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日(星期六)

雨天。突然变得闷热,好难受。我赶紧买了帽子。

一口气访问了2、3、5。K君很快便适应了,一切很顺利。真好。每个人平均约花费一个半小时,几乎都是在回忆往事。没有值得一见的内容。不过大家对于当时的事都记得很清楚。每个人的眼光都显得很怀念,很有意思。

民宿里没有冷气,好热。录音带好像都快听坏了。挥汗如雨地听写。

傍晚,一个人去了M,没开。门口有张纸,好像是临时休息。

八月三日(星期日)

很暧昧的天气。还是一样闷热,无法成眠。

今天访问1、7、8。1已经过世,7也住院了。取得到医院采访的许可,要先和对方联络好采访事宜。8不到二十分钟便结束采访。不过因为听写录音带很辛苦,决定今天要专心听写才行。

傍晚,雷雨。雨停后,稍微凉快了些。

八月四日(星期一)

突然放晴,炎热一如真正的夏天,连走路都很难受。忍不住一直猛喝可乐,该反省。

于K市综合医院访问7。好怀念,对方还记得我,还介绍了21给我,太好了,对方选说要帮我联络,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又去M看了一下,还是没开。问附近的人,据说是亲戚家发生了不幸。

去看了S和T。发现了好几册G过期杂志。

晚上听写录音带,一点进度都没有。说话的时间只有五分钟,听写出来却很费工夫。早知道就该练习速记。

八月五日(星期二)

晴天。无情的酷暑。K君好像也热坏了,所以今天是观光日。看了庭园、吃了中华凉面。K君对“群青之间”很有兴趣。

让K君回民宿,我去访问4。气氛有点危险,对方似乎怀疑我的动机。中间有彼此安静无语的场面,感觉有点累。

看了一下Y、A、H。店很小,不好找。感觉不像有G那种过期杂志。回到宿舍,两人小酌了一下。K君一个人猛说话,我觉得好累,对他有点不好意思。那就多给他一点工资吧。

八月六日(星期三)

晴时多云。9和12一直都不在家。10、11、15、16拒绝受访。11说提早过暑假不在家,大概是借口吧?K君好像宿醉,精神不好,我让他休息(希望他能专心地听写录音带),自己去访问13、14。原不抱任何期待,意外的是收获不少。从外表看来,恐怕很难理解如何联系在一起吧。

绕去M看,开店了。因为很疲倦,所以只稍微逛了一下,确认书架的位置。

八月七日(星期四)

晴天。K君好像热感冒了,身体不适。因为只要不走在大太阳底下就没事,所以他一直在听写录音带。不过房间里面也跟地狱一样,我忍不住买了果汁喝。光是果汁费就用了不少。录音带也是很快就用完了,整打买也很贵。9已经过世了。12还是不在家。17、18只接受电话采访。

八月八日(星期五)

晴时多云。K君恢复健康,专心帮我听写录音带。

访问21。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很有意义。

乘势访问20,不得要领,浪费时间。

去M,跟老板聊天。

八月九日(星期六)

K君回东京。带走一部分录音带要在家里听写。感谢。

上午访问19。

去M,听老板说话,马上帮我留了好几册的G过期杂志。

晚上难得一个人发呆。

21想起某些事来电。

打算明天再去采访。

八月十日(星期日)

再度采访21,有点受到冲击。既是预想得到的,也很意外。

先回民宿整理资讯。下次何时能来?应该是大家都回来的中元节吧。

去M和老板聊天。两人一起找书,买了几本。

晚上一个人听写录音带。剩下的是习题。真希望有人帮忙,但无法增加人手了,看来只好自己动手。

没错,就是这个笔迹。

我想起来了,就是这种字。

方方正正、很冷淡、看不出感情的一致笔触。

我几乎都忘记了,曾经做过这本书。尤其是已经离开出版界多年了,更是忘得快呢。

老实说,我是很想永远都能做新书,可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呀,结果就成了无趣的管理阶层了。

当然只要一听到书的书名,我的记忆就都回来了。自己做过的书我都记得,毕竟每一本都是我所爱过的呀——不论畅销还是不畅销。

接到来电的时候,我也很惊讶呀。没想到过这么多年了,还能听到这本书的名字。可是说来也很奇妙,一听到书名时,好像当时的事都在身体里面醒过来了。

当时卖得很好呀。

也成为一时的话题呢。读者的回响很大,他们说当时有看到该事件的报导,但不知道竟是这么严重的事件。

不过打来责备的电话也不少。

首先,对书名表示不满的就占了大多数。大部分读者都骂说:对于那么悲惨的重大事件,居然用“祭典”两个字,算什么嘛!可是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书名呀,也很符合内容。虽然说是“祭典”,但也有对神明祈祷的意思,同时也能传达出对作者而言,这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主题。所以当初就直接通过了。

没有出文库本。因为没有得到作者本人的许可,而且这种以时事为题材的作品,通常也不方便出文库本。

那位女作者吗?

她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个人。当时还只是个大学生,态度却显得很沉稳。

说到要出书,大部分的人多少都会很兴奋,她虽然有些惊讶,却没有那种喜出望外的感觉。

她甚至觉得很麻烦,一开始还拒绝了我们。

不过几经说服,她才莫可奈何地答应,但感觉做这种事将是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所谓的“做这种事”,是指她为别人的事进行采访写作。

她好几次提到,出书完全是出乎预料之外。

当初是打算用来当作资料,并没有要给外人看的意思。

我想那些应该不是她的谦虚,而是真心话。

我多少能听得出来。在谈话之间,有些人今后会继续写作、踏上作家的路;有些人则是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她就是那种仅此一次的感觉——因为本人也很强烈的要求这一点。

事实上,这本书出版之后,我就几乎没有再见过她。交给她打样之后,见面的次数便屈指可数。上市之后,有许多采访的邀约,她都表示无意接受访问,要我们全部加以拒绝,搞得宣传部很困扰。因为有关作者的背景资料,只有我们提供的那一小部分而已。她说了一个很勉强的理由:因为自己也是事件的关系人,不想表现得太过招摇。

社会还以为是我们出版社把作者给藏了起来。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呀。

她好像对于书卖得好不好、评价如何一点兴趣都没有。感觉好像出书之后,书就已经离开自己的手一样。

一开始读到时,我很兴奋。

感觉不像是一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女生写的。构思缜密、叙事冷静、文笔也很稳定。如果不是因为先知道她是大学生,我还真猜不出来是几岁的人写的。

还有……该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这样的用词恰当与否?我有一种不吉祥的异样感觉。

嗯……我也说不清楚。不只是作者写的东西,还包含了只存在于书中的冷酷视线,好像奇妙的磁场一样。书中给人那种感觉。

我想你也知道,这世界上就是有所谓的fluke(偶然的幸运)。

所谓的侥幸或是新手的好运道,的确是存在的。

人在创作某些东西的时候,无关于作者的企图,刚好会有什么东西附在身上。因为作者没有写下一本书,所以这本书是否只是侥幸就不得而知了。但总之,其中是含有这种成分的。这个真实的事件和帝银事件并称是耐人寻味的事件,结局也都是充满了疑点。因此我早就算准了应该会形成话题吧。

我不知道这本书到底写出了真相没有?大概对这个作品而言,那不是问题所在。硬要说的话,倒是跟卡波提的《冷血》的感觉相近吧。无法归类是创作文学或非创作文学,很难贴上标签,又不能说是文艺作品。整本书的内容令人有些不安,但那就是这个作品的魅力所在吧。

在我过去所做过的书当中,这算是一本风格和性质都相当特异的作品吧。跟其他书都不太一样,就是有其特色,仿佛存在的世界很不同。感觉就是这些吧。

是呀,她最初开出来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要我们接收这个纸箱。

是的,这是她写稿时所采用的所有资料。

现在她手边应该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吧。因为全部都在这里了。

里面有很多录音带喔,不过不知道那些带子现在还可不可以听。我想是不行吧。我一直都当成是私人的东西放在公司的架子上。要说是我的保存方式太糟糕,那我也没有话说。她倒是很干脆地表示要丢要烧,随便我处理,总之她就是不想留。所以一校对完,她就毫不留恋地整箱寄过来。

没有,我只是稍微过目一下,没有仔细地看完全部。对我而言,只要确定是她自己调查、自己完成的作品就好了,没有必要翻箱倒柜地查看内容物。

可是就算她要我自行处理,我也办不到。

那本笔记是她的采访日志。

内容很平淡,就像她的人一样,平平淡淡的。

里面所写的数字指的是受访对象,在书后面有做成名单。最后一共有将近四十个人。有的人不知去处、有的人不肯接受采访,并非名单上所有的人都有接触过。

所谓的K君,就是协助她采访调查的大学学弟。北陆夏天的酷热似乎让他有点吃不消。

嗄?这些英文字母代表什么意思吗?

那是旧书店啦。

她好像是将市内的旧书店以店名罗马拼音的第一个字母来称呼。

是呀,在《被遗忘的祭典》书中,倒是没有提到她进出旧书店的事。

虽然说这是一本报导文学、创作文学、过去、还有现在混成一体的作品,可是就算她做了采访,恐怕也得将进出旧书店的部分割爱吧。

这个嘛,我想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单纯就作品的效果来说,可能只是想更简单、明确化吧。实际上,我也觉得现在的形式比较好。

啊,日记中出现的“G”就是那个呀,那本薄薄的杂志。

箱子里面不是有整捆的过期杂志吗?

好像是同人志还是迷你通讯之类的小众杂志吧。也就是所谓的八卦杂志。内容通常是限定区域、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八卦、爆料报导,一种很具地方色彩的杂志。她想找事件当时所发行的那本杂志。

她好像在调查当时流传的谣言、办案情况的漏网消息、来自医院方面的被害人等传闻。那种局限在当地小范围的流行话题,往往是外界很难窥探到的部分。尤其被害人又是地方上的有力人士,就更具可看性了。她大概是想了解被害人一家的过往和评价吧。只是她当初所怀疑的一些事项,似乎也都没有找到可以佐证的线索。

虽然有点寒酸,不过也算是引人在意的杂志啦。

内容都还满无聊的吧。

内容几乎都是像小孩子说人坏话一样,充满了手工的朴拙感。

广告也多半是情色行业。不过如果这种杂志发行成一般商业杂志,内容就会很生猛,感觉血淋淋地很吓人。

仿佛可以看见媒体这种行业的原点。

现在的媒体,就好像住家附近变漂亮的公布栏。翻阅这种杂志,就会深深感受到一开始大家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什么市民运动啦、报社之类的,真是令人感慨良多。

我因为对这种杂志很有兴趣,所以每一本都彻头彻尾读过了,可是没有看到有关被害医院的报导。不过不是所有的过期杂志都搜集全了,因此我也不能断言都没有。

嗯,照这样看来,她是花了很多时间逛旧书店。

K市是个古老的城镇,又有旧制高中和几所大学,所以有很多学生街,自然旧书店也不少。的确,旧书店也都集中在某些区域,逛起来说不定很轻松。古城和旧书店果然是很相配的。

是呀,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堪称是世界最大的旧书店街。说真的,这几年来这条路的样子也改变了很多。

现在年轻人之间也开始流行逛旧书店,真是不可思议呢。

那是因为世界上的人,可分为会进旧书店的人和不进去的人两种。

嗄?

那本笔记怎么样了吗?

采访对象中,独独少了6号?

哇,你还满厉害的嘛。

竟然还注意到这一点。没有啦,我没有要试探你的意思。

事实上我一开始读那本笔记时也注意到了。下意识在脑海里中用消去法将出现过的号码一一消掉,结果就只有6号,始终没有出现过。你是同业的吗?不是?我也问过她了喔。6号是谁?书后面的名单上也没有提到。

然后她说是在事件中逃过一劫的女性。

她人已经去了国外,结果最想采访的对象却没有机会碰面,让她觉得很遗憾。

说到一书作家,大家第一个想到还是玛格丽特·密契尔(MargaretMitchell)吧。玛格丽特·密契尔将一皮箱的原稿寄给了某编辑,还不断打电报询问结果。拗不过她的热情,编辑只好在火车中开始翻阅那本小说《飘》(GohTheWind)。好羡慕可以最早读到那本小说的编辑呀。

你能够想像吗?那种世界上最早让到的幸运。相反地,胆小如我,只要一想像就觉得十分惊恐。万一出了什么错将原稿给弄丢了、要是坏了作品问市的机会;或是把它当成其他劣作,随手将原稿交给其他编辑处理……

不管是哪一种情形,想来都令我惊恐不已。

另外,自称已将毕身精力投注在《飘》上,从此不再写小说的密契尔也很棒。的确,那本书也成了她投注毕身精力的oneandonly的作品了。

不,不是的,我不是在说这本书是可以跟《飘》相提并论的作品啦。只是提到所谓编辑的工作是怎么一回事罢了。

因为可能发生像《飘》那种情形,所以编辑的工作,可说是既有趣又可怕。

平常总是心怀期待,也许就是它了、搞不好就是这封了!这样翻阅案头上堆积如山的稿件,却几乎都是宿愿难偿。偏偏心里不那么想时,就会从意想不到的方向飞来佳作。这时又会像一开始就预定好的一样,很快就付梓上市。

一开始我就觉得她对这项工作所抱持的态度是仅此一次。我曾问过她:那你打算从事哪一行呢?

她只是回答:“不知道。”

她本来就是不爱笑的人,此时更是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但我确定应该不是这一行。

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我这么问完之后,她想了一下,仅仅回答:是有想知道的事情。然后仿佛想起什么似地接着说道:

老实说,刚开始对于这本书要出版一事,我觉得不太好,可是现在我却心怀感激。为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我想出书应该会有帮助。

正当我要追问她想知道的是什么时,她只是不断重复:这是我个人的事。终究没有告诉我答案。

这么说来,书出版约一年后,这里曾接到一通奇怪的电话。

出版社接到奇怪电话是很稀松平常的。说什么那本书是我写的,请将版税汇到这个银行账户啦、那本书根本就是抄袭我的作品啦,还有书上写的是我的故事,作者怎么会那么清楚等等。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不,那通电话并非我刚刚所举例的那种奇怪法,也因此让我印象深刻。

打来的是一个稳重大方、气质典雅的中年妇女。

电话的内容大概是:我拜读过贵出版社的书,心想会不会是杂贺满喜子小姐的著作。因为我和她是旧识,很想跟她取得联系。

倒是没有任何特殊奇怪的举动。

因为这本书用的是笔名,也没有附作者照片,所以我认为对方应该是作者的旧识没错。

但因为作者事前就有交代过,如果有人想跟她联系,尤其是当时认识的人,请我们留下对方联络方式,她会再跟对方联络的。于是我回复:我们会将你的联络方式通知作者的。

结果对方听完沉默了一下。

当时,我发觉对方背后好像响起了什么声音。

交谈之际,我也一直觉得她的背后有什么声音,大概是在外面打电话的吧。但我始终听不出来是什么声音。

然而就在对方短暂沉默的瞬间,我突然知道那是什么了。

是海浪声。

她在某个海边打电话。而且听得出来离海很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心中立即浮现出北陆的海边。

她又开始继续说话了。

杂贺小姐应该跟许多当时的朋友聊了很多吧?她应该常去K市进行采访吧?要完成这样的调查,应该很辛苦吧?她好棒呀,可以如此条理井然地写下过去的事。

忽然间,她的语调起了变化。一种近似谄媚的声音,令人感觉她好像想问出什么东西似的,于是我心生警戒。这个人,究竟想知道什么呢?

是呀,她很认真地进行采访。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那么,请问你的大名和联络方式是?当我用事务性的口吻这么询问时,她又沉默了一下,然后电话就突然挂断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心里毛毛的。

电话挂断前的沉默让我知道了一件事。

在打电话来的妇女旁边,还有另外一名女性。我觉得她比打电话来的妇女要年轻。在一瞬间,我听到了她声音尖锐地说了什么话。

我的直觉认为,是她要那名妇女打电话过来的。

我认为其实作者的旧识应该是那名女性,而非打电话来的妇女。

我心里越来越觉得不太对劲。

既然是旧识,为什么那个女人不直接自己打电话呢?为什么不肯报上姓名呢?

放回话筒后,我仍继续思考这些问题。

还有,她究竟想知道什么?

你也有写东西吗?

该不会是要重新验证那个事件吧?

非创作文学中的非创作文学吗?噢,听起来很有趣嘛,刚好验证昭和史现在正要开始流行了。或许是因为经历过战争的最后一代已经高龄,所以有了危机感吧?我个人认为,具有国际经验的年轻人也许能够提出崭新且客观的论证吧。

没关系的,你可以不必回答。

在完成前,不可以给别人看或说出来,必须将野心藏起来。一旦说出口,魔法就失灵了。不能告诉别人,得慢慢在自己心中孕育成熟。

你看,到了下午,人们就渐渐走上街头了。

有学生,也有打发时间的上班族,有学术关系的人,也有外国人。

就像那样,每个人都在进行各自的精神活动、知性活动。其中应该也有编辑、文字工作者和从事研究的人吧?应该有人心中藏着野心,把目标定在几年后,认真地工作着。进行调查、思考、写作。

肯定也有人中途遇到挫折吧?也有许多稿子不被任何人青睐、终成废纸吧?但其中也有人开花结果,留下灿烂的成绩吧?街头上有许多只知道在脑海中构思的人,也有许多根本不知道今后要写些什么东西的人。

像这样,从这里俯瞰整条旧书店街,会感觉心情很平静。

这个世界就像是塞满书的图书馆一样,可以想见都是靠着大家一心想读书的努力才能筑梦踏实的。不管资讯再怎么泛滥、再怎么容易取得,最后还是得靠自己一个人很有耐性地逐字逐句阅读呀。

有句话说:一个老人的死去,相当于一个图书馆的消失。

我觉得这句话用在这街上的每一家书店都很贴切。

我从学生时代起就浸淫在这里,一开始连走进书店都会紧张,感觉老板好像看透了我的知性程度。要从书架上取出什么书,我都得认真想过才行。

好不容易去熟了,又开始为老板的知识广博而倾倒。

有时去找资料,找某本翻译小说,才说出书名,老板便能随口答出:那本书在战前战后共有三次由不同的出版社翻译过,三本都绝版了,倒是昭和十九年版的那架子上有。最新的版本放了好一阵子,最近又开始有销路了。

听得我目瞪口呆。

同样的经验,之后我遇过好多次,到其他的店也是一样。我着实学到了不少,就业之后,也经常受到他们的帮忙。每一次都让我为他们所累积的知识、从每日生意中培养的知识而敬畏不已。

所以我才会希望一直留在这里。但愿不要因为地震或火灾让这些贵重的知识毁损。真的,我是打从心里这么希望的。

嗄?我说得有点感伤吗?

我想你可能知道吧?那本采访笔记中所常提到的从书店,如今已经不存在了。

已经烧掉了。

我本来也不知道的。

上个礼拜,我刚好到K市出差。由于之前你的联络,我也觉得有些怀念,就将那本书放在公事包里,在电车上东挑一点、西挑一点地翻阅,也很感慨地想起了那本采访笔记。

因为还有时间,所以我就到旧书店聚集的区域逛了一下。

从书店是一定要去走走的。

可是不管怎么绕,我就是找不到M书店。

我觉得很纳闷,便问了附近的人,结果说是很久以前便遭遇火灾了。书店后面住着一个老人家,火源从那里出来,延烧到书店。听说老人家被烧死了。

经营旧书店的夫妻,因为住在别处没有受伤,珍贵的善本书也都收放在家中的保险柜里。由于店里放的都是易燃的纸类,短时间内,店里的书就烧得一干二净了。

虽然有保险理赔,但同样的书已无法再取得,据说那对夫妻已无心再重新开店了。

出外旅行或出差时,我很喜欢到各地的旧书店逛逛。尤其M书店又跟自己做的书有所关联,所以我总觉得十分懊恼与遗憾。

火灾是哪一年发生的吗?

这个嘛,那本书出版约一年后……嗯,被你这么一问,我倒想起来应该跟那通奇怪电话打来的时候前后相差不远,至于谁先谁后,我现在就想不起来了。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杂贺小姐,只有互寄贺年片,不过她也不太会另外添上几笔,而是寄来印刷好的明信片通知她在制药公司上班了、结婚了等消息。因为感觉上她已经走在自己人生的道路上,我也就没有特别想跟她接触了。

倒是有一次,她突然寄来一张明信片。

那是出书之后,大概经过六年了吧?

信的内容很简单。

我记得是她说有事到K市去、今年的百日红也是开得十分灿烂等等平淡的内容。

是的,那张明信片应该没有收在那个纸箱里才对。你想看的话,下次我再带来。不过内容真的就只是那样子而已。

诗?

啊,你是说遗留在案发现场的那首诗吗?

她在书中并没有刊载诗的内容,但她好像知道内容写了什么。在说好不对外透露的条件下,她让我看了诗的内容。

果然你也知道吗?

当时的报纸只提到诗中有西方名字,结果至今仍不知道其意义,也搞不清楚是否真为凶手所写的。

很奇怪的一首诗。不知道是诗还是信?

警方似乎彻底调查过是否引用自何处,结果断定是写信的人的创作。那个名字是否有意义?还是谁的昵称?警方也详细问过事件关系人,但始终找不到那个名字的线索,那不是常见的名字。

根据字面的意义,可以判读出:写信的人原本就知道名为尤金尼亚的那一家人,他是来复仇的,可是好像一直都无法找出凶手和被害人一家的接点。

笔迹或许是故意还是因为某种理由,显得很笨拙,让人很难判断出性别和年龄。

由于那封信是压在桌上的花瓶下,只能说是故意要让别人看见的吧。

我和杂贺小姐一边看着信的内容、一边讨论过究竟那是一封什么样的信。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写的呢?

你怎么认为?杂贺小姐问我。

原则上,因为职业的关系我很习惯看文稿和别人的字,但当时我仍感觉有些迷惑。我很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这是女性写的信。不论是文章的气氛、遣词用字,都不像是男性所为——我记得我是这么说的。那是我很真实的第一印象。

有没有可能是情书呢?她轻声地提问。

我回答:嗯,的确也能那么解读。

只是,我觉得那是一封有些语带威胁的情书。收到的人应该会觉得害怕吧?

我还如此回答。以现在的说法,应该会说那是一个有点跟踪狂、有点变态倾向的女性吧。只是当时并没有跟踪狂这个新名词。

这应该是写给某人的信吧?我问。

应该是写给那一家人的吧。

她相当直接地回答。

所以说,写这封信的人果然是对那一家人怀有恨意啰?

我反问。她听了摇摇头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因为她

的语气十分平淡,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当时我甚至心想:说不定她心中已经有底,知道凶手是谁了。

她稍微沉思了一下,然后想起什么似地开口说道:

写这封信的人,应该是在黑暗之中。

黑暗中?

我反问。

是的。我感觉到这个人身处于暗处。

她重复说着。

暗处?那是指外在环境还是精神层面呢?

听到我的问题,她又稍微侧着一下头思考。

我不知道,感觉好像两方面都有。

说完她指着信的内容说:

就在这后半段的部分,不是连续写着我唇边漾起的诗歌、我在清晨林中踩扁的虫子、我那不断输送血液的小小心脏吗?我觉得这好像是在听着声音。

听声音?

于是我也跟着重读那首诗。

她接着说道:

你不觉得写的人所列出的,并非看到的东西,而是听到的东西吗?写的人听着唱歌、听着踩扁虫子的声音、听着自己心脏的声音。不是看的,而是听的。所以我从这首诗感受到了黑暗。

原来如此啊,我点点头。

可是前半段遥望黎明的句子却有视觉性的感觉呀。

听到我这么说,她还是摇摇头。

后面接的却是颤抖二字,表示写的人是用气温的变化来捕捉时间的变化和黎明的接近。所以还是处于黑暗之中,而且是用肌肤来感觉时间的变化。

说到这里,就连我都知道她在怀疑谁了。

唯一幸存的女性,失去光明的女性。

我很慎重地问她。

你认为是那位女性写了这封信吗?

瞬间她沉默了。

我不知道。

然后面无表情地低喃。看起来不像是用故意否认来掩饰自己不愿吐露的心声,而是她真的不知道。

她就是有那种特质。说话条理井然、十分率直,但令人摸不透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好像总有着什么巨大的灰色迷雾罩在她身上,拒绝让和她面对面的人深入一样。她就是存在着那种氛围。所以和她一起说话,心情会变得不安。

可是她对那首诗的解释方式令我佩服。我觉得她很适合从事复杂的调查。换句话说,那本书将她的资质做了最好的发挥。

所谓的事实是什么呢?

该如何证明某一天在某个场所发生了什么事呢?

山里面的一户人家起了杀人事件。

里面有四个人,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让他们彼此互相杀害。

当事人全都断气了,死亡时间超过好几个月。本来那户人家就几乎不与人接触。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个房子里面住有四个人,甚至也没人知道那里有栋房子。后来因为暴风雨,整栋房子被山崩给压垮了,不久那里便成了一片荒野。终究没人发现那栋房子和尸体的存在。

这样也算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当然,对他们本人而言是个悲剧,可是对我们呢?对这个世界呢?说来很笼统粗略,但没有人知道的话,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某个意义来说,因为记录,所以人们才会认定发生过什么。

她说是为了留作资料而写的。

出事当时,她还只是个小学生。恐怕她是透过写的动作,来认定那个事件的存在吧。终于可以认定那个和自己有关的事件了。无庸置疑地,那本书是她为了自己而写的。透过写,她“发现”了那个事件。

而且在过程中,她也发现了凶手吧——她猜测是凶手的那个人。

我记得她还查过犯罪时效的问题。

她尤其感兴趣的是时效的中断。例如:她调查过凶嫌在海外住过时,可延长该居住时间的时效等案例。

那是什么意思?我想你应该懂吧。

她怀疑某个人。

因为那封信的关系,似乎她从很早以前就怀疑过那个人。这是我的直觉啦。

我认为她现在还在继续追踪那个人。但奇妙的是,我觉得那跟她要逮捕凶手或检举对方却又不太一样。或许追踪那个人可说是她的一生志业吧?就跟她写那本书一样,从头到尾就只是为了她自己吧?我想。

就算她找到了真相,这一次她应该不会再写成书了吧?因为只要她自己认同,她就得到满足了。我倒是觉得很遗憾呢——虽然知道这是编辑的可笑习性。就这样,一个事实又被掩埋了。如果没有留下纪录,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所以如果你要写她和那个事件的话,请千万要告诉我一声,也别忘了给我一份拷贝的磁碟片。还有,记得常打电话给我。

可以吗?我们说好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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