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前小壶中插着两枝紫菀,一高一低,错落别致。花如其名,两朵类似野菊的浅紫色淡雅鲜花给这主人不在的房间又添上了一抹孤寂。

这是两天前霞来取机票时剪插的花。

“反正后天就要去旅行,可惜了这花儿。”

霞不管伊织怎么说,还是剪好插上了。

“既要出远门,离开家的时候,家里还是插枝花好。”

当时没觉得这花有什么意义,但现在要出发了,却发现花儿正在家里悄悄地送他出门。伊织又回头看了一眼绽开的小花和更加静寂的公寓,再次检查了一遍,知道确实没有忘记随身物品,然后迈步走向房门。

“这屋子就全靠你了。”

穿上鞋后,他再次叮嘱富子。伊织告诉她,自己不在家期间,虽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但别忘了给阳台上的花浇水,要把报纸从报箱里取出来,注意室内要适当通风换气。

“我住的地方已经写在日程表上了,有事和我联系。”

他把日程表也给了富子一份。饭店名称虽然全部用日语假名拼好写在上面,可他还是担心富子能不能顺利地给外国打电话联系,不过,给她一个日程表,终究觉得放心多了。

“要去的地方很冷吧!”

“季节好像比东京早一个月左右。”

“请您保重身体,可别感冒。”

外出时间虽然不长,但听说要去外国旅行,富子显得有点寂寞。

“好了,我出发了。”

他好像是给自己鼓劲似地说着,走出屋门,下了电梯,看见望月和笙子正在大厅里等他。

“我来提行李吧!”

望月迅速接过行李,拿到停在公寓前面的汽车旁边。

“我也送您到机场去吧!”

和伊织并肩走向汽车时,笙子问道。以前每逢去国外旅行,事务所里总有人送他到机场。有时两三个人,有时四五个人,但是每次都少不了笙子。

“当然可以……”

伊织点头同意,先上了车。

虽然和霞乘同一个航班,但前天两个人见面时已经说好,让她一个人先去办好登机手续。他已经跟航空公司说好,即使各自办理登机手续,也请他们把座位安排在一起。两张都是头等舱,航空公司也同意予以照顾,因此应该毫无问题。“事务所也许还有别人来送我,出了海关,他们就看不见了。”

即使碰见霞,他们各自办理出国手续,装作互不相识,别人也不会发现他们。

他本打算飞机起飞前的一个小时;八点前到达机场,所以六点前离开了家,但路上塞车,到机场时已经过了八点。伊织走向办理登机手续窗口所在的北翼大厅,环视四周,没见霞的人影。他自己办好手续,托运完行李,又回到望月和笙子身边。这时已经八点二十分了。

“还有一段时间,喝杯咖啡吧!”

“不过,时间不多了,还是先进去好。”

离起飞还有四十分钟,时间的确不宽裕。伊织想到霞在里面等着,觉得还是早点进去为好。

“那好,就这样吧。谢谢你们特意送到机场。”

伊织分别看了看望月和笙子,表示感谢。

“请多保重,一路平安。不必特意费心买什么礼物。”

“那我就不费这份心思了。”

双方开着玩笑,伊织和望月握完手后,把手伸向笙子。笙子突然露出僵硬的神情,不过还是轻轻握了握手。

“我不在家期间,拜托你们了。”

笙子点点头,突然想起似地,打开手袋,取出了一个小白包。

“这是一套小点心和茶。可能反倒让您为难。在饭店吃吧!”

“谢谢!”

伊织把它装进包里,又回头看了两个人一眼。

“那我走了。”

他觉察到二人目送他的视线,再次回头看看,望月挥着手,笙子的手举到一半,停在胸前。

伊织总觉有些话忘了告诉笙子,但还是走下了通向登机口的楼梯。

办好出国手续,进到里边,伊织朝免税店走去。前天,两个人约好在免税店附近会合,但却不见霞的身影。她到底去哪儿了呢?正当伊织焦躁不安地四下张望时,忽然有人从背后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刚到吧!”

伊织回头一看,霞就站在他眼前。她上身穿开士米细羊毛衫,外穿一套格呢套装。伊织平时看惯了她穿和服,这时觉得她突然变得充满了青春活力。

“有个女人来送你吧!”

霞恶作剧似地笑了笑。

“我刚才就在你旁边。看见你进来,我也追过来了。”

“那女的是我事务所的。她和另一个职员一起来送我。”

“啊,不说这些了,总算顺利见到你了。”

霞脸上充满朝气,宛如去修学旅行,拿起手袋朝伊织晃了晃。

“这里边装着小点心和巧克力,坐上飞机就该想吃了。”

“你到底来了。”

伊织口气里流露出几分佩服,霞却有些生气地说道:

“机票都买好了,你还认为我会不来吗?”

说实在话,伊织到现在还没切实感到真能和霞一起去欧洲旅行。马上就要登机了。他甚至觉得,登机之前还可能发生意外而中止旅行。

“是你女儿送你到机场来的?”

“对,女儿说想看看成田机场,就一块儿来了。”

伊织担心被熟人撞见,就朝登机口走去,却发现原来这里也有许多人在等着出发。已经进入十一月,按说去欧洲旅行的季节早已过去,但依然有许多旅游团的旅客,他们胸前都佩戴着胸章。

“还有点时间,咱们喝杯咖啡吧!”

伊织目送霞朝食品柜台走去,视线转向前边的公用电话。

要去欧洲旅行,但至今还没给自由之丘的家里打过一次电话。从昨天开始,他就一直犹豫是否该打,最后决定临出发之前再打,现在这时间已经迫近。事到如今,即使告诉她们要去欧洲,也不过是通知一声罢了。他心里这样想,但脑子里又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要是一去不回头,死在外边可怎么办?

霞喝了一口咖啡,伊织站了起来。

“我有点事……”

伊织说着,走向柜台前边的黄色电话,摘下了话筒。

对方已经决定离婚,那就无须再给她打电话。如果有话要说,将来可以在国外往回写信。这样做,既十分潇洒,又余味无穷。但是,他又立即想到,万一遇到事故,那将造成终生遗憾。

虽说要离婚,但户籍还未迁出,按理还是该跟家里说一声。他说服自己,拨通了电话。

不知是谁来接电话?他屏住气听了一会儿,电话蜂鸣声过后,妻子接了电话。“喂……喂……”

妻子的声音几乎毫无变化,他反倒觉得有些奇怪。伊织说道:

“是我……”

“噢……”对方轻轻说了一声。

“我现在在成田机场……”

妻子可能已从他哥哥那里听说过他要去旅行,所以好像并不感到意外。

“因为工作上的事儿,要到欧洲去十来天。”

“……”

“你好吗?”

“是的……”总算是说了一句话,但谈话马上又中断了。

“大哥已对我说了……那件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伊织说着,又觉得自己的话过于冷淡。

“孩子们都好吧?”

“啊……”

“你们这会儿在干什么?”

“看电视。”

妻子的话极少,除非必要时才说一句。没办法,伊织独自点了点头。

“再见……”伊织期待着听她说句“请多保重”,可电话已经挂断了。

伊织楞楞地拿着已经不再传出说话声的话筒,呆呆地冲着坐在远处椅子上的霞看了半天。

走回登机口椅子前,霞将纸杯咖啡递给伊织,问道:

“忘了东西吗?”

“这么紧张,真够累的。”

伊织边喝咖啡,边回味刚才妻子的态度。仅从电话听来,他觉得妻子不像是在生气或难过。他告诉她要出国,觉得似乎是倾泄了长期以来想说的话。看来这担心也许是多余的。

但又仔细一想,妻子的话不多而沉静,正表明她的心已经凉透了。

“还有什么事不放心吗?”

“不……”

“我和你两个人一起出国,还是第一次。”

霞说,她曾经到过欧洲和美国。第一次是团体旅行,另一次是和四五个朋友一起去的。

“我们是否真能两人一块旅行,直到现在,我还觉得疑惑。”

伊织也有同感。虽然知道只要登上眼前这架飞机就算万事大吉,但仍然有点不敢相信是否真能成行。伊织再次环视四周,觉得像个罪犯似的有些胆怯,感到吃惊不已,心里仍然不踏实。

“飞机早点起飞就好了!”

看来霞也同样感到不安。伊织为了稳住神,点着一支烟,看了看表。离起飞还有二十分钟。但是,至今还没有广播登机时间,看来飞机也许晚点了。

伊织看着机场上忽明忽暗的灯光,想象着可能有人冒出来把他们拖回去的情景。如果这时有人出现的话,不是霞的丈夫,就是他雇的人。

突然,一个男人跑过来,大声喊叫着:“不能让这女人走。这个男人是个卑鄙的家伙,企图引诱别人的妻子逃到外国去!”说着,他就开始拽霞。

“真磨蹭……”

当伊织再次看表时,登机口已经打开,广播中传出了要旅客登机的通知。

等候的人们一下子都站了起来。伊织看着他们,拿起自己的包。

“走吧!”

霞扬起脸微微笑着点了点头。看到她的笑脸,伊织这才真正感到,两人确实要到欧洲去旅行了。

票是头等舱。他们刚并排坐在前排座位上,服务员立刻过来招呼他们。

“您二位是伊织祥一郎先生和高村霞小姐吧?去阿姆斯特丹是吗?”

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和霭可亲地微微低头致意,核对他们的姓名。

“飞机到达安卡雷季需要六个小时。如果有事,请随时告诉我们。”

伊织点着头,突然感到好像是在接受身份调查。姓氏不同的一对中年男女邻席而坐,一起飞往欧洲。姓氏不同,因此肯定不是夫妻,但从两人同行这一点来看,一定关系暧昧。乘务员也许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正在盯着他们。

不过,这也许是自己过虑。人们可以想象,这不过是因公出差,二人同行,搭乘同一航班。伊织定定神,接过送来的香槟,环顾四周,没有发现熟人。

伊织放了心,开始喝酒。

过了一会儿,机舱门关上,飞机慢慢驶向跑道。黑暗中,只有红红绿绿的航标灯断断续续地延伸而去。伊织看着灯光,系好安全带,霞也屏住呼吸,凝视着窗外。

又过了一会儿,发动机声音加大,飞机开始沿着跑道滑行,继续加速之后,轻微地震动了一下,飞机浮上天空。然后,飞机不断升高,机场上的灯光急速远去。伊织这才轻轻舒了口气。看样子,飞机已经安全起飞。只要这样坐着不动,六个小时以后,就可以抵达安卡雷季,然后再过十几个小时,就到阿姆斯特丹。

飞机飞上天空,伊织才感到从一切束缚中解放出来。妻子、离婚、工作、还有和笙子的关系以及地面上所有的烦人琐事都已离他远去,他得到解脱,现在完全自由了。至少今后十天之内,他可以什么都不想,专心享受这次欧洲旅行。

他放心地朝窗户看了一眼,霞也转过头来朝他微笑。霞的手放在侧桌上,伊织把手放在霞的手上,霞轻轻回握了一下。

“这回可以放心了。”

“是啊……”

两人一直没说话,但他们都想的是同一件事儿。

离开成田机场,立刻送来了晚餐。吃完后,伊织睡着了。可能是因为喝了点酒,再加上离开东京心情放松的缘故,他睡得很香。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中途一觉醒来,发现霞把头靠在伊织身上也睡着了。看着她的脸,伊织再一次意识到,这是和霞一起出来旅游。

离开成田六个小时以后到达安卡雷季,这里正是冬天。

隔着候机大厅的玻璃向外望去,看到白雪皑皑的阿拉斯加山脉,伊织再次切实感到,自己正在旅途之中。

飞机花了一小时加油后,他们再次乘上飞机,进餐之后看电影,看完又睡着了。

现在,他们已经分不清吃的是早餐还是晚餐,这期间总是迷迷糊糊地打瞌睡,打发着时间。

在飞机上,只有吃了睡,睡了吃。每次醒来看见霞在身边,他都既吃惊又感慨。以前在东京和霞幽会时,从没睡着过。他们珍惜幽会时间,舍不得睡着。在他的大脑中,这种感觉至今还根深蒂固。

忽然醒来,发现霞在身边,他感到一阵惊慌失措。他误认为已经到了霞该回去的时候。转瞬之间,他立刻又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在飞机上,如今正飞往欧洲,大可不必担心。一想到和霞在一起的时间还很长,他又安下心来睡着了。每次醒来,他都感到奇怪;霞竟然就在自己身边。霞也许有同感。他有时打盹醒来一看,霞正看着他微笑。伊织看到她的笑容,又放心地睡去。

这样长时间地厮守在一起,两个人都感到有些迷惘,同时心里又充满了喜悦。

以往每次坐在飞往欧洲的飞机上,伊织都感到无聊之至,现在却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漫长。旅行本来就充满痛苦,只是被迫接受饮食和无奈地昏睡,现在旅途却变得丰富多彩,充满幸福和温馨。

吃完最后一顿简单的早餐,广播预告即将到达阿姆斯特丹机场。据说,当地时间是七点半,但看上去周围还是一片漆黑。

飞机降低高度,穿过云层,眼前突然出现许多亮点,而且越来越近。黎明前夕,大地已显出轮廓,但阿姆斯特丹的街市仍然灯光闪亮。过了一会儿,飞机向右转了个大弯,然后俯身下滑,开始降落。

“到了……”

伊织轻声说着,为霞能和他来到这里而感慨万分。

下了飞机一看,大雾笼罩着机场。天还没大亮,航空标识灯和街灯环绕着光晕。

大概是因为早晨进港航班少的缘故,机场大厅空荡荡的。只有同一航班下来的乘客们排着队走在干净整洁的长长通道上。

霞以前来欧洲是随团旅行,主要去巴黎和伦敦,阿姆斯特丹只是路过。

“太美了……”

透过雾水打湿的玻璃,看着沐浴在晨雾中的机场,霞轻声说道。

“天就要亮了,东京现在几点钟?”

“比这里早八个小时,该是下午三点左右吧!”

两个人又开始往前走。伊织知道东野会来接机,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向他介绍霞。离开东京前,他曾告诉东野自己要搭这个航班来,但并没打算让他来接。以前倒还好说,现在他住在荷兰北部的弗里斯兰州,不好意思让他特意到阿姆斯特丹来接机。然而东野却说,这段时间刚好有事要到阿姆斯特丹,一定要来接机。伊织本想马上写一封信表示谢绝,但一算计,时间已经来不及,因此没有再坚持。

他知道早晚要向东野介绍霞,但一大清晨在机场上突然见面,他实在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东野不认识伊织的妻子,即使介绍说“是我妻子……”,也能遮掩过去。伊织也很想这样说,但又总感到很不自然,霞可能也会很难堪。不如痛快坦诚地告诉他:“这是我喜欢的女人,”反倒干脆利落,大家也都轻松。东野本人早已和外国女人结婚,按理说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伊织一直这样说服自己,但一旦事到临头,又感到左右为难。

荷兰是个开放国家,所以入境手续和海关检查都很简单,只看了一眼护照就放行了。然后,他们取了行李出关。他们一出来,就看见欢迎的人群中有人招手朝他们走来。东野的脸颊和鼻子下留着黑黑的胡子,还和以前一样。

“欢迎你们。一路上够累的吧!”

东野刚要从伊织手里接过行李,发现了他身边的霞,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又连忙微微点头致意。

伊织等一直走到大厅中间时,才介绍霞说:

“这位是高村,这位是陶艺家东野先生。”

轻描淡写地介绍一番之后,伊织横下心想道:其余的由东野随便猜测吧!东野客气地表示了欢迎之意,霞再次自我介绍,只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低头致谢。“先到饭店稍微休息一下吧!我去把车开过来。”

东野说完,快步走出大厅。外面依然雾气朦胧,天边现出鱼肚白色,渐渐亮起来了。

“他知道我们的事吗?”

“不……但这家伙很聪明,也许觉察到了。”

“他不会瞎猜我们吧!”

“他不拘小节,很爽快。你不必担心。”

“可他刚才看见我时,神色有些奇怪。”

“那是因为你太漂亮了。”

伊织说完,车已开过来。东野十分麻利地把两个大提包放进货架,坐在了司机的位置上。

“现在送你们到饭店去休息一会儿。可以的话,十点钟左右再来接你们。”

“不过,你很忙吧?”

“这段时间刚好有空。而且从今天开始,我已经空出时间来,专门陪你。”

伊织不好意思地低头表示感谢。

“今天和明天,我领你们在这一带观光。你们方便的话,后天请到我家去作客。路程虽远些,但途中可以看见大海。”他早就知道,东野的家在北部的莱瓦登镇。伊织原打算二人独处,悠闲地在荷兰各地走走,可东野盛情相约,又感到难却。一想到他老在身边转悠,伊织心里有些不自在。不过,这样倒确实可以有个依靠。

路上车不多,快到阿姆斯特丹时,开始热闹了一些。外面也渐渐明亮起来。天虽尚未大亮,大概是去上班,汽车已经在信号灯前排着长龙。路上的行人都身穿大衣,甚至还有人穿着暖融融的毛皮大衣。树叶早已落光,光秃秃的树木,沐浴在朝阳之中。欧洲已是初冬。

预定的饭店房间在十二层。四周没有其它高大建筑物,可以极目远望。到达机场时,天空还是一片昏暗,在汽车行驶期间已经大亮,现在窗外是一片朝阳,街市尽收眼底。

窗下就是运河,河畔建有一排排同样高大的瓦房,有的还可以看到院落。树叶几乎掉光,运河的水也冷飕飕的。唯独草坪是西洋品种,绿油油的。在机场时,浓雾弥漫,现在几乎全部散尽,水和草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真像玩具一样。”

霞说着,伊织点头表示赞同。他把手轻轻放在霞肩上,然后扭过霞的脸来,亲吻着她。

“当心有人看见……”

霞立刻摇头躲开,但他已经吻过了她。

“洗个澡吧!”

“您请先洗……”

他本想让她一块儿洗,转念一想,反正这几天他们昼夜相伴,无须在乎一时。

伊织说服自己,先进去冲澡。连续坐了将近二十个小时飞机,当全身放松地泡在温水里时,他感到全身疲劳尽行退去。

沐浴后穿上浴衣,伊织先上了床。

紧接着,霞进去洗,一会儿工夫,穿着睡衣走了过来。

“快来吧!”

拉上窗帘后,室内昏暗,伊织刚掀开被子的一角,霞就跳着钻了进来。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旅途中,好长时间,两个人近在咫尺,但却没能爱抚。压抑的激情如今一触即发。伊织怀念地抚摸着霞的肌肤,慢慢地解开她睡衣的前襟。

“不行!咱们先安安静静地睡一觉吧!”

“我什么都不干,只求你脱了衣服。”

伊织继续解她的衣服,霞似乎已经默许,不再吱声。解开腰带,脱下衬衣,伊织摸到了柔软的毛丛。

“你说过的什么也不干。”

“不干呀!”

“那就安安静静地睡一会儿吧!”

霞一咕噜翻了个身,背朝伊织。沐浴后心情舒畅,稍觉倦意,伊织搂着霞裸露的臀部合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醒来时,伊织发现暖和的阳光透过窗纱照了进来。他歪头一看,霞坦露后背,还在睡着。睡下的时候,霞的确曾裸露臀部,而现在却穿着薄薄的睡裤。如此看来,在伊织入睡后,霞又轻轻爬起来重新穿好了内衣。伊织再次把脚靠在霞光滑的大腿上,深感一觉醒来霞就在身边,心里一阵轻松。

伊织又享受了一阵肌肤的温暖,然后溜下了床。时间已过中午,外面的大雾已经消失,阳光明媚。只是天空灰暗,云彩较低,透过云层露出的阳光也带有欧洲风味。伊织坐在沙发上,点着了烟。

他想给事务所打个电话,告诉他们安全抵达,打开旁边的皮包一看,发现旁边放着一个小包。那是临出发时笙子交给他的,说是里面装有点心和茶。他想喝杯茶吃点东西,打开包一看,上面放着一个花信封。伊织立刻朝霞看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封。

“请多保重,祝二人愉快。笙子。”

伊织赶忙折起信纸,装入信封。他曾经怀疑过,看来笙子还是早已知道他是和霞一起去旅行。当着面什么也没说,出发时也装得很平静,实际上她早就想说出信纸上写的这句话。

伊织又回忆起离开公寓时笙子的表情。那时,笙子曾经说:“我可以去送您吗?”

原来那时笙子早已对这一切了如指掌,所以才这样说。

正当伊织陷入沉思时,床那边微微一动,霞醒了。

“哎哟!您已经起来了!”

伊织把手中的信封放回包里,若无其事地吸着烟。

“对不起。只顾睡懒觉。啊,已经十一点多了。”

“雾已经散了……”

伊织看着窗外低垂云层的天空,心里想着东京的笙子。

东野一点钟来接,原以为时间还很充裕,但一旦着手准备,还挺费时间。伊织下穿灰色西裤,上身穿了一件米黄色夹克衫,手里拿着大衣。霞犹豫了一阵儿,最后穿上了一件米黄色针织连衣裙。霞喜爱和服,这次旅行也带来了,但今天主要是在街上行走,所以穿了西装。

伊织穿戴好先下了楼,东野已在大厅等候。

“你的同伴呢?”

“马上下来……”

伊织刚想再解释一下霞的事儿,东野先开口了。

“那一位就是东京画廊老板的妻子吧?”

伊织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一时语塞。

“你怎么知道……”

“果然不错。在机场见到她时,我就觉得在哪儿见过,刚才好容易才想起来。”

“你们见过面吗?”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我想回日本搞个人展览,所以转了几处画廊。因为英善堂属一流画廊,也展览陶瓷器,所以去看了看。那时,他们夫妇俩正好在一起。因为她长得很漂亮,所以记得。不过,她未必认识我。那一次,展览的事没谈成。”既然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伊织也没必要隐瞒了。

“这次是我们两人偷偷出来旅行的,所以……”

伊织一语挑明,东野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明白。欧洲绝对适合二人旅行。”

正在这时,霞走出了电梯。霞身穿苔绿色仿麂皮大衣,显得雍容华贵,娇小可爱。走在高大的外国人中间,宛如少女。

“咱们先去王宫所在地达姆广场吧!然后散步去蒙特塔,再沿着运河逛逛花市怎么样?”

东野像是早已忘记了刚才的事儿,耐心地说给霞听。

“这么冷的天气,还有花市吗?”

“温室栽培,或有别的办法。荷兰一年四季都不缺花。”

不明真相的霞,天真地听着东野的解释。

昔日的王宫位于达姆广场,王宫对面建着一座圆筒形战死者纪念塔。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德军进攻到这里,荷兰人展开过一场激烈的抵抗。而如今这里的广场上人群聚集,车水马龙,根本看不到当时的痕迹。

三个人从广场出来,又沿着商店街卡尔帕大道走去。荷兰人不大重视圣诞节,都过十二月初的圣·尼古拉节,因此百货公司和一部分商店已开始装饰华丽的花环和彩灯。正因为靠近北欧,不少商店专门出售裘皮和皮包一类高档商品,还有许多以宝石为主要商品的贵金属和银制品商店。

每到一处商店,霞都要停下来,观赏橱窗,走进商店。

“还要呆好几天呢!不必着急买。”

听伊织这么说,霞点了点头,但还是试穿了一件大衣。然而伸进袖子一看,发现衣服太长,手只能缩在里面。伊织和东野同时笑了起来。霞个子虽不算矮,但外国的大衣似乎都不适合娇小的霞。

霞可能已经灰心,加快了脚步。半路上,他们又参观了历史博物馆,然后来到蒙特广场。从这里开始到科宁广场的大桥为止,沿着运河的路是一片花卉市场。天空依然灰蒙蒙的,显得冷飕飕,而路两旁却摆满了各种鲜花,惟独这里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他们贪婪地逛花市,不知不觉,天色已近黄昏,运河两岸的人家已经点亮灯光。“我已经预定了一家别致典雅的小餐馆。”

东野带他们来到斯普易广场对面一家漂亮的小餐馆。这家餐馆经营荷兰风味家常菜,品种繁多。他们各自点了不同的饭菜,相互品尝,吃完时已经八点钟。“直接回饭店,还是再欣赏一下装饰橱窗?”

“你说的是什么?”

听到霞反问,东野给她解释。

“就是男人买女人的地方,不过完全没有日本那种扭扭捏捏的感觉。我也和夫人一起去过。这里的女人都很开通,和恋人散步经常顺便走过来观赏。在红绿灯光装饰的橱窗内,形体漂亮的女人露出腿来,站在那里非常美。”

“要到这种地方去吗?”

霞虽有些难为情,但却似乎充满了好奇心。

阿姆斯特丹的装饰窗,位于离达姆广场东面五六百米远的运河岸边一带。这里有一排排石块彻成的建筑物,宽敞结实。在它们的一楼和二楼窗边,展现出一幅千姿百态的画卷:女人们有的站在那里双手向上拢起头发,有的故意露出修长的大腿,各自摆出优美的姿势供人观赏,吸引客人的目光。她们个个都只穿薄薄的晚礼服或贴身内衣,其中也有的女人只戴着文胸和穿着裤衩。这和那种卖淫的黯淡形象相去甚远,她们似乎是在炫耀自己的肉体美,向男人们提出挑战。成群的男人们也不像是在做亏心事,欢快地欣赏着,相互开开玩笑,也有人正在门口讨价还价。他们从窗口可以隐约看到女人们坐着的室内摆着床、小镜子和小型衣柜。时而可见紧闭窗帘的橱窗。那是已和客人谈判成功,如今正在工作。

霞开始还有些踌躇不前,不太敢抬头看,走了一阵,逐渐习惯,也抬起头观赏了一阵儿,后来很佩服似地说:

“真美!身材太漂亮了。”

“不过,走近一看,就知道有不少都已经是老太婆。灯光下,难辨真假。”

“不过,那边的那个人,大腿修长,简直像是时装模特!”

“那边的塔型建筑物是教会旧址,它前面就是市政厅。教会和市政厅与这类装饰窗毗邻,挺有意思吧!”

夜幕下,眼前的确耸立着高塔,顶上装着十字架。

“东野先生也进去过吗?”

“只在独身的时候去过两三次,有人谣传说黑社会控制着。不过,只是付钱去玩儿,也没有人惹你。”

霞听呆了,接着又问伊织:

“你也想去玩玩吧?”

“不,我看看就足够了。”

“你不必强装。也确实太美了。”

“我倒不是硬冲好汉,其实我原本就不喜欢外国女人。从远处看,的确很漂亮,一靠近,见她们鼻子高高的,眼睛深陷进去,就觉得像是掉进了大峡谷。再说腿那么长,说不定连脖子都被套住,逃也逃不掉。还是日本女人小巧玲珑,讨人喜欢。”

“你是在安慰我吧?”

伊织说的是肺腑之言,而霞却似乎不大相信。

装饰窗和装饰窗之间又夹杂着许多裸体书店和影院,甚至还有实际表演的小剧场。

“我们进去看看吧!”

走到裸体书店前时,东野说了一句,霞慌忙说道:

“我就在这里等你们。你们男人想看的话就请便吧!”

“难得来一次,就当是学习。怎么样?”

“哪有学这个的呀!”

“那就去看一眼吧?”

听伊织这么说,霞叹了口气,似乎是在说:连你也要去!不过,好像是感到一个人站在路上等也有些害怕,万般无奈地跟在他们身后走了过去。但刚一进门口,又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

“这种……”

霞只说了半句话,就低下头来。她好像是突然看到了那一排露骨的裸体照片,惊呆了。看着她孩子似地用手捂住脸,伊织和东野觉得十分滑稽,一齐笑了起来。“没什么了不起的呀!照片又不会来欺负你。”

伊织从背后推了她一下,进到了里面,但她始终低着头一步步地向前慢慢蹭。

正因为荷兰彻底开禁,许多照片连局部都照得清清楚楚。伊织拿起一本翻了翻,霞却始终扭着脸,看也不看。

“这个如何?”

伊织半恶作剧地问她。霞转过脸,表示不愿看。但是,扭过脸去,面对着的依然是一排排裸体照片。

“咱们买两三本吧!”

“别干蠢事!人家会笑话你。”

“没人笑话。当作礼物送给所里的职员,不错吧!”

“讨厌……”

声音里充满了气愤,但眼睛却小心翼翼地瞄着书架上的照片。

“不要一说裸体就大惊小怪。整个欧洲都已开禁,这类东西到处都有,并不稀奇。你看那边,小两口结伴来看,根本不介意。”

伊织扬扬下巴,指了指两个外国人。霞拿眼睛瞟了他们一眼。

“要买的话,就快点买……”

她生气地说了一句,转过脸去。伊织买了两本,小声对她说:“拿回去让你慢慢看。”霞默然不语。

离开装饰窗后,他们上了车,十点钟到了饭店。“明天九点钟来接你们。”

东野义不容辞似地说着。明天还请他作导游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但东野一定坚持这样做,实在盛情难却。他们再次表示感谢,在大厅分手回到了房间。

门一关,成了二人世界时,伊织的忍耐似乎早已达到限度,发泄似地紧紧抱住了霞。霞也把身子靠了过来。他们长时间地接吻之后,才满意地分开。

“累了吧!”

“有一点,不过挺高兴。东野是个很和蔼的人。”

伊织点点头,他心里盘算着是否该把东野认识她的事告诉她本人。

“明天到什么地方去?”

“先去梵高美术馆,然后好像要往南跑三十公里,到一个名叫哈戈的小镇去。”

霞把伊织的大衣挂在衣架上,笑着对他说:

“看完裸体照片,紧接着再看梵高吗?”

“两者都是艺术。好了,咱们一块儿洗澡吧!”

“这也是艺术吗?”

“女性的肉体当然是最完美的艺术。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一块儿洗。”

“我不喜欢。刚看完那些照片,我可比不起那些人。”

“别说傻话了。那些是假的,是人为创造出来的照片。”

“不管怎么说,我怕人看。”

“那就把灯关了,总可以了吧……”

霞绷着脸,不答话。

“我先进去等你,求你了。”

伊织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深深地弯着腰低下了头。霞无可奈何地说道:

“你绝对别看。”

“不看,我发誓。”

这回伊织竟一本正经地闭上双眼,用手在胸前划着十字。然后慢慢睁眼一看,霞正在笑他。看见霞露出笑脸,伊织才放心地走进浴室。

右面的梳妆台前是一面大镜子,浴缸细长,一个人可以伸开手脚泡在里面。

伊织放满洗澡水,关了灯,朝门外喊着:

“照说好的,我已经关灯了!”

他借着门缝透过的微光,盯着门等着,霞从门缝露出脸看着里面说:

“你真的不开灯吧!”

“即使想开,开关在门外,也没法开呀!”

“你闭上眼睛了吗?”

“闭上了。看吧!就这样。”

“你转过身去。”

“没关系,这样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霞将信将疑,向里面窥视一下,终于认可了。她把门打开一条小缝,一步跨入门里,立即咣地一声关上了门。

“喂,喂,关严了门,里面可一片漆黑了。这样会憋死人的,开一点小缝吧!”

关上门后,霞似乎也感到里面太暗了。她无奈地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借着这点亮光,慢慢向浴池边走过来。

看准时机,伊织一回头,霞尖叫出声,立刻把毛巾贴在胸前蹲了下去。

“你说过闭上眼睛的!”

“说虽说了,但是想看。你蹲在那里,我可看得更清楚了。”

她刚想趁机跑开,伊织伸手拉住了她。霞只好哀求他:

“我进去,进去。闭上眼吧!”

伊织相信她,松开手,霞站在浴缸旁说道:

“就这样进去吗?”

“当然,最好从前面进来。”

伊织移动身子,腾出地方,霞终于下了决心,背过身子,左脚先迈进浴池,然后又迈进右脚。脱了衣服,他才发现,霞的臀部十分丰满,正在昏暗中微微扭摆。

“水要溢出来了。”

“没关系,快,坐下……”

伊织在水中分开两膝,拉着霞的腰,搂她过来。水立刻溢出浴缸。与此同时,霞背朝后被伊织用胳膊和腿抱住。

“别这样……”她想反抗,但立刻再次意识到自己光着身子,所以不再挣扎。

霞静静地蹲着不再说话。由于头发向上卷起,脖颈显得更长,泛出白色,露出水面。伊织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微微扭过霞,深情地吻她。

男女之间,只要有了新发现,爱会逐步加深。

这次是霞和伊织初次一同沐浴。关了灯,门微开,背着脸,露出脖颈。

别的人可能认为,共同沐浴既无聊又幼稚可笑。但对伊织来说,它是如此重要,甚至可以夸张一点说,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霞首次以身相许,初次和他同到奈良旅行,这次又下决心一起来欧洲旅行……今天正可以与这些时刻媲美。对他们两人来说,它们都是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

两个人的关系最初只是会面交谈,后来委身相爱,现在进展到共同沐浴。伊织原来只能从远处爱慕地看着她,现在已经可以在浴槽的水中随意地抚摸她的乳房和细腰。

伊织回忆二人交往的历史,感到喜悦和激动。

从今年二月和霞初次见面以来,两个人的关系急速发展,与日俱增。以往的岁月对于他们都很有意义。他深知过去的每一天都是加深爱情必不可少的日子。

“真暖和……”

伊织一只手放在她胸前,从后面吻着她的脖颈。霞的肩膀突然颤抖了一下,温水跟着晃动起来。霞的全身似乎都十分敏感。伊织的手触摸她的脖颈、肩膀和前胸时,她都像触电一样地做出反应。

“舒服吧?”

伊织的手从她胸前向下滑去。他问她,她细长的脖颈微微点了点。

“以后我们常一起洗吧!”

“……”

“我想开灯。”

“不行……”

“亮一点,看得清。”

“这样就很好。”

伊织遭到拒绝,他的手泄愤似地向下摸去。过了一会儿,霞稍稍扭了一下身子,浴缸的水又随之晃动起来。水温冷热宜人,促使两人的身体瘫软,引导他们迸发激情。

伊织浸在温暖的水中,尽情享受着霞迸发激情的肉体。此时此刻,笙子、妻子和工作都早已消失在九霄云外。

可能因为这是旅欧的首夜,也可能是他们在浴池里温存余韵未消,这天夜里,霞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激情。

她顺从地接受伊织要求的各种姿势,而且每次都达到欢悦的顶点。她依然默不作声,动作也有些拘谨,但肉体微微颤抖,表明她确实沉湎在欢悦之中。在重复的过程中,霞的身体变成一条火龙。伊织好几次感到难以忍耐想要喘息一下。但每当这时,霞的肉体就主动地紧贴过来,决不让他离开。

搂抱着这燃烧的肉体,伊织突然陷入一种奇异的思绪。

这激情到底藏在霞肉体的什么地方?她这无穷的贪欲,不断地追逐欢悦,不断地升华到极点,来自什么地方?霞平时是那么文静,那么腼腆,然而她却迸发出如此激情,判若他人。

这巨变的能源何在……他越思索,越惊诧于女人肉体的奇异,不一会儿就像坠入深渊似地陷入一片迷惘。

两个人肌肤相爱,沉浸在欢悦之中。然而实际上,真正享受欢乐的大概只是女人,而男人却只是在受人吞食,为人牺牲奉献。女人不断地欢悦满足,而男人得到的只是那之后的疲劳和倦怠。

然而,这种思绪只在一瞬间掠过脑际,他立即又回到现实的欢悦之中,不久则临近忍耐的极限,终于又迸发出一切精力,走向终极。

可是,完事之后,男人只是慢慢萎缩,而女人却像是波浪席卷,不断扩展,更加丰腴,愈加满足。伊织想要离开,而霞则断然不予允许,更加紧贴过来。

“真让我吃惊……”

待两人呼吸平稳后,伊织稍带挖苦地说道。霞的眼神还沉浸在快乐中。

“是你太坏……”

“为什么?”

“我以前可从不这样的……”

经她一提,伊织也感到的确如此。当初的霞非常有节制而且谨慎。

“对不起。”

“不,现在才好……”

一个沉稳的女人,不知不觉中变成一个十分放荡的女人。面对这种剧变,男人既感到惊叹不已,同时又觉得十分满意;是他造就了这种变化。

“不过,今夜真有点不同寻常。”

“那是因为你看了色情画吧?”

“你又……”

霞摇头否认,反而变得更加可爱。伊织又搂过霞,在满足之后的倦怠中,先行进入梦乡。

第二天天气晴朗,但风却充满凉意。

按约定时间,东野九点半钟来接他们,先去了国立博物馆,又参观了梵高美术馆。国立博物馆内主要收藏荷兰十六七世纪的绘画作品,但其中属伦勃朗的作品最为著名。一幅名为《夜警》的绘画展示在大厅中央,屋顶全用玻璃做成,人们可以在自然光线下加以欣赏。梵高国立美术馆于八年前落成,建筑物十分独特,一至三楼的中央靠支柱支撑,建成中空天井,挂满展品,建筑物整体设计得既豪华又具有现代气息。

按昨天预定的计划,本该看完美术馆之后去哈戈镇,现在临时改变行程,直接去市立美术馆,然后又参观了海洋历史博物馆。结果整整一天光是参观美术馆和博物馆了。不过,来荷兰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观赏这些建筑物,因此伊织感到很满足。结果,第二天就这样结束了。第三天,应东野热情邀请,要去他居住的莱瓦登镇,到他家去,还要见东野夫人,霞决定穿和服。

他们中途参观了还保留着古老民族服装和生活方式的佛林丹,穿过了须德海堤坝。这座大坝全长达三十七公里,起到围海造地的作用,像一条小路在海中延伸。

“真恐怖……”霞望着窗外自语。的确如此,路两旁就是冰冷的海水,远望则是一望无垠的大海,实在令人胆颤。越过大堤,他们进入荷兰北部的弗里斯州。

莱瓦登镇是州的首府,城市古老而安静。

东野把家建在这里,屋后设有一座烧窑。他很早以前就一直希望伊织来家做客。

荷兰籍夫人烧出一手好菜,款待他们。因为夫人曾在日本居住过,所以日语说得很好。她已经好久没看见和服,连连称赞“太美了!”,然后她又说起自己也有一套和服,于是穿上给他们看了一遍。

伊织原来很担心夫人对他们的看法,然而夫人却谈笑自若,似乎只当他们是一对相爱的男女前来旅游。

饭后大家一起照了相。伊织开始担心照片将来可能被日本的熟人看到,但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于是横下心来,和霞并排坐在一起。

当夜,他们住在东野事先替他们定好的饭店。饭店风格古朴,位于车站附近。

第二天参观了东野的瓷窑后,开车浏览了弗里斯一带。

在荷兰,无论城市多么小,必有美术馆和博物馆,珍藏着古老的艺术品。这一点实在令人佩服。

日本人似乎很少到这里来,过往的行人几乎都要看霞一眼。

“你穿着和服,他们很少见过吧?”

“不过,他们都似乎对脚感兴趣。你看,刚才过去的那个人也是奇怪似地看我的脚呢!”

的确如此。外国人不穿木屐,因此看霞脚穿草履,步伐轻快,好像很稀奇。走完一条街,周围立刻现出一片平原。寒风掠过光秃秃的白杨树,周围景色冷气袭人,近似日本的初冬天气。不过,日本人生活在狭窄的岛国上,也许更喜欢这种荒凉。

太阳西斜,他们欣赏着巨大的夕阳沉没在平原尽头,回到了莱瓦登。晚上,他们去位于城边的餐馆就餐。餐馆顶着一个芭茅房盖,给人的感觉像是由农房改建成的,可里面却由结实的粗柱支撑。包括夫人在内,四个人在这里一起用餐。伊织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和霞已是多年夫妻。

霞也总是像妻子称呼丈夫似地称伊织为“你”。此时此景,这种称呼丝毫不显生硬。

第三天上午,他们从莱瓦登车站乘电车返回。东野前来送行。四天来,一直承蒙东野关照,而他对霞的接待极其自然,没有发生任何难堪的现象,伊织感到非常高兴。伊织再次表示感谢。他本想最后再叮嘱他一句:“别跟任何人说到她”,但转念一想,这已完全没有必要,于是没有再说。

“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了。”

他虽然并不嫌弃东野,但这时确实产生了一种轻松的感觉。

“今晚在阿姆斯特丹再住一夜,明天上午去维也纳。”

霞听后点点头问道:

“今天星期几?”

“我们星期三到这里,大概是星期六吧……”

铁路两侧,灰朦朦的天空下,只有一望无际的平原。伊织望着窗外的荒凉景象,突然想起东京的妻子和笙子。霞缄默无语,一直望着窗外。

在他们二人世界欢乐的旅游间隙,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

从荷兰北部返回的第二天,伊织和霞搭乘上午十点的航班离开阿姆斯特丹,前往维也纳。他曾多次来过欧洲,但却从未到过维也纳。他一直想去看看,但总是因为日程安排不开而错过机会。这次下了决心,除了荷兰以外,一定还要去维也纳看看。

“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上了飞机之后,霞像刚想起来似地笑着说道:

“到欧洲来旅游,只去荷兰和维也纳,总有些不对劲。”

“现在人们旅游时不再喜欢紧紧张张地东跑西颠。与其如此,不如只去一个地方仔细游览,既安稳,又能学点知识。你是不是觉得巴黎或别的地方更好?”

“不,我很满意。看到荷兰的乡村,旅行很愉快。维也纳我也很早以前就想去。但是为什么要来荷兰和维也纳呢?我总觉得有些不可理解。”

经她一问,伊织也有同感。荷兰是因为有东野在,维也纳是早就想去,仅此而已。总之,这次出国旅游,他想远离工作,随心所欲地玩一玩,所以也就随心所欲地这么定了下来。

“从维也纳的大森林回来后,再听一场绝妙的音乐会,那该多好呀!旅游指南上好像写着,那里有一座夏布隆宫,可以和巴黎的凡尔赛宫媲美,对吧?”

除此之外,伊织脑子里的维也纳却充满着华丽和灭亡相互交织的辉煌。

过去的维也纳曾是统治全欧洲的哈布斯堡王朝所在地,权势和豪奢显赫一时,如今的奥地利再也见不到昔日的踪影,只是在西欧和东欧文明之间奄奄生息。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这里还保留着历史上极其灿烂的西欧文明的最后韵味。换句话说,它正像熟透的柿子那样甘美,又像落日的光辉那样绚丽。

“这座城市虽然没有经历过大发展和大动荡,但依旧豪华壮丽,像是一直静静地等待着毁灭。”

“就像日本的京都吧?”

“维也纳也许可以算是西欧文明的最后堡垒了。”

伊织沉默了。自己之所以憧憬日薄西山的维也纳,也许是因为意识到自身毁灭的缘故。

下午一点钟,飞机抵达维也纳。也许是维也纳四面环山的缘故,这里比阿姆斯特丹稍暖和些。但是,已是晚秋季节,天空下仍显得冰冷静寂。

伊织认识这里T贸易公司分公司的经理木崎,曾告诉他要去维也纳,但没说具体日期。他也是个爽快人,如果告诉他,他肯定来接,又要给他添麻烦。况且,这次是和霞在一起,因此他决定到达以后再和他联系。

饭店已经事先委托旅行社预定好,位于市立公园前。在饭店吃了一顿过点的午饭,两个人乘出租车沿着人称古老城堡城墙旧址的环形路游览了一圈。歌剧院、美术馆、国会大厦、普鲁克剧院等维也纳的主要建筑物几乎都建在沿路两侧。环行一周,大体可以看到城市中心部的全貌。

维也纳属德语系,据说那里的德语比德国的德语还要美。

但伊织说不好德语,所以用英语和司机交谈。

转完一圈,下了出租车,步行到维也纳的象征;斯拉方教堂,然后又沿着繁华街克鲁特纳大街逛了一圈。

四周环山,高大建筑物鳞次栉比,因此感觉风不太大,而落叶却沙拉沙拉地飘落在道路两旁。人们都穿着厚厚的大衣,其中有人还把双手插进胸前的筒状暖手套里。他们看着两旁的商店,漫步走到歌剧院附近,发现短短的白昼已近黄昏。

两个人沿着环城路往回走,瞻仰了市立公园角落里的舒伯特肖像,又在公园的小餐馆里休息片刻。室外风寒刺骨,树叶飘落在木桌上。他把演奏音乐的人唤到身旁,让他给弹了一曲维也纳华尔兹。听着听着,霞悄悄靠在他身上。

“真快活!”

伊织默默地点点头,霞的手伸进了伊织大衣的口袋。

“谢谢……”

霞也不知要感谢谁,只是禁不住想说这么一句。

忽然抬眼一看,餐厅内亮起了灯,天色突然暗了下来。

“我不想回去了……”

伊织点头表示赞同。他做梦似地思索着:如果两个人不回东京,那该多好呀!华尔兹乐曲演奏完毕,周围已经夜色深沉。公园里点着路灯,他们漫步在林中小路,欣赏着浮现在灯光中的约翰·施特劳斯雕像。

据说施特劳斯生前有好几个女人。也许是为了表现这一点,在施特劳斯雕像周围点缀着好几个裸体女人的雕像。

“像你……”

“什么……”

伊织反问道。霞眼中含笑,已经踩着枯叶,沿着小路向前走去。她竖起大衣领,腰间松松地系着腰带,纤弱的腰部缓缓地左右摇摆。出了公园,街上一派夜景,商店橱窗的各式装饰物在灯光中闪闪发亮。

“如果说大街也有颜色,那么维也纳就是一种浓烈的绿色。”

正值晚秋,绿色并不浓重,但走在大街上,确实产生这种感觉。

“歌剧院和威尔伯登大厦一类的建筑都是金黄色,正好和这种墨绿色相得益彰。”

“你是说墨绿色……”

“你不觉得墨绿比浓绿更贴切吗?”

“那你说,巴黎的大街是什么颜色?”

“巴黎可以说是葡萄酒色,而伦敦可以说是一种深紫色或草莓蓝色。”

“美国的城市呢?”

“旧金山该是一种天蓝色或浅粉色吧!总之是绚丽的色彩才比较合适。纽约的颜色呢,似有却无,什么颜色都行,也许很多颜色混合在一起才能表现纽约的特点。”

“东京是什么颜色呢?”

“茶色吧!茶色比喻东京,看来最合适。”

伊织不过信口说来,霞却十分佩服地点着头。

“不愧是一流建筑师,城市的形象也能用颜色表达出来。”

“这类事,任何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不过,这里现在要是下场雪,那就更漂亮了。灯光和豪华的橱窗映在雪中,这几位女人再配带着华丽的首饰,真是交相辉映。”

霞凝视远方,一个女人挺着胸走了过来。三十四五岁的样子,也穿着一件墨绿色大衣,灰色的毛领看起来暖融融的。

“维也纳的女人很漂亮,不过可能是城市使女人显得更美。如果日本的大街再稍微漂亮些,我们女人也会增色不少。”

“你现在就够美的。”

伊织极自然地把身体靠近她,霞的手悄悄挎住了他的手臂。

由于是星期天,他们在饭店的餐厅吃了晚饭。然后伊织给木崎家打了个电话。

木崎表示要马上来看他们,最后他们约好明天见面,就挂断了电话。他们后来又在饭店酒吧喝了点威士忌,九点钟回到房间。

这次订的仍是双人床房间,床框和椅子四周遍布各种雕刻图案,近似洛可可风格。

“你有脏衬衣,就拿出来吧!我来洗。”

伊织听后苦笑,霞不解地问道:

“有什么不妥吗?”

“住在这样豪华的房间里,你竟然说要洗衬衣。”

“对不起。不过,我真的要洗。”

“算了。我早打算把脏了的扔掉,带来了许多内衣。”

“你不要那样浪费。快拿出来吧!”

被逼无奈,伊织只好从手提包底层拿出内衣和袜子。霞拿起来就要去浴室。

“喂,喂,衣服一会儿再洗。先洗澡吧!”

“不行,今天分开洗。我现在给你放水。”

来到欧洲之后,他已经和霞一起洗过三次澡。虽然始终是黑着灯,但她已经不太反对共同沐浴。昨天晚上,在浴池中,他狠了狠心想从后面跟她做爱,但她冷淡地拒绝了这种过分要求。他自己浮想联翩,希望这次旅行中一定要实现这个愿望。

这时,霞从浴室走了出来。

“请您先洗!”

旅行还在继续,不必操之过急。伊织说服自己先去洗过,然后霞去洗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伊织想起来,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这样孤灯吊影了。

仔细想来,从出来旅行到现在,几乎和霞寸步不离,无论外出、购物还是在饭店里,霞一直在身边。最初一段时间,他甚至感到这很难得,然而现在独自一人,反倒觉得轻松。倒也并非霞碍事,总之觉得现在心里很惬意。

趁这功夫给妻子写封信吧!或者给笙子写封信……

前几天就曾想过该写封信,但又总觉得没想好该写的内容,时间却已经匆匆过去。如果给事务所的人写,简单明了地说一声“我很好”就行了,但给妻子和笙子写信却不能如此简单。这倒不是他想抵赖,但确实总想为自己找个借口。

之所以前几天没写信,原来总以为是自己没想好,但现在想来,霞始终在身边,也是原因之一。

伊织给妻子的信刚写了个开头,霞就从浴室走了出来。伊织若无其事地折起信纸,压在旅行指南下面,又点了一支烟。霞身上带着一股沐浴后的香气,走向窗边。

“太美了!……”

白天听过华尔兹舞曲的公园,现在沉没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周围的路灯闪烁着排成一列。

“东京现在几点钟?”

“和这里时差是八个小时,还不到六点吧!”

霞点了点头,坐在沙发上,打开手袋,在里边搜寻。

“我给家里打个电话,行吗?”

“当然,现在就打吗?”

“我想六点钟他们该回家了,可以帮我打吗?”

伊织走到电话前,翻开了国际通话指南。拨通指定的号码,可以不经过总机,直接接通日本。伊织按照说明去做,最后加拨了霞说的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已经接通了。”

也许是霞长久外出担心家里,也许是她原来告诉家里今天要打电话回去。但是,这个时候打电话,如果她丈夫来接电话,她该说些什么呢?想到这里,伊织倒更显得紧张。电话通了,霞的声音很轻松。

“是时子吗……是我呀,家里都好吗?”

来接电话的似乎是女佣。

“我在维也纳……没事。我很好。”

他们交谈几句后,好像女儿过来接了电话。

谈了几句荷兰和维也纳的观感之后,她说道:“妈妈拜托东京的阿姨……”然后突然反问道:“怎么回事?”

同在一室,霞的话一清二楚地传过来。伊织心想,自己虽然并不打算听,但回避一下,她可能说话方便一些,于是起身进了浴室。

一进浴室,他就看到毛巾架和洗脸台旁边挂满了短裤和袜子,都洗得干干净净,拉得平平整整。

伊织看着这一切,眼前浮现出两个霞的影子;给自己洗内衣的霞和正在给家里挂电话的霞。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霞呢?或者两者本是同一女人,并不互相矛盾。他感到不可思议地走出浴室,霞已经挂断了电话。

“听说东京也很冷……”

伊织点了点头。不过,他倒是特别想知道,她是否和丈夫通过话。

“都很好吧!”

“是啊,女儿还让我好好玩呢!”

尽管如此,伊织仍感到有些不可理解。别人姑且不论,至少自己在霞面前是不会给家里打电话的。即使担心家里和孩子们,他也会极力掩饰。这就是男人的矜持,或者也可以说是虚荣。

不过,也许是霞自己不会往日本打电话,所以不可能一个人悄悄地做这件事。

尽管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但既然是主妇,自然要惦记家里的事。

在这方面,男女稍有不同。霞也许没想那么多,只是想听听女儿和女佣的声音。从霞目前平静的表情来看,也许谈话并未涉及到丈夫。

之所以此时此刻急忙要给家里打电话,也许是早已猜透丈夫这时不在家才这样做。霞本是个办事极有分寸的女人,总不至于和别的男人一起住在饭店里给丈夫打电话。伊织想到这里,心情稍平静下来。

话虽如此,但是伊织还是担心。这次外出旅行,霞是怎么跟她丈夫说的呢?直至现在,伊织总是想,既然她不置一辞,自己也就不必刨根问底,但今天夜里,他又感到有些放心不下。

“你丈夫是怎么想的……”他很想问,但尽力抑制,又吸起烟来。正当他发呆时,霞问他:

“你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吗?”

伊织缓缓摇了摇头,脑子里思索着是否该把自己正和妻子离婚的事告诉她。

“回去以后,我们可能离婚……”

他一直很想把这句话说给霞听,希望借此观察霞的反应。她是高兴?还是会劝阻?也许她会表面反对而心里暗暗期盼?但是话到嘴边,又总感到这句话实在难以出口。他担心一说这话,两人之间的紧张感和新鲜感将会立即烟消云散。现在说这话,简直就等于是表明自己对她垂涎欲滴。

至少旅行期间不该提这种事。离婚将成现实,伊织反而感到难以启齿了。

翌日,两个人九点钟在饭店餐厅吃过饭,出发去维也纳森林。依然刮着冷风,但天气已经晴朗。暖和的阳光照在落满枯叶的路上。

维也纳森林是指横贯维也纳市区西北到西南的绿色丘陵地带。由于南北距离很长,难以全部游览。他们决定第一天先乘车去巴登,然后通过海莱纳特游览迈尔林和海根克罗茨,参观享德里希磨房,然后再回到维也纳。

巴登是罗马时代就已闻名的温泉地带,站在山坡上,森林和葡萄园尽收眼底,那里至今还保留着莫扎特写下《万福圣体诗》的故居和贝多芬构思《第九交响曲》的名胜。“海根克罗茨”则地如其名,具有“圣十字架”的意义,是十二世纪利奥波德公爵建造的教堂。

不过,伊织最希望一睹风采的还是迈尔林。村落虽小,但它周围一带以往是皇家狩猎场。大约百年之前,也就是1889年,当时的奥地利王太子鲁道夫公爵爱上了十七岁的姑娘玛丽·维泽拉,但却不为家庭所容,结果在狩猎别墅开枪自杀,至今传闻沸沸扬扬。伊织记得在高中时代曾经读过《泡沫之恋》这本书,知道了这个故事,铭刻肺腑,感慨无限。

他们沿着铺满落叶的小径走去,看到白色的教堂座落在一片晚秋的阳光之中。

当时的约瑟夫皇帝和伊丽莎白皇后为了悼念独生子建造了这个教堂。

“还有一个电影,名字也同样叫作《泡沫之恋》。舍利尔·波瓦尔演王太子,尼艾尔·达留扮演那姑娘,电影实在太好了……”

伊织回忆起二十几年前的往事,叙述那时的情况,但霞却说,她没看过那个电影。

“我记得今年年初曾经重演,电视里也播放过。”

“当时你也有过那种恋情吗?”

“到不了要死要活的程度,不过也有些……”

“现在呢?”

伊织凝视着落叶在脚边飘过,回答道:“我可以明确地说,这是我最后的恋情。”

“是在喜欢好几个不同的女人之后吗?”

“过去发生的恋情都已是过眼烟云,它只不过是寻找你这个人的过程。”

大概是因为身处迈尔林森林,伊织居然满不在乎地说出这种装模作样的话,而这话竟然是那么适合于晚秋森林小径的气氛。

那天夜里,木崎带他们去弗莱舒玛克的一家餐厅吃晚饭。据说,这家餐厅始自十五世纪,因此内部装饰和家具都洋溢着往昔的美好气氛,墙壁上挂满了来访的著名音乐家和艺术家们的签名和题辞。

伊织老老实实地介绍穿着和服的霞说是“一起旅行的高村太太”。有了东野的前例,伊织觉得无须故意隐瞒,而木崎也心神领会地点点头,向霞做了自我介绍。木崎几乎一直在国外生活,并不是那种爱管他人闲事的人。再说陪伴在一个美貌妇人身边,他似乎也很高兴。

三个人欣赏着吉他演奏,信口聊天,不一会儿已经很熟稔。和东野不同,木崎有点像个公子哥,虽说身为维也纳分公司的经理,但却以儿子正在上高中为由只身前来,享受着单身生活的乐趣。

“维也纳是个好地方。要是早点告诉我,我还可以请你们到我家里欣赏室内音乐,一起共进晚餐。”

“您说室内音乐,是现场演奏吗?”

“当然啦!我有一个好朋友在维也纳交响乐团。跟他们约好,他们会痛痛快快地跑来。”

木崎是分公司经理,所以住的地方相当宽敞。要是在他家欣赏室内音乐和品尝美食,那该是多么风流幽雅!“伊织先生,下次一个人来吧!要是你一个人,我可以带你去好多有趣的地方。”

大概是葡萄酒发生作用,木崎用他独特的轻快口吻说道:“说来奇怪,我在这里要比在日本有女人缘。好女人多着呐,我给你介绍。”

尽管霞就在面前,木崎却依然不管不顾地说道:“你知道,这里有不少学音乐的日本留学生。据说有四五百人。实际上,其中只有极少数人像个样子,绝大多数靠音乐根本活不下去。可是,这些人都是好人家的子女,有的是钱。没头没脸地回日本,还不如在这边混,家长们可以跟人炫耀:我女儿在维也纳学音乐。这样也好听些。实际上,这些人无处可去,只能是浪荡度日,也有的和那些二三流的奥地利穷鬼结了婚。他们有钱,但精神空虚。现在这种良家子女可是为数不少呀!”

看到木崎什么也不在乎,一切都很开放,霞也不好发脾气,只能静静地听他侃。

离开餐厅,木崎又带他们到了一间酒吧。刚才的那家餐厅正派幽雅,而这间酒吧却是所谓妓女们出没的地方。从最高级到最低级,带他们到这样具有天壤之别的两种典型地方来玩,只有木崎才做得出。

酒吧入口贴着的裸体照片十分妖冶。爬上二楼一看,昏暗的灯光下,柜台和包厢显得很杂乱。三个人刚坐进包厢,招待员就过来定了饮料,顺便问他们“那边那个女孩怎么样”,木崎操着德语,似乎是说了句:“不,不要。先给我们拿酒来!”在这种酒吧里,总是有几个女人呆呆地坐在柜台旁,等着男人过来招呼。她们就是所谓的妓女。

“你请她喝完酒,她可以和你一起睡觉。”

听木崎这么一说,霞满有兴致地看了看周围之后问道:“像我这样的人不该来这儿吧?”

“没问题。就是女人来,她们也不在意。”

大概是上次在装饰橱窗已经受过锻炼,霞镇静地问道:“男人真好,可以到各种地方去玩儿。”

“可以玩,不过妓女到底是妓女呀!”

“不过,要和她们一块睡觉吧?”

“就算同床,也是花钱买的,到底还是兴味索然。对方是做生意,男人不过只是一时泄欲。男女之间还是要心心相通。对吧?”

“真看不出,木崎先生还真浪漫。”

“当然啦!高村太太,等您下次来,我带您整个参观一遍维也纳森林和贝多芬产生灵感的小河之滨。现在有些冷,不过当你在夜色之中走过小径,看到薄雾笼罩着路灯,那真是太美了。一块走在小路上,你会喜欢上那些本来很讨厌的男人。”

看霞嘻嘻笑了起来,木崎更加起劲儿地说道: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看到这么漂亮的人穿和服了。还是日本女人好。下次一定要一个人来!”

木崎像是忘记了这里是妓女群集的酒吧,也好像已经不记得伊织就在身边,居然开始厚着脸皮挑逗霞。不过,伊织以前就知道,木崎就是这么个厚脸皮,虽然揣摸不清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实,但却发现霞似乎满高兴。

“我要是一个人来,你可能会说,我根本不认识你这个女人。对不对?”

伊织惊呆了,没想到霞竟然随口说出这种话。他感到,霞可能潜存着这种勇气,没准就干出这种事。

喝了一个来钟头,走出酒吧,木崎开车送他们回饭店。

“要想真正了解维也纳,恐怕至少要呆一个月时间。我是有求必应,随时恭候。”

木崎说完之后,握着霞的手又说道:“我希望能再见到你!”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似地对伊织说了声再见,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饭店。

“这人真忙!”

伊织在大厅目送着他的背影说道,霞轻声笑道:“木崎先生,这人挺幽默。”

伊织默默地走进电梯。今晚,霞似乎很快活,但伊织却高兴不起来。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看到木崎言辞机敏地讨好霞,心里有些不痛快。

木崎本来是个善于社交的人,万事滴水不漏,话题丰富,充满情趣,又敢厚着脸皮说些女人喜欢听的话。大概是长期在外国生活的缘故,这些地方已经不太像是日本人。不过,木崎虽然说得动听,但未必真心喜欢霞。霞也只不过是一晚上过得愉快而心满意足而已。他本来心里明知如此,却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明天木崎先生还带我们去玩儿吗?”

“他挺忙,咱俩自己去吧!”

伊织说完之后,明白自己在嫉妒木崎,吃了一惊。他虽然觉得自己未必如此孩子气,但发现自己竟然还如此天真重情,突然感到有些迷惘。

“他本来就是个说话随便的人。就是说来,也靠不住。”

大概是察觉到伊织的心情,霞不再说话。她走进屋里,拿过伊织脱下的西服挂在衣架上。

“累了吧?”

看到霞摇头,伊织更加温柔地说道:

“要不然,还是找他领着咱们玩儿?”

“为什么?”

“有他在,你高兴呀!”

“你怎么……”

看到霞脸上露出惊愕,他突然笑了起来。

“无论木崎先生多么风趣,还是我和你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好。”

“我知道……”

伊织突然紧紧拥抱霞,紧接着抱起她走向床边。

第二天,他们先来到卡莱堡山,然后游览了海里格茨特一带。由于谢绝了木崎,伊织又另找了一个人做向导。介绍来的人是一个三十左右的日本女人,看上去很朴素,从印象上看,和木崎说的那种游手好闲的音乐留学生相去甚远。

她的车首先驶向海里格茨特,中途在一家名叫霍伊利格的葡萄酒馆稍事休息。

这一带因新酿的葡萄酒而闻名,门口装饰着一根松树枝,象征这家酒馆轻松愉快,藏有好酒。他们在这里喝了几杯葡萄酒,然后登上了卡莱堡山。山上遍布教堂、饭店和餐厅。站在眺望台上,维也纳森林、葡萄园和多瑙河尽收眼底。今天和昨天不同,云层较厚,更使人感到森林和天空广阔无垠。大概是晚秋时节已经错过旅游季节,人影稀少。接近冬日的维也纳森林就在脚下,看上去显得无比静谧,冷气袭人。伊织在眺望台上和霞并肩拍照。

前几天,两个人照相都是麻烦东野。今天,向导是个女的,无须客套。伊织选了维也纳森林作背景,挺身站立,霞靠在他的身边。向导开始时认定他们俩是一对夫妇,不断地称霞为“太太”。两个人最初时四目相视,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但接下来习惯了,倒也毫不介意。

山下的海里根茨特保留着贝多芬丧失听力感到绝望留下遗书的故居,现在成了纪念馆。据说,贝多芬就是在山坡陡峭的小路上构思了《第六交响曲》;《田园》。

“那时森林更加茂密,这一带几乎没有人家。”

伊织点头听着向导的解释,手搭在霞肩上。女向导走在前面,两人并肩而行,脚上踩过枯叶,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声响。

“你带我来,真好……”霞小声对伊织耳语。

“人,只要拿出勇气,没有办不成的事。”

“……”

“你最初提出要来欧洲时,我根本没想到真能来。”

其实,伊织那时也并不是认为霞会来所以才邀她的。

第二天,早晨天气阴霾,快中午时才出了太阳。七点钟,他醒过来一次,看了看窗户,因此知道清晨阴天。要是平时,他就起来了,但今天上午没有安排日程,于是又放下心睡回笼觉。

霞本来侧身睡着,等伊织一钻进去,马上静悄悄地转身搂住了他。最初,霞总扭捏,就连伊织伸伸手脚都会浑身颤抖,在一起时也很少睡着过。当然,她也从未在伊织醒着的时候睡着过。由此看来,近来霞已经自然得多了。现在也是一样,竟然没有察觉伊织已经起床,依然睡得香甜。然而,她主动过来搂住伊织,是下意识的动作呢?还是由于肉体已经习惯,自然而然变得亲密了呢?抚摸着霞温暖的肌肤,伊织再次感到升起一股激情。

搂着肩膀的一只手没有动,另一只手却缓缓地移向下腹。刹那之间,霞扭动了一下腰,微微地躲闪。伊织想,“现在想要躲,已经晚了”,再一次将手指滑下去,结果她又扭了一下腰。像是一个上满发条的玩具,每当手指接近那里时,身体就微微颤抖。伊织觉得好玩,反复挑逗,于是霞忍不住自语道:

“不行……”

肉体已经醒来,但理性还在抗拒。伊织像是惩罚她似地解开她的胸襟,开始用唇舔她的乳头。他伸出舌头玩弄着乳头,舔了松开,松开又舔,眼看着刚才松软的乳头慢慢鼓涨起来。

晚晚地醒来之后,在饭店草草地吃了早饭,伊织和霞出发去夏布隆宫殿。

宫殿位于维也纳西站西南五公里的地方,过去曾经用作哈布斯堡王朝的离宫,也是狩猎馆。工程最初始于十七世纪末。当时的利奥波德一世下令由巴罗克建筑大师费舍尔·封·艾尔拉哈进行设计,耗工五十年才最终建成。对于建筑设计师来说,这建筑物绝对值得一看。建筑完成于玛丽亚·特蕾西亚女王时期,宫殿外面涂上了一层玛丽亚·特蕾西亚金黄色。这座宫殿一片金碧辉煌,与绿色的窗框交相辉映,环绕在绿色森林之中,形成鲜明的对照。

霞站在正面观赏了一阵儿,进入大门,来到宫殿内部,再次感叹不已。这座建筑物耗尽当时顶盛辉煌的哈布斯堡家族的财富,仅房间就达一千四百多间,现在开放的仅是其中的四十五间。这其中包括挂有玛丽亚·特蕾西亚肖像的宴会厅、她的居室百万殿、由哥白林双面挂毯装饰起来的居室、挂满中国壁毯的蓝宫以及拿破仑殿。大大小小的殿堂全都摆满豪华的家具,就是看上一眼都觉得眼晕。

穿过宫殿,庭园的中央是尼普顿喷泉,左右配以娜亚登喷泉,周围是一片片整齐的花坛。正面山丘上,哈布斯堡家族的象征;鹫雕在秋日黄昏的落日照耀下熠熠生辉。庭园四周遍布希腊神话众神的雕像。据说,后面还有动物园和罗马时代的遗址,但过于宽阔,难以到那里游览。

两个人先穿过庭园,爬上正面的小山,来到山上巨石建成的雕像前。他们站在山上,俯视宫殿、巨大的庭园以及连绵的森林和维也纳的街市,一览无遗。

“真棒!凡尔赛宫也是如此。看到这些建筑物,总觉得欧洲人的激情和底蕴令人窒息,难以用言辞加以表达。”

听到伊织自语,霞也点点头说道:

“没有激情,就是想奢华也办不到。不过玛丽亚·特蕾西亚这人可真是非同寻常。”

“她生了十六个孩子。最小的就是那个玛丽·安东尼奥,缔结政治婚姻,嫁到法国,后来在法国大革命中被绞死了。”

“就是那个人吧?穷人说没有面包吃,于是她就说,你为什么不吃点心。是不是她?”

伊织点着头,心里在思索他们在挥霍豪奢之后的结局。

出了宫殿,秋日已近黄昏,回首望去,在斜阳照射下,玛丽亚·特蕾西亚黄金色的宫殿映出一片金光。

伊织望着那金黄颜色,突然之间感到一阵眩晕,想起后来在这宫殿里居住过的人们。

往昔岁月,玛丽亚·特蕾西亚女皇和弗兰茨·约瑟夫皇帝曾经在这里居住,最后的皇帝卡尔一世在这里宣布退位。十九世纪初期,拿破仑占领了维也纳,曾将司令部设在这里,还在这里排演过《会议舞蹈》。无数的贵族和高官曾经拜访这里,日以继夜地举办盛大的酒宴和舞会。

然而,这些人现在都已离去,只剩下这金黄色的宫殿还在落日中闪闪发光。

“实在太奇怪……”

不知什么缘故,伊织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不是奢华的酒宴和舞会,而是离去的人们的背影。他回忆起在《会议舞蹈》和其它的电影中看到过的那种豪华宴会之后突然出现的寂静。

“看到如此金碧辉煌,反而感到无比孤寂。”

伊织感到自己的精神有些萎缩,霞也有同感,说道:

“幸福之至,也就是恐怖之极……”

伊织颔首表示赞同,想起自己和霞的旅行还只剩下一天了。十天前离开东京时,他只是希望尽快离开那块地方。现在远离日本,又感到好像前方等待自己的惟有一轮紫红的太阳。事实也确实如此,旅行也快要进入尾声了。

人人都是从开始就知道,一切都将有终结,但他们往往在一时之间又错认为并无结束。他们忘记了终结的时刻,享受和玩乐,突然之间看到终结的来临而感到无限恐惧。伊织眼下的心情正与此相近。

在这宫殿中极尽挥霍的男男女女们虽然也都明白,这种享乐不可能长久持续,但他们依然日日夜夜地在这里穷奢极欲。不久,末日来临,他们纷纷退场,最后只剩下一片寂静。那时的落日可能和今天一样红艳和华丽,然而却沁人肺腑地空寂。

在维也纳的最后一天,两个人悠闲地漫步街头,选择购物。

伊织一般到外国很少购物,霞买了个黑色的软皮包,还说是受女儿和朋友之托,买了两个手包、一条哥白林刺绣手帕和一些小装饰品。

看着霞选购,伊织想到了妻子和笙子。以前外出时,他曾给她们买过头巾或钱包一类简单的随身物品,这次该怎么办呢……他倒不是舍不得花钱,但给即将分手的女人买礼物,可能会造成恋恋不舍的印象。况且,妻子如今也未必希望他送礼物。

伊织放弃了给妻子买礼物的念头,决定只买给笙子。

“想给事务所的女同胞买点礼物,买什么好呀?”

伊织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霞却立即有所觉察地问道:

“是来送你的那个人吧?”

“除她之外,还有两个女的。”

“买条绣花手绢或是头巾怎么样?另外,买件手工描画图案的陶器也挺好,就是占地方。”

伊织心想,买件陶器只能送给那两个女职员。至于笙子,他总想买件稍微贵重一些的礼物,比如手袋或者首饰,但当着霞的面却不好买。

“有个职员托我买个手袋,这个怎么样?”

伊织找了个借口,拿起一只坤用手袋。

“她多大年纪?”

“快三十岁了吧!”

“要是这样,我看这就挺好。不过,各人爱好不同,她没说要什么样的吗?”

“普通尺寸的,什么样都可以。”

“她没说清楚颜色和形状吗?”

照这样追问下去,底牌将被戳穿。

“还是黑皮的比较好。”

霞拿起两三个手袋看了看,立刻又显得毫无兴趣,目光转向其它商品。为别的女人买东西,她大概不会上心。伊织打算作罢,但一想到回去和笙子要闹气,又觉得还是买下为好。犹豫的结果,他买了一个比霞买的更适合年轻人用的黑色手袋。

“出国旅行,受人之托买东西,太难办了。”

伊织故意叹口气,但仍无法掩盖假惺惺的愚笨。

最后的一个夜晚,两个人十点钟上了床。

平时都是在酒吧喝到将近十二点,或在房间里闲聊。但明天一大早就要乘飞机离开维也纳,在阿姆斯特丹短暂停留,当天下午,再直飞日本。早起身是一个原因,然而更重要的是,这是二人独处的欧洲最后一夜,伊织感到依依不舍。

霞的心情似乎也一样。伊织借着葡萄酒劲,约她共同入浴,霞顺从地听了他的话。洗浴到中途,伊织趁势突然开了灯,她虽然也轻轻地叫着要他关灯,但后来也就不再坚持,在明亮灯光的照射下,浸在温暖的水中接受亲吻。后来,伊织又得寸进尺,霞虽然坚持反抗,但终究还是被伊织从后面抱住,两个人的身体紧紧靠在一起。

“饶了我吧……”

由于霞无法继续承受水温和羞涩的煎熬,中途软绵绵地坐了下去,伊织无奈地松开了手。

时间虽不长,但是原来那么谨小慎微的霞如今已经能在灯光照射下浸在水里接受伊织的爱抚。仅仅想到这一点,伊织也感到这次一同来欧洲旅行没有白来。

继浴室之后,在上床后的情爱中,伊织更加激烈和固执。受到伊织的挑逗,霞像是要保留欧洲旅行的最后回忆,紧紧抱住伊织,追求无限的满足。

长时间欢悦之后,两个人伸开四肢,仰面躺下。然后他们又像是突然想起,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连腿都紧紧贴在一起。

“谢谢。”

“谢什么?”

“全部……”

伊织深受感动,再次把她搂进怀里,闭上了眼睛。

“你听见了吗?”

“什么?”

“夜的声音……”

大概刚过十一点,大街上人流依然络绎不绝,而面向公园的饭店房间却十分安静。时而听到一阵警笛声,但声音旋即消失,房间内再次恢复寂静。随着逐渐适应寂静,伊织的耳朵又感受到另一种新的夜声。这声音十分模糊,分辨不清,像是住在城里的人们的谈话声、叹息声,又像是欢笑声。欧洲夜间的一切声音在这里重叠和交汇,潜藏在寂静的彼岸。

“真安静……”

听伊织这样说,霞也在他怀里微微点头。满足后的倦怠充满全身。两个人都珍惜这最后的夜晚,更加无法入睡。

翌日,天上飘着乌云,寒气袭人。两个人按计划早晨九点离开维也纳,在阿姆斯特丹停留两小时后,又乘上了飞往东京的飞机。这时,伊织才觉得松了口气,但同时又涌上一股空虚感。

他感到安心,无疑是因为坐在飞机上,二十个小时之后就可以到达日本。欧洲旅行虽然愉快,但到底是异国他乡。实际生活中虽然没有感到不方便,但与在日本时不同,另有一种操劳和紧张的感觉。回到东京,语言通畅,即使身无分文,也无所畏惧。

另一方面,他知道和霞旅行行将结束,又将感到寂寞。夸张地说,对伊织来讲,这次旅行是今年内最令人难忘的事。当然,这一年内还发生了许多事情:和妻子的纠纷,与笙子的关系,还有工作……但这次旅行将占有最重要的地位。

别人看来,也许这不过只是和有夫之妇出去玩了一趟。然而,在他下决心一起旅行之前,也曾经历过迷惘和不安。思索是否真能成行,考虑后果如何,他曾为此思虑失眠。出发之后,他还是总担心被人发现而小心翼翼。如果这些迷惘和操劳都包括在内,这次旅行的确铭心刻骨。

但是,看来铭心刻骨的旅行却未必会带来重大的变化。

通过旅行,伊织和霞的关系加深了,已经和以前无法比拟。旅行将结束时,霞极自然地称呼伊织为“你”,伊织也开始随便地喊一声“喂”,算是招呼她。在别人面前,佯装夫妻,双方都感到极其自然,关系融洽和谐,即使无以言表,也能相互体察。肉体也更加亲密,最后居然能在明亮的浴池中尽情享乐。通过历时十天的国外旅行,两个人身心密切相连的部分无以数计。

然而旅行中,两个人从未谈到未来。再过二十小时到达东京后,霞回堂,伊织也要回到女佣等候的青山公寓。回到日本,一切将恢复成出发前的老样子。

身心关系加深,对现实却毫无影响。坐在返回日本的飞机上感受到的空虚感,大概就来源于这种现实;一切又恢复到出发前的状态,没有任何变化。

带着这份遗憾,二十个小时后,飞机抵达成田机场。飞机着陆,朝停机坪滑行时,两人相互看了一眼。

“到了……”

“愉快极了……”

听到她这句话,伊织再次感到这次同来旅行收获丰厚。他点点头,把手放在霞膝头的手上,指尖传来温暖的体温,旅行中的事一齐涌上心头。

“谢谢你!”

他还在留恋曾经充分享受过的肉体,用力握了霞的手一下,霞微笑着,也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不一会儿,飞机停在乘降点,周围的人都站了起来。看到这些,伊织也无可奈何地松开了手。漫长的旅行结束了,手提行李向出口走去的人们,个个脸上都带有轻微的疲劳和安谧。

“辛苦了!”

航空小姐笑脸相送。两个人从过桥来到机场大厅。霞手提旅行箱和装有在免税店所买物品的纸袋,伊织只拿着一个旅行皮包。

他们交验证件后去取行李。随着接近出口,两个人分手的时间不断缩短,但两个人没说一句话。霞出发时来送行的女儿好像又来接机,伊织事务所的人也会有人来接。两个人的行李出来了,他们各自把行李放到搬运车上。这时两个人又相互看了看。

“那么,咱们就此再见……”

伊织正面凝视霞。

“今晚在公寓,明天十一点以后在公司。”

霞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

“还有事吗……”

“不,没有……”

也许霞只是想再多看伊织一眼。

“你先走吧!”

霞刚才的表情还有些迷惘,现在却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似地猛一转身,走向左手的海关。伊织看她已经离去,迈步朝右手的行李检查台走去。霞那边的人似乎少些。行李也很快检查完毕。她又一次回过头来,挥了挥手,走出了自动门。

伊织过了一会儿才检查完行李,来到大厅一看,霞的身影早已经在人流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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