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读着另一本的书名:《偷情的快乐》。这会更合她的胃口。拿来看看。

他随手翻到一页就读起来:

她丈夫给她的那一张张一元钞票,她都花在店铺里那些华丽的长衫和昂贵无比的镶有褶边的裙子上了。为了他!为

了拉乌尔[122]!

对。就这一本。怎么样?试试看。

她的嘴紧紧嘬住地的嘴,淫亵放荡地狂吻着;他呢,这当

儿把双手伸进她的衫襟,去抚摩她那丰满的曲线。

对。就要这一本吧。它的结尾是:

“你来迟了,”他嗓音嗄哑地说,用炯炯的怀疑目光瞪着她。

那位美女把她那镶边的貉皮大氅脱下来甩在一边,裸露出王后般的双肩和一起一伏的丰腴魁力。她安详地朝他掉转过来,无比可爱的唇边泛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

布卢姆先生又读了一遍,那位美女……

一股暖流悄悄地浸透他全身,镇慑着他的肉体。在揉皱了的衣服里面,肉体彻头彻尾地屈服了。眼白神魂颠倒般地往上一翻。 他的鼻孔像是在寻觅猎物一般拱了起来。涂在乳房上的油膏(为了他!为了拉乌尔!)融化了。腋窝下的汗水发出葱头般的气味。鱼胶般的黏液(她那一起一伏的丰腴魅力!)摸摸看!按一按!粉碎啦!两头狮子那硫磺气味的粪!

青春!青春!

一位上了岁数、不再年轻的妇女正从大法院、高等法院、税务法庭和高级民事法院共用的大厦里踱了出来。她刚在大法官主持的法庭里旁听了波特顿神经错乱案;在海事法庭上聆听了“凯恩斯夫人号”船主们对“莫纳号”三桅帆船船主们一案的申诉以及当事者一方的辩解;在上诉法庭,倾听了法庭所做关于暂缓审判哈维与海洋事故保险公司一案的决定。

一阵含痰的咳嗽声在书摊的空气中回荡着, 把肮里肮脏的帷幕都震得鼓鼓的。摊主咳嗽着走出来了。他那灰白脑袋不曾梳理过,涨红了的脸也没刮过。他粗鲁地清着喉咙,往地板上吐了口黏痰。然后,伸出靴子来踩住自己吐出的,并且弯下腰去,用靴底蹭了蹭。这样,就露出他那剩下不几根毛的秃瓢。

布卢姆先生望到了。

他抑制着恶心的感觉,说:

“我要这一本。”

摊主抬起那双被积下的眼屎弄得视力模糊的眼睛。

“《偷情的快乐》,”他边敲着书边说,“这是本好书。”

* * *

站在狄龙拍卖行门旁的伙计又摇了两遍手铃,并且对着用粉笔做了记号的大衣柜镜子照了照自己这副尊容。

呆在人行道边石上的迪丽·迪达勒斯听到铃声和里面拍卖商的吆喝声。四先令九。那些可爱的帘子。五先令。使人感到舒适的帘子。新的值两基尼哪。五先令还有加的吗?五先令成交啦。

伙计举起手铃摇了摇:

“当啷!”

最后一圈的铃声响起时,这半英里自行车赛[123]的选手们冲刺起来。J·A·杰克逊、W·E·怀利、A·芒罗和H·T·加恩,都伸长了脖子,东摇西摆, 巧妙地驰过了学院图书馆旁的弯道。

迪达勒斯先生捋着长长的八字胡,从威廉斯横街拐了过来。他在女儿身边停下脚步。

“来得正是时候,”她说。

“求求你啦,站直了吧,”迪达勒斯先生说,“难道你想学你那吹短号的约翰舅舅[124],把脑袋缩在肩膀上吗?瞧你这副样子!”

迪丽耸了耸肩。迪达勒斯先生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往后扳。

“站得直直的,丫头,”他说,“不然你会害上脊椎弯曲病的。你晓得自已像个什么样儿吗?”

他蓦地垂下脑袋,往前一伸,并拱起肩,把下颚向下一耷拉。

“别这样,爹”,迪丽说,“大家都在望着你哪。”

迪达勒斯先生直起身子,又去捋他那八字胡。

“你弄到点钱了吗?”迪丽问。

“我上哪儿弄钱去?”迪达勒斯先生说,“在都柏林,没人肯借给我四便士。”

“你准弄到了点儿,”迪丽盯着他的眼睛说。

“你怎么晓得?”迪达勒斯先生用舌头顶着腮帮子说。

克南[125]先生对自已揽到的这笔订货踌躇满志,正沿着詹姆斯大街高视阔步。

“我晓得你弄到啦,”迪丽回答说,“刚才你呆在苏格兰酒家里来着吧?”

“我没去呀,”、迪达勒斯先生笑吟吟地说,“是那些小尼姑把你教得这么调皮吧?拿去。”

他递给她一先令。

“看看这够你顶什么用的,”他说。

“我猜你准弄到了五先令,”迪丽说,“再给我点儿吧。”

“等一会儿,”迪达勒斯先生用恐吓的口吻说,“你跟那几个都是一路货,对吧?自从你们那可怜的妈咽气以后,你们就成了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母狗啦。可是等着瞧吧。迟早我会把你们彻头彻尾摆脱掉的。满口下流的脏话!我会甩掉你们的。 哪怕我硬挺挺地抻丁腿儿,你们也无动于衷。说什么:‘他死啦,楼上那家伙咽气拉。’”

他撇下她,往前走去。迪丽赶忙跟上去,拽住他的上衣。

“喂,干吗呀?”他停下脚步来说。

伙计在他们背后摇铃。

“当啷啷!”

“叫你这吵吵闹闹的混帐家伙挨天罚!”迪达勒斯先生掉过身去冲他嚷着。

伙计意识到这话是朝他来的,就很轻很轻地摇着那耷拉下来的铃舌。

“当!”

迪达勒斯先生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瞧瞧这个人,”他说,“真有点儿意思。我倒想知道他还让不让咱们说话啦。”

“爹,你弄到的钱不止这么些,”迪丽说。

“我要玩个小花招儿给你们看,”迪达勒斯先生说,“我要撇下你们这一帮,就像当年耶稣撇下犹太人那样。[126]瞧,我统共只有这么多。 我从杰克·鲍尔那儿弄到了两先令,为了参加葬礼,还花两便士刮了一下脸。”

他局促不安地掏出一把铜币。

“难道你不能从什么地方寻摸俩钱儿来吗?”迪丽说。

迪达勒斯先生沉吟了一阵,点了点头。

“好吧,”他认认真真地说,“我是沿着奥康内尔大街的明沟一路寻摸过来的。这会子我再去这条街试试看。”

“你滑稽透了,”迪丽说,她笑得露出了牙齿。

“喏,”说着,迪达勒斯先生递给她两便士,“去弄杯牛奶喝,再买个小圆甜面包什么的。我马上就回家。”

他把其他硬币揣回兜里,继续往前走。

总督的车马队在警察卑躬屈膝的敬礼下,穿过公园大门。

“你准还有一先令,”迪丽说。

伙计把铃摇得山响。

迪达勒斯先生在一片喧嚣中走开了。他噘起嘴来轻声喃喃自语着,

“小尼姑们!有趣的小妞儿们!噢,她们准不会帮忙的!噢,她们确实不会帮的!是小莫妮卡修女[127]吧!”

* * *

克南先生从日晷台走向詹姆斯门,异常得意自己从普尔布鲁克·罗伯逊那儿揽到的订货,沿着詹姆斯大街高视阔步地走过莎克尔顿面粉公司营业处。总算把他说服了。您好吗,克里敏斯[128]先生?好极啦,先生。我还担心您到平利科那另一家公司去了呢。生意怎么样?对付着糊口罢咧。这天气多好哇。可不是嘛。 对农村是再好不过嘞。那些庄稼汉总是发牢骚。给我来一点点您上好的杜松子酒吧,克里敏斯先生。一小杯杜松子酒吗,先生?是的,先生。“斯洛克姆将军”号爆炸事件[129]太可怕啦。可怕呀,可怕呀!死伤一千人。一派惨绝人寰的景象。一些汉子把妇女和娃娃都踩在脚底下。简直是禽兽。关于肇事原因,他们是怎么说来着?说是自动爆炸。暴露出来的情况真令人震惊。水上竟然没有一只救生艇,水龙带统统破裂了。我简直不明白,那些检验员怎么竟允许像那样一艘船……喏,您说得有道理,克里敏斯先生。您晓得个中底细吗?行了贿呗。是真的吗?毫无疑问。嗯,瞧瞧吧。还说美国是个自由的国度哩。我本来以为糟糕的只是咱们这里呢。

我[130]对他笑了笑。“美国嘛,”我像这样安详地说,“这又算得了什么?这是从包括敝国在内的各国扫出来的垃圾。不就是这么回事吗?”确实是这样的。

贪污,我亲爱的先生。喏,当然喽,只要金钱在周转,必定就会有人把它捞到手。

我发现他在打量我的大礼服。人就靠服装。再也没有比体面的衣着更起作用的了。能够镇住他们。

“你好,西蒙,”考利神父[131]说,“近来怎么样?”

“你好,鲍勃,老伙计,”迪达勒斯先生停下脚步,回答说。

克南先生站在理发师彼得·肯尼迪那面倾斜的镜子前梳妆打扮了一番。毫无疑问,这是件款式新颖的上衣。道森街的斯科特[132]。我付了尼亚利半镑钱, 蛮值得。要是订做一件的话,起码也得三基尼。穿上哪儿哪儿都可身。原先多半是基尔代尔街俱乐部[133]哪位花花公子的。昨天在卡莱尔桥上,爱尔兰银行经理约翰·穆利根用锐利的目光好盯了我两眼,他好像认出了我似的。

哎嘿!在这些人面前就得讲究穿戴。马路骑士[134]。绅士。就这么样,克里敏斯先生,希望以后继续光顾。俗话说得好,这是使人提神而又不醉的饮料[135]。

北堤和布满了一个个船体、一条条锚链的约翰·罗杰森[136]爵士码头;一叶小舟——揉成一团丢下去的传单,在摆渡驶过后的尾流中颠簸着,向西漂去了。 “以利亚未了。”[137]

克南先生临别对镜顾影自怜。脸色黑红,当然喽。花白胡髭。活像是曾在印度服役回国的军官。他端着膀子,迈着戴鞋罩的脚,雄赳赳地移动那矮粗身躯。马路对面那人是内德·兰伯特的弟弟萨姆吧?怎么?是的。可真像他哩。不对,是那边阳光底下那辆汽车的挡风玻璃,那么一闪。活脱儿像是他。

哎嘿!含杜松液的烈酒使他的内脏和呼出来的气都暖烘烘的。 那可是一杯好杜松子酒。肥肥胖胖的他,大摇大摆地走着,燕尾礼服随着他的步伐在骄阳下闪闪发光。

埃米特[138]就是在前面那个地方被绞死的,掏出五脏六腑之后还肢解。油腻腻、黑魁魁的绳子。当总督夫人乘双轮马车经过的时候,几只狗正在街上舔着鲜血哩。[139]

那可是邪恶横行的时代。算啦,算啦。过去了,总算结束啦。又都是大酒鬼。个个能喝上四瓶。

我想想看。他是葬在圣迈肯教堂的吗?啊不,葛拉斯涅文倒是在午夜里埋过一次。尸体是从墙上的一道暗门弄进去的。如今迪格纳穆就在那儿哩。像是被一阵风卷走的。哎呀呀。不如在这儿拐个弯。绕点儿路吧。

克南先生掉转了方向。从古尼斯啤酒公司接待室的拐角,沿着华特灵大道的下坡路走去。都柏林制酒公司的栈房外面停着一辆游览车[140],既没有乘客,也没有车把式,缰绳系在车轱辘上。这么做,好险呀。准是从蒂珀雷里[141]来的哪个笨蛋在拿市民的命开玩笑。倘若马脱了缰呢?

丹尼斯·布林夹着他那两部大书,在约翰·亨利·门顿的事务所等了一个小时。然后腻烦了,就带着妻子踱过奥康内尔桥,直奔考立斯-沃德法律事务所。

克南先生来到岛街附近了。那是多事之秋。得向内德·兰伯特借借乔纳·巴林顿[142]爵士回忆录。回首往事,回忆录读来就把过去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地排列起来。在达利俱乐部赌博来着。当时还不兴玩牌时作弊。其中一个家伙被人用匕首把手钉在牌桌上了。爱德华·菲茨杰拉德勋爵[143]就是在这左近甩掉塞尔少校,逃之夭夭的。莫伊拉邸第后面的马厩[144]。

那杜松子可真是好酒。

那是个英姿潇洒的贵公子。当然是出自名门喽。那个恶棍,那戴紫罗兰色手套的冒牌乡绅,把他出卖了。当然他们站到错误的一边。他们是在黑暗邪恶的日子里挺身而出的。那是一首好诗,英格拉姆[145]作的。他们是君子。那首歌谣本·多拉德唱起来确实感人。天衣无缝的表演。

罗斯包围战,我爹勇捐躯。[146]

一队车马从从容容地走边彭布罗克码头[147],骑在马上簇拥着车辆的侍卫们,在鞍上颠簸着,颠簸着。大礼服。嫩黄色的旱伞。

克南先生匆匆朝前赶去,一路气喘吁吁。

总督阁下!糟糕透啦!刚好失之交臂。真该死!太可惜啦!

* * *

斯蒂芬·迪达勒斯隔着罩了铁丝网的窗户,注视着宝石匠[148]的手指在检验一条被岁月磨乌了的链子。尘土像丝网般密布在窗户和陈列盘上。指甲酷似鹰爪的勤劳的手指,也给尘土弄得发暗了。一盘盘颜色晦暗的青铜丝和银丝,菱形的朱砂、红玉以及那些带鳞状斑纹的和绛色的宝石上,都蒙着厚厚的积尘。

这些统统产于黑暗而蠕动着蚯蚓的土壤。火焰的冰冷颗粒,不祥之物,在黑暗中发光。沉沦的大天使把他们额上的星星丢在这儿了。满是泥泞的猪鼻子啊,手啊,又是拱,又是掘,把它们紧紧攥住,吃力地弄到手里。

这里,橡胶与大蒜一道燃着。在一片昏暗中,她翩翩起舞。一个留着赤褐色胡子的水手,边呷着大酒杯里的甘蔗酒,边盯着她。长期的航海生涯不知不觉地使他淫欲旺盛起来。她跳啊蹦啊,扭动着她那母猪般的腰腿和臀部。卵状红玉在肥大的肚皮上摆动着。

老拉塞尔又用一块污迹斑斑的麂皮揩拭出宝石的光泽,把它旋转一下,举到摩西式长胡子梢那儿去端详。猴爷爷贪婪地盯着偷来的珍藏。[149]

而你这个从墓地刨出古老形象的人,又当如何?诡辩家的狂言谵语:安提西尼。推销不出去的学识。光辉夺目、长生不朽的小麦,从亘古到永远。[150]

两个老妪[151]刚被含有潮水气味的风吹拂了一阵。她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沿着伦敦桥路穿过爱尔兰区,一个握着巴满沙子的破旧雨伞,另一个提着产婆用的手提包,里面滚动着十一只蛤蜊。

电力站发出的皮带旋转的噼噼啪啪声以及发电机的隆隆声催促着斯蒂芬赶路。无生命的生命。等一等!外界那无休止的搏动和内部这无休止的搏动。 [152]你咏唱的是你那颗心。我介于它们之间?在哪儿?就在两个喧哗、回旋的世界之间——我。砸烂它们算了,两个都砸烂。可是一拳下去,把我也打昏过去吧。谁有力气,尽管把我砸烂了吧。说来既是老鸨,又是屠夫。[153]且慢!一时还定不下来。四下里望望再说。

对,真是这样。大极了,好得很,非常准时。[154]先生,你说得不错。在星期一早晨。正是正是。[155]

斯蒂芬边顺着贝德福德横街走去,边用梣木手杖的柄磕打着肩胛骨。克罗希赛书店橱窗里一幅一八六0年晒印的褪了色的版画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希南对塞耶斯的拳击比赛[156]。头戴大礼帽的助威者瞪大了眼睛站在圈了绳子的拳击场周围。两个重量级拳击手穿着紧身小裤衩,彼此把球茎状的拳头柔和地伸向对方。然而它们——英雄们的心脏——正在怦怦直跳。

他掉过身去,在斜立着的书车跟前站了下来。

“两便士一本,”摊主说,“六便士四本。”

净是些破破烂烂的。《爱尔兰养蜂人》[157]、《阿尔斯教士传记及奇迹》[158]、《基拉尼导游手册》。

兴许能在这儿找到一本我在学校获得后又典当了的奖品。年级奖:奖给优等生斯蒂芬·迪达勒斯。[159]

康米神父已诵读完了九时课,他边喃喃地作着晚祷,边穿过唐尼卡尼小村。

装帧好像太讲究了,这是什么书啊?《摩西经书》第八、第九卷。[160]大卫王的御玺[161]。书页上还沾着拇指痕迹,准是一遍又一遍地被读过的。 在我之前是谁打这儿经过的?怎样能使皲裂的手变得柔软。用白葡萄酒酿造醋的秘方。 怎样赢得女性的爱情。这对我合适。双手合十,将下列咒语念诵三遍:

受天主保佑的女性的小天堂!请只爱我一人!

神圣的!啊们![162]

这是谁写的?最圣洁的修道院院长彼得·萨兰卡[163]的咒语和祷文,公诸于所有信男信女。赛得过任何一位修道院院长的咒语,譬如说话含糊不清的约阿基姆。下来吧,秃瓢儿,不然就薅光你的毛。[164]

“你在这儿干什么哪,斯蒂芬?”

迪丽那高耸的双肩和槛褛的衣衫。

快合上书,别让她瞧见。

“你干什么哪?”斯蒂芬说。

最显赫的查理般的斯图尔特[165]脸庞,长长的直发披到肩上。当她蹲下去,把破靴子塞到火里当燃料的时候,两颊被映红了。我对她讲巴黎的事。她喜欢躺在床上睡懒觉,把几件旧大衣当被子盖,抚弄着丹·凯利送的纪念品———只金色黄铜手镯。天主保佑的女性。

“你拿着什么?”斯蒂芬问。

“我花一便士从另外那辆车上买的,”迪丽怯生生地笑着说,“值得一看吗?”

人家都说她这双眼睛活脱儿像我。在别人眼里,我是这样的吗?敏捷,神情恍惚,果敢。我心灵的影子。

他从她手里拿过那本掉了封皮的书。夏登纳尔的《法语初级读本》。

“你干吗要买它?”他问,“想学法语吗?”

她点点头,飞红了脸,把嘴抿得紧紧的。

不要露出惊讶的样子。事情十分自然。

“给你,”斯蒂芬说,“这还行。留神别让玛吉给你当掉了。我的书大概统统光了。”

“一部分,”迪丽说,“我们也是不得已啊。”

她快淹死了。内心的苛责。救救她吧。内心的苛责。一切都跟我们作对。她会使我同她一道淹死的,连眼睛带头发。又长又柔软的海藻头发缠绕着我,我的心,我的灵魂。咸绿的死亡。

我们。

内心的苛责。内心受到苛责。

苦恼!苦恼!

* * *

“你好,西蒙,”考利神父说,“近来怎么样?”

“你好,鲍勃,老伙计,”迪达勒斯先生停下脚步,回答说。

他们在雷迪父女古董店外面吵吵嚷嚷地握手。考利神父勾拢着手背频频朝下捋着八字胡。

“有什么最好的消息?”迪达勒斯先生问。

“没什么了不起的,”考利神父说,“我被围困住了,西蒙,有两个人在我家周围荡来荡去,拼命想闯进来。”

“真逗,”迪达勒斯先生说,“是谁指使的呀?”

“哦,”考利神父说,“是咱们认识的一个放高利货的。”

“那个罗锅儿吧,是吗?”迪达勒斯先生问。

“就是他,”考利神父回答说,“那个民族[166]的吕便。我正在等候本·多拉德。他这就去跟高个儿约翰[167]打声招呼,请他把那两个人打发掉。我只要求宽限一段时间。”

他抱着茫然的期待上上下下打量着码头,挺大的喉结在脖颈上凸了出来。

“我明白,”迪达勒斯先生点点头说,“本这个可怜的老罗圈腿!

他一向总替人作好事。紧紧抓住本吧!”

他戴上眼镜,朝铁桥瞥了一眼。

“他来了,”他说,“没错儿,连屁股带兜儿都来啦。”

穿着宽松的蓝色常礼服、头戴大礼帽、下面是肥大裤子的本·多拉德的身姿,迈着大步从铁桥那边穿过码头走了过来。他一面溜溜达达地朝他们踱来,一面在上衣后摆所遮住的部位起劲地挠着。

当他走近后,迪达勒斯先生招呼说:

“抓住这个穿不像样子的裤子的家伙。”

“现在就抓吧,”本·多拉德说。

迪达勒斯先生以冷峭的目光从头到脚审视本·多拉德一通,随后掉过身去朝考利神父点了点头,讥讽地咕哝道:

“夏天穿这么一身,倒蛮标致哩,对吧?”

“哼,但愿你的灵魂永遭天罚,”本·多拉德怒不可遏地吼道:

“我当年丢掉的衣服比你所曾见过的还多哩。”

他站在他们旁边,先朝他们,接着又朝自己那身松松垮垮的衣服眉飞色舞地望望。迪达勒斯先生一面从他的衣服上边东一处西一处地掸掉绒毛,一面说:

“无论如何,本,这身衣服是做给身强体健的汉子穿的。”

“让那个做衣服的犹太佬遭殃,”本·多拉德说,“谢天谢地,他还没拿到工钱哪。”

“本杰明,你那最低音[168]怎么样啦?”考利神父问。

卡什尔·傅伊尔·奥康内尔·菲茨莫里斯·蒂斯代尔·法雷尔戴着副眼镜,嘴里念念有词,大步流星地从基尔代尔街俱乐部前走过。

本·多拉德皱起眉头,突然以领唱者的口型,发出个深沉的音符。

“噢!”他说。

“就是这个腔调,”迪达勒斯先生说,点头对这声单调的低音表示赞许。

“怎么样?”本·多拉德说,“还不赖吧?怎么样?”

他掉过身去对着他们两个人。

“行啊,”考利神父也点了点头,说。

休·C。洛夫神父从圣玛利修道院那古老的教士会堂踱出来,在杰拉尔丁家族那些高大英俊的人们陪伴下,经过詹姆斯与查理·肯尼迪合成酒厂,穿过围栏渡口,朝索尔塞尔走去。[169]

本·多拉德把沉甸甸的身子朝那排商店的门面倾斜着,手指在空中快乐地比比划划,领着他们前行。

“跟我一道到副行政长官的办事处去,”他说,“我要让你们开开眼,让你们看看罗克[177]新任命为法警的那个美男子。那家伙是罗本古拉和林奇豪恩 [171]的混合物。你们听着,他值得一瞧。来吧。刚才我在博德加[172]偶然碰见了约翰·亨利·门顿。除非我……等一等……否则我会栽跟头的。咱们的路子走对了,鲍勃,你相信我好啦。”

“告诉他,只消宽限几天,”考利神父忧心忡忡他说。

本·多拉德站住了,两眼一瞪,张大了音量很大的嘴,为了听得真切一些,伸手去抠掉厚厚地巴在眼睛上的眼屎。这当儿,上衣的一颗钮扣露着锃亮的背面, 吊在仅剩的一根线上,晃啊晃的。

“什么几天?”他声音洪亮地问,“你的房东不是扣押了你的财物来抵偿房租吗?”

“可不是嘛,”考利神父说。

“那么,咱们那位朋友的传票就还不如印它的那张纸值钱呢,”本·多拉德说,“房东有优先权。我把细目统统告诉他了。温泽大街二十九号,姓洛夫吧?”

“对呀,”考利神父说,“洛夫神父。他在乡下某地传教。可是,你对这有把握吗?”

“你可以替我告诉巴拉巴[173],”本·多拉德说,“说他最好把那张传票收起来,就好比猴子把坚果收藏起来一样。”

他勇敢地领着考利神父朝前走去,就像是把神父拴在自己那庞大的身躯上似的。

“我相信那是榛子,”迪达勒斯先生边说边让夹鼻眼镜耷拉在上衣胸前,跟随他们而去。

* * *

“小家伙们总会得到妥善安置的,”当他们迈出城堡大院的大门时,马丁·坎宁翰说。

警察行了个举手礼。

“辛苦啦,”马丁·坎宁翰欣然说。

他向等候着的车夫打了个手势,车夫甩了甩缰绳,直奔爱德华勋爵街而去。

揭发挨着金发,肯尼迪小姐的头挨着杜丝小姐的头,双双出现在奥蒙德饭店的半截儿窗帘上端。[174]

“是啊,”马丁·坎宁翰用手指捋着胡子说,“我给康米神父写了封信,向他和盘托出了。”

“你不妨找咱们的朋友试试看,”鲍尔先生怯生生地建议。

“博伊德[175] ?”马丁·坎宁翰干干脆脆他说,“算了吧。”

约翰·怀斯·诺兰落在后面看名单,然后沿着科克山的下坡路匆匆赶了上来。

在市政府门前的台阶上,正往下走着的市政委员南尼蒂同往上走的市参议员考利以及市政委员亚伯拉罕·莱昂打了招呼。

总督府的车空空荡荡地开进了交易所街。

“喂,马丁,”约翰·怀斯·诺兰在《邮报》报社门口赶上了他们,说,“我看到布卢姆马上认捐五先令哩。”

“正是这样!”马丁·坎宁翰接过名单来说,“还当场拍出这五先令。”

“而且二句话没说,”鲍尔先生说。

“真不可思议,然而的确如此,”马丁·坎宁翰补上一句。

约翰·怀斯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我认为这个犹太人的心肠倒不坏呢,[176]” 他文雅地引用了这么一句话。

他们沿着议会街走去。

“看,吉米·亨利[177] 在那儿哪,”鲍尔先生说,“他正朝着卡瓦纳的酒吧走呢。”

“果不其然,”马丁·坎宁翰说,“快去!”

克莱尔屋外面,布莱泽斯·博伊兰截住杰克·穆尼的内弟[ 178] ——这个筋骨隆起的人正醉醺醺地走向自由区。

约翰·怀斯·诺兰和鲍尔先生落在后面,马丁·坎宁翰则挽住一位身穿带白斑点的深色衣服、整洁而短小精悍的人,那个人正迈着急促的脚步趔趔趄趄地从米基·安德森的钟表铺前走过。

“副秘书长[179] )脚上长的鸡眼可给了他点儿苦头吃,”约翰·怀斯·诺兰告诉鲍尔先生。

他们跟在后头拐过街角,走向詹姆斯·卡瓦纳的酒馆。总督府那辆空车就在他们前方,停在埃塞克斯大门里。马丁·坎宁翰说个不停,频频打开那张名单,吉米·亨利却不屑一顾。

“高个儿约翰·范宁也在这里,”约翰·怀斯·诺兰说,“千真万确。”

高个儿约翰·范宁站在门口,他这个庞然大物把甬道整个给堵住了。

“您好,副长官先生,”当大家停下来打招呼时,马丁·坎宁翰说。

高个儿约翰·范宁并不为他们让路。他毅然取下叼在嘴里的那一大支亨利·克莱[180] ,他那双严峻的大眼睛机智地怒视着他们每个人的脸。

“立法议会议员们还在心平气和地继续协商着吧?”他用充满讥讽的口吻对副秘书长说。

吉米·亨利不耐烦他说,给他们那该死的爱尔兰语[181] 闹腾得地狱都为基督教徒裂开了口。[182] 他倒是想知道,市政典礼官究竟哪儿去啦,[183] 怎么不来维持一下市政委员会会场上的秩序。而执权杖的老巴洛因哮喘发作病倒了。 桌上没有权杖,秩序一片混乱,连法定人数都不足。哈钦森市长在兰迪德诺[184]呢, 由小个子洛坎·舍罗克作他的临时代理[185]。该死的爱尔兰语,咱们祖先的语言。

高个儿约翰·范宁从唇间喷出一口羽毛状的轻烟。

马丁·坎宁翰捻着胡子梢,轮流向副秘书长和副长官搭讪着,约翰·怀斯·诺兰则闷声不响。

“那个迪格纳穆叫什么名字来着?”高个儿约翰·范宁问。

吉米·亨利愁眉苦脸地抬起左脚。

“哎呀,我的鸡眼啊!”他哀求着说,“行行好,咱们上楼来谈吧,我好找个地方儿坐坐。唔!噢!当心点儿!”

他烦躁地从高个子约翰·范宁身旁挤过去,一径上了楼梯。

“上来吧,”马丁·坎宁翰对副长官说,“您大概跟他素不相识,不过,兴许您认识他。”

鲍尔先生跟约翰·怀斯·诺兰一道走了进去。

高个儿约翰·范宁正朝着映在镜中的高个儿约翰·范宁走上楼梯。鲍尔先生对那魁梧的背影说:“他曾经是个矮小的老好人。”

“个子相当矮小。门顿事务所的那个迪格纳穆,”马丁·坎宁翰说。

高个儿约翰·范宁记不得他了。

外面传来了嘚嘚的马蹄声。

“是什么呀?”马丁·坎宁翰说。

大家都就地回过头去。约翰·怀斯·诺兰又走了下来。他从门道的荫凉处瞧见马队正经过议会街,挽具和润泽光滑的马脚在太阳映照下闪闪发着光。它们快活地从他那冷漠而不友好的视线下徐徐走过。领头的那匹往前跳跳窜窜,鞍上骑着开路的侍从们。

“怎么回事呀?”

当大家重新走上楼梯的时候,马丁·坎宁翰问道。

“那是陆军中将——爱尔兰总督大人,”约翰·怀斯·诺兰从楼梯脚下回答说。

* * *

当他们从厚实的地毯上走过的时候,勃克·穆利根在巴拿马帽的遮荫下小声对海恩斯说:

“瞧,巴涅儿的弟弟。在那儿,角落里。”

他们选择了靠窗的一张小桌子,面对着一个长脸蛋的人——他的胡须和视线都专注在棋盘上。

“就是那个人吗?”海恩斯在座位上扭过身去,问道。

“对,”穆利根说,“那就是他弟弟约翰·霍华德,咱们的市政典礼官”

约翰·霍华德·巴涅尔沉静地挪动了一只白主教,然后举起那灰不溜秋的爪子去托住脑门子。转瞬之间,在手掌的遮掩下,他两眼闪出妖光,朝自己的对手倏地瞥了一下,再度俯视那鏖战的一角。

“我要一客奶油什锦水果[186], ”海恩斯对女侍说。

“两客奶油什锦水果[187] ,”勃克·穆利根说,“还给咱们来点烤饼、黄油和一些糕点。”

她走后,他笑着说:

“我们管这家叫作糟糕公司,因为他们供应糟透了的糕点[188] 。哎,可惜你没听到迪达勒斯的《哈姆莱特》论。”

海恩斯打开他那本新买来的书。

“真可惜,”他说,“对所有那些头脑失掉平衡的人[189] 来说,莎士比亚都是个最过瘾的猎场。”

独腿水手朝着纳尔逊街十四号[190] 地下室前那块空地嚷道:

英国期待着……

勃克·穆利根笑得连身上那件淡黄色背心都快活地直颤悠。

“真想让你看看,”他说,“他的身体失去平衡的那副样子。我管他叫作飘忽不定的安古斯[191] )。”

“我相信他有个固定观念[192] ,”海恩斯用大拇指和食指沉思地掐着下巴说,“眼下我正在揣测着其中有什么内涵。这号人素来是这样的。”

勃克·穆利根一本正经地从桌子对面探过身去。

“关于地狱的幻影,”他说,“使他的思路紊乱了。他永远也捕捉不到古希腊的格调。所有那些诗人当中斯温伯恩的格调——苍白的死亡和殷红的诞[193]。 这是他的悲剧。他永远也当不成诗人。[194] 创造的欢乐……”

“无止无休的惩罚,”海恩斯马马虎虎地点了点头说,“我晓得了。今儿早晨我跟他争辩过信仰问题。我看出他有点心事。挺有趣儿的是,因为关于这个问题, 维也纳的波科尔尼[195] 教授提出了个饶有趣味的论点。”

勃克·穆利根那双机灵的眼睛注意到女侍来了。他帮助她取下托盘上的东西。

“他在古代爱尔兰神话中找不到地狱的痕迹,”海恩斯边快活地饮着酒边说,“好像缺乏道德观念、宿命感、因果报应意识。有点儿不可思议的是,他偏偏有这么个固定观念。他为你们的运动写些文章吗?”

他把两块方糖灵巧地侧着放进起着泡沫的奶油里。勃克·穆利根将一个冒着热气的烤饼掰成两半,往热气腾腾的饼心里涂满了黄油,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口松软的饼心。

“十年,”他边嚼边笑着说,“十年之内,他一定要写出点什么。”[196]

“好像挺遥远的,”海恩斯若有所思地举起羹匙说,“不过,我并不怀疑他终究会写得出来的。”

他舀了一匙子杯中那圆锥形的奶油,品尝了一下。

“我相信这是真正的爱尔兰奶油,”他以容忍的口吻说,“我可不愿意上当。”

以利亚这叶小舟,揉成一团丢掉的轻飘飘的传单,向东航行,沿着一艘艘海轮和拖网渔船的侧腹驶去。它从群岛般的软木浮子[197]当中穿行,将新瓦平街甩在后面[198],经过本森渡口,并擦过从布里奇沃特运砖来的罗斯韦恩号三桅纵帆船。[199]

* * *

阿尔米达诺·阿蒂弗尼踱过霍利斯街,踱过休厄尔场院。跟在他后面的是卡什尔·博伊尔·奥康内尔·菲茨莫里斯·蒂斯代尔·法雷尔,夹在腑下的防尘罩衣、拐杖和雨伞晃荡着。他避开劳·史密斯先生家门前的路灯,穿过街道,沿着梅里恩方场走去。远远地在他后头,一个盲青年正贴着学院校园的围墙,轻敲着地面摸索前行。

卡什尔·博伊尔·奥康内尔·菲茨莫里斯·蒂斯代尔·法雷尔一直走到刘易斯·沃纳先生那快乐的窗下,随后掉转身,跨大步沿着梅里恩方场折回来。一路上晃荡着风衣、拐杖和雨伞。

他在王尔德商号拐角处站住了,朝着张贴在大都市会堂的以利亚[200]这个名字皱了皱眉,又朝远处公爵草坪上的游园地皱了皱眉。镜片在阳光的反射下,他又皱了皱眉。他龇出老鼠般的牙齿,嘟囔道:

“我是被迫首肯的。”[201]

他咬牙切齿地咀嚼着这句愤慨的话语,大步流星地向克莱尔街走去。

当他路过布卢姆[202] 先生的牙科诊所窗前时,他那晃晃荡荡的风衣粗暴地蹭着一根正斜敲着探路的细手杖,继续朝前冲去,撞上了一个赢弱的身躯。 盲青年将带着病容的脸掉向他那扬长而去的背影。

“天打雷劈的,”他愠怒他说,“不管你是谁,你总比我还瞎呢,你这婊子养的杂种!”[203]

* * *

在拉基·奥多诺荷律师事务所对面,少年帕特里克·阿洛伊修斯·迪格纳穆手里摸着家里打发他从曼根的店(原先是费伦巴克的店)买来的一磅半猪排,在暖洋洋的威克洛街上不急不忙地溜达着。跟斯托尔太太、奎格利太太和麦克道尔太太一道坐在客厅里,太厌烦无聊了;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的,她们全部抽着鼻子,一点点地啜饮着巴尼舅舅从膝尼[204] 的店里取来的黄褐色上等雪利酒。她们吃着乡村风味果仁糕饼的碎屑,靠磨嘴皮子来消磨讨厌的光阴,唉声叹气着。

走过威克洛巷后,来到多伊尔夫人朝服女帽头饰店的橱窗前。他停下了脚步,站在那儿,望着窗里两个裸体拳师向对方屈臂伸出拳头。两个身穿孝服的少年迪格纳穆,从两侧的镜子里,一声不响地张口呆看。都柏林的宠儿迈勒·基奥跟贝内特军士长——贝洛港的职业拳击家[205] 较量,奖金五十英镑。嘿,这场比赛好带劲儿,有瞧头!迈勒·基奥就是这个腰系绿色饰带迎面扑来的汉子。门票两先令,军人减半。我蛮可以把妈糊弄过去。当他转过身时,左边的少年迪格纳穆也跟着转。那就是穿孝服的我喽。什么时候?五月二十二号。当然,这讨厌的比赛总算全过去啦。他转向右边,右面的少年迪格纳穆也转了过来:歪戴行便帽,硬领翘了起来。他抬起下巴,把领口扣平,就瞅见两个拳师旁边还有玛丽·肯德尔(专演风骚角色的妩媚女演员)的肖像。斯托尔抽的纸烟盒子上就印着这号娘儿们。有一回他正抽着,给他老爹撞见了,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少年迪格纳穆把领口扣平贴了之后,又溜溜达达往前走。菲茨西蒙斯是天下最有力气的拳击手了。要是那家伙嗖地朝你的腰上来一拳,就得叫你躺到下星期,不含糊!可是论技巧,最棒的拳击手还要数詹姆·科贝特[206]。但是不论他怎样躲闪,终于还是被菲茨西蒙斯揍扁了。

在格拉夫顿街,少年迪格纳穆瞥见一条装束如时的男人嘴里叼着红花,还有他穿的那条漂亮的长裤。他正在倾听着一个酒鬼的唠叨,一个劲儿地咧嘴笑着。

没有驶往沙丘的电车。

少年迪格纳穆将猪排换到另一只手里,沿着纳索街前行。他的领子又翘了起来,他使劲往下掖了掖。这讨厌的钮扣比衬衫上的扣眼小得多,所以才这么别扭。他碰见一群背书包的学童们。连明天我都不上学,一直缺课到星期一。他又遇到了另外一些学童。他们可曾理会我戴着孝?巴尼舅舅说,今儿晚上他就要登在报上。那么他们就统统可以在报上看到了。讣告上将印着我的名字,还有爹的。

他的脸整个儿变成灰色的了,不像往日那样红润。一只苍蝇在上面爬,一直爬到眼睛上。在往棺材里拧螺丝的时候,只听到嘎吱嘎吱的响声。把棺材抬下楼梯的当儿,又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爹躺在里面,而妈呢,在客厅里哭哪。巴尼舅舅正在关照抬棺的人怎样拐弯。老大一口棺材,高而且沉重。怎么搞的呢?最后那个晚上爹喝得醉醺醺的。他站在楼梯平台那儿,喊人给他拿靴子;他要到滕尼的店里去再灌上几杯。他只穿了件衬衫,看上去又矬又矮,像一只酒桶。可那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他了。死亡就是这样的。爹死啦。我父亲死了。他嘱咐我要当妈的乖儿子。他还说了些旁的话,我没听清,可我看得出他的舌头和牙在试着把话说得清楚一些。可怜的爹。那就是迪格纳穆先生,我的父亲。但愿眼下他在炼狱里哪,因为星期六晚上他找康罗伊神父做过忏悔。

* * *

达德利伯爵威廉·亨勃尔[207]和达德利夫人用完午膳,就在赫塞尔廷中校伴随下,从总督府乘车外出。跟随在后面的那辆马车里坐着尊贵的佩吉特太太、德库西小组和侍从副官尊贵的杰拉尔德·沃德。

这支车队从凤凰公园南大门出来,一路受到卑恭屈膝的警察的敬礼。跨过国王桥[208] ,沿着北岸码头走去。总督经过这座大都会时,到处都受到极其热烈的欢迎。在血泊桥[209] 畔,托马斯·克南先生从河对岸徒劳地遥遥向他致敬。达德利爵爷的总督府车队打王后桥与惠特沃思桥[210] 之间穿行时,从法学学士、文学硕士达特利·怀特先生身边走过。此公却没向他致敬,只是伫立在阿伦街西角M. E. 怀特太太那爿当铺外面的阿伦码头上,用食指抚摩着鼻子。为了及早抵达菲布斯巴勒街,他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该换三次电车呢,还是雇一辆马车;要么就步行,穿过史密斯菲尔德、宪法山和布洛德斯通终点站。在高等法院的门廊里,里奇·古尔丁正夹着古尔丁一科利斯一沃德律师事务所的帐目公文包,见到他有些吃惊。跨过里奇蒙桥之后,在爱国保险公司代理人吕便·杰·多德律师事务所门口台阶上,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正要走进去,却又改变了主意。她沿着王记商号的橱窗折回来,对国王陛下的代表投以轻信的微笑。伍德码头堤岸的水闸就在汤姆·德万事务所的下边,波德尔河从这里耷拉着一条效忠的污水舌头。在奥蒙德饭店的半截儿窗帘上端,褐色挨着金色;肯尼迪小姐的头挨着杜丝小姐的头,正一道儿在注视井欣赏着。在奥蒙德码头上,刚好从公共厕所走向副长官办事处的西蒙·迪达勒斯先生,就在街心止步,脱帽深打一躬。总督阁下谦和地向迪达勒斯先生还了礼。文学硕士休·C。洛夫神父从卡希尔印刷厂的拐角处施了一礼,总督却不曾理会。洛夫念念不忘的是:有俸圣职推举权从前都掌握在宽厚的代理国王的诸侯手中。在格拉但桥上,利内翰和麦科伊正在一边相互告别,一边望着马车经过。格蒂·麦克道维尔 [211] 替她那缠绵病榻的父亲取来凯茨比公司关于软木亚麻油毡的函件,正走过罗杰·格林律师事务所和多拉德印刷厂的大红厂房。从那气派,她晓得那就是总督夫妇了,却看不到夫人究竟怎样打扮,因为一辆电车和斯普林家具店的一辆大型黄色家具搬运车给总督大人让道,刚好停在她跟前。伦迪·福特烟草店再过去,从卡瓦纳酒吧那被遮住的门口,约翰·怀斯·诺兰朝着国王陛下的代表、爱尔兰总督阁下淡然一笑,但是无人目睹到其神情之冷漠。维多利亚大十字勋章佩带者、达德利伯爵威廉 ·亨勃尔大人一路走过米基·安德森店里那众多嘀嘀嗒嗒响个不停的钟表,以及亨利- 詹姆斯那些衣着时髦、脸蛋儿鲜艳的蜡制模特儿——绅士亨利与最潇洒的詹姆斯。[212] 汤姆·罗赤福特和大鼻子弗林面对着戴姆大门,观看车队渐渐走近。汤姆·罗赤福特发现达德利夫人两眼盯着他,就连忙把插在紫红色背心兜里的两个大拇指伸出来,摘下便帽给她深打一躬。专演风骚角色的妩媚女演员——杰出的玛丽·肯德尔,脸颊上浓妆艳抹,撩起裙子,从海报上朝着达德利伯爵威廉·亨勃尔,也朝着 H·G·赫塞尔廷中校,还朝着侍从副官、尊贵的杰拉尔德·沃德嫣然笑着。神色愉快的勃克·穆利根和表情严肃的海恩斯,隔着那些全神贯注的顾客们的肩膀,从都柏林面包公司的窗口定睛俯视着。簇拥在窗口的形影遮住了约翰·霍华德·巴涅尔的视线。而他正专心致志地注视着棋盘。在弗恩斯街上,迪丽·迪达勒斯从她那本夏登纳尔的《法语初级读本》抬起眼睛使劲往四下里望,一把把撑开来的遮阳伞以及在眩目的阳光下一些旋转着的车轱辘辐条映入眼帘。约翰·亨利·门侧堵在商业大厦门口,瞪着一双用酒浸大了般的牡蛎眼睛,肥肥的左手搽着一块厚实的双盖金表[213],他并不看表,对它也无所察觉,在比利王的坐骑[214] 抬起前蹄抓挠虚空的地方,布林太太一把拽回她丈夫——他差点儿匆匆地冲到骑马侍从的马蹄底下。她对着他的耳朵大声把这消息嚷给他听。他明白了,于是就把那两本大书挪到左胸前,向第二辆马车致敬。这出乎侍从副官尊贵的杰拉尔德·沃德的意外,就赶忙欣然还礼。在庞森比书店的拐角处,精疲力竭的白色大肚酒瓶H站住了,四个戴高帽子的白色大肚酒瓶——E. L. Y’S[215] ,也在他身后停下脚步。骑在马上的侍从们拥着车辆,神气十足地打他们跟前奔驰而去。在皮戈特公司乐器栈房对面,舞蹈等课程的教师丹尼斯·杰·马金尼先生被总督赶在前头。后者却不曾理会他那花里胡哨的服装和端庄的步履。沿着学院院长住宅的围墙,布莱泽斯·博伊兰洋洋得意地踩着乐曲《我的意中人是位约克郡姑娘》[216]迭句的节拍走来。——他脚登棕黄色皮鞋,短袜跟上还绣着天蓝色的花纹。先导马缀着天蓝色额饰,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布莱泽斯·博伊兰则向它们夸示自己这条天蓝色领带、这顶放荡地歪戴着的宽檐草帽和身上穿的这套靛青色哔叽衣服。他双手揣在上衣兜里,忘记行礼了,却向三位淑女大胆献出赞美的目光和他唇间所衔的那朵红花。当车队驶经纳索街的时候,总督大人提醒他那位正在点头还礼的伴侣去留意学院校园中正在演奏着的音乐节目。不见形影的高原小伙子们正肆无忌惮地[217] 用嘟嘟嘟的铜号声和咚咚咚的鼓声为车队行列送行:

她虽是工厂姑娘,

并不穿花哨衣裳,

吧啦嘣。

我以约克郡口味,

对约克郡小玫瑰,

倒怀有一种偏爱,

吧啦嘣。

围墙里面,四分之一英里平路障碍赛[218] 的参加者M. C.格林、H. 施里夫特、T. M. 帕蒂、C. 斯凯夫J.B杰夫斯、G. N. 莫菲、F. 斯蒂文森、C. 阿德利和w. C. 哈葛德开始了角逐。正跨着大步从芬恩饭店前经过的卡什尔·傅伊尔·奥康内尔·菲茨莫里斯·蒂斯代尔·法雷尔隔着单片眼镜射出来的凶恶目光,越过那些马车,凝视着奥匈帝国副领事馆窗内M. E. 所罗门斯[ 219] 先生那颗脑袋。在莱因斯特街深处,三一学院的后门旁边,保王派霍恩布洛尔手扶嗬嗬帽[220] 。当那些皮毛光润的马从梅里恩广场上奔驰而过的时候,等在那儿的少年帕特里克·阿洛伊修斯·迪格纳穆瞧见人们都向那位头戴大礼帽的绅士致敬,就也用自己那只被猪排包装纸弄得满是油腻的手,举起黑色新便帽。他的领子也翘了起来。为默塞尔医院募款的迈勒斯义卖会[221] 快要开始了,总督率领着随从们驰向下蒙特街,前往主持开幕式。他在布洛德本特那家店铺对面,从一个年轻盲人身边走过。在下蒙特街,一个身穿棕色胶布雨衣的行人[222] ,边啃着没有抹黄油的面包,边从总督的车马前面迅速地穿过马路,没磕也没碰着。在皇家运河桥头,广告牌上的尤金·斯特拉顿先生咧着厚厚嘴唇,对一切前来彭布罗克区[223]的人都笑脸相迎。在哈丁顿路口,两个浑身是沙子的女人停下脚步,手执雨伞和里面滚动着十一只蛤蜊的提包;她们倒要瞧瞧没挂金链条的市长 [224] 大人和市长夫人是个啥样。在诺森伯兰和兰斯多恩两条路上,总督大人郑重其事地对那些向他致敬的人们一一回礼;其中包括稀稀拉拉的男性行人,站在一栋房子的花园门前的两个小学童——据说一八四九年已故女工[225] 偕丈夫前来访问爱尔兰首府时,这座房子承蒙她深表赞赏。还有被一扇正在关闭着的门所吞没的、穿着厚实长裤的阿尔米达诺·阿尔蒂弗尼的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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