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没有额外工作,黄瑾琛闲得无聊,就一个人背上枪跑去研究“大锅炉”了。这回没有人跟他进去,他就带着点探险的意思,出来进去地玩。

寇桐要回医院拆石膏,一早晨离开了,从此他终于可以像人类一样直立行走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人们总是要为青春期已过,但依然肆虐的中二病付出一定的代价——比如寇医生他即使像人类一样地自己走出医院,走路的姿势也依然比较猎奇,伤腿有些使不上劲,配合不大协调,扶着墙左摇右晃地锻炼了一会以后,他就累得有些犹豫,于是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

跟钟将军知会了一声,寇桐以一种非常帅的姿势在原地思考了一下未来的人生方向,就挥手叫了辆出租车。

他穿越过闹市区,来到一个比较偏远的街区,尽管拖着一条半的腿,还是比较顺利地翻过了一个民工子弟小学破破烂烂的围栏,超近路到了学校后面的一条小胡同里。

这个被城市规划者遗忘的地方,一边是学校近乎废弃的操场,一边是低矮的平房区,不知谁家的破纸箱子挡在路中间,只有单人能勉强通过,一声细细的猫叫,叫寇桐抬起头来,看见一只小野猫正趴在砖瓦的房顶上,颤颤巍巍地翘着小尾巴,瞪着大眼睛看着他。

能安抚小儿夜啼的寇医生在兜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块软软的奶糖,撕开包装,踮起脚。

这只野猫大概还是只幼猫,胆子很小,看见人对它伸出手,就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尾巴颤动的频率更大了,警惕地呲出了还没长好的小尖牙,非常色厉内荏地又叫了一声。

寇医生把奶糖放在了瓦片边上,小猫迟疑了一下,好像也感觉得到这个人的无害似的,喵喵叫了两声,就试探地往前凑了一步,低头在乳白色的糖块上嗅了嗅,舔了一口。

寇桐这才笑了笑,转身从兜里把他那防辐射眼镜拿了出来,扣在了脸上,衣冠禽兽一样地走了慢慢走了进去。

民房走到尽头,有一家小店铺,门口贴了门神,还挂了桃木剑,里面的墙上贴满了朱砂画的黄纸符,寇桐熟客似的揭开油乎乎脏兮兮的门帘走进去,靠在门口等着,只见一个中年妇女正背对着他,跟一个带着墨镜神神叨叨的瞎子老头说话。

老头说:“从你们俩这八字上看……唉,有一句话我老头真不该多嘴。”

“您说吧。”

“唉,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但是夫妻要长长久久的过日子,命格非得不能相克才行,过去古人婚嫁时候,要请人算好了八字配了,还要挑良辰吉时,方能择日完婚,可是现在的人呢,老祖宗那点传统都丢了。您看,您丈夫自从结婚后,这些年来,是不是事业一直不顺?”

“是啊!他打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不得志,一开始还知道上进,后来越来越不像话……”

“还酗酒。”

女人说:“对!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孩子有十多岁了吧,是快考……”

“快考高中了。”

老头捻捻胡子,嘴撇着,摇头晃脑地算上一阵,叹了口气:“夫人,您是火命,您丈夫呢,他是木命,您想,这木头一遇上火,那不都烧没了么?”

寇桐看着那傻娘们儿跟抓着救命稻草似的看着老头:“那您说……您说怎么办呢?”

“您与他此乃八字不合,生来不应当在一处的,您丈夫婚后定然多遇小人,事业时时受阻,您跟着他也是尝便人间苦辣,饱受苦难,日日脾气暴躁,乃至于控制不住自己,是不是?”

“是是!太准了!就是您说的这样!”

“你们俩这恩怨乃是前世上带来的,今生往一块搅合还没完,怕是……日后还要应到孩子身上。”老头接着忽悠,“孩子最近在学校……没有什么问题吧?”

这一句话直戳女人的泪点,那眼圈忽悠一下就红透了,大泪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话:“我明白……您这意思了,听明白了,我们俩,本来就不应该在一块过。”

老头还很体贴地从旁边抽了张面巾纸给她。

女人情绪崩溃了,痛哭流涕,边哭边骂好一阵子,大概十几分钟以后,她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脸上带上了坚决的神色,从包里拿出一叠红通通的人民币压在桌上:“老神仙,太谢谢您了,您说得对!我这就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跟他离婚,我自己带着我儿子,也能把他养大成人。”

“哎哎,好……”好的是人民币,老头眼睛里都快冒蓝光了,两只鸡爪子似的手就往上抓去,靠在门口的寇桐于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老头一看见他,立刻跟偷东西被抓现行似的,忙缩回手,一脸正襟危坐、视金钱如粪土的模样:“咳,您这话就见外啦,夫人,我不是要您的钱,世人迷惑,我等修道之人指点迷津,乃是给自己修因果,结善缘的,这些铜臭之物,不要也罢,您拿回去,要是觉得我说得有理,日后亲戚朋友有难处的,不妨来找我老头。”

寇桐想笑,觉着那苦主一脸苦大仇深,自己笑出来不大合适,只能憋着,感觉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于是背过脸去,暗暗给自己揉了揉。

等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他才大模大样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老头的对面:“季神仙,给我算一卦?”

季神仙斜眼扫了他一眼,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慢吞吞地站起来,关上门,在门口竖起一块牌子,上书“三卦已满,明日请早”。

然后回过头来气鼓鼓地瞪着寇桐:“你还用算?你就是颗丧门星,就是来挡我财路的!”

寇桐说:“你别放屁,撺掇人家离婚还收人家钱,你不怕将来下地狱让阎王拔舌头?”

季神仙十分光棍地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你才放屁,你这是封建迷信!”

寇桐叹为观止地看着他,只觉得人的脸皮竟能厚到这样的程度,装甲车都要自惭形秽了!

季神仙就点了根烟,慢吞吞地说:“她找过我好几回了,身上好多伤,一看那样就是家庭暴力闹的,你看她那衣服,虽不是名牌衣服,但也颇为讲究,应该是个挺好面挺爱干净的女人,却直接穿了拖鞋跑出来的——她要不是逼得没法了,能这么仓促么?”

寇桐听着觉得挺有理,又问:“你怎么知道她丈夫因为遇上小人不得志,还酗酒呢?”

“咳,她自己告诉我的呗。”老头优哉游哉地吐出一口烟圈,“她自己说她那丈夫每天晚上收工也不回家,在外头跟人鬼混,半夜才回。这样男人我见得多了,外面受气装孙子,晚上多灌几口马尿,回家跟自己媳妇耍威风,甭管他因为什么不得志,这样的人肯定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多半都赖在别人头上,‘遇上小人’肯定是他自己的说辞。再说这女的,我看她也不是什么忍辱负重的性格,肯定两口子没少打架,跟这样人过日子,她能不暴躁么?”

寇桐就笑了起来:“那你怎么知道人家孩子成绩不理想呢?没准孩子特懂事,不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孩子成绩不好了?”季神仙老不正经地一乐,“我就问她‘孩子最近在学校没什么问题吧’,要有问题她自然以为我说中了,要没问题,我再说句‘那就好’不得了么?上回她来的时候,包里还有给孩子买的考试模拟卷子,我瞄见了一角,我就知道她们家肯定有个这么大岁数的孩子,就算孩子在学校没问题,她一听,也觉得我不是在问没用的问题,这是在给她提醒,孩子正在关键时候,当然要防患于未然。”

寇桐哑然,突然觉得,这些老算命才是真正的专家。

季神仙打量了他一下,说:“你怎么有空来我这,不出去鬼混了?”

“腿不方便。”寇桐脸不红心不跳、坦荡地说,“前一段时间出门出了点意外,把腿摔折了,刚拆的石膏,现在还使不上劲呢,不是扫兴么。”

季神仙看着他脸上戴着的眼镜,很不爽的“哼”了一声,咕嘟一句:“藏头露尾。”

“我就是……突然想找你坐一会。”过了一会,寇桐才低声说。

“找我坐着行,你把眼镜摘了,看这。”季神仙在自己的眼睛上比划了一下,他不知什么时候把墨镜取下来了,两只眼睛不但没瞎,反而带着一种老人特有的锐利。

寇桐迟疑了一下。

季神仙猝不及防地一把撸起他的长袖衬衫,常年穿长袖衬衫的寇医生小臂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划痕就显露出来,那些伤痕大多是利器划的,还有些是烟烫的,划痕都是外深里浅,竟然像是……自己弄的。

季神仙冷冷地说:“这我都看过,你还怕我看哪?”

寇桐苦笑一声,把袖子放下,袖口的扣子系好,摘下眼镜,静静地看着季神仙。

“又做梦啦?”老头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问。

“嗯。”寇桐十指交叉,胳膊肘撑在桌子上,“这回我把镜子砸了,它也碎了,但是里面的人还是没出来……我感觉……好像一辈子也出不来了。”

季神仙没言声。

“起来以后,我看见我房间的那面镜子,我下意识地就做了一个跟梦里一样的动作——我对着镜子笑了笑,可是镜子里的人却没对我笑,那时候我突然觉得……”

“镜子里出现了另外一个人?”季老头问。

“不……是我被关在了镜子里,我差点又把镜子砸了,直到我同事叫了我一声,才回过神来。”寇桐皱皱眉,表情突然有一点疲惫,“当然,这也可能是我早晨睡迷糊了,可是季老,咱们都不自欺欺人,我怕……再这么发展下去,这会变成一种幻觉。”

老头皱起眉:“怕被关在镜子里,你这是一种什么焦虑?你进过自己的意识空间么?”

“进过,很不稳定,相当容易崩溃。”

“唔……”老头想了半天,才慎重地开口说,“寇桐,你是不是有点怕……”

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寇桐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顺口解释:“是苏轻,我昨天托他给我查个人……喂?”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寇桐身上隐隐的焦虑、苍白和憔悴神奇地全部失踪了,仿佛他又是那个给点阳光就灿烂、快乐得长不大似的男人,说了没两句,他就匆忙站了起来:“我知道了,谢啦……行,没问题,下回请你吃饭。”

然后急匆匆地跟季神仙打了声招呼:“今天有事,不说了,下回再找你。”

就转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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