。只恨方才自己一心记挂果儿,没想到这个,这才上当。

几乎是下意识地,初念猛地转身要走时,徐若麟已经放下了果儿,果儿跑到了初念的面前,看一眼正在她身后用眼神鼓励自己的父亲,终于鼓起勇气,道:“二婶婶,你可不可以听我爹问你一句话,就一句?”

初念回头,看一眼徐若麟。见他站在自己身后十几步外的地方,方才面上的笑已经消失,此刻双目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目光中满含期待。蓦然明白了过来。但这一刻,心中却只想冷笑。

徐若麟果然便是徐若麟。不论是她的前世,还是这一世,他会做的,只是这样算计自己,本性永远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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