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病室的门,央宗正坐在靠床边的椅子上垂着眼帘念经,手里的转经筒摇个不停,这是个年轻的小喇嘛,脸庞还都透着几分稚气,拉姆坐在床上,藏袍的两个袖子都拿下了搭在腰间,结很长的发辫,发辫上饰林林总总的绿松石、蜜蜡、红珊瑚,她皮肤比一般藏族姑娘白很多,被这些花花绿绿的发饰衬着,分外好看。

拉姆原本是抱着膝盖看央宗念经的,到底是不专心,先看到桑珠活佛进来,伸手去推央宗,央宗愣了一下,他是桑珠的弟子,看见师傅,赶紧毕恭毕敬上去行礼,桑珠活佛回礼之后,见拉姆一副戒备的样子,忍不住笑着对央宗说了句:“拉姆又不认识我了。”

在师傅面前,央宗总是莫名的局促和紧张,桑珠活佛的口气明明和缓,他也不敢造次去开玩笑:“拉姆开始也不认识我,这两天好一点。跟以前一样,她会慢慢想起来的。就是大夫说,她的身体不好了,应该回汉地去休养。”

桑珠活佛点了点头,上前在床边坐下,拉姆警惕地往后挪了一挪,央宗上前小声用汉话跟她说话:“拉姆,这是师傅,你见过的。”

桑珠活佛先不着急跟拉姆说话,问央宗:“怎么我才刚走,就出事了?”

“多玛那头的人年前两天送拉姆来寺里,拉姆说到了她们汉人的新历年,要为死去的亲人供养百盏酥油灯,头三天她要自己守,所以我们留拉姆在寺里住下,让多玛的人三天后来接。前面都没事,到最后一天,半夜之后,拉姆跟我说想打个电话。”

“师傅你也知道,多玛的人现在还没有安居,一直在藏北游牧,每隔几个月才会来寺里一次,平时在草原上,没有电也不通邮,我想,拉姆或许是在汉地有朋友要联系,时间太晚,没法去镇子上借电话,我就让她用了师傅房间里的电话。”

“接通电话之后,拉姆就不对劲了,她说这个电话她以前一直拨的,从来都是关机,这一次忽然就通了,等了好一会儿都没人接,我劝她挂掉,她不答应,坚持要听那边接电话,还说,可能这个号被收回,给新用户用了。”

“后来电话通了,很短的时间,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忽然就甩了电话说头疼,后来越来越厉害,我就慌了,叫醒两位师兄,依着以前的法子给拉姆念经,谁知道到天亮时,她情况也不见好,多玛的人到了之后,我们就送拉姆到镇医院,医院的人说看不了,要送到大的医院,多玛的人不懂汉话,加上师傅你正好在这附近,我们就随着一起来了,桑扎寺先关掉了,我们知道师傅接下来要去布达拉朝圣,如果需要人,我们都可以跟着。”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小声,藏地的人,毕生都以能瞻仰一次布达拉为荣,央宗内心里,实在是很想去的,师兄们一定也一样,不然为什么都赶到这里来了呢,但是桑珠活佛既然不说,他也不敢太过提起,只是含蓄的说如果需要都可以跟着。

桑珠活佛微笑:“既然已经来了,都是佛祖的意愿,那就跟我一起走吧。除了布达拉,我还要去色拉寺见教友,色拉寺的辩经闻名藏地,你们多多学习。”

央宗大喜过望,边上的两个僧袍喇嘛是师兄,表现的不像他那么明显,但已然也是喜上眉梢了,那几个多玛藏人面露艳羡之色,过了会各自合掌,都念叨了句扎西德勒。

桑珠活佛和央宗对话时,说的都是藏语,等到跟拉姆说时,又转成汉话,问她:“拉姆,在汉地还有朋友吗?”

拉姆没说话,直到央宗拿眼神不住示意她,她才说了句:“没有。”

“拉姆,你生病了,你不能再回多玛。”

拉姆的态度很坚决:“我住在多玛,我要回多玛。”

桑珠活佛的口气很温和:“拉姆,你是汉人,你不想念家乡的人吗?你可以回去看看他们,休息一阵子,真的想念多玛,再回来。”

拉姆的眼圈渐渐红了,顿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了句:“我一个人,家里没有人,我不想回去,不想见汉人。”

说完了,她不再理桑珠活佛,一个人退到床头,把边上的被子一点点往怀里扯,扯着扯着就抽搭抽搭哭起来,央宗说:“拉姆想不起来,但她就是不想回去。师傅,你不是说每个人都有隐秘的往事,如果她不提,佛就不希望我们追问。她可能在汉地真的没有朋友了。”

桑珠活佛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第一次见拉姆,约莫在一年以前,当时有辆内地援建阿里的物资车经过桑扎镇,把她从车上放下来,她没什么行李,精神很差,在几乎没有汉人居住的桑扎分外醒目,她向当地人打听事情,藏人听不懂,让她去寺里找会汉话的喇嘛去问,她当时见到的是央宗,问的第一句话是:“我听说藏北是无人区,常年没有人的,是不是还要从桑扎往西走?”

央宗问她:“你是游客吗?”

她说:“不是,我要住下来。”

央宗觉得她很奇怪,只好来找师傅,桑珠活佛看人是能看到许多常人看不出的东西的,他跟拉姆谈了很久,问她:“为什么要去没人的地方?”

“不想见到人,人多了,我很难受。”

桑珠说:“无人区的环境很恶劣,你一个人,会死在那里的。”

她居然回答:“我知道啊。”

桑珠活佛留她在寺里住了几天,他对央宗说:“拉姆不是普通的汉人姑娘,她身上有一些我说不清的能力,有死气围裹着的怨气,也有导引人成魔的恶障,拉姆经过桑扎是佛的意愿,佛祖要我们做一些事情。”

央宗静静听着,在这里,一切都是佛的意愿,干旱或者雨露,争吵或者宁静,一片叶子的落下或是一颗果实的长成,既然这样,拉姆的到来,也一定是佛的意愿。

几天之后,多玛部落的人来寺里祈愿,桑珠征求拉姆的意思,他说:“多玛部落是藏北草原最淳朴的一群人,他们人数很少,远离城镇,逐水草而居,长年累月都见不到外人,你和他们一起,不会觉得人多难受,又能得到照顾。”

拉姆没有反对,至于多玛藏人,既然拉姆是活佛的客人,那同样也就是他们的贵客。

多玛藏人偶尔会来桑扎寺,带来一些消息,拉姆的孤僻远远超过桑珠的想象,她的帐篷永远距离大家很远很远,头人忧心忡忡,生怕她出事惹得活佛发怒,找过她几次,比划着告诉她这样太危险了,藏北有棕熊,还有狼。

拉姆已经学会了简单的藏语,她说:“没关系啊。”

她会帮多玛藏人照看牦牛,熬制酥油茶,做糌粑,但她喜欢一个人,很少跟人讲话,她经常爬到结着经幡的高坡上,一站就是很久,她会向半空撒五颜六色的风马旗,有时候莫名其妙会流泪,她的帐篷里有三盏不灭的酥油灯,无数个夜里,她就守着酥油灯转转经筒,每当酥油灯的光暗下来,她就停下往灯里添酥油。

有一次连日暴风雪,凌晨时分就近有狼嚎,头人悚然心惊,叫醒几个猎手操起家伙往她的帐篷赶,晨曦中看到拉姆在帐篷外头站着,身周斑斑血迹,奔到近前,几个人倒吸一口凉气。

三头狼,开膛破肚,肠子破了一地,拉姆笑了笑,说了句:“送你们皮子,做衣裳。”

为了这件事情,桑珠活佛带着央宗特地去了一趟多玛,带消息给他的藏人说,有两头狼的颈骨都被捏碎了,他们很害怕,询问活佛是否高原上枉死的邪灵上了拉姆的身,要不然她为什么要避开众人?要不然狼为什么会死在她的帐篷外面?

那一次桑珠活佛追问了很多,为什么孤身一人来荒原,父母在哪里,朋友在哪里,为什么有让人惧怕的能力,就是那次把拉姆追问的突然发病,她抱着头就跪在地上,尖叫,大哭,瞬间什么都忘记了,唯一记得的是冲回帐篷里,把床铺下藏着的东西紧紧抱进怀里。

善良的多玛藏人马上就把惧怕扔到了脑后,转而同情这个生病的姑娘,他们在帐篷外大声祈祷,狠狠把石子砸向黑暗里看不见的亡魂,桑珠和央宗为了安抚她,彻夜为她念绿度母咒,拉姆睡着之后,桑珠活佛从她手中抽出那个物件看。

是一个空空的破旧的钱包,打开了,透明的塑料膜后面有一朵干花,破碎的颓败颜色,使的力稍微不匀就会从中裂开,桑珠活佛后悔自己追问的太多,他对央宗说:每个人都有隐秘的往事,如果她不提,佛一定不希望我们追问,拉姆来到这里,自有她的道理,雪域高原既然接纳她,那么就让她在这里安定下来吧。

只是,万事总有时限,既然她的身体已经示警,显然是离开的时候,再开口时,桑珠活佛已经打定了主意。

他决定带拉姆一起去拉萨,那里教友众多,有不少汉族的供养居士,可以寻找可靠的汉人帮拉姆在汉地找合适的疗养院,或者哪怕只是在汉地找个住所都可以,拉姆需要离开高原休养一段时间。

他把这个意思先向多玛藏人讲了,他们都有些错愕,毕竟长时间的相处,早已把拉姆当成了其中一员——但他们没有习惯违背活佛的意思,第一反应就是行礼,遵从。

桑珠又和她商量:“拉姆,你身体不好,我们暂时离开多玛,去别处一段时间。”

拉姆摇头:“我要回桑扎寺。”

“桑扎寺已经关了,现在没有人。”

拉姆愣了一下,说:“那我也要回去。”

桑珠活佛失笑:“为什么呢?”

“有重要的事情。”

“什么重要的事?”

拉姆茫然,末了小声说了句:“不记得了。”

桑珠活佛又笑起来,那几个多玛藏人互相看了看,推选出一个人过来向桑珠活佛祈愿,他们每次见活佛,总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指引,既然拉姆需要休息,桑珠活佛就带了央宗跟那几个藏人出去一一解决他们的问题,让那两个僧袍喇嘛留下来照顾拉姆。

可以朝圣布达拉宫,看色拉寺辩经,那两个喇嘛快活极了,一直在争辩布达拉宫到底有多高,听说是藏王松赞干布建的,听说建在山上,还有拉萨,听说拉萨的地形是个仰卧的魔女,为了镇住魔女,文成公主把大昭寺建在了魔女的心脏部位……

拉姆一边拿袖管擦眼泪一边听他们说话,忽然插嘴问了句:“我不去拉萨,我要回桑扎寺。”

其中一个喇嘛无可奈何地劝她:“拉姆,你不要太固执了,师傅不会回桑扎寺的,师傅要从这里开始,去布达拉宫朝圣的。”

拉姆很坚持:“那我自己回。”

“你回不去的,要坐很久的车,你不认识路,又生病了。跟我们去拉萨吧拉姆,能看到布拉达宫,全世界最美最伟大的宫殿。”

拉姆不说话了,她躺回床上,把被子蒙到头上,偶尔难过的抽噎两下。

那两个喇嘛没有把她的情绪放在心上,有哪一种快乐,能比得过去到圣城拉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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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其它的几辆车也陆续到狮泉河镇医院了,大夫的说法是老赵必须留院观察,情况太不稳定了,不敢冒险让他出院。

原本一团散沙似的十来号人,这时候反而团结了,估计是被老赵这一趟生死之间走个过场给吓的,纷纷表示说既然是一道出来的,那就得一道回去,观察就观察,等两天就两天,无所谓。

当然,不排除某些人是因为狮泉河是大北线上最大的城镇——勉强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也算奢侈休整了。

只有岳峰不同意,他对陈二胖说:“你们可以留下来,我得赶路,我要去桑扎镇。”

陈二胖想留他,其它人反而帮岳峰说话了,就让他去呗,上午没他带路,我们也这么平安开过来了,新藏线最险的地方已经过去了,就让岳峰忙自个的去吧,别耽误人家的事不是?

说的人多了,陈二胖也就不好多讲,说了句:“那峰子,你忙完自己的事,要时间宽裕,还来找我们一起玩呗,人多热闹点。”

岳峰笑着答应了,陈二胖陪他去停车场开车,岳峰刚把车倒出来又停下,抬头看了看二楼的病室,说了句:“我去跟桑珠活佛说一声,认识一场,人家又是活佛,走了不说一声显得没礼貌。”

陈二胖点头:“行,那你去,也不用锁车了,我帮你看着。”

等了约莫五分钟,岳峰匆匆忙忙下来了,吩咐他:“胖子,把咱们的人召集一下,就近转一圈帮忙找人,桑珠活佛他们那边有个藏族姑娘叫拉姆,说是神智有点不清醒,刚转脸的功夫偷偷跑了,他们一个个急坏了,说是应该刚出医院,就在这附近,赶紧帮忙找,长头发,结辫子,皮肤白,会说汉话,应该好认。我先去外头看看,你去跟咱们的人说。”

陈二胖应了一声就往楼上跑,他这头的人都在老赵门口候着,陈二胖大概把情况说了说就往外赶人:“快快快,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都帮忙找找。”

把人赶完了,留自己一个杵老赵病室门口,怎么寻思怎么觉得漏了什么事,半晌想起来,一巴掌拍大腿上:妈的帮峰子看车呢,车钥匙都搁车门上没拔,可别叫人给开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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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跑到楼下,心里头突然咯噔一下子。

岳峰车子前头,站了个长头发结辫子的藏族姑娘。

她站在车子前头,愣愣地看着,偶尔迟疑地伸手去摸车前盖,然后围着车子走了半圈,伸手擦擦车玻璃,脑袋抵着车窗向里张望。

陈二胖大老远就朝她招手:“哎,哎,你是不是就是那个什么……拉姆?”

她听到声音,猛的一惊,迅速回头看了陈二胖一眼,接下来,她做了一件叫陈二胖傻眼的事情。

她拔了车钥匙,车门一开,整个人钻进去了。

陈二胖愣了足有五秒钟,什么拉姆不拉姆,他再也管不着了,气急败坏地大叫:“哎,你不要乱动峰子的车啊!”

他冲到岳峰的车子前面想开车门,这姑娘似乎对这车子不陌生,居然赶在他前头把门给锁上了,隔着茶色玻璃,又看不到她长的样子,陈二胖急得汗都出来了,藏族姑娘哪会开车呢,万一她在里头乱摸乱动,把车撞墙上,岳峰这种宝贝车跟宝贝命似的,可不得把他皮都给揭了?

他握着拳头砰砰砰砸窗子,然后又趴到车前盖上砰砰砸前视窗,边砸边叫:“你倒是出来啊你,哎你这个人讲不讲道理啊你!”

镇医院挺小的,陈二胖这里敲锣打鼓,很是惹人注意,很快周围就站了一圈人,有几个在医院里帮忙找人的车友也被吸引过来了:“胖子,你趴车盖上干嘛呢?”

陈二胖气坏了:“这女的,跑人车子里算怎么回事呢?”

任凭他这儿怎么发飙,里头的姑娘就是不挪窝,可把陈二胖给气糊涂了,过了会那几个喇嘛和藏族人也过来了,央宗先认出来:“是拉姆,拉姆在这儿!”

后头的桑珠活佛松了一口气,央宗和那两个喇嘛也过来敲窗户:“拉姆,开门,不送你去拉萨了,送你回桑扎,好不好?”

拉姆抱着膝盖坐副驾驶上,就是不吭气,后头的车友给陈二胖支招:“打电话给岳峰啊,让他带车钥匙来开门啊。”

陈二胖吐血的心都有了:“钥匙让她拔了!带在车里头呢!”

说完了,气的又是一通敲窗。

不知道是不是几个人敲窗的声音太吵,把拉姆给气着了,她突然在副驾驶的座上跪起身子,刷刷几下子把车窗摇下来,对着陈二胖恶狠狠吼了句:“我的车!”

陈二胖也贼精的,一见车窗摇下来了,迅速伸手进去开车门,拉姆没想到车门就这么被他开开了,眼泪差点都出来了,陈二胖满心没好气的:“下来下来。”

拉姆拼命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往主驾驶座上缩,陈二胖慌了,那边都是方向盘把手变速杆什么的,让她这么乱动一气给带起来了还得了?他赶紧探身过来拉她,刚拽住她胳膊,她就不行了,歇斯底里的大叫:“我的车!岳峰的车!”

陈二胖先还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整个人都傻了,说:“你说什么?谁的车?”

他盯着这个姑娘看,忽然觉得,这姑娘的眉目挺熟悉的,似乎在哪见过。

僵持中,身后传来岳峰的声音:“胖子,你让开。”

作者有话要说:在此我想感慨一句,棠棠的脸皮也真厚,还没结婚呢就把人家的财产占为己有了。小峰峰,你家总总正告你一句,如果将来准备结婚的话,签个婚前财产协议吧,你媳妇儿多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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